文/千里光

千里光中國作協會員,文學雜志編審,出版多部文學集
我開車容易犯暈,路況稍有復雜便不辨東西;還不長記性,一些去過多次的地方也常常只是似曾相識。好在有導航儀,那里有個欄目叫“我的最愛”,只需把目的地輸入,這車就開得踏實了。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輸入都可以稱得上“最愛”的,比如火葬場……
一周前才去的龍華殯儀館,為了告別一個中學的同學。回來就趕緊將“龍華殯儀館”從“我的最愛”中刪去。也算是一種期許吧,因了我這一刪,能保一方平安。只是沒想到,前腳剛剛刪掉,后腳卻又要輸入成“最愛”了。
這回是為了送別程乃珊。
認識程乃珊是從她的《山青青水粼粼》開始的。這部短篇小說大概現在已經沒幾個人記得了,發表在1985年第八期《上海文學》雜志。那一年程乃珊調離楊浦區惠民中學,開始了她的專業作家生涯。那一年五月我剛到雜志社上班,讀她這篇小說的清樣時尚未滿月。初來乍到,感覺新鮮,印象也尤為深刻。
這是一篇程乃珊的“致青春”,按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對少女時代的自己一個小小的回顧和告別”,是她的“青春之歌”。程乃珊自己也說,她對這部小說一直很偏愛,喜愛程度甚至超過了她的成名作《藍屋》。
小說中,情竇初開的“我”住在“丁香別墅”,曾暗暗愛戀大她七歲的鄰居“你”。“你”是混血兒,一個“又帥氣又傲氣的男人”。當“我”從學校畢業,脫下學生裝時,“你”似乎才開始意識到“我”的存在。然而時間已經逼近1966年,真是好景不長,文革開始了,“我”和“你”兩家人都沒逃脫掃地出門的厄運,從此天各一方,杳無音訊。二十年后當“我”和“你”再次相遇時,都已經有了各自的婚姻,最后“我”只是默默地記住了“你”留下的電話:377400——山青青水粼粼。
小說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在反思文革這一類題材的作品中也算不上有多深刻,然而讀來卻清新雋永,仿佛經歷過文革這一代人對漸行漸遠的青春的一曲挽歌:明明已經錯過你,但我還在想念你;明明已經近在咫尺,但我無法擁有你……
有意思的是,時隔多年,在一次聚會上,一個來自大洋彼岸的老男人即興彈奏一曲鋼琴,是幾個音符反復不斷的變奏。旋律陌生似乎還有點滑稽。終于程乃珊聽出來了,天啊,那不是在彈奏377400嗎?只是00演繹成了兩個休止符號。他在為她彈奏。
老男人是個風采依舊的混血兒——一個曾經激起程乃珊“平靜如水的少女的心的第一道波瀾”的老鄰居。
沒錯,他應該就是那個“你”的生活原形。
程乃珊以為少女懷春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山青青水粼粼》也不會傳到大洋彼岸那么遠的地方。可是,他其實早已經看到了,只是始終沒說。即便在今天他彈奏的音符揭曉了這個秘密,他們也僅僅會心一笑。
多么紳士、多么淑女的會心一笑,這樣的氣質現在到哪里去找?
老藝術家秦怡曾贊譽程乃珊為“1980年后上海小資的開拓者”。程乃珊也說自己十分“小資”。所謂“小資”,完整地說,應該稱作“小資產階級情調”,特指追求西方思想文化和物質生活的人。從1949年以來它一直是被反反復復批判的名詞,誰知到了九十年代,竟開始在中國大陸流行起來,成了有文化有品位的代名詞。好多人以“小資”為榮,很多作家也以寫“小資”為時髦。好幾次看他們的作品,但凡寫到女主角,必定冠以“大家閨秀”,會說一門外語,彈得一手好鋼琴;男主角呢,則必定家境殷實,出國留學,外貌洋氣。但給我的感覺,他們筆下的“小資”,就像拿崇明的烏小蟹放陽澄湖浸泡幾天,然后冒充陽澄湖大閘蟹。其實,未必一定在趕時髦,他們也是真心實意地向往“小資”,只是差距大了一點。據說有一位仁兄,文革時搶了程乃珊外婆家所在弄堂的房子,后來逢人便說自己是程乃珊鄰居。似乎這一說,便和程乃珊青梅竹馬,一個檔次了。如果那位仁兄是作家,估計他也一定會放軟身段,給人物標上“小資”的身份。但是他應該是怎么也寫不出“小資”味道的,哪怕他已經在程乃珊外婆的弄堂里浸泡了幾十年。
在我們眼中,程乃珊無論如何也可以躋身“中產階級”一檔了,說她“小資”,實在有點低看了她。正因如此,她寫“小資”便得心應手,這也許便是“取法乎上僅得乎中”的原理吧。
“小資”情調未必和資產成比例。就是說,哪怕資產已經達到小資產階級標準,甚至更高,他們的情調也未必是“小資”的。在海南島三亞的高檔住宅區,各地煤老板占了半壁江山,他們的特征很明顯,頭光光的,脖子上的金項鏈亮亮的,手腕上套的佛珠層層疊疊,他們喝的是洋酒和拿鐵、卡布基諾,開的是游艇,玩的是高爾夫,但你能承認他們有“小資”情調嗎?恐怕“小資”們寧可自殺了。就像程乃珊一聽到那位搶房子的仁兄人前人后說是她鄰居,就痛苦不堪一樣,認為是一種恥辱。
相反,哪怕窮困潦倒,“小資”情調卻依然故我,那才是真正的“小資”,是“小資”到了骨髓。
……六十年代糧食供應中要搭一定比例的山芋,桂花山芋湯常會在爐子上出現。爸還自己設計一種中空的烘箱讓白鐵匠長腳老馬敲打出來,擱在火爐上專以烘山芋,甜焦的香味彌漫著整個房間,實在沒有啥可吃,就會將晚飯的剩菜和上面疙瘩,一樣又鮮又香。此時爸爸總會放上幾張唱片,在音樂聲中,爐火漸漸熄了,我們仍圍爐而聚不舍得散,直到爐子快冷卻了,才捧著又暖又飽的肚子上床!
這是程乃珊在一篇《冬日圍爐之樂》中的描述,看得人心酸,卻也讓人領略了“小資”情調的偉大。
“小資”講究享受,但絕對不是利己主義。有“小資”情調的人,男的紳士,女的賢淑。“小資”情調其實是一種內功,需要修煉,需要我們多讀點程乃珊。不妨將她的書設定為我們的“最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