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瑜

劉瑜劍橋大學講師,哈佛大學博士后,清華大學政治系副教授
據說坊間盛行絕望。
有網友在微博上轉播一次關于轉型的會議的氛圍:A教授表示自己的文字很絕望,但內心更絕望;B教授表示國民性決定了各階層得一起“玩兒完”;C教授表示既得利益集團已將其利益制度化……總而言之,“改革已死”。大家所能做的,似乎就是坐在沖下懸崖的車里,眼一閉心一橫,等待最后落地時的一聲“咣當”。
類似的氛圍我也經歷過。每當我對改革的未來表示“審慎樂觀”時,就會有朋友提醒我:你是不是太幼稚了?
好吧,可能是。但也可能是他們摸著大象腿的時候,我恰好摸著了大象鼻子。
我心中理想的社會變革應是一個“水漲船高”的過程:政治制度的變革源于公眾政治觀念的變化,而政治觀念的變化又植根于人們生活觀念的變化。水漲了,船自浮起來。所以我觀察社會變革的動力,不那么關注船上有沒有技藝高超的船夫,而更關注水位的變化。近些年我的觀察心得是:變革觀念的“水位”在升高。
觀念水位變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以前在人們眼中不是問題的問題,開始變成問題了。比如政府部門財政預算公開——政府財政預算向來含糊不清,人們長期對此氣定神閑,但最近幾年媒體上常常出現討論和批評;比如國企被優待,銀行從來給國企貸款多于民企,但是近幾年公眾不服氣了:“國企占了70%的資源,而民營企業解決了70%的就業、50%的稅收……”印象中城管在20年前追打小販比現在兇狠,現在卻屢遭熱議。這幾年民工孩子在城市上學其實比過去容易,但是現在要拆并一所民工學校,便會引起軒然大波……總之公眾的視力突然變好了,過去睜只眼閉只眼的事情,今天卻開始“大驚小怪”。為什么?觀念不同了。
民主的觀念基礎無非是兩點:問責意識和權利意識,而上面所提及的觀念變化,幾乎都指向這兩點。更重要的是,變化的政治倫理,生長于轉變中的生活倫理。30年前,中國家長或老師打孩子似乎天經地義,今天則往往遭到輿論唾棄。20年前,人們提到同性戀還往往表情驚駭,今天,至少在大城市里,誰要有個同性戀朋友,不會受到歧視。10年前,要是有人跟你說起“業主委員會”,你可能一臉茫然,今天你則可能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所有這些,都是問責意識或權利意識滲透進生活之機理的體現。
觀念的力量可不能小瞧。當年老老實實給地主打長工的農民,就是被灌輸了“剝削”這個觀念后,理直氣壯地剝奪地主的土地。30年經濟發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觀念倒了個兒:同樣的行為,過去叫“投機倒把”,現在叫“市場經濟”。
但有人說,中國人是利益動物,除非物價暴漲、股市崩潰、食品安全大亂……中國人不會參與社會變革。要我看,這是混淆了變革原因和變革導火索——變革導火索可能是民生問題,變革原因則是意識形態悄悄地解構與重構。一只蝴蝶的降落可能會使一個體力接近極限的舉重運動員扔下杠鈴,但不會有人說蝴蝶的重量是導致該運動員失敗的原因。
還有人說,水漲未必船高——如果有人硬要壓住船呢?此可能性當然有。歷史的發展既非單因,更不必然,否則就成了“歷史決定論”。不過,正如我不相信民眾是純利益動物,我也不相信“上面”的人都是純利益動物。精英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民眾的觀念對他們也具有滲透性——當然民眾的觀念加上民眾的實力,滲透性肯定更佳。所以問題很可能并不是水位夠但船沒反應,而是水位積蓄還不夠。今天中國社會的權利意識和問責意識剛開始積蓄,勢能不足,轉化出來的動能也自然有限。
不必急著絕望。既然水位一直在上漲,沒有理由認為它會停止上漲。對于急于求成的人,變化不在今年發生就太慢,但對于歷史長河來說,短短30年發生的觀念變化也許足夠波瀾壯闊。又或者,絕望本身其實也是一種積極的力量:它蘊含著一種理想——這好過屈從,以及一種理想受挫后的痛感——這好過麻木。我一個剩女朋友在戀愛屢屢碰壁后說:其實,徹底絕望還是挺難的。我想也是。一杯水擺在那里,對于口渴的人,想要忘記它的存在,肯定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