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東旭
姬別霸王
■ 朱東旭

老 屋 版畫/王洪峰 作
徽州商人汪懷深,打小就是在祖父的京胡聲和京戲腔里長大的。不知不覺受祖父影響,漸漸也喜歡上京劇,從小跟著祖父學會了拉京胡。上傳下效,他的藝術天分自然影響跟他一起經商的長子普樂和次子普慶。
五年前,汪懷深一次病后,總覺得身子大不如前。于是,他將金陵文房四寶商鋪和上海茶鋪行分別交付普樂、普慶打理,自己回家頤養天年。鎮上人稱他汪爺。
每天早飯后,汪爺捧著紫砂壺,帶著小錢去鎮中茶館聽人說唱逗樂。
這天,汪爺在茶館里聽戲,戲子是一女旦,生相俊俏。唱的是京戲《霸王別姬》。
唱畢,給了賞錢,汪爺興味盎然接過琴師京胡叫戲子再唱一段,他拉京胡伴奏。女戲子謝場走人,汪爺余情未了說:“這女戲子相貌好,腔調也周正,要是我再有個兒子,娶房兒媳也會唱戲,這樣我就能天天聽京戲,她唱我拉,這日子真是一個好。”
友人說:“聽說您家普樂就同一個女戲子相好了,您做老子的真是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這不可能,普樂不像普慶,正經得很。再說,他老婆厲害,不準他討小的,就是給他十個膽兒也是不敢的。”
“信不信由您!”
沒有不透風的墻。普樂在金陵果然同一個戲子相好并同居,屬于偷偷包養的性質,已經二年了。女子叫玉姬。玉是美玉,姬是貌美。且生下一女,名汪楠,楠貴重之木也。
普樂娶玉姬僅屬偶然,這與他忠厚、善良的本性有關,與他喜歡吹拉彈唱有關。記得那天,普樂應朋友之約去金陵郊外一個善繪事的朋友家做客。普樂經營宣紙,兼營筆墨硯,其友喜弄書畫,就這樣一來二往兩個人成為知交。
中午,酒足飯飽后,普樂跟友人出門消遣,見一個空曠地有許多人圍成一堆,吵吵鬧鬧,隱隱約約聽見有女子的哭聲。普樂覺得好奇,朋友說:“是一家唱扁擔戲的,在這里已經唱了三天了,一定又是那個做父親的打他的女兒了。”
普樂素來菩薩心腸,心潮涌起和友人擠進人堆,果見一個四十多歲男人正用竹鞭抽打一個黃毛丫頭。
丫頭穿得很破爛,發質淡黃蓬亂叢生,胳膊肘處能見青筋瘦骨。此刻她雙手護頭,出于本能或者疼痛,不停地求饒,且啞著嗓音叫喚:“別打了,別打了,我唱,我唱。”
“唱什么唱!”普樂仗著酒氣,沖上去抓住男人手,奪下竹鞭吼起來:“憑什么打人?”
男人瞅瞅,普樂大富大貴的派頭,馬上賠著笑臉:“官人,這丫頭不聽話,打幾下長長記性。”
“她是你什么人,這么朝死里打,沒看見她手臂見血了。”
中年男人一時囁嚅,瞅了丫頭一眼實話實說:“丫頭是我花錢買的,她靠我養,不好好唱戲,就該打!”
原來如此。
普樂見被打的黃毛丫頭縮在一邊,正拿眼睛郁郁地瞅著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撩開布簾鉆進一米高臺后前的一剎那,還拿眼睛凝視他。普樂接住了丫頭目光,且讀明了丫頭向他求助的企求。
嘁不隆咚鏘!嘁不隆咚鏘!得得堂!得得堂!
扁擔戲接著唱起來。
扁擔戲是流行于江南一帶最為簡單的民間戲種,表演者僅二人。嫻熟者一人也行。表演者依賴五指套上戲劇人物做的小布人或者木偶人,在二尺左右遮幅小小舞臺出將入相,一應俱全。表演前,照例要敲打鑼鼓的,等人多了,表演者撩開簾、鉆進特制的一個木框戲臺內,手指套上木偶或布料做的小布人物,嘴里模擬出場人物的聲腔,腳下敲打鑼鼓嘣镲,取悅觀眾,討幾個賞錢。
因為該劇舞臺道具簡單,藝人一條扁擔,一頭挑著道具,一頭挑著生活用品,就可以東家進西家出賣藝糊口了,故稱為扁擔戲。最有名的戲是《王小二打虎》,還有《豬八戒招親》。
這回唱的是豬八戒去高老莊招親。聽著里面的丫頭捏著鼻子怪聲怪氣地說豬八戒調戲高老莊女兒:你也不是妖怪,我也不是妖怪,我們都不是妖怪。瞅著豬八戒背著原來是孫悟空變的小媳婦,搖頭晃腦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普樂覺得挺有意思。
戲正唱著,那中年漢子拿著破銅鑼,輪著開始討賞錢。走近普樂身邊,普樂把男人拖到一邊問:“你買丫頭,花了多少銀子?”
“你想要?”
“開個價吧!”
友人趕來。友人魁梧結實,黑臉吼道:“你老實點,你知道我這朋友吃什么行當?”
“小的不知。”
“說出來嚇你一跳!”
明白友人的虛張,目的是要給這男人下馬威。普樂會意,兩個指頭擺擺,擺顯出大家風范:“開價吧!我看丫頭怪可憐的,家里正缺個端茶倒水的傭人。”
這男人瞅瞅四周,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伸出五指,小聲怯怯地說:“老爺,便宜你啦!一點不賺,還倒貼了二年飯菜錢。五十塊大洋,行不?”
友人揮舞拳頭:“三十!”
“四十,不能再便宜了。”
友人還想還價,普樂大氣地說:“成交。”
友人立刻回家弄來四十塊大洋交給那男人,普樂把丫頭從木框里牽出走了。
男人得了便宜,攔住普樂說:“且慢,老爺,我想親自為您唱一曲《王小二打虎》給您過過癮,我分文不收,也算送送我的干女兒,行不?”
普樂把丫頭帶回友人家,一問才知丫頭系河南人,今年十七歲,姓潘,名玉姬,出生梨園世家。十二三歲就跟著父母配戲,唱過全本的《西廂記》。那年,因為母親天生美貌,一次為當地惡霸唱堂戲,戲后母親就被惡霸強行占了。父親和戲班被惡霸趕到江南一帶謀生。兩年前,走南闖北的父親不堪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壓力突然病重,父親的戲班雜人,各奔東西了。一開始,靠著父親的那點兒積蓄,既要生活還要給父親治病。苦捱兩年,父親最終死了,在沒有錢安葬父親的情況下,她以十塊大洋的價賣給這個唱扁擔的,葬了父親。
這男人買她時,丫頭年芳十五,身子尚未發育完全。
玉姬聰明伶俐,打小在梨園長大,她跟男人學唱“扁擔戲”,學做布料小人,學手腳嘴巴同時打鑼鼓銅镲,且一學就會,不久就能表演掙錢了。男人好色,一旦瞅見老婆女兒不在身旁,就會對她動手動腳,或在她身上摸摸捏捏,甚至還想睡她。如果不是玉姬守身如玉,不是他老婆女兒時刻提防,玉姬怕是貞潔難保。
得不到玉姬,男人便時常刁難她。不給她飯吃,逼她唱,一天不讓她歇息。她很累,幾次想跑,卻又不知何處是家。雖然年芳十七歲,發育還是不良,頭發黃黃的,胸脯平展展的,加上衣著襤褸,面色蠟黃,乍看不過十二三歲,是個一點不起眼的丫頭。
人是弄回來了,但她無家可歸,普樂轉而為之發愁。家里女傭幫工都是妻子曹子衿從娘家請來的,不可再請。主要考慮到唐突帶玉姬回家,妻子問起來,弄不好節外生枝,惹得妻子說他有外遇。妻子最恨男人有外遇的。
友人打謔他:“那就金屋藏嬌吧!弄間屋子住下,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個月二三兩銀子足夠了。”
普樂正色:“你這不是寒磣人嗎?要是這樣我就顯得不厚道,世人也會數叨我明為救人,實則乘人之危,也是一個貪淫的好色之徒而已。”
友人大笑:“我不過隨便說說,想不到還真觸動了你的神經!當然了,你既然救了丫頭,總不能半途而廢吧。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人救到底!總不能再把她投到火坑里吧!我敢說,只要她一出門,立刻會被歹人糟踏,然后再賣到妓院里當妓女,你這樣救她,倒不如不救她。”
友人言極有理,普樂想了一下說:“那就聽你的,這樣吧,暫且替我找間小屋把丫頭安頓下來,再買些衣裳給穿,待些日子我再想辦法!”
大半年時光,平平安安如水一般流過去了。令普樂沒想到的是,玉姬突然間就像發米,一經被水滋潤,身體一天比一天豐滿水靈,像嫩嫩的水白菜,輕輕一碰都能出水。好一個絕世佳人,所謂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加之一寸則太長,損之一寸則太短。普樂每次前來探望玉姬,心里會莫名其妙地跳著、蹦著,打著小鼓,那鼓點仿佛就是玉姬小小的拳頭,漸漸地在他心底里,不知不覺敲出了許多的欲望。
更要命的是,半年功夫,玉姬刻苦吊嗓練功,把兒時隨父母學的唱念做打戲功操練得更加嫻熟了,且能將“歌”“舞”“戲”“功”四者合為一體。她這樣刻苦的目的說是要報答和取悅救命恩人。
因為玉姬得知普樂是京劇票友,自己呢,作為戲子之輩,也只有這一技之長才能博恩人一個歡喜了。
于是普樂一來,玉姬便開始精心將自己打扮得格外嫵媚。
比方換上普樂為她買的鵝青色衣裙,做幾道可口小菜,溫一壺熱酒,請普樂和友人小酌。將平日普樂給她的零用錢省下買了幾套花旦青衣的戲服,清清嗓子,當兩個男人的面,唱京戲,唱民歌、情歌讓他們開心。
她唱情歌,不葷不素,音質甜潤、婉約。
京劇是她的拿手絕活,字腔圓潤,清脆高昂。甩袖、彈指,碎步均韻味十足。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絲絲入扣,把死人也唱活了。
普樂喜歡聽玉姬唱《霸王別姬》: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我這里出帳去且散愁情。
輕移步趨向前中庭站定,
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適聽見眾兵丁閑談議論,
口聲聲露也那離散之心。
我一人在此間自思自忖,
猛聽得敵營內楚國歌聲。
高興了,普樂拉京胡,倆人一個唱一個拉,配合默契,有滋有味,一天下來,倆人十分愉悅開心,且意味深長。
一來二往,日久生情,漸漸地普樂竟真有想納玉姬為二房的意思。
他曾對友人說:“想不到這丫頭,竟是個天生尤物,能操生殺之權啊!”
友人知意順水推舟道:“那就納下她唄!”
這一次,普樂沒有責備友人,推心置腹說了真心話:“只可惜我年歲大了,都可以做她父親了,這怎么行?”
友人說:“大點兒好,老夫少妻那才風流呢!小女子特疼愛老男人。再說,你不過四十出頭,不老,一點兒不老。聽說還有八十歲老頭納十八歲女子為妾呢!你如果不好意思開口,我權當紅娘,怎么樣?”
普樂站起來,眉頭緊鎖,在屋里踱步,且自言自語:“我擔心我納了,你大嫂知道了,就等于天塌下來了。她脾氣兇狠,我有點兒怯!”
“怕什么,不就是納個二房嗎?現在有錢有勢的男人,特別像你們徽商,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家弟弟不就納了二房嗎?”
“我同弟弟不一樣,我的生意全靠你大嫂,她娘家是宣紙大戶,家里開有四凌槽,她要是火起來,我這生意怕做不成了。”
友人出主意:“那就金屋藏嬌吧,這幾個閑錢,你還是有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美人被別人享用了。”
最后,普樂還是偷偷納了玉姬。
作為玉姬,她能嫁給普樂,自然是她最好的選擇了。她出身貧寒,從小跟隨父母流落江湖,風里來雨里去,為人唱戲,逗人笑樂,混一口飯吃,時常遭受有錢的公子哥兒或是地痞流氓的騷擾。母親天生麗質,嬌美漂亮,唱著唱著竟讓惡霸占了,如果母親不從,惡霸揚言要做掉父親和自己,母親只能忍辱偷生。
父親死后,她孤苦伶仃,自賣葬父,跟隨那個唱扁擔戲的一家人,依舊風里來雨里去,同樣遭受非人折磨,苦不堪言。現在被普樂這么一個有情有義又英俊的男人救贖下來,讓她衣食無憂,生活舒適愉快,她已經滿足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戲子還能對生活有多大的奢望呢?戲臺上王公大臣、公子小姐,那些大富大貴如云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故事只能騙騙百姓,騙騙自己而已,她需要的是一個女人一生平靜安穩的日子。
雖然普樂年長可以做她父親了,但她并不在意。男人或大一點兒或小一點兒對女人來說,并沒有什么實質性區別。生活是本書,教會了她許多。嫁給父親一般大的老男人,比嫁給同齡的小男子可能還好些。老男人事業有成,經濟富足,這才是最重要的,是眼睛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在東西,最讓人放心了。而且,老男人在外玩野女人比小男人要少,更會懂得怎樣愛女人。
于是,那天當友人與玉姬一說,不等窗戶紙捅破,玉姬就給友人施禮:“我聽大哥安排!”
其實,自從被普樂救出來,玉姬就有以身相許之意。因為普樂是她生活中遇見的第一個能讓她尊重和愛慕的男人。她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里除了普樂,是否還會有別的男人能夠打開她的心扉!
普樂安排她寄住的這幢單門獨院,房雖陋樸,卻被玉姬收拾得干凈利落,一塵不染。院里原有兩棵石榴樹,樹下有一方形石桌,四周的四個圓石凳,均被玉姬做了草墊,這樣普樂每次坐在石凳上,就不會著涼了。石桌上,她為普樂沏一壺茶,擱上點心,然后讓普樂教她讀書識字,每天抄寫古詩十首,以練小楷。而后,換戲裝唱戲給普樂欣賞。唱得最多的當然是京劇。他倆一唱一拉,歡天喜地的。唱累了,拉累了,玉姬再為普樂沏茶,讓普樂歇著。她開始為普樂準備家常飯菜,溫一壺酒倆人相對而坐,你看著我,我瞅著你,說些故事,說些笑話,很是開心。
玉姬曾記得,沒嫁普樂前,普樂從不像唱扁擔戲的那家伙對她動手動腳,更不說挑三逗四的葷話撩撥她。在這男人主宰的世道里,這樣坐懷不亂的男人真是不多見的。記得有一次,天色已晚,晚飯后,天邊僅剩一抹晚霞,很有燦爛的意思。他倆在院里散步,走著走著她突然動了芳心,羞澀萬分地說:“大哥,今夜不走行嗎!小妹再唱幾個小段讓您開心。”
普樂謝絕了,說:“這樣不好吧!你獨身寡住一女子,我一個大男人住你這里實在不便,哪怕一點事兒沒有,鄰居也會說三道四的。其實對我而言并不要緊,而你是個姑娘,遲早是要嫁人的,壞了你的名聲總是不好!”
玉姬好生激動,真想撲進普樂懷里大哭一場,但又不敢造次,只好止住情感害羞地小聲而語:“小妹這輩子不想嫁人了,小妹只愿伺候大哥一輩子。”
不知普樂裝糊涂,還是未聽出話外之音,普樂笑著打謔:“行啊!不過伺候了我一輩子,你年歲大了,成了老太婆,誰娶你呀!”
普樂走了。玉姬自尊心雖受到挫折,但內心卻越發尊重普樂的人品德性,越發喜歡了。
當友人前來做紅娘,玉姬當是求之不得!
新婚之夜,普樂將自己最珍愛的一塊龍鳳玉佩親手掛在玉姬頸上,玉姬喜泣而受。
歲月如梭,一晃兩年了,玉姬為普樂生了一個女兒。
到這時候,普樂發妻曹子衿還蒙在鼓里。
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是永遠不為人知的。俗話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僅僅八字,倘未開始,就已讓天地你我四物皆知了。
何況普樂私納小妾呢!
汪爺乍聽此事,還真半信半疑。其一,普樂不是好色之徒;其二,風月場上,普樂一貫不沾;其三,普樂喜好拉琴,喜好收藏,精力大都放在這些與女人性事無關的興趣上;其四,普樂懼內,其妻曹子衿仗娘家勢,母老虎一個,這是最重要的。
不久,汪爺去金陵看看兒子的生意,并借機想證實兒子是否真有納妾一事。
趕到金陵,“軒墨堂”伙計告訴他,老板娘回娘家了,一是要采購宣紙宣筆,二是有個日本老客戶需要色紙,數量大,“軒墨堂”加工不了,她帶著樣品叫娘家人幫忙加工。問起普樂,伙計小聲說老板娘前腳走,老板后腳就出了門,不知去向,今晚是否回家誰也說不準。
普樂和子衿結婚二十年了,生有一男一女。兒子德行跟金陵一個畫師學畫,很少在家。女兒嬌嬌芳齡十六,是母親的得力助手。父母外出洽談業務或采購文房四寶或母親回娘家看望父母再去徽州孝順公婆,“軒墨堂”的生意均由嬌嬌打點疏理,且挺有板有眼的,人稱三老板。
嬌嬌已經出挑成大人了,豐滿水靈,水仙花般美麗動人,其精明能干,處理事務干練潑辣。普樂夫婦視為掌上明珠,汪爺也是喜歡。
嬌嬌在后堂工間與倆女工加工檳榔,見爺爺來,歡喜地撲上去抱住汪爺笑著喊:“什么風把爺爺吹來了,帶來什么好吃的?”
汪爺知道嬌嬌的性格,見面就是要吃的。吃是次要,主要借討吃她要在爺爺面前撒撒嬌,故每次來汪爺都忘不了帶吃的東西給她解饞。汪爺佯裝沒帶,雙手一攤說:“嬌嬌,這次我是從三叔那里來的,忘了帶!”
“騙人!”
“爺爺什么時候騙過你?”
嬌嬌一臉失望,嘟著嘴不高興了:“爺爺壞,嘴上天天念叨嬌嬌是他的心肝寶貝肉,其實呀!嘴巴甜,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
汪爺繼續逗她:“真的這樣?”
“不是嗎?爺爺要是拿一個小核桃出來,我就信!”
“拿出來呢?”
嬌嬌聽出話外音,一溜煙跑去打開汪爺攜帶的行囊,果然發現不少山核桃,還有香榧,都是她愛吃的徽州特產,頓時高興地跑去摟著汪爺撒嬌:“爺爺壞,爺爺學會騙人了。”
嬌嬌拿個榔頭叫倆女工跟著她一塊兒砸核桃吃。
瞅著嬌嬌等人有說有笑邊砸邊揀核桃仁向嘴里送時,汪爺留著心眼雙手背后,踱步來到后堂。見對面照壁墻懸掛一幅書法,大聲呼:“嬌嬌,你過來,爺爺問你一樁事兒。”
嬌嬌過來,將手心一把核桃仁調皮地一股腦兒塞進汪爺嘴里,接著故作神秘地問:“爺爺,什么事兒要這樣鬼鬼祟祟地說!”
汪爺牽嬌嬌來到普樂書房兼收藏品堂廳。汪爺一邊欣賞普樂這些年收藏的唐宋以及康熙、乾隆時期的一些古玩字畫,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嬌嬌:“大大這兩天去了哪里?是看戲,還是玩牌?”
嬌嬌把茶送到汪爺手里,湊他耳邊詭秘地輕聲細語:“大大會相好的去了!”
汪爺心底一驚:“嬌嬌,不許胡說八道!”
嬌嬌似乎受了委屈,嘟噥著嘴:“不看你是我親爺爺,又最疼我,我才不樂意告訴您老這個天大的秘密呢!”“你怎么知道的!”汪爺把嬌嬌摟在懷里。嬌嬌說:“我是無意中聽大大和叔叔私下說笑,偶爾得知的。”
去年五月一天,春光正好,街兩邊的樹透出乳黃色,空氣里彌漫著香味。后花園的牡丹花、月季花怒放著,十分艷麗。在上海經商的弟弟普慶從老家探視父母和小妾胡蝶后,在回上海前專程前來金陵看望哥哥。來的時候,子衿和鄰居女伴看戲去了。兄弟倆在客廳吃茶閑聊,聊著聊著不知不覺聊到女人。
普樂問:“老弟,怎么沒把胡蝶帶來玩玩?”
普慶一笑:“本想帶她來的,但想到大嫂一直惱我討小,怕見著她不給好臉色,所以一人來了。”
普樂說:“我好羨慕你啊,娶了二房,還能將大弟妹擺得平平實實,波瀾不驚,我服了你!”
普慶道:“一個男人活在世上也就那么幾十年,不玩七八個女人還算個男人!誰像您心眼兒一個,一根繩上吊死沒味兒。”
普樂說:“我一則沒你的福氣,二則比不了你的性子果敢,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干凈利索。”
普樂道:“哥,看出來您也想討小了!其實我是知道的,世上男人差不多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是男人誰不想三妻四妾的!只要時間條件許可,加上金錢做后盾,都會做的,是不是?說到底您也想啊,就是怕嫂子不敢而已,對不對!”
普樂憨厚一笑,無語。
普慶說:“哥,您要是想,趕明兒我在上海替您物色一個,怎么樣!不要怕,我替你偷偷養起來,先把生米煮成熟飯,還怕嫂子翻了天不成!別看嫂子厲害,內外一把,其實本質上還是‘三從四德’的女人。您閑了無事,枕衾旁多多向嫂子再灌一些迷魂湯,這事兒不就成了!”
普樂低語淺笑:“‘三從四德’對你嫂子很難派上正場,紙上談兵罷了,我要是真做那是要出人命的。再說,你嫂子待我不薄,我不想對不起她。”
普慶拍拍普樂的肩膀:“哥要這么想就算了,死了這份心思也省去許多的煩勞。其實,說到底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休妻?不就是討個小嗎?目前您的生意比方資金呀、宣紙呀像過去都要指靠曹家,您現在不說財大氣粗,至少也稱得上老板的人,怕什么?再說,您要是討個小,就可以讓小嫂子經常回家伺候父母,替您盡一份孝也是一個好嘛!”
老實說,普樂也不情愿在女人方面輸給弟弟,那樣會讓弟弟瞧不起的。普樂輕輕一笑,這笑顯得意味深長。跟著掃一眼四周,突然悄悄地告訴普慶,且帶著幾分炫耀,喜形于色:“老弟,我已經有了一個了!”
普慶先是驚異,后哈哈一笑,打了普樂一拳:“哥,想不到您是個悶葫蘆呀!不聲不響地金屋藏嬌了,還同我兜圈子。什么時候成事的?小嫂夫人何許人也?長相如何?快快招來!”
普樂慌慌手捂其嘴:“暫且保密,絕對保密。不過,我想遲早會領你見她的!”
普慶不讓,非要一睹為快,還威脅普樂:“如果不帶我一見,我要告密的。”
普樂怯怯求饒:“老天爺,小聲點好不好!你千萬要替我保密啊,因為其女比嬌嬌大不了幾歲,是個戲子,雖非天仙,但有一種令人銷魂的魅力。”
普慶擊掌跳起,豎起大拇指:“哥,我服了您,這才叫真人不露相,臥虎藏龍啊!娶個伶人為妾,不用猜一定是個尤物。老男人找個女兒樣的小妾,既當父親,又當情人。這雙重身份實在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呀!”
正當倆人談論女人,盡說風流,得意萬千,孰不知隔墻有耳,讓嬌嬌聽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芳齡十六的嬌嬌正當懷春,讀過《西廂記》《紅樓夢》,是知道男女世間這檔事的。事后,對此事一直佯裝朦朧無知,且聰明靈巧還不把這事泄露給母親。她知道母親的性格,一旦鬧騰起來,鬧到最后,對誰都不會有好處的。
日后,當普樂明白女兒替他保守秘密時,心里感激,臉上卻無動于衷,相互誰都不想點破此事,形成默契,共同密謀要瞞住母親似的。于是,這日子像平常一樣來來去去,平波無瀾。
這一次,嬌嬌一時沖動,無意間把天機泄露給了爺爺。話一出口,嬌嬌知道犯了口忌,馬上告誡爺爺:“千萬保密,要是讓我媽知道了,非出人命不可!”
果不其然。汪爺淡淡一笑,不知為什么,心里反倒滋生出無可言表的愉悅。
傍晚,當西邊夕陽把最后一抹燦爛的余輝灑在仁忠“軒墨堂”金字牌匾上時,普樂春風滿面、歡歡喜喜地回家了。
“軒墨堂”前后二進,是金陵最常見的前店后宅式的店鋪。
現在,汪爺在客廳呷茶,戴著老花鏡,借太陽余光讀《昭明文選》。普樂踩著夕照余輝走進客廳,突然看見父親,十分高興,驚喜地大叫:“大大,您來了!”
趁普樂忙著給自己沖茶,汪爺拿下眼鏡,有意用陌生的目光盯住普樂,突然問:“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
“朋友約我玩,順便看了一場連本戲。”
“不是吧!學會謊人了嘛!”
普樂當然不知底細,更何況壓根兒不會猜到父親是專門為那件事而來的。兩年來,他娶了玉姬,除了女兒沒人曉得。
普樂打水洗臉,邊輕描淡寫地回話:“大,我什么時候對您老人家說謊?朋友請我看戲,一不是抽鴉片,二不是賭博,三更不玩妓,有什么值得謊您的!”
汪爺故意眼睛瞪著普樂,他知道透過人的眼睛,就能窺視出一個人內心的秘密。汪爺冷笑:“還想瞞我!老實說,這幾天是不是會小妾去了?”
父親一句話,大有石破天驚的震撼,像一根棍一下把普樂杵在那里動彈不得,頓時愣住了。現在毛巾捂在臉上仿佛一張狗皮膏藥貼在臉上怎么撕也難撕下,心里一抖,暗下思忖:“老天爺,這事兒,大大怎么知道了?”
半晌,普樂回神佯裝抹臉,一本正經地問:“大,您老從哪里聽來的,什么小妾、大妾的?再說,我就是想也不敢啊。”
“還想賴賬?嬌兒說了,賴不了吧?”
普樂再不吭聲了。看來賴是賴不過了,心里責怪嬌兒多嘴多舌,一臉苦笑默默地把水潑在天井里,心里則慌慌亂亂,沉默不語。接著普樂為父親重新沏一壺茶,送至父親手里,紅了臉兒:“這是涇川‘涌溪火青’,您嘗嘗,明代皇帝貢品。”
汪爺當然知道涇川縣的,它緊靠徽州,是皖南很知名的一個大縣。唐天寶十四年大詩人李白落泊當涂期間,涇川南陽鎮名士汪倫,差人修書一封言稱:“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酒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此時李白因攪進朝廷政亂,落魄浪跡天涯許久,身無分文囊中羞澀,故欣然而至,一來可以遨游山水,二則汪倫豪富,錢財少不了要贈他許多的。
于是,李白抵達涇川縣城后改乘一葉扁舟,逆水而上直奔桃花潭。倆人見面拱手禮畢,李白言及沿江一路并不見十里桃花,更無萬家酒店時,汪倫則巧言道:“十里桃花乃十里桃花渡,萬家酒店是對岸萬村一萬姓人開的酒店,無欺先生也。”
李白在南陽鎮游覽數日,臨別,寫下《贈汪倫》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涇川縣主要生產宣紙和宣筆,同時也盛產茶葉,故涇川人經營茶葉、宣紙、宣筆商人甚多。
汪爺在外經商多年,最喜歡喝“涌溪火青”茶,因為其顆粒小,老鼠屎兒一般大,俗稱“老鼠屎”。
“說說吧,怎么突然吃了豹子膽,偷偷包養了一個小妾?”
意外的是,父親說這句時臉上竟沒了責備之色。普樂心里竊喜,卻又不敢喜形于色,裝成一副郁悒神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將救玉姬的故事如實細說了一番。
“大大,您說,這不都怪我心眼兒太善,一副菩薩心腸嗎!本想救人一命,關照幾個月后讓她走人,隨著日子來來去去,丫頭實在可憐,想想就收了。再說,我不收她,她該到哪里討生活呢?我沒有辦法啊,索性好事做到底吧!”
“大,您看我這事已經做下了,您說我怎么辦呢!既然您老知道了,兒聽大大的,要打要罵,我隨大大責罰!但千萬別讓我休掉那丫頭。”
說著,普樂心口一酸,眼眶兒紅了。
汪爺還能說什么呢!汪爺根本不想責備普樂。兒子欺上瞞下把人娶了,還為自己添了孫女,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也是福啊!有錢有勢的男人誰不三妻四妾的!就連自己六十幾歲的人了,見了水靈靈的女人在眼皮底下閃來閃去,也會怦然心動的。有時候,還想娶一個回家,白天將小妾當著女兒,在一塊打牌玩樂,調情逗樂,晚上呢,由女子伺候著,任她在自己眼里、懷里嬌來嬌去,實在是一件美妙的事兒。
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普樂的二媽就是自己的妾夫人。況且兒子又未違倫理,豈能理直氣壯不讓兒子納妾!
“大大,我實在沒有辦法。”
“沒辦法,就偷偷養著?就以為人不知鬼不覺了?男人嘛,娶就娶唄,干嘛不大大方方的?明媒正娶回來做二房就是了。”
“我怕。一怕二老不同意,二怕子衿不依不饒,吵翻了天,弄得一家人難堪。”
汪爺終于開了笑臉:“怕我們是假,怕子衿才是真心話。現在生米做成熟飯了,老瞞著也不是個事兒。你那個小妾叫玉姬什么的,日子一長也不會心甘情愿就這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跟你過一輩子吧!就算過下去吧,我孫女兒大了,還要有名份吧!咱們家產業雖不驚天動地,畢竟還有一些。女人是很在乎這些的。我看你從現在起要好好想辦法,商量一個對策。”
普樂轉悲為喜:“大從來說得沒錯,確實玉姬也明明暗暗說過,做大做小她倒不在乎,只要家里人認她這個媳婦就成。再說她本來就是后娶的,從不想和子衿爭什么大和小的。今年她十九歲,我呢,整整比她大二十多歲。如果她沒有名分,將來我老了,她還年輕,還有女兒,以后日子怎么過?我心里也挺煩的。”
“后悔了吧!”
“也沒有什么后悔的,既然做了,后悔也就沒有用了。但總覺得這么耗著,實在對不住玉姬,更對不住女兒。我曾想對子衿說,又怕說。子衿性子潑辣,眼里容不得一點兒沙子。若曉得我在外偷養女人,也不知她會鬧成什么樣子,更怕她傷害了玉姬。”
汪爺道:“總也不至于要了玉姬的命吧!這樣吧,反正遲早子衿會曉得的,選個恰當時機索性告訴她,但要有心理準備,先來軟的,軟的不行,索性腰桿挺直,拿出男人大丈夫的英雄氣概。不就討個二房嗎?有什么大不了,咱們徽商做男人的在外經商,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她要鬧,讓她鬧著,看她能鬧出什么名堂。”
“到時大大可要為我撐腰啊。”
“你是我兒子,我當然要護你的,我還會叫二媽護你,別怕。”
說到這分上了,普樂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開心一笑。許多意思就讓這意味深長的一笑掩飾去了。
俗話說,紙包不住火。普樂私藏嬌娥,終于在某一天還是被曹子衿發覺了。
怎么被子衿發覺的?對汪爺來說也是個謎。
五月末,已是初夏時節,徽州的風挾帶著山里的涼意,絲絲扣心,飄然至“怡園”里,十分愜意。
汪爺和現在的夫人二媽,還有普慶二房胡蝶在“怡園”里賞花。五月的“怡園”盛開的花兒很多,比方海棠、五月菊、繡球花等。在潑墨似的寬大的美人蕉下,蝴蝶、蜜蜂在花蕊里飛來飛去,停停留留,充滿詩意。
就在這時,普樂妻子曹子衿在娘家兩個嫂子的陪同下披頭散發,嚎叫著沖進“怡園”,一見汪爺、二媽,撲通一聲跪下,捂臉大哭。
曹子衿說:“大大,二媽,你們要給我做主。不給我做主,我今天就死在這里。”
說著,曹子衿爬起來,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要向回廊柱上撞,慌得胡蝶搶先抱住她,一個勁地勸叫:“大嫂,有什么事兒慢慢兒說,別嚇著了二老。”
突如其來的攪和恰似颶風一般的強烈,把原來祥和平靜的氛圍鬧得暗淡無光,烏云密布。
二媽被曹子衿突然造訪,一反常態的陣勢,弄得不知所措。因為子衿從沒有過這般柔弱無助,她給人的印象總是潑辣、張揚。
一定有事兒傷透了她,不然,曹子衿豈是個服輸的人?
二媽上前摟住曹子衿:“大娘子,你這是怎么啦!誰欺辱了你,快告訴我,誰敢欺辱你,我和老爺一定為你撐腰。”
“是呀!子衿,你別哭,有話慢慢說!”
汪爺一旁也這樣說。曹子衿抓住二媽的手,泣不成聲:“二老要給我做主,要不,我真不想活了,我也沒臉活了。”
和曹子衿一道來的兩個嫂嫂,口齒伶俐,氣憤填膺,當著大大小小眾人面,把普樂在外偷偷寵養小妾,而且還是個女戲子的前前后后已經兩年的艷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無中生有。
眾人吃驚不小。誰都知道,普樂是個厚道人,而且懼內,除了喜歡個熱鬧,怎敢在外包養女人,而且兩年了神不知鬼不覺的。還真應了古話,人不可相貌。難怪大娘子這樣的死死活活。重要的是大娘子性強,愛面子,丈夫突然不聲不響包養小妾,她竟然蒙在鼓里,這個臉她實在丟不起。
兩個嫂嫂繼續控訴普樂,罵他是吃著鍋里,看著碗里,對老婆不忠的貨色,做下這等事上對不住父母,下對不住子女等等。夸子衿又是怎樣一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在外一年到頭像個男人,四處奔波為生意操心;一年四季從金陵、徽州、涇川三地進貨、出貨、盤算做生意,還親自動手加工色宣,一有空閑還想著要回家孝順公婆,做好媳婦;為了好與東洋人談生意,學會了不少東洋話。她這么拼命,還不是想多掙些銀子?自己辛苦毫無怨聲,卻讓相公當甩手掌柜,大把大把銀子玩古董字畫不說一個不字。現在可好,賢惠到家了,丈夫在外養起了小妾,這世上哪有這種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二媽、胡蝶扶曹子衿坐在回廊美人靠上,倆人哄著她,耳里塞滿了兩個嫂子歇斯底里的羞臉、拍手拍屁股的罵白,言詞里不乏指桑罵槐,什么兒不教父之過,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控訴完畢,兩個嫂子假惺惺向汪爺、二媽施禮,然后氣勢洶洶站在曹子衿身后,單手卡腰繼續言稱:“今天,要是老爺、二媽不當我們的面兒把話說個清楚明白,叫普樂休了那個小淫婦,我們就帶弟妹回家,金陵的店是我家妹妹一手辛辛苦苦掙來的,我們也要帶走。”
兩個嫂子說話水潑不盡,汪府里上下一干人均被鎮住了,唯獨汪爺心里沉著不見波瀾。汪爺見過大世面,根本不在乎幾個女人的虛張聲勢。聽完兩個嫂子一番胡話,汪爺面帶微笑吩咐胡蝶:“把兩位嫂嫂扶到‘靜思樓’客廳休息休息,我要在這里,單獨與子衿說幾句話。”
在曹子矜示意下,兩個嫂子十分聽話地離開了。汪府眾人在二媽的授意下也散了,偌大的“怡園”頓時清凈了。
眾人散盡,汪爺假意長嘆一聲這樣勸說:“賢媳呀,你受委屈了!這個孽障,什么時候做出這等混賬事,連我們也瞞得嚴嚴實實,真是沒大沒小簡直翻天了,那么多書讀到哪里去了。你放心,我不會放過他的,我一定要替你做主的!你現在走了這么多路也累了,去房里歇歇吧!也要陪兩位嫂嫂一起歇歇。我呢!馬上修書快馬送給樂兒,叫他回家向你認錯行不?我要問他,憑什么偷偷娶過二房?總要有個理由吧!”
“是啊,憑什么呀,怎么對得起我的賢媳呢!”二媽口氣鏗鏘地附和。
話說到這分上,臉面也算給足了,曹子衿只好知趣收場。因為她明白,這事兒主要還是他們夫妻間的事兒。再說男人走野還是自己沒本事、沒魅力,不知不覺自己在男人心里失了寵愛,這能怪公公婆婆嗎!憔悴如今誰領略,飄零已是無顏色。大意失荊州!在這里死鬧,就是鬧死了,也是白鬧,鬧狠了,反而適得其反,不但失掉同情,反會遭人恨。
她是聰明人,她為自己抹了一把淚,顯示出特別虛弱和無助的模樣,再次跪在汪爺、二媽面前哭說:“大大,二媽,我把話說到前頭了,我決不容忍普樂討小的,你們一定要給我做主的!”
夕陽褪去了原先的色彩,跟上來一片清涼的白光,風吹拂著芭蕉和竹林,颯颯之音,成為一道冷涼的風景。
汪爺心情煩躁回書房。他想,看來真要寫信讓普樂回來一趟,共同要把這件棘手的事兒處理好,他知道曹子衿的脾氣,說到做到的脾氣。
翌日,汪爺、二媽還有胡蝶,包括汪府眾人好言好語,再次給足了曹子衿娘家嫂嫂面子,請來馬轎,總算把兩個嫂子打發走了。
接下來是汪府人連續幾天的許愿和安慰,在等待普樂回家之前,曹子衿心情漸漸平靜了許多。盡管臉上的憂傷和愁苦,還有內心的怨氣不時地展示在汪府眾人前后,但總算起居正常,偶然還與二媽、胡蝶結伴去鎮里看戲、玩牌,和家傭一起干活說笑。時間是一把無情劍,總能夠消磨一個人的痛苦和悲傷。
這天夜里,汪爺、二媽和胡蝶在曹子衿房間搓了幾圈麻將回到臥室,搓牌時耳里自然落下子衿許多的碎言細語,汪爺一時難以入眠。
徽州山里的夜,總是清涼如水洗般透明。二媽點上驅蚊香,汪爺在臥室躺椅搖著蒲扇,想著普樂若要回家,又將會出現什么樣的結局,心里還是有點兒堵。瞅著窗口一輪明月,二媽說:“哎,想不到大娘子,把娘家兩個口齒伶俐的嫂嫂拉來幫腔,虧她想得出。”
“我不是說過了,她是會鬧的!”
“你說說,普樂要是回來,大娘子還會怎么鬧?”
“急什么!我在信里說了,叫普樂暫且不要急著回家,先得讓日子把子衿的火氣消消。普樂就是回家,我叫他不要怕,身子骨硬起來,反正人娶了,孫女有了,還能休人家母女嗎?我們是忠厚之家,這缺德的事兒不能做。她要鬧就讓她鬧吧,總不會把天鬧下來吧!讓她鬧夠了,鬧足了,再送給她一個梯子,我想,她自己會乖乖地順著梯子爬下來的!”
汪爺還打比方:“我當初娶你,你大姐不也是鬧嗎?鬧得你死我活的,后來又怎么樣?她不僅不鬧,還同你相處得親如姐妹一般,是不是這樣?”
一提舊事,二媽并不高興,盡管大姐死了許多年了,想當年的忍氣吞聲,做小妾的滋味,還是讓她耿耿于懷。
二媽用蒲扇打著蚊子,不高興地說:“算了吧!什么親姐妹都是做戲。你想想看倆女人為一個男人,就是嫡親姐妹也會爭寵,弄得頭破血流的。我是小,她是長,再說大姐太要強,我斗不過她,唯有忍氣吞聲,時時克制,處處討好迎合大姐,采取以柔克剛才能保全自己的,什么親如姐妹,全都是屁話!”
“咦,那些年你怎么不說?”
“大姐在世我敢說嗎?我要是說了,你可能疼我,也有可能假心假意糊弄我,多多少少會給大姐一點兒臉色的。女人這方面特別敏感。大姐性子比大娘子還剛烈,我敢齜牙嗎?我有多少苦水也只能向肚里吞的。后來,大姐死了,死者為尊,我如果老在您面前說大姐過去對我的不是,對我如何如何厲害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您一定又會討厭我的!”
汪爺不出聲了。淡淡的目光下,他討好地用蒲扇拍打二媽身上的蚊蟲,話里帶著歉意:“苦了你,你是賢惠通天了。”
二媽淡淡一笑。
汪爺說:“反正睡不著,權當閑話說說給我聽聽罷,尋個樂兒,好嗎?”
陷在如水的月光里,二媽想起她與大姐相處的點滴陳年舊事,最后還是不緊不慢,表情平淡如水,仿佛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不說他事,就說房事吧!按老規矩妻七妾三。但是每逢您在我房里過夜從第二起,大姐臉上就開始烏云密布,脾氣大增,總要尋個理由痛罵我一頓的。我要是回嘴分辯,是要捱耳光的。我很多次吃大姐耳光,大姐罵我更是家常便飯,這也許您也聽過。大姐罵人的話是十分刻薄的,什么偷人精、狐貍精、騷貨,把他的男人搶了,您不是不知道的。
鎮上大多數商家,當大房的一旦人老珠黃,一般都留在老家伺候公婆,養兒育女,護著家產,讓年輕活潑好看的小妾隨男人在外奔走伺候。大姐就不準她隨汪爺外出經商,將她留在徽州老家伺候公婆。
逢年過節,汪爺攜大姐回家,她心里雖然喜歡得不得了,但臉上卻不能露半點喜色,還要裝成一副淡淡的無所謂模樣,以免遭大姐嫉妒和謾罵。汪爺那時年輕,商事特忙,回家三五天就得走人。就連這幾天,大姐只準許汪爺去她房里一次。那時她青春年少,深夜寂寥無奈,想男人了,捂著被子哭,要不偷看春宮圖過癮,聽著院里貓的求偶聲,她身子燥熱得厲害,沒辦法,就用指頭打發自己。
記得她生普慶那年,大姐生母身患重病,要回娘家伺候生母。汪爺外出經商想帶她外出走走見見世面。人還沒有動身,大姐知道后,趁汪爺不在屋里,扇了她一個耳光,罵她:“騷貨,一點規矩也不懂。”
現在大姐不在了,昔日里妻妾間明爭暗斗的戰爭徹底歸于平靜。不知為什么,自己雖身為小妾,竟也開始對男人朝三暮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胳膊摟著自己的女人,心里時時刻刻想著外邊女人的德性同樣反感。
男人呢?汪爺對兒子普樂私下納妾一事,打心眼里就不怎么反對,更多的則是欣賞和支持。昨天,還笑著對二夫人說:“想不到,樂兒這個老實頭,也學會玩女人了!”
普樂納妾。二媽心里同樣矛盾,一則自己也是小妾,不好說話;二則普樂是大姐親生,又是汪家長子,身為后媽,更不好說三道四。聽說普樂的小妾是個戲子,生旦凈末丑都能來幾下,一個不錯的優伶。心想,自己喜歡聽戲,也偶然哼幾句唱詞樂樂,如果普樂娶回女戲子,閑了給她唱幾段解解乏,那該多好!上鎮看戲,坐在包廂里,嗑著瓜子,看臺上生旦走戲,身旁有人解戲,更有意思了。三則她要是不表態反對吧,一定會得罪大娘子的,說不定私下還會被罵“妾護妾”呢!
后媽總歸還是難當的。
最好是刀打豆腐,萬事由老爺做主吧!當著大娘子的面兒,說說違心話糊弄大娘子罷了。
想到這里,二媽說:“我看這事兒還是由您做主吧,我做后媽的不好表態。”
汪爺說:“樂兒說玉姬那女子怪可憐的,無家可歸才被樂兒救下來的,娶她也是無心插柳。”
“玉姬?是京劇《霸王別姬》戲里的虞姬嗎?這名兒取得挺有意思的。”
“不過玉姬的玉則是寶玉的玉。”
“聽您口氣您想認?”
“我不認又怎么辦?玉姬都添了孫女,我就是不認玉姬,孫女能不認嗎!我如果只要孫女,不要玉姬,日后孫女長大了,向我要她的母親,我怎么辦?事到如今,我們背后倒要替普樂想個計謀。不管大娘子怎么個鬧,我倆明里給大娘子撐臉,暗里則要護著樂兒。樂兒他是男人,男人討小妾,并不犯王法,怕什么!您想想,大娘子這一次從娘家搬兵,看見了吧,她搬來的是什么人?娘兒們!有男人來嗎?連她父母、她兄弟,就連叔伯兄弟也沒有一人照面,心虛呢!她的父親、兄弟誰都三妻四妾的!”
二媽嘆氣:“你們男人呀!怎么都喜歡三妻四妾地討,不覺得累嗎?我們做女人的就是不一樣,要是真心喜歡上一個,心就鐵了,不會朝三暮四了。”
汪爺突然哈哈大笑,又是搖頭又擺手,喚起二媽小名親昵地說:“芹琴呀,我說幾句怪話,你莫要生氣。什么叫男人?男人就是這個德性,而這德性恰恰也是菩薩老爺給的,這是沒辦法的。菩薩老爺就是要我們男人多多地娶女人,為的是添丁的,因為一個男人如果有一百個老婆的話,這男人可以叫這一百個女人生子,而女人呢?給你一百個男人,你一輩子再會生也不過十三四個罷了,男人生育旺嘛,自然見異思遷得隴望蜀嘍!”
“您還蠻有道理的!”
“所以我說男人一個老婆是不夠的,但三四個也就行了。至于女人說嫁一個男人就心滿意足,也是違心之語。什么紅杏出墻,什么偷人養漢,還有更難聽的。女人其實同男人一樣,也是不甘心在一棵老槐樹上吊死,一旦逮著機會也會鋌而走險的,主要是這世道盡讓男人把持著,女人智力、體力又比不上男人,天生弱者,只好忍氣吞聲,讓時不時外溢的邪念壓迫著欲火,自己燒死自己罷了。倘若女人大權在握,像唐朝武則天做了皇帝,不是也養許多男寵嗎!女人一旦有錢有勢,她們瘋癲起來,比男人還男人呢。男女食色性也,七情六欲無所不在。”
二媽突然板起臉,心里不甘,數落汪爺:“盡說混話,老了還不正經,還想討小怎么呀!天底下像你們這樣的臭男人,死光了才好!”
汪爺笑著打謔:“要是我們男人統統死光了,你們也得統統死。”
“我們怎么會死呀?”
“是想男人想死的。”
“打您這老不正經的,您去討呀!”二媽假裝生氣,用扇子打汪爺,汪爺趁機摟住二媽親她、揉她,嘴上甜甜蜜蜜求饒。
“夫人,饒命,小生不敢,小生不敢!我已老朽,對付一個小嬌娘都已經力不從心,哪有精力討小?不過今晚上,老朽倒要抖摟精神,寶刀不老,讓你嘗嘗老朽的滋味。”
說罷,汪爺將二媽抱到床上,倆人呵呵嬉笑裹在夏布帳里快活起來。
半個月后,普樂才在這天下午回到徽州老家。普樂前腳進家后腳就去父母處問安。在書房里當著汪爺和二媽的面兒,普樂直言不諱地說:“大大、二媽,這一次我是鐵心要娶玉姬的。我不娶她,她只有死路一條,再說,玉姬已經為我生了女兒,女兒不能沒有媽。”
理由是充足的。汪爺瞅瞅二媽,二媽瞅瞅普樂,不知道怎么回話。片刻,汪爺吩咐二媽:“煩你去把大娘子請來!”
二媽一走,汪爺原先裝出的冷臉露出笑容,老兄似的拍拍普樂的肩頭,輕輕問:“樂兒,瞞天過海不行吧!她是怎么知道的?”
普樂心底一松:“怪我粗心,玉姬給我繡了一個荷包,離別時忘了摘下,晚上脫衣睡覺被她發覺了!”
“你認了?”
“開先我死活不認,說是撿來的,覺得好玩就拿了。她知道我在謊她,開始又哭又鬧,軟硬兼施折騰了我一夜,逼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我不過裝裝糊涂罷了,你說,你只要能給我一個說法,說不定我還真依了你。如果不說,人要是讓我逮住了,我會找人把她做掉的,你信不信?被她這么一嚇,加上她灌了一陣迷魂湯,最后稀里糊涂就認了。天亮時,一覺醒來她人不見了。”
“找玉姬了?”
“當時我還真怕她找玉姬去了,她人性子剛,干事心狠手狠,有點兒不顧一切。我趕緊起床洗漱一下悄悄趕到郊外,見玉姬母女安然無恙,一顆心才算落實。誰知道她去娘家搬兵來家鬧事兒,讓大大受驚了。”
“她雖剛烈,又死要臉面。她要同你鬧,決不會在金陵鬧的,她就是要回家當我們的面同你鬧的。不說了,子衿馬上要來,她來了,你不要怕,曉得嗎?要像個男子漢,拿出威嚴來!你一硬,她就會軟的。我和二媽數落你,也是假戲真做,不要當真。”
“知道了,有大大這句話做底,我心里踏實了。”
哪是說事兒,簡直是父子密謀。
一會兒,二媽獨自過來對普樂說:“你老婆叫你去呢。”
普樂怯怯地瞅汪爺一眼,似乎求教父親給主意,汪爺對普樂一使眼,手搭在普樂肩頭說:“不要怕。見著她心首先要沉著,她肯定要暴跳如雷,你一定要穩如泰山。她要是好好說事兒,你則也要以軟對軟,這檔事最終還是要你解決的。”
臨別,汪爺拍拍普樂的肩膀,把許多的鼓勵和膽量傳遞給他最疼愛的長子。
普樂受到鼓勵挺直腰桿,一副視死如歸的派頭。出門前,二媽叮囑:“樂兒,忍著點,先讓著她,等她氣緩了,氣消了,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普樂一走,汪爺躺在椅上,點上紫銅水煙袋抽著。煙氣在水袋里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心里也像水袋里咕咚咕咚的忐忑不安,總感覺要發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靜思樓”傳來“砰咚”幾聲悶響,汪爺心里一抖,吃驚地睜大眼睛,騰地從椅上跳起來,急急對二媽道:“快去看看,出了什么大事!”
不等二媽出門,透過窗檻雕花縫隙,汪爺看見普樂捂著頭慢慢朝“一品居”走來,遠遠就見著普樂銀白色長袍胸前一片血漬,那血現在還從普樂指縫間小溪一樣冒出來,汪爺吃驚不小。
受傷的普樂十分男人,向汪爺走來的模樣不同尋常,步子邁得穩健扎實,氣宇軒昂,一步一步不慌不忙,根本不像昔日那副溫文爾雅,恭敬謙讓的君子姿態。這陣式,汪府上下一干傭人見了,也是吃驚,更多的則是敬畏。
胡蝶手里拿著白巾還有藥,從她屋里奔來想給普樂止血,卻被普樂一路回絕。
普樂就那樣表情嚴肅,視死如歸,示威一般地走著。
“大大,二媽,出事了,大嫂把大哥頭打破了!”胡蝶搶先跑去稟告。
普樂走進客廳,面對汪爺、二媽輕輕一笑:“孩兒不孝,讓大大、二媽受驚了。”
兒子被媳婦打破了頭,這還得了?汪爺氣憤至極,大聲對二媽叫喊:“快用云南白藥止血。”
二媽和胡蝶一擁而上,先將普樂額血止住,接著換下血跡斑駁的馬褂。汪爺鐵青著臉,不停地叮嚀女人們:“輕點兒,輕點兒。”得知子衿是用筆筒砸的,汪爺像只困獸大聲吼叫:“好哇,簡直目無家法了,竟敢用筆筒砸自己男人?我兒長這么大,我和他媽,指頭都沒碰過他,現在倒讓她打了。樂兒的皮肉骨頭是我給的,傷了他就等于傷了我,要是他媽在世,看吧,一準剝了她的皮。”
說起過世妻子,汪爺一陣心酸,驀然眼睛紅了,手里水煙袋重重地摜在桌上:“我現在就去教訓教訓她!”
普樂說:“大大,你別去!我們夫妻的事兒,你去了不好說。”
汪爺道:“你是我兒,被她打了,我不管誰管?”
汪爺氣勢洶洶撩開長袍要出門,被二媽和胡蝶還有家傭擋下。汪爺生氣,眾傭自然跟著生氣,說了許多數落大嫂子的言語。還是胡蝶乖巧,抱住汪爺手臂強按在椅子上,端來茶水小聲勸汪爺息怒。
二媽跟著小聲勸:“老爺,現在樂兒總算沒事了,您跟著再鬧,這不等于火上澆油嗎?”回頭吩咐家傭:“趕快打三個雞蛋,給樂兒補補血,多加點紅糖。”
等家傭一干人等離開,二媽氣嘟嘟跟著叫罵:“這大娘子今天發的是哪門子邪火?看把老爺氣的!夫妻間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動刀動槍見血呀!胡蝶,跟著我,我要當面問問大娘子。”
臨走,二媽回臥室臺鏡上照了照臉,邁著自信的步子走向“靜思樓”。
汪府里,汪爺兩個兒子普樂、普慶分別住“靜思樓”左右兩邊。普樂居左,左為長。普樂住房共有四正間,兩小間。順著抄手廊走進客廳,并無一人。條臺八仙桌上,有面銅鏡,左右置有兩個官帽筒,兩側板壁茶幾,太師椅以及掛在正廳和兩壁書畫一切安安靜靜的,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但普樂書齋,二媽和胡蝶看到的卻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
書案翻了,桌椅倒了,茶杯砸了,毛筆、筆筒、硯臺亂七八糟,橫七豎八,散落一地。尤其那紅漆地板上潑灑了墨汁,還有紅色的血,格外觸目驚心。給人的印象是,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或者是一場災難。
子衿滿臉淚水,木頭一樣癱坐在地板上,咬著牙齒,奮力地撕扯著手里的宣紙。見此狀,二媽除了驚悸還是驚悸,一時也怔住了,手腳嘴兒均無從下手。倒是胡蝶上前想拉跪在地下的子衿起身,子衿不起。胡蝶對二媽使眼,自已開始收拾房間。
二媽到底是個角兒,接過胡蝶的目光,片刻心里就定了。別看二媽在老爺、普樂面前信誓旦旦要趕去數落子衿,其中做戲的成分也是有的,現在見著子衿這副模樣,心竟軟了許多,馬上換了嘴臉,心疼萬狀撲去摟住子衿,眼睛紅了起來:“大娘子,你這怎么了!快起來,快起來,心里有什么苦對二媽說,哪怕哭一場也好受些。”
二媽現在還能說這樣關愛的話,無論真假,再硬的人也會受不住安慰的。子衿心里一激動,抱住二媽哇的一聲哭起來。
哭了好久,二媽把子衿扶起來,坐在剛被胡蝶扶起的太師椅上。子衿的手被二媽握著,唏噓著:“是普樂逼我,二媽,他……他要休我。”
“不可能吧,你又沒犯‘七出’哪一條啊。”
子衿揀起地上一團宣紙碎片,其中將一較大片遞給二媽說:“二媽,你看看,這就是普樂寫的休書!”
見到休書,二媽倒也十分驚異,接過來十分耐心地把撕碎宣紙碎片拼接成形,果見“休書”二字,卻不見下文。
休書沾滿鮮血,不用說是普樂的血。可以猜想,普樂一定伏在桌上寫休書時,子衿的筆筒咚的一下砸在普樂的額頭上了。
普樂該砸嗎?她不知怎么說好了!
子衿訴苦:“他憑什么休我?我不能生產嗎?我為汪家生了一對兒女。我不孝順父母嗎?我每年都抽時間回家伺候二老的。我有惡疾嗎?我多嘴多舌嗎?我私通男人嗎?我犯有偷盜罪嗎?”
子衿說:“為了汪家的生意,我風里來雨里去辛苦奔波,這二三十年,二媽最清楚不過了。那年梅雨季節,日本商人急要加工宣紙,我冒險去娘家趕著漲水運貨至狼口灘,不是我急中生智,跳水救船,船早沉了,我差點兒被船頭撞死!”
這時,胡蝶從外面端來熱水、擰濕毛巾遞給子衿。子衿接過一邊擦臉一邊繼續:“他罵我嫉妒!不錯,我是嫉妒他討小的。我為汪家付出太多了,他憑什么討小?再說,我是長媳,我雖然干涉不了普慶討二房,但我不允許自己男人討小的,我是他的結發妻子,我要維護自己,我只準他對我一個人好,專心寵愛我們的一雙兒女,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子衿一味順著自己的思維和情緒渲染陳述屬于自己的理由,根本沒在意二媽和胡蝶這婆媳倆面部表情的尷尬。子衿口口聲聲在數落痛恨世上男人討小這事理上,就犯了口忌。一則二媽就是汪爺的二房,二則胡蝶還是二媽親生兒子普慶的二房妻,自然是對婆媳倆的不尊重了。
二媽心里不暢快,她還是掩飾住自己,但勸話里明明暗暗將不滿摻和進去:“大娘子,普樂說要休你,雖然不對,他就是再不對,你也不該用筆筒砸他頭呀!一個人的頭千萬是砸不得的,山頭水、人頭血,犯上啊!要是下手再重一點,普樂肯定沒命了。”
子衿又哭開了,哭聲里分明含有愧意:“他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竟說自古以來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我就不能再喜歡一個?還拿我三個哥哥堵我。我說,我哥是我哥,你是你。他竟拍了桌子罵我:憑你這一條就犯了‘七出’。我氣來了說,那你休我呀,把我休了,你去討呀,就是討十個八個的我也管不著的。他說,你當我不敢呀。說著,他真的拿筆寫,這樣我才……”
二媽笑了:“我說大娘子,男人在氣頭上,你還頂真,這不是明擺著是你逼他寫嘛!是不是呀!”
子衿啞口。
見好就收。二媽見胡蝶差不多收拾好了亂糟糟的房間,自己跟著假心假意收拾幾下,臨走拍拍子衿肩頭說:“大娘子,我們該說的都說了,我和胡蝶要到鎮上買云南白藥給普樂止血,我們走了。你好好想想,你肯定有什么地方讓普樂心里失了空,被別的女人占了!要是這一點你沒有弄明白,你就是鬧死了,還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二媽這話刀子一般捅進子衿的心窩。
人一走,沉思片刻,子衿對自己說:現在汪家人全都是狼,他們早就抱成一團要對付我的,我就是一只老虎也斗不過群狼的。識時務者為俊杰,還是從長計議吧。于是,狠狠抹干淚水,不再哭泣。面對臺鏡,草草梳理一番,準備出門。此刻其內心已經雨過天晴,平靜下來。
未到“一品居”,就聽見汪爺的吼罵,其聲像山上夜晚吼叫的豹子。直到子衿表情憔悴,默默低頭走進客廳,汪爺的叫罵才被二媽勸阻下來。
汪爺臉面鐵青坐在太師椅上一聲不吭,客廳頓時鴉雀無聲。
子衿低眉順眼,她掃了一眼客廳里幾個人五彩紛呈的臉面,然后慢慢對著汪爺、二媽跪下來,第一次顯出一個倔強女人軟弱和無助的孤單。子衿說:“大大、二媽,我是明白二老意思的,現在我想通了,既然二老都要認玉姬做兒媳,你們是長輩,我還敢得罪嗎?我也認了吧!”
輪到眾人開心了,二媽首先上前高興地把子衿攙起來,夸獎她:“我就曉得大娘子是個聰明人,來來,坐下坐下。丫頭給大娘子上茶。”
子衿不起身。
二媽問:“怎么,我請不起來你?”
子衿答:“我有話要對二老說。”
汪爺僵著臉面說:“你說!”
子衿說:“我有兩個請求。第一,我可以容忍普樂討一個妾,他要向我保證從今往后不再討三房。第二,我想叫大大、二媽把那個女人叫來,我要認她做妹妹。既然我認了,總不能叫普樂和那女人偷偷摸摸一輩子吧!”
汪爺將臉轉過來,指示二媽將子衿扶起,說:“這個我可以答應,日后普樂要是再有邪念娶三房,我將他趕出家門,驅逐出祠堂。”
八九天之后,玉姬帶著女兒楠兒踏進了徽州土地。她是由“軒墨堂”一個伙計專程送回來的。
考慮到子衿的情緒,玉姬赴徽州認公婆眾親,認祠堂歸宗,汪爺雖然沒有刻意宣揚和鋪張,但汪府上下暗中則流動著某種喜慶快樂,氣氛相當融洽。
晚宴相當豐盛,十碗頭,意為十全十美,一一端上,且端上滿屋的喜慶。菜譜是由二媽和胡蝶定下的,廚師和傭工足足忙了三天。雖然沒有太多地驚動他人,汪爺還是請來汪氏宗族族長和祠堂執事一干人前來赴宴,這就顯得隆重。汪府主仆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全部入坐在席,一共五桌,為二娘子洗塵接風,認祖歸宗。
楠兒乖巧,天生討人喜歡。爺爺、奶奶、大媽、二媽和汪氏各支親族七大姑八大姨,伯伯叔叔兄弟姐妹一教就熟。一會兒她窩在汪爺膝上,一會兒滾在二媽懷里。轉眼功夫,又依偎在曹子衿身邊,甜甜地叫著大媽,叫得子衿原先緊繃繃的臉也綻開了笑的模樣,場面反倒不顯得生分了。
玉姬知道身份,她一進汪府,低眉順眼,活像后娘養的或使喚丫頭,見誰都是滿臉懦弱的謙卑。現在她依舊小心謹慎,嫻靜矜持、低調地坐在二媽身邊,含著輕輕的、滄桑的笑意,一一與汪府人照面。她今天裝束清雅素裹,發結僅插一枚檀香簪,身著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緞子襖配白凌青裙,眉變柳曲,高吊西梢,日橫丹鳳,神凝三角。事后有人暗下形容玉姬:“俏麗三春之桃色,清素若九秋之菊香。”
玉姬甘甜溫靜小意,女兒熱鬧乖巧,母女倆一靜一動渾然天成的配合,于無聲處使汪府上下個個臉上露著認同的笑容。
開桌前,按程序普樂攜子衿、玉姬,當著眾人的面三人共同端酒,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接著汪爺、二媽做主,三人共同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接著放了一萬頭鞭炮,在大家的笑聲里,玉姬在這簡樸的儀式中總算認祖歸宗,名正言順成為普樂的二房妻了。
二媽不虧戲迷,酒過三巡,試探地問玉姬說:“聽樂兒說你會唱戲,是不是呀!”
玉姬偷瞅子衿一眼,小聲回話:“回二媽的話,小的是會一點兒,大多數是閑不過,唱幾曲自娛自樂罷了。”
二媽征求汪爺意見,族長和執事一邊聽了更是叫好,汪爺一笑說:“既然大家都樂意,玉姬,你就唱幾曲吧,也讓大家樂一樂!”
汪爺問玉姬:“會不會《將相和》?”
玉姬淺笑施禮:“大大,《將相和》大多數是老旦、花臉角兒。我一女子可能唱不好,我最會唱《西廂記》,這里我唱紅娘兩段給大大、二媽和眾親朋好友聽聽,唱不好,大家別笑話就行了。”
偷眼見女兒窩在普樂和子衿之間,三個人不知小聲說著什么,一臉開心模樣,玉姬的心不知不覺釋放開來。
玉姬離開桌子,碎步飄入客廳中央,擺開架式,正想唱,二媽突然對普樂說:“普樂,你把京胡拿來,一個唱一個拉,才好呢!”
普樂本喜歡熱鬧,好久也沒拉琴,手正癢癢著呢!但他暫且未動,等著子衿發話。從玉姬進門那一刻,他做什么事兒都顯得小心翼翼、明里暗里自始至終哄著子衿,一切均看子衿臉色行事說話。別看子衿明里同楠兒打鬧,暗里場面上的一舉一動均收眼底。子衿會意,推了普樂一下說:“還不快去湊湊熱鬧,讓老族長、執事先生,大大、二媽還有姐妹們一起開心一回!”
燈光下,玉姬唱,普樂拉,一唱一和把徽州的夜,拉唱得舒軟流暢。
紅娘唱:
看小姐,做出來許多破綻
對紅娘偏用著巧語花言
本來是千金體大家風范
最可憐背人處紅淚偷彈
盼佳期數不盡黃昏旦
還有個癡情種廢寢忘餐
非是我愿意兒傳書遞竹簡
有情人成眷屬不羨神仙
玉姬唱的時候,目光總在不停地偷窺公婆和子衿,還有汪府上下看客眾人,見公婆倆細聲細語對她指指點點,還瞅見了婆婆佯怒地打了公公一下。
唱畢,引得大家一陣陣叫好聲。玉姬心里寬慰,紅了臉悄悄地坐在二媽身邊小聲問唱得如何,喜歡不喜歡。二媽喜笑顏開拉著玉姬的手親昵地撫弄著說:“好哇,好哇,我喜歡,老爺子更喜歡,說比蘇州那個名角兒還地道。”
玉姬不相信,因為她覺得唱得并不好。第一次來徽州婆家,人生地不熟,一切都顯得十分陌生害怕,更不明白喜歡徽劇的徽州人到底有幾分喜好京戲的腔調。重要的是子衿在場,她唱得很拘謹,甚至膽怯,不敢放開,動作僵硬干巴。
二媽說:“老爺子見你甩袖,突然想起過去一檔子事兒,也就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我才打了他一下。這事兒,以后我會告訴你的。”
子衿起身當眾將一副上好的金珠配玉的耳環贈給玉姬說:“妹子,這是我一點兒心意。你千萬要收下。”話里明顯帶著霸氣,不收是不行的。
子衿大度和寬忍與前幾天大鬧汪府的那個潑辣發狠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自然贏來眾人一片掌聲。其實,早在昨天,子衿就征求二媽意見,接著和胡蝶商量,將玉姬安住在“怡園”一處廂房里,二媽和胡蝶知道子衿的意思,妻妾間臥室遠點兒好,大家都圖個清靜。
玉姬在徽州夫家的臥房,是由子衿、胡蝶倆人收拾的。當時,想起那天的事兒,子衿對胡蝶賠著小心說:“弟妹,那天我在氣頭上,話說過了頭,你千萬別介意。你嫂子心直口快,嘴巴不饒人,可心底卻是好的。”
胡蝶開朗地笑笑:“大嫂,看你說到哪里去了。老實說,這事兒換了我,也會急的,誰樂意自己的男人心里還有另一個女人呢?”
說著咯咯咯地笑起來。胡蝶躺在床上說:“大嫂,今兒晚上,你就不要爭了,讓他們顛鸞倒鳳吧!”
弄好一切,兩個人都感到有點兒累乏,坐在一堆說著閑話。胡蝶不解地問子衿:“大嫂,沒想到這么快你就認了,一言一行,點點滴滴顯示出大度和寬容,汪府眾人都夸你是吳家一等好賢媳呢!”
子衿分外傷感:“公婆鐵心認下玉姬,我還能鬧過多大名堂?何況大大、二媽明里暗里全在給你大哥撐腰,我認命了。”
夜里,子衿抱著楠兒,堅持要送普樂去玉姬處,說:“玉姬妹子第一天來,人生地不熟的,今天晚上,我帶楠兒睡,你陪陪她吧,別冷落了她。去吧,還不好意思呢!”
徽州的清涼月光,潑灑在玉姬的臥室里。徽州的山風,沁涼地透過窗檻絲絲地游動,帶走五月的暑氣,彌漫進來的則是如水的涼意,使人筋骨舒坦。
普樂摟著玉姬并肩躺在床上,聽著遠遠近近的蛙聲和布谷鳥一聲接一聲的吟唱,倆人毫無睡意,一切多么的美好。
玉姬突然想到一件事兒,仄身摸摸普樂額頭:“你這額上的疤怎么來的?我一進門就發現了,只是一時不好過問。”
“那天擦窗子,不小心被窗檻咯的。”
憑女人的直覺,玉姬不相信:“是不是大姐弄傷的?”
面對玉姬滿腹狐疑的表情,普樂將玉姬摟緊默默無語。心想,她猜對了。普樂不說話,玉姬心里更疼:“還瞞我呢,我早就聽說了。”
其實玉姬詐他,普樂本性善良不曉得撒謊,真以為她得知實情,嘆了口氣:“好在我讓得快,僅僅破了一點兒皮。”
玉姬把普樂抱緊,用舌頭一下接一下舔著普樂的傷疤,像母牛舔犢般的深情,無限傷感地啜泣著:“哥,我讓你受苦了。”
普樂撫摸著玉姬則輕松地笑笑安慰她:“不要緊,玉姬,我雖然受了一點皮肉之苦,但畢竟讓她認了,值得啊。從今天起你就是汪普樂名正言順的妻子了,我倆可以光明正大做夫妻了,我心里好踏實啊!”
這一夜,他們夫妻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恩愛和甜蜜隨伴著她。玉姬覺得很幸福。
普樂、子衿要回金陵了。子衿試探地問普樂:“玉姬也隨我們回金陵嗎?”
普樂說:“她不回金陵,你叫她去哪里?”
子衿說:“二媽說了,她想叫玉姬留下陪她,過一陣就叫胡蝶回上海了。再說,徽州不是也有個習慣嗎?新娶來的媳婦一定要在老家孝順公婆一年的,然后才是幾房媳婦輪著孝敬的慣例的!”
普樂睜大眼睛:“你同意了?”
子衿說:“你是男人,我聽你的。”
午飯時,不知道怎地,二媽對普樂說:“普樂,把玉姬留下來陪陪我行嗎?玉姬戲唱得有板有眼,老爺和我都挺喜歡的,怎么樣?”
普樂瞅瞅身邊的玉姬。當著眾人的面,玉姬目睹了普樂面有難色,無不傷感地淺淺一笑說:“謝謝大大、二媽疼愛,普樂,大姐,你們盡管去吧!我留在老家會盡力替你們孝順大大、二媽的。”
普樂想說什么,玉姬用腳搗他,這一搗將普樂涌到喉嚨的話咽了下去。
楠兒依偎在子衿的懷里。普樂看著楠兒卻問:“玉姬留在老家,楠兒怎么辦?”
子衿說:“楠兒隨我們去金陵。楠兒,想不想跟隨大媽回金陵?”
楠兒不知深淺,天真無邪地答:“想!”
想不到,僅僅幾天,子衿和楠兒混得比親生母女還要親熱。
子衿還要帶走女兒,這是玉姬沒有想到的事兒。玉姬心里一急,賠著笑臉對子衿說:“大姐,楠兒小,有點兒淘氣,還是我帶在身邊在徽州一起陪大大和二媽吧!別再叫你費神了。”
子衿堅持且口氣很嚴厲:“怎么,你不放心我會帶好楠兒!再說,你在老家帶著楠兒又怎么侍奉好公婆呢?”
二媽一旁幫腔,對玉姬說:“讓她帶走吧,大娘子挺喜歡養小人,你就放心在家里陪陪我吧,你要是寂寞了,過些日子,叫大娘子拿些私房錢出來,請個戲班來家樂一樂,行不行啊!”
子衿倒也慷慨:“這個錢我出。”
現在玉姬心里剩下的全是痛,而且這痛還被冰塊封住了,透徹肺腑。
玉姬就這樣獨自一人被留在徽州老家了。
這種安排,普樂心里隱隱覺得似乎都是子衿刻意安排好的。雖然對子衿生氣,當著眾人的面又不好說。一是子衿答應接納玉姬就已經不錯了,二則對楠兒十分親熱,哪怕是做樣子也是不容易的。重要的是,玉姬現在隨他回金陵,該將玉姬安在何處呢?還能回那間租來的小院嗎?而“軒墨堂”豈能容下二主?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妻妾同住,相處融洽,也免不了口舌的。打打鬧鬧,必然成家常便飯。金陵許多大戶妻妾爭吵,鬧出人命官司多如牛毛。遠則親,近則疏。子衿這種安排可能是有道理的。
臨別,普樂摟著玉姬,安慰她:“先在徽州住下也好,等我在金陵重新為你尋一個好住處,再接你回去吧!”
玉姬無言,緊緊地摟著普樂,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表達自己的依戀之情。
普樂走了,子衿也強行帶走女兒,親人們都把她拋棄了,玉姬的心都快碎了。
現在,她陷在徽州大山里,人生地疏,舉目無親,簡直度日如年。她渴望與女兒玩耍逗樂,她渴望躺在普樂懷里,抱住他親昵說話,她渴望著與普樂一個拉一個唱,這日子才叫日子,這日子才顯得真實。現在呢,恰如水上浮萍毫無著落。
為了打發接踵而至的寂寞和凄涼,白天,玉姬一個人鉆進“怡園”,將身子掩藏在粗壯、肥碩的芭蕉樹下小聲小氣地唱戲,唱得最多的是《霸王別姬》,排遣內心眷念和萬千思緒。沒有人欣賞,全當唱給另一個叫玉姬的女人聽。
“怡園”芭蕉葉寬扁,撐開如傘,巨大的綠色鋪展伸開,遮蔽了陽光,四周籠罩著涼爽之意,絲絲縷縷浸透在玉姬帶有凄涼的腔聲里,成為凄婉的境地。
唱完了,她坐在芭蕉樹根部,想著屬于她一個人的心思,想著普樂那一句:回金陵一旦安排好,我就來接你。
普樂離家兩個多月了,思念無法排泄,玉姬幾次寫信交信差帶給普樂,不知為什么至今卻不曾有回信一封。
這一日,玉姬正唱著,胡蝶撥開一扇芭蕉悄無聲息地走來。玉姬初來乍到,接觸不多,對于胡蝶弟媳,玉姬憑直覺和觀察,還有兩個多月無數瑣事合集一起掂量再三,認為胡蝶是個好人,賢惠,也能干活,不喜歡嚼舌根,不搬弄是非,見任何人都是笑笑的模樣,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弟妹。故二媽一直不放胡蝶回上海,要她在家里管事。胡蝶雖然心里不暢快,表面上則顯得高興,是很難得的。
可能胡蝶與她一樣也是二房吧,同命相依,玉姬有些心里話也喜歡與她說說,解一解內心之苦。
“玉姬嫂,你唱得真不錯嘛,比徽州府大慶班里那個名角青衣唱得還好,要是大哥在場,一拉一唱,那才叫一個絕美呢。”
一說普樂,玉姬心窩不由得一酸。她是一個不善于掩遮自己感情的女人,淚水就下來了:“大哥把我忘了。”
“不會的,大哥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他現在可能生意忙,抽不開身子回家看您,真的,您如果想了,可以寫信叫他回家嘛!”
玉姬眼眶紅了:“我都寫了三封,卻不曾收到一封。”
“這就怪了!”
胡蝶沒有再問,安慰她:“說不定大哥很快就要回來,故沒有回信吧!不著急,大哥不會忘記你的。”
春末的一天,普樂在店鋪內逗楠兒。門外郵差來了,他起身出門,突然見店鋪那個子矜從老家里請來的圓臉小朝奉搶先將信接到手,鬼鬼祟祟回頭瞅了店鋪一眼,然后朝內衣里塞,普樂感覺不對勁,一步竄出大聲叫:“什么東西私下塞進內衣里?拿來讓我看看。”
圓臉小朝奉臉色一變,慌里慌張將信從懷里掏出,低眉順眼為自己辯護:“師父,師娘吩咐,只要是老家來信,一定要先交給她過目。”
普樂大喝:“屁話,我是主人,為什么非要她先過目?記住,從今往后只要是信,一定親手交給我,聽見了嗎?如果出了什么事兒,后果你是擔當不起的。”
圓臉小朝奉唯唯諾諾點頭稱是,走回店鋪里,小聲哀求普樂:“師父,求您千萬不要將這事兒讓師娘知道。不然,她會辭我回家的。”
“我知道,放心吧!”
一看封面字跡,普樂就知是玉姬的。字雖一般,卻是舊日住金陵郊區那間小院時,由他親手教的。意外的驚喜和激動不言而喻。撕開一看,是一首辛棄疾《摸魚兒》詞。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若惹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末尾,玉瑗添筆:忠官,小妾閑來習書,可有長進?盼指教,日思楠兒,替我親她。
道光十八年季春,妾跪筆
讀畢,普樂十分難受,“閑愁最苦……煙柳斷腸處”這哪里是在抄詞,而是借詞抒懷啊!將滿腔思愁鋪寫紙上,傾吐千里,催人啼淚滴血。普樂讀后熱淚橫流。
不用猜,他曾寫過二封信給玉姬,想必玉姬沒有收到。是誰在暗地里干下這等勾當?是不是子衿瞞他玩下的伎倆!普樂生氣的同時,內心滋生出許多內疚,責怪自己大意,讓玉姬傷心欲絕了。
難怪玉姬對他的思念,信里不敢明說,只有借詞抒懷表達自己一腔情懷了,深思熟慮里可謂用心良苦。普樂想,玉姬也許知道她寫給自己的信,有可能落在子衿手里,她要是信里傾吐心扉,打翻了子衿醋罐,就不得了,故采用此方。子衿今天約人摸紙牌不在店內,自己這才偶然所得。
普樂忍不住抱緊楠兒,聽到楠兒叫疼了才撒手。
普樂哽咽著問楠兒:“想不想媽媽?”
楠兒伸出小手,抹去普樂臉上的淚水:“想……”伏在普樂肩頭傷心地哭。
普樂對女兒許允:“過幾天,大大帶你回家看媽媽好嗎?”
楠兒哭著點頭。普樂把楠兒交給保姆,回到書桌,呆坐一會突然心血澎湃,飛快研墨,用胎毫筆“金不換”在宣紙信箋上書下一首辛棄疾《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信尾,普樂大膽而書:
玉姬愛妻,吾也日夜思汝也。不日將攜楠兒回府見汝,見字如面,親你。
書畢,套上信封,小心藏在袖套里,準備抽空親去碼頭,找一熟悉的船家叮囑回老家后,要親手交給玉姬。
寫畢,普樂靜靜地坐在椅上,心潮仍舊難平。墻面掛著京胡,想起郊區那幢小院,由他操琴,玉姬舞唱,春風明月,魚水之歡,是何等甜美,何等的纏綿?如今呢?兩情分隔一腔情思無處拋灑,不覺悲從心起。
普樂至今不明白,子衿是怎么知道的!單憑那一個翠竹綠荷花包嗎?
當初,玉姬被普樂安置在郊外,閑下無事,緊趕幾日繡了一個精致荷包,繡好那天普樂一進門,玉姬迎上,首先把荷包掛到他身上,一般離別前,玉姬記著會小心翼翼摘下收好,等著下次來再為他掛上。
千般次小心總有一失。記得有一次子衿回涇川辦事,人一離家,普樂便去幽會玉姬,倆人纏綿兩天離別時,玉姬竟然疏忽,讓普樂戴著荷包回家。
翌日子衿回家,突然發現普樂身上的荷包,伸手摘下拿在手里,左右掂量半天,然后凝視普樂問:“這勞什子從哪里來的?”普樂恍然大悟后臉面漲紅,一時毫無準備,自然啞口,嘟噥著半天說是路上揀的。
子衿不真不假地道:“我以為您私養嬌娥呢!”
此言一出,恰如石破天驚,普樂驚恐萬狀,驚慌失措為自己解釋:“你別胡亂猜忌啊。”
“您慌張什么?我又沒說您在外有女人!”
事后,普樂問友人,友人笑言:“一怪你的大意,二者為人性子實,自己做下了這等事心里自然發虛,哪能禁得起驚嚇,不露破綻才怪呢。”
事情敗露后,那天普樂與子衿一番云雨過后,子衿心情特好,普樂問子衿是怎么知道的。子衿直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您一旦在外有了女人,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變成另一個模樣的。比方您身上的氣味、衣袍里的香味,都留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重要的是您心虛心愧,我借荷包一詐,您就怕了,這叫知夫莫如妻,懂不懂?”
聽畢,普樂把腸子都悔青了。這世上如有后悔藥,再苦,哪怕毒死人,他也是要吃的。
經過老家一番暴風驟雨般的“生死”較量,普樂最終為玉姬尋找到了合法的歸宿。說真的,他也不可能永遠像私藏一件物品,將玉姬藏一輩子的。天長地久,玉姬不可能、也不樂意永遠就這樣不明不白、沒有身份地跟他一輩子,還有他們的女兒!
子衿把玉姬安排在了老家,回到金陵后,對普樂似乎有了許多微妙的變化。比方對普樂態度大變,溫順甜美多了。開始關心普樂日常生活起居。生意稍有閑空,她親自料理家務,做女紅,經常陪普樂說話,普樂習字作畫她在一邊瞅著看著,普樂操琴,她會在一邊聚精會神地聽。普樂生日那天,她專門為普樂買了一把上等京胡,辦了兩桌酒席,請來普樂許多的票友在家里唱戲耍樂,恭賀普樂生日。還當著大家的面兒,特意將親手繡的裝有香料的圓荷包,雙手給他佩掛,權當生日禮物,還意外地也拉了一句戲腔:“夫君,為賤妾拉一曲如何?”
子衿能做到這一步確實不易,令普樂好生感動。特別是子衿對楠兒更是疼愛有加。在金陵,她讓楠兒直呼媽媽。朋友來了,她牽著楠兒的手喜滋滋地介紹說:我又養了一個。為照應楠兒起居,她還專門請了一個保姆。
但有一點,子衿死活堅持不準普樂在南京西區開新店。一說此事,子衿就犯倔,臉面一黑:“這不行,我知道您的心思,您總是想把玉姬接回來放在店里是不是?我告訴您,我忍辱認了玉姬,退到這一步,我不能再退了。您若逼我,我會拼命的。在金陵任何地方您只有一個女主人,就是您的發妻曹子衿。您如果想玉姬,我不攔您,您可以回老家看她!夠大度了吧!”
子衿一邊說,一邊假心假意掩面哭泣,神情十分悲切。
現在,普樂又想玉姬,可總沒有機會將玉姬弄到身邊,只有將許多的傷心事和思念埋藏心底,安慰自己:玉姬,你再等等,我需要一段時間啊!
想到這里,普樂將京胡從墻上拿下,慢慢地拉起來。心里想著幾天后,玉姬接到信,一定歡喜至極。因為信上說,這個月底他帶楠兒回家看她。
誰知,等不到普樂回徽州,天大的事兒就發生了。
七月初六,鎮里一胡姓大戶商人過六十大壽。
花甲是人生大壽,再窮的人家也是要鋪張一回的。因為一個人過六十歲,這就意味著人生一輪已經過完了,如果沒有死還活著的話,就屬于天長老壽者,再活下去,每一天的陽壽就是老天賜予的,是有福之人,同時也就宣告新的人生開始,自然值得慶賀。
胡大戶嫌本鎮戲班大都靠唱愿戲過日子。這種戲班角色全是男性,飾花旦青衣角兒只能由男人扮相。于是,不少戲迷和票友每逢聽戲,瞅著臺上花旦和青衣,羞羞答答、裝腔作勢與男人打情罵俏,想到下身則與自己一個模樣的男根,心里就是不爽。
“看戲看角兒”,汪爺心態與胡大戶心態是一樣的。那天汪爺攜壽禮前去恭賀,胡大戶喜言悅色地告訴汪爺,說這一回專請涇川縣有名的王家戲班前來賀壽,戲班里青衣花旦可是地道的女子,原先曾是蘇州名角,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地方一官員,于是,角兒暫且被同行安排到涇川縣王家戲班唱戲,以避風口。
汪爺心里沒有來頭地一跳,高興得就像三伏天口渴難當,突然有人遞上一壺清涼茶水般的舒坦。
二媽是個老戲迷,從胡大戶壽誕那天起,一連數日,她跟隨著汪爺天天在胡家吃酒喝茶聽戲,晚上回家,胡蝶、玉姬做好點心送過來,她總是興味盎然一面品嘗點心一邊說戲,大夸小生扮相身段唱腔如何的好,說得天花亂墜。汪爺吃著點心,一般不著評議,當二媽問他:“他大,我說得對不?”
汪爺才笑笑:“說得對!不過,那旦角比生旦還要好些!”
二媽一撇嘴:“我知道你一定說女旦好!我看不過如此,唱得最好的是小生。戲場里我聽你們男人夸那女旦這好那好,好什么!無非圖個新鮮,明目張膽看女人罷了!要我說,玉姬多次為我們清唱,要是彩唱的話,隨隨便便臺上一亮,那女角可是小鬼曬太陽沒影兒。”
汪爺會意地瞅了玉姬一眼說:“我又沒說玉姬比不上人家。玉姬,胡蝶,要不明晚我們一起聽戲好不好!”
胡蝶樂意地拍起巴掌,玉姬則一聲不吭。
二媽不解:“玉姬,你好孬也是唱戲的,為什么不去趕趕熱鬧?我時常見你一個人在芭蕉樹下獨自唱戲,現在有戲班在家門,何不去湊湊熱鬧解解悶?”
二媽說:“聽說王家班女角是蘇州人,算是老鄉吧,親不親故鄉人嘛!”
汪爺說:“是啊!他鄉遇故人,湊在一起敘敘鄉情也是一件樂事兒。”
玉姬怔了一下,最后臉上顯出笑意:“謝謝大大,謝謝二媽。可我最近喉嚨疼,一疼就沒了心情。你們只管去吧,我在家看看書,做蘇州甜點等二老回家用吧。”
胡蝶善解人意,不真不假地說:“是不是玉姬嫂瞅著臺上戲子一男一女情深意切,嘰嘰哦哦,就會回想當初蘇州那個小院與大哥一唱一拉的大好時光,心里會心疼吧!”
玉姬將臉扭去:“那時光不會再有了。”
汪爺停了一會說:“會有吧!你是普樂的妻子,一年半載后你要是回金陵,這機會還是天天有的。不過,經二媽提醒,我倒想起那女戲子無論伴相,還是唱腔,真不比你強。但你和那女角卻十分相像,他媽,您說是不是!”
二媽回答:“還真有十二分像。二娘子,明晚去吧!”
王家班在鎮里東家唱完西家接著唱,似乎要一直唱下去沒有消停的時候。一個多月過去了,汪爺、二媽每天被各家請去聽堂戲,胡蝶有時跟著去,唯獨玉姬一次沒去。
七月十五,子衿從金陵去娘家采辦宣紙完畢,特回徽州看望二老。
夏天,徽州山區十分悶熱。子衿回家的那天下午,天空電閃雷鳴,忽然下起一場透雨。此刻正是皖南的梅雨季節,這場淋漓酣透的雨使徽州山區的家涼爽異常。
子衿帶著禮品前腳邁進家門,后腳就趕到“一品居”向汪爺、二媽請安。
汪爺自然要問生意,子衿說近來天氣炎熱,生意有點清淡,于是趁機回來想盡盡孝。又說本來說好是普樂回家的,不湊巧的,日本一老客戶來金陵采買宣紙完畢后要到山東曲阜拜見孔老夫子,普樂懂日語,是要陪日商去的。等我一回金陵,普樂一準兒回來看望二老。
雨,漸漸地大起來,三個人吃著茶說著閑話,瞅著密密的雨。玉姬、胡蝶結伴過來看子衿。一番寒暄,子衿笑著問玉姬:“聽大大、二媽說,妹子是個賢媳,對二老十分孝敬,在這里我和普樂謝謝你了。”
玉姬一笑:“這是應該的。”
子衿親昵地將玉姬的手握在掌心:“還聽二媽說,想你一人在家有點寂寞!沒事時喜歡唱幾句戲文解悶,也時常唱幾曲給二老解困,且唱得特好,大大、二媽都夸你呢。有時間唱一曲給我聽聽好嗎!”
玉姬:“謝謝姐姐的夸獎!”
大家一起說東道西,不知不覺說起王家班鎮里唱戲一事,子衿聽后十分驚訝,說王家戲班班主可是我家老主顧,做姑娘那些年,王家班班主經常來我家買黃料紙和毛邊宣紙練字,一來二往就是熟人了。
突然,子衿問玉姬:“妹子,你是伶人,你說說,我老家戲班唱念做打如何!”
玉姬說:“姐,這些天我一直在家瞎忙乎,還沒去過呢!”
子衿心里不悅:“妹子眼高啊,還是不屑?”
胡蝶替玉姬解圍:“玉姬嫂一直在家,每日親手為大大、媽媽做她拿手的蘇州甜點,好讓我們回家吃夜宵,吃了好睡覺,這才沒去的!”
子衿轉而數落胡蝶:“胡蝶,總不能老讓你玉姬嫂一人孝順吧,今兒晚上你在家伺候著二老,我和玉姬一起陪二老去周家聽戲,如果要是玉姬說好,我請王家班來我家里唱幾出,銀子我出。”
二媽高興得不得了:“那敢情好!其實早在幾天前,我就和老爺一直尋思,不能老讓鎮里大戶請來請去,我們也要請王家班來我家唱幾本戲回敬人家的,老爺,你說呢!”
“這還用得著問我嗎?請吧!子衿,你問問王班主,會不會唱全本頭《西廂記》,如果會,我要請府臺縣令大人前來賞戲。”
子衿說:“好,我明兒就去找王班主。”
第二天,王班主被子衿請到汪府客廳。
王班主四十五六開外,大兒子唱武旦已娶妻,次子負責外場行頭。徒弟,人稱小二,面如敷粉,唇若粉朱,如出水芙蓉,似臨風玉樹。這樣的男人是有故事的。小二在王家班飾小生,王班主女兒水紅飾青衣。蘇州名角加盟后,開始和小二搭檔。王班主既是班主,更是琴師,兒子、女兒、媳婦還有幾名伙計,一干人操琴擊鼓、武打耍雜都能來,王家戲班生意十分紅火。
二人寒暄完畢,汪爺問王班主唱《西廂記》的事。王班主直言:“當然會的,不然怎敢來徽州討飯吃?只是《西廂記》很久沒有人請唱,現在要唱,可能有點生疏。如果汪爺想開戲,我想,班子至少需要排戲一個多月。”
二媽一旁接腔:“王班主,這樣好不好,張家堂戲一結束,你帶班子住到我家后園,白天晚上排戲,十天半月不就熟了?”
子衿說:“王班主,銀子的事兒找我,只要唱得好,老爺、二媽喜歡,我不會虧你的。”
王班主答應了。
第六天傍晚,王班主在張家唱完堂戲趕到汪府就住。打那之后,王家班吃住汪府。白天在汪府后院排戲,吃過晚飯,汪爺命家傭將客廳騰出,四周點上蠟燭,與白天一樣光亮,要讓王家班繼續在客廳里排練《西廂記》。
蘇州名角飾崔鶯鶯,王班主女兒水紅飾紅娘,王班主徒弟小二飾張生。其他配角分別由王班主、次子和老婆等人扮演。
王家戲班在汪府一排戲,汪府立馬開始熱鬧起來。一大清早就聽見戲子吊嗓、背臺詞,看到練功的人影兒。早飯后鼓聲、鑼聲、琴聲、腔聲更是不絕于耳,好不熱鬧。
鎮里許多大戶貴客隔三差五也要趕來汪府湊熱鬧,客人一到,汪爺總要吩咐王家班唱幾曲堂戲給客人聽,于是汪府上下一干人忙得不可開交。玉姬再不可能有以前的寧靜了,聽從二媽安排負責打理王家班有關事宜,胡蝶、子衿和家里眾人負責招待貴客。
讓玉姬想不到的是,王家班女角不僅真是玉姬的蘇州老鄉,而且與她同一個玉字,名玉嫻。人不僅俏麗,長相與她還真十二分相像。玉姬一下就喜歡上了。當時兩人眼睛一對,三言兩語,一聽鄉音,二看生相酷似姐妹,那幾分天然的親切自不必細說。重要是倆人還都是伶人,心聲和身世雖各有千秋,人世間的甜酸苦辣卻是同命相連,不由得相互悄悄落淚。
打那之后,玉姬不分晝夜均為王家班打點有關事宜,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不覺玉姬一旦空閑,就要去后院看玉嫻和眾人排練。玉嫻一見玉姬來,必然拉玉姬要她也唱幾曲或者與她對戲,時不時在后臺跟著唱幾段,倆人為此好開心。幾天下來《西廂記》挑逗起玉姬的戲癮,又像一把鉤子鉤起玉姬登臺唱戲的欲望。有一次王家班為縣都圖甲大大小小官員唱《狀元媒》,唱了一半,玉嫻下臺換裝時,突然感到喉嚨痛唱不下去,求玉姬替她救場。
玉姬嘴上說:“我行嗎?”心早就在臺上了。玉嫻和王班主商量,王班主笑道:“少奶奶上臺是我王家班千年修來的福分,當然行,不過,最好不要聲張。少奶奶您說呢!”
正合玉姬心思。戲唱完退場,臺下一片呼叫:唱得好、唱得好。誰也不知臺上的柴郡主是玉姬頂替的。
一天夜里,玉姬在玉嫻房間里說私房話,玉嫻細說了自己的身世和日后的不測,流著淚對玉姬說:“好姐姐,如果我有一天遭遇不測,您千萬要幫妹妹一下啊。王班主對我不薄,到時您一定要給他圓場,日后我會報答您的。”說罷,玉嫻將手腕上的玉鐲褪下送給玉姬,跪下求情要玉姬答應她。玉姬心里一軟只好答應。
從那以后,每逢排練《西廂記》,玉姬便格外用心,眼瞅著玉嫻與小二配戲,心里回憶溫習著昔日與父母學戲的情景和臺詞。一有空閑,就和玉嫻暗暗演戲配戲。偶然也與小二配戲。半個月過后,汪爺、二媽看過王班主率眾人彩排幾次后,心里這才落實下來。
第三天,汪爺寫好請柬,備上大禮請人快馬分別將請柬送到徽州府和縣府,汪爺是真的要請府臺和縣令等大小官吏前來汪府聽戲。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
玉嫻出事了。一天夜里,汪府后院突然從墻外翻進來十幾名黑衣人,把玉嫻從王家班里搶走了。王家班驚恐萬狀。王班主連夜將此事稟告汪爺,大意說:玉嫻可能被蘇州那官員搶走做姨太太了。《西廂記》缺了她,可能唱不下去。能否改唱他戲。
汪爺十分生氣,大罵王班主一頓,最后也是無計可施。因為請柬上分明書有《西廂記》,況且這是府臺和府臺夫人點名要的,自己也正為討好府臺和府臺夫人才請王家班專門唱的。現在不唱了,怎么解釋也會開罪人的!最重要的是王家班唯一有看頭的就是那蘇州女角,沒有她,戲還能唱下去嗎!就是唱了,還有多少風流情趣呢?
翌日晚,汪爺將王班主請到客廳商量,二媽、子衿在坐。
王班主說:“自玉嫻被人擄走后,我的心就掉進冰窖里去了。我曾連夜租船趕往蕪湖請其他的角兒替唱,人雖是男旦卻是角兒,十天后準時趕場。二媽說:“這不行吧!急猴猴地請來角兒,一來就開戲,沒時間對戲,唱得再好也屬草臺。”
汪爺也覺得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再說新角又是男旦,心里老大不愿:“他媽說得對。這不行,王班主,岔子出在你這面,場面如何圓是你的事兒,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王班主最后無奈地說:“老爺,要不讓我老婆飾小姐如何!”
王班主的老婆雖然打扮得花里胡哨,生得也不丑,但畢竟四十掛邊的女人。汪爺近距離見過素面朝天的王班主老婆,一張臉常年被脂粉浸泡,已經腐蝕得不成樣兒了。
汪爺不客氣地說:“你老婆年歲大了,七皮八皺的老臉就是讓脂粉填滿扮嫩,糊弄鄉下人還行。我請的客官可是府臺、縣臺要人,他們什么角兒沒見過?精得很!”
商量來、商量去,還是無計可施。
子衿一邊插話:“大大,讓玉姬妹上行不行?這半個多月,我見過玉姬與玉嫻配練過,見過玉姬與小二配戲,倆人唱得十分好。”
王班主欣喜:“汪爺,經大少奶奶一提醒,我倒想起來玉姬二少奶奶了。如老爺要二少奶奶頂角,我看行,不瞞二老,二少奶奶戲路寬,過場靈活,她要是上臺一定比玉嫻唱得好。”
汪爺一口回絕:“這不行!我家兒媳以前是戲子出身,現在嫁到我家就是貴人,還能上臺做戲子嗎?別人得知會以為我汪爺為討好官吏,竟讓兒媳上臺唱戲取悅于人,這臉面和身后罵名我是背不起的。”
王班主接腔:“汪爺說得對,可這也是事出無奈救急啊!沒辦法的辦法。再說玉姬和玉嫻長相個頭差不離,一上妝,別人哪能看出來!”
汪爺瞅一眼二媽,心里猶豫,明擺著要二媽拿主意。
二媽倒是高興地拍著腦門兒:“他大,現在騎虎難下,您老就是要了班主的命,他也無計可施。我看這樣吧,就讓玉姬娘子受點兒委屈行不!我知道她嫁樂兒前就會唱全本《西廂》,飾崔鶯鶯不過是小菜一碟。”
汪爺無奈嘆出一口氣。
子衿自告奮勇將此事告訴玉姬。當時玉姬在“靜思樓”晾曬裙裳。聽畢,玉姬臉面雖然帶笑,骨子里的回絕是明擺著:“姐,我哪會唱!只不過閑了無聊,跟著玉嫻唱幾句打發時光而已。”
熱臉貼上冷屁股,子衿倒也沒氣。因為普樂沒回來,玉姬必然恨她。這些日子她親眼見玉姬身陷徽州,有男人而男人卻不在身邊知冷知熱,有女兒而女兒也不在身邊繞膝相歡,其苦楚和孤伶,她當然明白。頓時覺得當初自己也狠心,將她女兒強行帶走。子衿原諒了玉姬對自己的怠慢。
子衿一笑解釋:“妹子,你錯了,這次普樂沒回來真是生意上有事兒,他走不開。”
玉姬不相信,流著淚傷感地說:“生意不都是你做嗎?”
子衿說:“說真心話,打自普樂娶你回來,我就想開了,今后生意上的事兒讓他多操心,省得又在外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假如又納了一房妾,我們怎么辦?我倆不又多了一個對頭嗎?”
指桑罵槐,醋意十分明顯。玉姬把淚水咽下去:“我女兒好嗎?”
“好!有保姆帶著貼心著呢!白白胖胖的,德行、德嬌特別喜歡她。普樂說了,那日本客戶一走,他就回家看你。他天天想著你呢。”
玉姬無語。
子衿接著說:“妹子,這回真不給我面子?”
玉姬果斷地說:“我唱不好,我不能讓家人丟人現眼。”
子衿冷冷丟下話:“喲,妹子,你現在能得很呢!在我面前也拉架子了,好啊!你拉就是了,隨你便。”
子衿臉面難看扭著腰,甩著袖悻悻離去。玉姬伏在桌上哭了一場。這都是子衿出的鬼主意,就是她不讓普樂回來的。
玉姬抗過了子衿,卻抗不過婆婆。
不知事后子衿在汪爺、二媽面前說些什么,二媽臉面掛霜親自找玉姬。
二媽說:“二娘子!子衿說你不唱,拉架子是不是?這等大事兒,你不是不知道的!老爺正為此事騎虎難下,你是真不想唱還是故意讓汪府丟人現眼,讓老爺下不了臺?”
玉姬慌忙施禮:“二媽,兒媳豈敢拂老人家意呢!以前您哪回叫我唱幾段,我從來沒有一次拂您老的意思的。記得有一次我突然病了,家里來了貴客,您老和大大不知我身體不舒坦,要我替客人唱《釵頭鳳》,還要彩唱,我隱了病,還不是堅持唱完嗎?這些我都樂意獻丑。這次主要是因為《西廂記》我不太熟悉,真怕唱不好。”
“屁話,你謊我?你把我當傻瓜!這些天你為王家戲班打理期間,有了空閑你跟著玉嫻唱,多次與小二配戲,我是曉得的。莫說演個崔鶯鶯,就是七個八個鶯鶯也不在話下!”
二媽一發怒,玉姬嚇壞了:“二媽,您老息怒。如果您老非要我上,叫我扮紅娘倒也沒啥說,若扮鶯鶯,我身為有夫之婦,大庭廣眾之下,與陌生男人唱夫妻一事,怎么說也挺別扭的。”
二媽緩了口氣:“二娘子,虧你是戲子出身。你說,什么叫逢場作戲?臺上夫妻臺下兄妹,還有臺上父母,臺下夫妻的,又能忌諱什么!做戲嘛!老爺也答應叫你上的。事到如今你不救場,我請誰給府上撐臉面?”
玉姬沉默無語,起身給二媽斟茶。二媽呷茶時,玉姬還是推讓:“二媽,我總覺得還是有違婦人之德的。”
玉姬不想接角兒,還有另一層意思。當著公婆、妯娌,家里家外親朋故舊熟人的眼睛,在臺上與陌生男人唱男女情戲,無論如何很難在臺上打情罵俏,眉來眼去,無法將男女間一腔真情演得逼真。
二媽終于發火了,將茶盅擲在桌上:“二娘子,你今天怎么了?還老同我較勁兒,你說,唱不唱?如果不唱走著瞧。”說完轉身就走。
玉姬伸手拉住二媽,撲通跪下,捂臉哭道:“二媽,您老難為兒媳了!我怎能在親人面前獻丑呢?”
“這不是獻丑,是給汪府撐臉面的大事兒,唱好了,老爺說了,他叫樂兒回家帶你回金陵去。如果不唱,今后就沒你好日子過。”
“既然二老非要兒媳這樣,那我唱……”
決定玉姬替玉嫻唱鶯鶯時,汪爺吩咐汪府上下眾人,今后不準鎮里任何人來府上熱鬧。每逢排戲,二媽放心不下,時常來后院觀望玉姬的動態。偶然間汪爺也來后院,瞅玉姬和小二配戲,見著倆人的配戲倒也嫻熟,眉頭漸漸舒展。
汪爺坐在太師椅上,面前茶幾有丫頭沏的茶。戲一旦排完,汪爺若沒有離開,王班主會差人唱幾段給汪爺聽,比方《牡丹亭》 《四郎探母》 《失街亭》。
子衿因玉姬拂了面,很少去后園。每天早起搶著上街為家里采買必需的生活品,然后打掃庭院,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后院如何熱鬧,她自然不知。她對家人說:“我一年到頭在外奔波,這個家我很少操心。我回來了,你們讓我多做點兒,這樣我心里好受。”什么都做完了,子衿回到房里做做針線,盤算生意。說是生意交給普樂,自己經常回皖南陪陪父母盡盡孝義,實際上都是托詞。“軒墨堂”進出資金、來往賬目,她照舊把持著;宣紙品種規格,各種加工宣、禮品宣、價格,子衿比普樂嫻熟;宣筆、徽墨、石硯質地好壞,普樂懂得不多,她是不放心的。
第三天早飯后,子衿在房間記賬。她準備等天氣稍稍涼爽,回金陵前抽空去歙縣一趟,采購一些徽墨、歙硯,細細盤算這要多少銀子。
胡蝶撩開竹簾兒進來,說:“后天就要開戲了,老爺和二媽叫全家人都去后院看排戲,現在就缺你一個了。”
子衿推托說:“我忙著呢,去不了。”
胡蝶笑著合起賬本推她,說:“走吧,別掃大家興了。”
后園一塊空地上,幾棵華蓋樹遮去了陽光,四周用綢面屏風圈成戲臺模樣。當鑼鼓一敲,王班主操琴,玉姬飾小姐崔鶯鶯,小二飾張生,水紅飾紅娘的全本《西廂記》正式彩排就開始了。
觀眾里,汪爺當中,二媽招呼子衿坐在自己身邊。只要是玉姬的戲,二媽總是連串的夸獎,汪爺雖然沒有夸贊,但臉面光亮,那種喜悅和欣賞的目光明明白白是寫在臉上的。子衿在給二媽揚扇散涼,自然將這一切收盡眼底。瞅著玉姬、小二、水紅等人在臺上做戲,瞅見汪爺和二媽那種得意的神態,子衿很不是滋味兒。這女人可能就是靠著這等的嫵媚風流,才把自己的男人擄走的吧!
《西廂記》四本二折是紅娘和崔鶯鶯倆人在臺上唱。
紅娘說:姐姐,事發了也,老夫人說我呢,卻怎了?
鶯鶯:好姐姐遮蓋咱!
紅娘:娘呵,你做的隱秀者,我道你做不來。
鶯鶯:月圓便有陰云蔽,花發須教急雨催。
紅娘唱:只看你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不爭你握雨攜云,常使我提心在口。你只會帶月披星,誰叫你停眠整宿……
紅娘又唱:老夫人猜那窮酸做了新婚,小姐做了嬌妻,這小賤人做牽頭,俺小姐這些時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別樣的都休,試把你裙帶兒拴,紐門兒扣,比著你舊時眼瘦,出落得精神別樣風流。
…………
這折戲,玉姬和水紅配合得天衣無縫。玉姬不愧是逢場作戲的高手,將一個閨房女子斗膽私下許了清白身子和內心復雜的情感表現到極致。玉姬口齒清楚,音質響亮,接腔魄魄有力,唱得神魂飄蕩,仿佛自己就是戲中人,把汪府眾人眼睛看直了。
二媽情不自禁地對子衿夸說:“大娘子,你看看,你看看二娘子唱得多好,不虧出身梨園世家,簡直天生一個戲坯兒。”
汪爺止不住點頭首肯:“是啊!這丫頭,還真是天生戲坯子一個。”
眼瞅著玉姬的嫵媚風流,那股骨子里輕靈水秀的風韻,子衿自愧不如。心想,這樣的絕世女人日后回到了金陵,被丈夫安在別處,倆人天天一唱一拉,纏綿繾綣,日后哪里還有我的分兒?
突然之間,子衿泛上一個惡毒的計劃,于是內心狂跳不止。
傍晚,太陽剛剛收去余熱,風一吹,熱氣漸漸散盡。
子衿洗完澡,身著撒花衣裙素素淡淡,一把折扇搖著來到后園。王家戲班一干人剛好吃過晚飯,正在后院納涼說笑。王班主正在拉《月下魂》小曲。
子衿走去。王班主起身:“大少奶奶找我有事兒嗎?”
子衿嫣然一笑:“班主不愧為拉琴高手,拉得叫人心碎,只可惜……”
子衿抬頭睨一眼落日余輝:“倘若月亮升起來拉就更美了。”
王班主笑答:“我是以琴招月啊!”
搭訕幾句閑話,子衿瞅瞅四周輕聲說:“王班主方便的話,借那邊角亭,我找你商量個事兒!”
角亭間置有四方大理石桌,四條石凳環繞。倆人坐定。子衿問:“我家玉姬妹子戲唱得如何?”
王班主知道玉姬與子衿妻妾關系,針對子衿的問話,一時不知何意,便不偏不倚地笑著這樣回話:“二少奶奶的戲你也見多了,還用我說嗎?”
“我是外行,外行看熱鬧。我是想冒昧問問你,老爺說我玉姬妹可是天生尤物。她同小二對唱男女戲,臺上唱得可是情意綿綿,情投意合,臺下可否一樣的情意綿綿,情投意合?”
王班主大驚,嚇得面如土色:“大少奶奶此話怎講?我們雖為戲子,私下從不做這種齷齪事的。別看我們在臺上男女之間肆意詼諧,盡情笑耍,或者情深意切,纏綿異常,那只是逢場作戲而已。臺下則要規規矩矩,相對如賓。男女之間連一句調戲話也是不準胡亂張口的,連笑話也不能瞎說的。一旦發現有男女因天長日久,略有曖昧,那就恰如同自家兄妹一般,不僅有礙禮教倫理,重要的是犯了戲神二郎神訂立的忌諱,不但生意不旺,人也要遭災的。何況二少奶奶大富大貴,一臉正色,從不與我們說句額外的閑話。我們做戲子的,又豈敢非禮?更何況小二與自家小女早已定親,就是天大的膽子我們也不敢造次的……”
子衿用笑打斷王班主:“我讓班主多心了,我不過隨便說說而已。不過,我說此話,意在拋磚引玉,我是想,你能否借此事再出新戲……”
接著子衿折扇擋嘴,聲音放低,說了心思。
王班主驚恐地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如果老爺、太太知道了,告上祠堂,莫說砸了飯碗,連我的腦袋也怕保不得!”
子衿黑下臉:“我與你也算老相熟了,直說吧,我并非要小二真做,你們只要撐好火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張揚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緋聞而已,以后的事兒,均有我處理擔待,我保證與你概不相干。”
“這是要犯二郎神忌諱的!”
子衿冷冷地搶白:“別拿什么二郎神三郎神堵我嘴,我討要的僅僅是一個形式,根本用不著真格的,明白嗎?”
說罷,子衿從袖筒里抽出一千兩銀票:“先拿著,算付定錢吧,事成之后我還有重賞的。”
王班主從沒見過這么多的賞錢,一見銀票眼睛都直了。俗話說,瞎子見錢眼開。王班主想了半天,突然說:“大少奶奶,我試試看吧!”
玉姬當然不知道子衿要借王班主暗設圈套加害于她。王班主呢,為了一千兩銀子,還有威脅,硬著頭皮想辦法,要想方設法將這圈套套在玉姬頭上。
要做到爐火純青,玉姬、水紅、小二每日每夜地繼續磨合加排。汪爺、二媽來了,他們不再唱折子戲。二老在一邊靜靜地看排戲,每次心里都挺高興。每逢吃飯,眾人一說戲,自然都夸玉姬。汪爺幾次將菜夾進玉姬碗里(這在汪府里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當眾夸獎說:“唱得不錯,字腔圓潤,行云流水,比‘賽金花’還好。”吩咐胡蝶:“明天,到藥店多買些胖大海,要用冰糖泡著,給玉姬潤潤喉嚨。”
“賽金花”是什么人,這是玉姬第二次聽汪爺說起“賽金花”了。
記得她第一次進徽州拜見公婆的第四天晚上,子衿被人拉去玩牌。普樂拉京胡,她換上帶來的戲服,因子衿不在場,她放得很開,竭盡全力為剛見面的公婆唱了《貴妃醉酒》兩段。
這是一個溫暖的春夜,春風沉醉,“怡園”里金銀花開著,清清香氣沁人心脾。
燭光里,她長袖弄舞,偶然間幾次捕捉住公公那種專神專注于她的目光,那眼目十分特別十分專情,是從心里溢出,然后凝結在眉宇間的欣賞、敬佩,更多的則是越過倫理,是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看一個女伶,在歡喜和把玩的意念里還有狎奸的神態。
玉姬知道男人都有這種德性,不論長輩還是晚生。女人呢,同樣也能包容男人這種德性的,喜歡在男人面前張揚,樂意讓男人把玩自己,狎奸自己,是天性還是下賤,這不好說。唱畢,公公激動地當場還賞給了她兩塊大洋,說唱得好,比“賽金花”唱得還地道。大洋放進掌心時,公公還有一個不經意的曖昧挑逗,狎妓的浪樣。
第二天,二媽和玉姬私下說戲,玉姬問起“賽金花”。二媽先隱住不說,玉姬越發想聽,問急了二媽這才小聲道:“二娘子,你別介意啊!老爺說的‘賽金花’原是揚州一個名伶,老爺年輕時被那名伶迷戀過,那戲伶也鐘情老爺,只可惜家人不同意老爺娶戲子,說戲子屬下九流,大多水性楊花,是要不得的。后來,老爺為此害了幾個月的相思病。”
二媽說:“當年老爺特喜歡‘賽金花’。每次唱畢,老爺都要賞銀子的。其實‘賽金花’很有錢,她根本不在乎老爺的銀子,只要看見老爺她就高興。”
“后來呢?”
“還有后來嗎?”
二媽轉了話頭打趣:“老爺私下不止一次對我說,說你面相不僅像‘賽金花’,嗓門更像,你一開口,水袖一擺,老爺就想到‘賽金花’,心就走魂了。”
玉姬雜味叢生,說:“二媽,你見過‘賽金花’嗎?”
二媽說:“僅僅聽他說過,大概面相就像你吧!”
玉姬不覺臉面一紅。憑直覺,汪爺一定暗中喜歡自己了。是把自己當成年輕時的情人,還是借她了卻相思之苦?這并不重要。母親一句話說得好,一個女子非得要有一門藝技,才能博住男人歡心的。這就夠了。
盡管自己當年曾是一個不為人看好的戲子,但現在,每當唱戲完畢,玉姬受汪爺稱贊,心里還是十分受用舒坦,并為自己打氣,這次一定要把《西廂記》唱好,唱好了,就有本錢要汪爺讓普樂帶她回金陵,與丈夫日夜相伴,與女兒享受天倫之樂。
因此,她格外用功背臺詞,設計新動作,一個眼神、一個臺步、一個水袖,一句唱腔,一個蘭花指,非得設計出幾種花樣,然后讓王班主和他人評點選擇,尋找最佳點。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第二天小二與她配戲時,突然顯得古怪不安分,一旦身邊沒人,手腳常常有意無意地撞碰她的羞處,還開始說調情話。
“二少奶奶,我倆臺上一個張生,一個鶯鶯,把男女之間男歡女愛夫妻事做得真真切切,要是臺下也把這好事做了,那可是天下第一艷福啊!就是死,也不枉風流一場!”
玉姬威脅小二:“你切莫胡說八道,這樣會犯戲規的。我倆在臺上可以風情萬種,把假戲唱得比真戲還真,博得主人和票友喝彩歡心,那是我們造化。下了臺我素面朝天,你正人君子,莫說動手動腳,哪怕說句葷話,班主聽了,你也是要挨揍的,還想私下男女來往,你小命不想要了?”
小二嘻皮笑臉:“我不怕。”
玉姬正色:“我怕。”
但玉姬又明白,戲班制訂這些清規戒律,大多數也是紙上談兵。戲子在臺上打情罵俏,動手動腳,有時真假難辨,真真假假混濁不清,臺下看眾都是戲瘋子,哪知其中味呢!
說到深處,男女戲子經常獨處彩排,一男一女,耳鬢廝磨,舉手投足,天長日久,也會生情的。若雙方皆未婚,倒也無礙大雅。若雙方均為已婚男女,時常也會弄得雙方雞飛狗跳,男打女鬧,把個好好戲班弄得烏煙瘴氣,戲唱到這分兒上也就沒法再唱了。倘若男伶被某富家女人看中,且男伶也動了真情,攜人家女子私奔,這戲班人性命也怕難保全了。
面對小二挑逗,玉姬起先并無太多在意,反正唱完《西廂記》就得走人,用不著多次扳臉訓斥人家。男人總愛占點兒小便宜,圖個手腳嘴巴快活。自己呢,也沒有失去什么,心里不還存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愉悅和快樂嗎?
男女授受不親啊!玉姬盡量躲閃著,除了配戲,空閑時間,玉姬就馬上回自己屋里單練。人言可畏啊!一旦別人窺視出蛛絲馬跡,就會閑話滿天飛,倘若惹上與人私通二字,跳進黃河也難洗清的。
玉姬謙讓回避并沒阻止住小二。這一天氣溫正高,玉姬內穿粉紅色肚兜,外罩藏青撒花的外套配戲,小二狗膽包天,其手斗膽伸進她胸前,結結實實攥住了乳房。
玉姬一個激靈,仿佛蛇咬了一下,臉兒漲得通紅。當時汪府主人雖不在場,但汪府還有閑雜人時不時溜進后院看熱鬧。
玉姬甩開小二,怒目背身厲聲道:“小二,你規矩點兒,不然我會叫你好看的。”小二仍舊嬉皮笑臉:“娘子,小生一定奉陪。”
仿佛吃了春藥,小二將玉姬的話和行為當成耳邊風,接下來倆人唱著唱著,突然小二抱她親了一下嘴,玉姬怒火中燒,狠狠地給了小二一巴掌,怒氣沖沖甩袖而去。
小二違了戲規,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自己,玉姬怎能放過小二!于是,她十分委屈地奔向“怡園”,闖進汪爺、二媽房間,她要告小二。
汪爺、二媽、子衿、胡蝶四個人圍桌玩牌。玉姬闖進來一見四人,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卡死,一時不知說什么!
汪爺笑著招呼:“下場啦。來來,幫我摸一把,我今天手氣不順,老輸!”
玉姬一貫少有城府,面見汪爺親熱關心,心身受了委屈,心一酸,背身捂面唏噓:“大大、二媽,這戲唱不下去了,小二竟敢對我非禮……”
子衿驀然站起緊張地問:“小二怎么對你非禮了?是親你,還是摸你!”
玉姬難以啟齒。
汪爺一拍桌面:“什么?他吃了豹子膽嗎?玉姬,說他怎么對你非禮的,想找死啊?”
玉姬抽噎:“您去問小二。”說完,跑回自己廂房。
不用說,這事在汪府紛紛揚揚傳開了。
午飯,玉姬沒去用餐。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暗自傷心,覺得這事兒很丑陋、很惡心,仿佛一下就把自己的清白之身弄得污濁不堪,若傳進丈夫耳里,他會怎么看待自己!這不正好給子衿找著借口嗎?倘若子衿借題發揮,栽害自己調戲小二,小二才明目張膽耍流氓的,誰為你道清白?不落井下石就算天大造化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母狗不翹尾,公狗豈敢上背?這是普遍的真理。男女艷事勾當,追究起來最終還是女人吃虧。
冷靜三思,玉姬突然為自己的魯莽感到后悔,假如小二反咬一口,我又該怎么辦!日后我還有臉見普樂嗎?我還能在徽州待下去嗎?
玉姬心亂如麻,止不住揚聲痛哭。
汪爺、二媽、子衿推門而入。子衿拎著“貓嘆氣”(一種水竹編盛飯菜的竹器),里面裝著飯菜前來看她。
玉姬止哭。起身施禮為三個人沏茶。然后坐一邊繼續唏噓。
二媽大大咧咧地開導她:“玉姬!你也別太朝心里去,做戲、做戲,男女配戲有時也免不了你碰我,我碰你的。老爺、我和子衿一道已經問過王班主。王班主說,這是小二新設計的一個動作,可能出手過火,讓你受委屈了。”
汪爺說:“我已經狠狠責罵了王班主,男女授受不親,就是做戲也不能有絲毫不敬之作的。我家玉姬是汪家二少奶奶,冰心玉骨,眼里豈能含一點兒黃沙。”
子衿一言不發。
玉姬還在唏噓,二媽掏出手絹給玉姬擦擦眼,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別哭了,哭壞了嗓子,這戲還怎么唱?”
“我不唱,叫王家班換人好了。”
“這哪兒成呢?五六天戲就要開演了,節骨眼上要王班頭換人,如果他有這本事,當初也不會叫你上的。”二媽瞅瞅汪爺,汪爺在屋里踱步沒回應。
子衿倒主動為玉姬沏茶說:“妹子,聽大姐一句話好不好,不論怎么說這戲還是要唱的,你想想《西廂記》唱到這分兒上再換人,打死王班頭也換不成的。出了這等事兒王班主心里也很抱歉。大大的請柬早就下了,眼瞅著州府官吏,鎮里宗祠族長、執事,還有許多名望大戶等著要來家里熱鬧,現在你耍性子不唱,你可能清靜了,可我汪府的臉面何處生根?再說是你臉面大,還是汪府體面要緊!孰重孰輕,你我都擔當不起的!”
“是呀是呀,大娘子說得對!誰也擔當不起的。”
子衿繼續說:“其實,發生這檔事兒老爺、二媽是不會相信的,是你先調戲了小二,小二這才狗膽包天對你施了小手段!老爺當我的面把王班主罵個狗血噴頭,連我臉面也罵沒了。普樂不在身邊,就是你一時犯惑,大家也不會說三道四的。戲子嘛,不都是逢場作戲!以后檢點一點不就完了!”
玉姬感覺子衿說這些話特別刺耳,特別意味深長,一字一句都在暗箭傷人,明擺著想把此事弄假成真,再來個黑白顛倒,好向她身上潑臟水。玉姬做人處事雖不多么精道,但子衿的話外音還是聽出來的。
玉姬抬起頭,冷臉逼問:“大姐,你的意思是我不檢點了?今天當著大大、二媽的面兒,我們一起找小二對質,不問個是非了斷,水落石出,我死也不唱!”
子衿大度一笑:“大大、二媽,您二老看看,玉姬妹子是不是太那個了!我不過是打個比方,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
“有你這樣比方的嗎?我不唱,我馬上喝辣椒水!”
汪爺數落子衿:“你說這話真也不在理兒。玉姬是我汪府貴媳,我知道她不是輕浮之人,你怎能將她與戲子相提并論呢!好了,說到這兒就打住吧。玉姬,你也別往心里去,我和二媽心里清楚的。不過,這戲我看還是要唱下去吧,不唱不行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請柬都下了,我怎好有臉收回來?”
二媽接腔:“是呀是呀!千萬歇不得的。”
汪爺說:“玉姬,要不今明兩天你不要和小二對戲了,先歇兩天!對了,胖大海吃了嗎?”
玉姬點點頭。到這分兒上了玉姬是沒辦法推了,戲還得唱下去的。于是,故事也不會就此結束。
子衿從玉姬房里出來,獨自來到后園。戲子們三三兩兩無精打采地坐在各處不言不語。子衿心里也跟著憂郁不堪。本來由她導演的這出戲,應該算是有點收獲的,至少成功了一半。誰知三個人找王班主和小二,這倆人一味將此事攬著,沒有照自己原先的計謀弄假成真。當時子衿氣得恨不能有殺人之心。
子衿進后院是來興師問罪的。
王班主懷抱京胡正在調弦,他老婆和水紅還有小二坐在桌邊一言不發,表情喪沮,似乎等待著十分艱難的收場。
子衿氣嘟嘟走來,他們怯怯地站起來,對子衿賠著笑臉。王班主點頭哈腰:“大少奶奶來啦!坐坐。”
他人知趣起身想離開。子衿本想叫小二留步,見小二臉色陰沉,便把話縮了回去。
子衿坐在椅上,掏出手絹扇著風,臉色不悅地說:“王班主,你是收了我的錢的,當著老爺、二媽的面兒,怎么不一口咬死是二少奶奶多次調戲小二,小二才敢借機對二少奶奶無理的。現成話都不會說嗎?王班主,你聽著,我再說一遍,你是親口答應我的,是收了我的錢的。”
王班主滿臉苦相如實相告:“大少奶奶,不是我不想,是小二跪著求我多次,說他做不出,他不想害人。水紅也不答應的,再這樣勉強小二,我怕會出事的。現在我們已經傷了一次二少奶奶了,已經傷德的。再說,二少奶奶過去雖為戲子,人風情但不風騷,清清白白的良家婦女,我不想為了銀子,栽害二少奶奶清白名聲了。再說壞了戲規,傳出去誰敢接我們唱戲?”
王班主打開隨身攜帶的銀盒,將銀票還給子衿:“求大少奶奶發發慈悲,就此打住吧!讓我們把這出戲平平安安唱完了事,圖個皆大歡喜不更好嗎?”
子衿沒接銀票,一甩手絹冷冷地說:“王班主,虧得還是老熟人,江湖規矩一點兒也不懂,接了錢就等于應了,現在反悔是否晚了?”
王班主低頭無語。
子衿復又一笑:“這次就算了,戲還沒唱呢,機會還會有的,知道滴水穿石嗎?俗話說,一口吃不成胖子,男女間這檔事兒就像溫火燉蹄膀要慢慢地來,我就不信她一個戲子早早晚晚身邊有個好看的男伶跟著,一點兒雜念也沒有!”
“那你說該怎么辦呢?”
子衿沉吟片刻:“王班主,你多大年歲,男女間的狗屁事兒還要問我?不是有句老話日久生情嗎,還怕逮不到機會?”
“假如天機泄露,一害我徒弟,二害我女兒,我要遭報應的!”
“放心吧,不會出大事兒的。家丑不外揚。大不了各自受點兒小委屈而已。”
子衿又掏出一千兩銀票交給王班主:“這下,你該滿足了吧!”
子衿丟下錢不等王班主反應,抽身就走。
子衿鐵了心,一定要借王班主的手,把玉姬弄得臭不可聞,她要從玉姬身上奪回丈夫的愛。
三天后《西廂記》要開場了。汪府開始張燈結彩,“怡園”走廊掛滿大紅燈籠,紅艷艷的,充滿喜慶之歡。臨時搭的戲臺,掛滿油燈,將“怡園”裝飾得十分熱鬧。
王班主和二媽共同找到玉姬,說趁這兩天工夫還是要與小二早早晚晚地多配幾場戲的,一定要將戲排練嫻熟得如行云流水才好入戲。
子衿與往常一樣,仍舊不時去后院看玉姬和小二配戲。要去也是偷偷地觀察玉姬和小二。一個張生、一個鶯鶯,一男一女在臺上眉來眼去,舉手投足將戲演得那么絲絲入扣,天衣天縫。心里就打鼓:人生如戲,想必倆人真的唱出性情了?
逮著機會,子衿總要悄悄問王班主:“怎么樣,他倆?”
王班主哭喪著臉:“逮不住機會啊!倆人舉止言談比過去更加規矩,上臺認真做戲,下臺疏如路人。二少奶奶一下場,換下戲服就回怡園。小二呢,對二少奶奶敬而遠之,莫說一點把柄抓不著,連風也別想鉆空子。”
十分失望的子衿從不把失望掛在臉上,從容笑笑。叮囑王班頭:“只要功夫深,不怕鐵杵磨不成針。還是有時間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西廂記》開場前,當鎮上的人打探到汪府二少奶奶玉姬將上臺扮裝小姐唱戲時,像吃了鴉片膏一樣十分興奮,紛至沓來問汪爺這是不是真的,汪爺笑而不答,一臉的神秘莫測。
《西廂記》在這一天終于開場了。偌大的汪府頓時貴客盈門,十分熱鬧。徽州府臺幕僚夫人太太小姐傭人一干人和縣令太爺一干人馬,加上附近四鄉八鄰清廷遺老、員外、族長、執事、紳士、文人墨客近二百號人一一坐定汪府觀戲。得知傳出汪爺大少爺二房妻玉姬扮演小姐,頓時“怡園”一片沸騰,叫喊聲、吆喝聲、嬉笑聲中,隱隱約約還挾帶善意狎妓的語腔,都讓汪爺感到臉面光亮,有臉有眼十分高興。
“汪爺,什么時候學會金屋藏嬌了……”
“汪爺,有您老兒媳扮鶯鶯,這戲一定過癮啊!”
“汪爺干什么事都有驚人一招……”
戲子都這樣,觀者越多越發精神。開場前那一陣時緩時急的雨點般的鑼鼓,將聽者的胃口漸漸吊起來。開場前,王班主用京胡先獨奏一出《三岔口》,接著,拉了一曲《雨打芭蕉》戲才開場。
《西廂記》有玉姬扮崔鶯鶯,有英俊少年小二飾張生,不用說自然博得眾人喝彩。請聽《西廂記》四場二折:
紅娘對鶯鶯:姐姐,我過去了,你在這里。
紅娘去敲張生門,張生問:是誰?
紅娘:是你前世的娘。
張生:小姐來了嗎?
紅娘把枕頭交給張生說:你接了衾枕,小姐就來了。張生,你怎么謝我?
張生拜說:小生一言難盡,寸心相報,惟無可表。
紅娘笑笑:你放輕罷,休嚇了她!
紅娘說完,又把鶯鶯推進門去。紅娘說:姐姐,你進去吧,我在門外等你。
張生一見鶯鶯就跪下來說:張生有何德何能,敢勞神仙下降,知他是睡里夢里!
張生說著唱起來。二把京胡奏上。
先前見責,誰承望今宵歡愛。小姐這般用心,不才張生,合當跪拜。小生無宋玉般容,潘安般貌,子逮之才,姐姐,你只是可憐見為人在客。
鶯鶯見了,低頭害羞,只把枕頭遞給張生,然后一甩袖,唱起來:
我將這紐扣松,把縷帶兒解,蘭麝散幽齋,不良會把人禁害,哎,怎不肯回過臉兒來。
這里軟玉溫香抱滿懷,阮肇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折,露滴牡丹開。
但蘸著些兒麻上來,魚水得如諧,嫩蕊嬌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香腮。
張生又跪下說:謝小姐不棄,張生今夕得就枕席,異日犬馬之報!
鶯鶯說:妾千金之軀,一旦棄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嘆。
張生說:小生焉敢如此?
倆人在臺上演得如此逼真,讓全場都驚呆了……
戲臺上的玉姬,現在她忘卻了傷痛,一心反倒竭盡要在眾人面前刻意表現自己的藝技,因為眾人已經知道現在臺上的崔鶯鶯已經不是蘇州名角,而是汪府里的二少奶奶。她就要在徽州遺老鄉親面前,讓眾人親眼目睹汪家長子普樂娶回的妾夫人,不僅生相似花如玉,而且還是一名毫不遜色于京城名伶的女子,同時也要給公公婆婆撐臉。除了提高汪府在徽州名望外,這樣就有本錢向老爺請求,她要回金陵和丈夫女兒團圓,生死一起過屬于自己的好日子。
隨著表演越發行云流水,她聽見、瞅見、臺下眾多達官貴人、鄉村遺老、商賈大戶的掌聲、稱贊聲,不絕于耳。她還聽到有人打趣公公:“汪爺,您兒媳唱得可謂有板有眼,恰如行云流水啊!一個水袖似吳帶當風,一個指法恰如龍門石刻,歌舞戲功絕了,全絕了,就是京城名伶角兒也不過如此吧!”
“是啊!還是汪爺有福!足不出戶,天天眼里飄著美人,艷福、艷福。”差不離就是沒說公公扒灰了。
更讓玉姬感受到的則是老爺、二媽的那股樂勁,無形中總是在調動、催生和刺激玉姬的激情。于是,這戲越演越行云流水,玉姬發揮得也越加爐火純青。
世間萬事有聚總有散,《西廂記》終于演完了。
當曲盡人散,當汪府歸于平靜,由于極度亢奮的玉姬仍舊裹在成功的喜悅和歡快里難以自拔,戲一散她身著戲裝沒像平日一樣回自己的臥室換裝洗漱,途中她突然轉身邁著輕盈的步伐向后園走去。因為此時她十分渴望與王家班戲子一起說說這戲,要在相互祝賀中分享成功后的愉悅,在相互欣賞,相互滿足,相互宣泄中釋放自己的快樂心境。
奇怪的是后園特別清靜,幾個打雜的人正在整理道具,沒有看見王班主和小二,還有水紅和班子里其他眾人,他們去了哪里呢?
玉姬走進化妝小屋,靜靜坐在椅子上頓覺失望。想到自己另有一套青花素衣擱在小屋櫥柜里,于是她決定脫下戲服還給王家班。《西廂記》唱完,王家班就要走人了。
化妝屋靜悄無聲,兩支半截紅燭與屋內的清涼相映交合,某種奇特的靜寂像一陣風襲來,玉姬感覺到了累乏。四下張望,并無一人。于是起身找來那件青花素衣搭在椅背,然后大著膽子脫下戲袍,露出光潔的前胸,薄薄的粉紅色胸兜無法掩飾自己雙乳的豐腴。她對著臺鏡用棉紙輕輕試擦臉上的油彩。
突然,小二手提戲服赤膊推門而至,忽地發現玉姬,小二頓時怔住了,吃驚地說:“二少奶奶,您怎么在這里?水紅呢?”
這一次玉姬見到小二,不知為什么沒像往日那樣膽怯回避,更無驚恐萬狀之態。玉姬順手將搭在椅背的青花素衣披在身上,掩住胸脯,側臉對小二嫣然一笑:“我難道不能像水紅一樣,坐在這里化妝嗎?”
小二緊張地說:“豈敢豈敢!您是二少奶奶嘛!水紅不在嗎?二少奶奶,那我告辭了。”
玉姬叫住小二,調皮地拉開腔意外地這樣稱呼小二:“張生,這戲唱完了,我們就要分手了!此刻,我心里可謂百感交集,惆悵萬千啊!我想,從今以后不論你去哪里討生活,我都會記住我倆曾在一起配唱過一場戲,還有那件事兒,我是不會忘記的。
“什么事?二少奶奶!”
“你忘了?就是那天的事兒。分別前,我還是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不不,二少奶奶,要說對不起的人只能是我!有些話,我也是不能破的……哎!好在都過去了。”
“不,張生,我說的是真心話。要是那天當著我家老爺、二媽的面你只要隨便胡說幾句話,我就沒臉再在世上活下去了,臨別之前,請受鶯鶯一拜!”
玉姬十分激動,忘情地離開鏡臺,給小二施禮。小二急忙上前雙手扶起玉姬,帶著十二分頑皮的玩笑,補上一句臺詞:“娘子不必多禮,日后還盼娘子有事小心才是啊!”
突然,化妝屋邊門大開,子衿、王班主倆人闖入。子衿首先沖去一用力扯下玉姬身披的青花素衣,再一下扯掉胸部紅兜兒。于是,玉姬的上半身赤裸,燭光里一瞬間明明白白暴露在隨后跟上的一干眾人面前。
因為突如其來,玉姬剎那間在驚異中不知所措。就這樣她和小二倆人僵在一堆,相互呆望,臉色蒼白如紙,活脫脫一副捉奸成雙的模樣。
子衿冷笑著對身邊的眾人和丫頭說:“快把老爺、二媽叫來看看,別再說我冤枉了這兩個賤人。”
仿佛約好似的,二媽胡蝶匆匆而至。
子衿攬住二媽胳膊張揚道:“二媽,您老看見吧,我是否栽贓了她?”
小二首先醒悟,正要解釋,王班主沖上去給了小二幾個巴掌:“畜生,你還有臉在這里說話?狗膽包天,竟敢與少奶奶私通,拿下去給我朝死里打。”
哪里等小二分辯,王班主的兒子老婆一干人把小二架走了。
面對險境,玉姬剩下的只有渾身哆嗦和雙手護抱乳胸簌簌發抖的分兒,仿佛天寒地冷的冬天,有人朝她身上潑了一盆冰水。
胡蝶羞著臉,飛步將青花素衣給玉姬披上遮羞。
二媽氣得臉面發青,不分青紅皂白給了玉姬一巴掌:“婊子,你真叫老爺和我失望,丟臉啊!”
一時三刻,汪府上下悄悄傳開一個很丑、很臟的話題:“汪家會唱戲的二少奶奶同飾張生的小二勾搭成奸了。”
這邊鬧哄哄不可收拾。汪爺則滿心歡喜送走客人,打道回府的途中仍然十分快樂,想不到玉姬唱得如此絕倫,讓他臉上好生光亮。
剛進“怡園”,就有人稟報:“老爺,不得了,犯事了,二少奶奶犯事了。”
真可謂樂極生悲。
客廳里,汪爺坐在太師椅上,聽完子衿、二媽細說了玉姬出事的前因后果,心里的疼如刀刺一般難忍,總覺得咽喉熱乎乎的,癱在椅上一聲不吭。緩了半天氣說:“你們把王班主、小二還有玉姬統統叫來,我要問個清楚明白……”
先是王班主、小二分別被五花大綁帶進來。小二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嘴里塞著抹布,已經不能說話。王班頭、兒子和一名伙計將小二按在地下,跪在汪爺面前。然后王班主同樣跪在汪爺面前,一副負荊請罪的意思:“汪爺,出了這等事兒,都是我教徒無方,您老怎么處罰小二,我姓王的都不會說一個不字的,也請老爺處罰我。”
氣血沖心,一股熱血直沖咽喉,剛想吐,二媽急忙遞上手巾,汪爺擴巾捂嘴,將血吐在巾上,一時不能說話。二媽差人要去端盆,被汪爺止住。二媽輕輕地揉摸汪爺心口,十分心疼。
子衿胸有成竹,令人給王班主松綁后說:“王班主,按說你也是逃不脫干系的,是要處罰的,但老爺慈悲,念你們這場戲唱得圓滿,勞苦功高。偌大年歲帶著班子也是不容易的,就不罰你了。我做主給你們一半銀子馬上走人,越遠越好,從今往后,不要來徽州現世就行了。”
王班主對汪爺、二媽連續叩了三個響頭,眾人架著小二狼狽不堪地離開汪府。
接著子衿對身邊人宣布:“告訴府里眾人,府里這等事兒誰也不準對外胡說八道,誰說了不要怪我不客氣。”
眾人唯唯諾諾一走,汪爺凈手,漱嘴,又喝了參水,心口這才平靜下來,他要在這里等玉姬。
但玉姬并沒有來。胡蝶外邊進來向汪爺、二媽傳話說玉姬嫂不來,說她和小二什么事兒也沒有,說有人栽害她的,她是冤枉的。還說如果老爺、二媽不信,她愿一死以洗清白。
子衿道:“難道是說我栽害她,我冤枉她?大家都看見了,二媽您說是不是!這個小賤婦一定是不敢來,反想咬我一口的。”
二媽氣嘟嘟表白:“老爺,我也親眼看見了。她要是不來,那好哇,老爺,我們就去見見她,看她怎樣為自己一洗清白。”
汪爺突然大吼一聲:“不要說了……”
屋里一時靜下來。一會兒二媽還是止不住小聲問:“老爺,您看如何處置?”
子衿接上:“大大,我是長房,我的意見是,將這賤婦送進祠堂,讓祠堂處理算了。不管是沉塘還是丟石灰坑,我們落個干凈了事。留她在家一日,府里晦氣就多加一分,老爺您看呢?”
二媽說:“這不行吧,玉姬與人通奸雖然犯了死罪,但我們也是有責任的,也是我們勸她唱的。二則家丑不可外揚,我們是積德人家,還是把玉姬送回蘇州老家了事吧?”
胡蝶說:“玉姬嫂孤身一人嫁給大哥,她在蘇州也是沒有家的。”
子衿說:“既然是這樣,大大、二媽又很慈悲,要不我連夜差人將小賤婦送外地隨便賣給哪家妓院為妓罷了。這種賤婦水性楊花,送她進妓院讓嫖客千人騎、萬人跨,算是客氣她了。”
突然,汪爺橫子衿一眼:“你們都給我積點兒德吧!玉姬雖然失節,我們都是有責任的,她罪不該死!現在她還是普樂的女人,出嫁從夫,我們都不要擅自做主。我馬上寫信,明兒趕早催樂兒回家吧!”
徽州離金陵路途并不遠,來回不出五六天時間。不知為什么十天過去了,普樂還是沒有回家。這天上午,胡蝶照例前來探視玉姬,悄悄告訴玉姬說普樂可能一時回不來,大嫂說普樂去了日本,什么時候回家很難說。
玉姬心底一涼。跟隨著這股涼氣漸漸地朝深處走去時,玉姬突然對胡蝶說:“妹子,謝謝您這些天對我的關照,明兒您就不要來了。”
胡蝶不解。玉姬低泣:“這都是托詞,我心里是清楚的!我只有一死才能讓人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
“嫂子,您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您要是真死了,這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
突然玉姬對胡蝶跪下,凄婉一笑說:“妹子,請受我一拜。日后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您一定要對大哥說我是被人冤枉的。這情分,我只有下輩子還您了。”
胡蝶傷心備至:“嫂子,您不要想不開啊!”
玉姬雙手掩面:“我是不想死啊,可有人一直都在逼我死!我沒有退路啊!”
第二天,胡蝶跟隨家傭前來送飯,玉姬拒食不開門。
胡蝶急忙稟告汪爺、二媽還有子衿。
二媽生氣道:“死了好,餓死事小,失節為大,省得丟人現眼!”
子衿冷笑:“她想死,沒那么容易!”
汪爺一旁一聲不吭。
三天過去了,玉姬滴水不進,她一副真金不怕火來煉的派頭,漸漸讓汪府上下一干眾人滋生著不安,并隱隱約約傳遞著一種就要出事的感覺。
第三天晚飯桌上,表面平靜的汪爺瞅著胡蝶從玉姬那里端回原樣的飯菜,再也按捺不住。飯后,汪爺心里悸動,說他要看看玉姬。
汪爺、二媽、子衿和胡蝶幾個人來到玉姬臥房門口。天色已晚,房間沒有亮光,里面黑咕隆咚悄無聲息。窗口斜進八月底淡淡的月光,朦朧了玉姬臥室里的簡單陳設,加重了孤寂和清涼。
胡蝶門外輕聲敲門:“玉姬嫂,老爺看您來了,您開開門。”
門仍舊未開。
子衿道:“小賤婦,老爺來了你還敢不開門?簡直反了。老爺是不怕你以死要挾的。”
二媽隔著木板喊:“玉姬,你要是再不知好孬,就莫怪我無情無義了。”
子衿威脅玉姬:“你不是想見普樂嗎?好啊!老爺說了,要是聽話,老爺吩咐我明天雇船,我親自送你回金陵,等著讓普樂回家收拾你這小賤婦。”
這時,玉姬房間突然出現光亮。胡蝶小心翼翼地連續將窗紙搗了幾個小眼,目的是讓眾人窺視玉姬在里面干什么。
玉姬身著戲袍,正在一支接一支地點蠟燭,剎那間無數的蠟燭將屋里照得如同白日。燭光里的玉姬平靜異常,身著戲袍,抽出從金陵帶來的亮光閃閃的銀白寶劍,無聲獨舞,無聲吟唱。
光亮鮮明的燭光里,眾人還發現從正梁上方懸下一塊龍鳳玉佩。誰都知道那玉是普樂送給她的。
獨舞一會兒。玉姬開始說話了,臉面眼睛是凝視著玉佩說的:“哥哥,我想您一直是蒙在鼓里的,怎知道我在這里受苦啊!您就是回來了,但人言可畏,您又能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嗎?您能救我嗎?您就是救了我身,可您也過不了自己的那道坎,救不了自己啊!哥哥,我是多么的不想死啊!我想楠兒!我想您啊!過去您曾救妾一命,又是您把我和女兒帶回徽州認祖歸宗,使我正大光明成為您的妻子,我知足了。哥哥,您記得我們曾在金陵郊外那間溫暖的屋里,我無數次為您唱您最愛聽的《霸王別姬》吧!今天,我不想再為您唱了,今晚要為自己唱一出,給我自己聽了!
看大王在賬中盡擺茶盞,
我這里解君憂淚干妝影殘。
勝負成敗乃上天注定,
賤妾何聊生。
先行刎頸封口,
生別大王與人寰………
玉姬在熱的燭光和冷的月色里,長袖起舞,劍光閃爍。
最后,玉姬十分凄涼而悲愴地拖了一句長長的戲腔:
夫君呀!夫君呀,妾被人冤枉了,
妾只能以死一洗自己清白啊!
就這樣,玉姬干脆利索,手中寶劍橫脖一拉,絲毫不拖泥帶水。
由不得汪爺帶眾人盡力破門而入。汪爺上前奪下寶劍,但玉姬渾身上下早已是血流成河。
汪爺忘了身份,蹲下身體半跪著緊緊抱住玉姬:“玉姬……為什么要這樣?”
玉姬倒在汪爺懷里最后一句話是:“大大,我沒有退路啊……”
玉姬嘴唇似乎一直在蠕動,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但已經不能發聲了。玉姬睜著美麗的眼睛,瞅著汪爺,頭一歪……
玉姬死于不貞,自尋短見,是不可能進入汪家祖墳的。
玉姬自刎而死,死得凄涼無助。她的葬禮必然凄涼無助,輕描淡寫就過去了。
玉姬死前連女兒也沒能見上一面,更談不上女兒哭一聲送送她了。
玉姬死后第七天,普樂得到死訊,這才急匆匆帶著楠兒趕回徽州。通過分析胡蝶和父母以及眾人的說詞,普樂抱著玉姬的女兒,默默地來到玉姬墳邊。風來了,風把玉姬墳頭靈幡吹得簌簌地響,他聽到玉姬凄苦的呼喚。
“哥哥!我是冤枉的……”
普樂摟著楠兒:“玉姬,我來遲了。我會為你討個說法的。”
當晚,汪爺和普樂神秘地不辭而別。汪府人人顯得不安,甚至惶恐。子衿更是熱鍋上的螞蟻,這父子倆連夜突然離家,干什么去了呢?是不是瞞著她尋找王班主,如果這樣,我曹子衿……想到這里,子衿渾身透涼。
沒錯,汪爺和普樂果然追查王班主去了。幾經周折,終于找到王班主。王家班正為南陽鎮一富家唱堂戲。
找王班主途中,普樂叫來兒時習武功時的兩個把兄弟,以增加威懾力。當汪爺、普樂出現在王班主面前時,王班主臉色刷地一白,自知事情敗露的王班主哭喪著臉把汪爺、普樂等人請進內屋,關上門。不用普樂開口,王班主就一五一十如實相告:“汪爺,大少爺,此事雖然是大少奶奶的主意,但我也是見錢眼開。我先教唆威脅徒弟小二挑逗調戲二少奶奶不成,接著我在大奶奶威逼下,臨到《西廂記》唱完收場,我才逮到機會謊稱水紅在化妝屋,將小二騙去與二少奶奶相見,讓大少奶奶扯下二少奶奶衣飾造成通奸假相……我是被逼無奈使了苦肉計啊!”
末了,打開戲廂摸出銀盒,將兩千兩銀票還給汪爺。
汪爺氣得渾身打顫:“你個畜生,你知道嗎?玉姬被你們冤枉后,一氣之下自刎了,你知道嗎?”
“什么?二少奶奶死了?怎么會呢!大少奶奶親口對我說,她只想借我的手,無非想羞辱二少奶奶一番,讓大少爺休了她了事兒,想不到二少奶奶如此剛烈……”
王班主噗通一聲跪在汪爺、普樂膝下,用巴掌扇著自己臉,不停地叩頭:“老爺,大少爺,我該死!我該死啊!今天,你們怎么處罰我也認了。我就是以一命抵一命,也是對不起二少奶奶的。她是無辜的,是清白的,我罪該萬死!我罪該萬死啊!”接著嚎啕大哭。
兩把兄弟抽刀,把渾身顫抖的王班主擰起來問:“老爺,大哥,你們說怎么辦?”又說,“對這樣一個見錢眼開的人,不能留在世上,殺了省得再害人。”
盛氣之下,汪爺也起了殺心。
這時,屋門被人猛地撞開,王班主老婆和女兒水紅沖進屋里雙雙跪在汪爺、普樂膝下。倆女人一人抱汪爺,一人抱普樂哭泣哀號:“老爺,大少爺,你們行行好,我男人早就知錯了,但我男人根本沒想到二少奶奶會那樣……你們開開恩吧!盡管責任不全在我男人,但我男人畢竟圖錢,同時也瞞了我們做下這件傷德之事。現在千錯萬錯,終竟不能讓二少奶奶起死回生了!要不,你們殺了我一解心頭之恨吧,我只能以一命抵一命了!”
水紅說:“加我一個,我娘兒倆的命抵上二少奶奶的命,行吧!”
面對倆女子昂揚的頸脖,汪爺大吼一聲:“滾,這是我們男人的事兒。”
王班主說:“汪爺、大少爺,的確不干她們的事兒,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事出后,我腸子都悔青了,真想一刀將自己了結。打那后我就想好了,萬一敗露,我任由老爺和大少爺處置。現在,我無話可說,我可以以死抵過。死前,我想能否再去府上,當著二媽和府上人面,我要親口還二少奶奶清白。然后,最好還是送我上官府吧,讓官府處置發落是最好的了斷,省得老爺、大少爺身上沾染血光,有損你們的厚道……”
幾天后,汪爺、普樂帶著王班主走進汪府,子衿正在院落協助傭人澆園。遠遠地瞅見三個人,頓時身心就癱了,接著甩掉掃帚驚恐萬狀跑進臥室關上門,然后靠在門后渾身顫抖,且不知所措。
玉姬的死,仿佛天塌一般也將子衿的心擊得粉碎,復雜、驚詫、惶恐、內疚、痛苦,像無數條蛇輪番噬咬著她,像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翻來覆去夜不能寐。當初用這計,無非想羞辱玉姬一番,好讓公婆丈夫把她休掉了事。萬萬沒有料到,這女人作為戲子,風情卻不風騷,不甘蒙受恥辱,竟以死要世人還她清白。
細細想來,玉姬作為小妾,作為戲子名聲本就難聽,一旦失節,還有臉面在世上茍活嗎?況且她又是一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平白無故遭受致命一擊,四面楚歌,孤立無助,也僅有一死了。
那天,子衿從玉姬墓地回家,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眼睛只要一閉恍惚中就見玉姬身著戲裝,手持戲劍,渾身是血從窗格里、門縫里飄然而至,站在她的面前,血淋淋地責問:“大姐,你太那個了吧!你要我死,今日我也要你死……”劍光一閃,一劍刺中了她的胸口,嚇得她渾身冒冷汗。
打那之后,太陽一落山,吃過晚飯,天氣再悶熱,子衿進屋必將房門關得嚴嚴實實,睜著恐懼雙眼,等待著天明……
“大少奶奶,老爺叫你呢……”
聽見門外有人喊她,子衿渾身一寒,不用說一切塵埃落定了。
子衿戰戰兢兢,臉色蒼白面見公婆丈夫,面對眾人鐵青的臉,怒視她的目光和神態,膽戰心驚中伴隨著一陣頭昏襲來,人仿佛短了許多,心徹底崩潰了。她低頭無語,默默地跪在公婆丈夫面前,捂臉大哭。
“我不過想出出她的丑,不曾料到玉姬妹子竟會這樣……”
普樂懷抱玉姬戲服:“我問你,玉姬是不是清白的?”
“妹子是清白的。”
普樂吻著玉姬的遺物,輕聲而泣:“玉姬,你聽見了嗎?”
汪爺大罵:“子衿,你做事太過分了!你男人不就是討玉姬一個小妾嗎,而且你倆并不一起生活,怎么就容不下她呢?再說,玉姬進了汪府,萬事都遷就你,你叫她留在老家,她答應了。她想把女兒留下陪她,你不依,她忍了也依了你。可你還是不放過她,竟想出這個惡計,還騙我說樂兒去了日本回不來,這又何苦呢!現在可好,人給你逼死了,你心里怕也不好受吧!”
汪爺背開身子,抹起眼睛。普樂哭得更加凄慘。
二媽掏出手絹一邊擦淚,一邊勸普樂:“樂兒,人死不能復生,不要再哭了。”
“二媽,我能不傷心嗎?玉姬是遭受天大的傷害走的,她死得太慘了。”
二媽心也被說痛了,情不自禁自責起來:“也怪我糊涂,玉嫻戲子走了就走了,大不了這戲不唱就是了,非要玉姬扮鶯鶯……現在弄出人命……當初我也是糊涂,不問青紅皂白,不問子丑寅卯,也就認定玉姬和小二做了齷齪事兒,還給了她一嘴巴,這不等于承認親眼瞅見玉姬和小二勾搭成奸嗎?事后靜下三思一番,我和老爺也總覺得許多地方經不起推敲……”
后面話如果再要細說,就不是自責,而是給子衿加杠子。二媽知趣打住話頭兒,撩起衣襟抹鼻子。
汪爺指著二媽兇狠狠罵著:“你們女人都是頭發長見識短、沒長腦子的貨色!樂兒,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事兒你說該怎么就怎么辦吧!”
“我要休她。”
“我休了她,才能給玉姬一個交代啊!”
汪爺贈給普樂的是沉默,沉默就是默許。
二媽猶猶豫豫地問普樂:“你真要休大娘子!她犯了‘七出’中哪一條?”
普樂說:“多著呢,逞強霸道,心腸歹毒,嫉妒成性,心胸狹窄。休她還是看在過去為汪家生了一雙兒女,要不,報上宗祠或者官府該受凌刑的!”
子衿頓時癱了,跪爬著求汪爺、二媽:“大大,二媽,我知錯了,還不行嗎?我發誓,從今往后我會像待女兒一樣把楠兒撫養成人,以后你們叫我干什么都成,千萬別叫普樂休我啊!今后我要做更好更乖的賢妻良母,好嗎?”
普樂口氣堅決:“不行!我若不休你,玉姬答應嗎?”
普樂氣憤地將玉姬的戲裝砸在子衿身上。子衿抱住玉姬的戲裝痛哭。
普樂來到玉姬的房間,鋪上宣紙,開始研墨,準備寫休書。子衿跟身進屋,目睹休書二字,她徹底絕望了。絕望中的她突然狠狠一抹眼淚,收回哭腔,唏噓著,咬唇冷臉對普樂聲明:“你要是敢休我,我也走玉姬的路,我要以我一死換她一命,以命償命,這下你們全家高興了吧!”
普樂冷笑著說:“別想拿死嚇唬我,我不怕!”
“那好,你就等著收尸吧!”
子衿飛身出門。
“不好了,不好了,大少奶奶上吊了!”
等汪爺、二媽、胡蝶趕到,子衿已經被傭人七手八腳地救下。子衿披頭散發,衣裳紊亂,瘋一樣繼續在眾人間拉扯,似乎掙扎著還想登上高凳,要自己脖頸套進那白白的絲帶里。
汪爺近身大喝一聲:“子衿,別再鬧了,你還沒有鬧夠嗎?”
汪爺來到玉姬的房間,不聲不響走近普樂,奪過普樂寫好的休書,一邊撕一邊悲傷地說:“樂兒,咱們家再不能死人了。”
回金陵前一天,子衿在鎮上買了冥紙、戲人、彩飾、香火,叫廚子燒了六碗頭祭品,她要最后一次冥祭玉姬。
楠兒在父親的京胡聲中一直哭。普樂將京胡拉得如泣如訴,他想以自己的琴聲溫暖玉姬早已經涼去的身子。
子衿不聲不響把祭品放好,燒了冥紙,炸了鞭炮,叩頭時無限愧疚地說:“妹子,你一身清白是我下了套子害苦了你,姐對不住你啊!姐在這里向你謝罪了。如果有來世,姐一定還你一命的。你放心,楠兒我一定待她好,比待女兒還親,你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