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
如歌歲月
■楊光

井隊小院 版畫/王洪峰 作
放下畫筆,退后幾步站定,王向東看著我笑,自信的神態(tài),臉頰泛有紅暈,仿佛是剛剛喝過了酒。我心里不禁一陣難過。兩個鉆工看我一眼,動動嘴唇,一句話沒說,小心翼翼地捧起畫像,又小心翼翼地走出列車房,邁著緩慢的腳步向井場走去。
井場上,鉆盤不轉,機器不響,沒有哀樂,沒有鮮花。鉆工們身著工裝,頭上的鋁盔在陽光下锃锃發(fā)亮。一只黑色的鳥飛落在井架上,嘎嘎直叫,有冷峭的風吹過,砭人肌膚。鉆塔頂上永遠飄揚的那面紅旗,獵獵招展,像是燃燒在蔚藍色水域的一團火焰……王向東靜靜地躺在鉆臺前面的一塊床板上,躺在與他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們當中,身上覆蓋的鮮紅的黨旗在微微顫動,有時還會輕輕地鼓脹起來,那種感覺似乎是王向東熟睡中涌動身體,像要翻身,像要揮揮膀子坐起來下床。二十幾輛大大小小的汽車,同時鳴響了喇叭,是在同聲呼喚,抑或是撕心裂肺的嗚咽。曠野里,汽車喇叭的聲響傳出很遠很遠,及至遠處朦朧如畫的山巒,那里鳥跡點點,瞬間融入空闊明凈的初春的天嵐。
巨副指揮致悼詞,聲音在鋼鐵的冷峻中回蕩,催人淚下:“今天,我們以無比沉痛的心情,在這里深切悼念王向東同志。前……”
我的目光迷蒙一片,像陽光下正在解凍的水潭,溶解的浮液緩緩旋轉,一點一點向劉芳流移過去。
劉芳艱難地站立著,兩肩不停地聳動,頭發(fā)有點兒散亂,臉頰濕漉漉的,像一塊正在融化的青白色的冰,紅腫的眼睛近乎兩只熟透了的李子,灰藍的衣褲上滿是泥跡。劉芳悲痛欲絕的神情,使我不忍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王向東注視著我,沉靜堅定的樣子,眼里是歡快的笑意,可我看得出,那里有無盡的不舍和摯深的留戀。我沒有想到,我給他畫的第一張彩色畫像,竟是用于他的追悼會。畫像時,淚水一次次將我淹沒,致使我無法分辨調色板上的顏色,不得不停住手中的畫筆,竭力讓我的視力重新清晰。我是照著他的一張照片繪畫的,可是我又并沒有依照什么,他的形象是刻印在我腦海當中的,一顰一笑,一招一式,無須想象,無須追憶,睜開眼睛看得見他,閉了眼睛同樣毫發(fā)畢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眼前。我將他的臉色賦予了我所希望的那種健康色——紅潤的暖色調,讓他健康的朝氣最后一次感染每一個熟悉他的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三年前我與他分別時,就曾這樣久久地對視過——
風嗚嗚地叫著,沙土撲打在臉上,針刺一樣疼,百米以外的井架,只隱隱地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井架頂上的那盞長明燈,像一個陳舊的橙子,郁郁地成為一團似有若無的黃。鉆機聲大一陣小一陣,有時竟像是從遙遠的天際滾來的悶雷,使人焦躁、壓抑、渾身極不自在。沙蒿抱成團奮力在風沙中掙扎,左沖右突,搖滾奔馳。路痕被飛沙所覆蓋,游龍走蛇,迷蒙不清。天地混沌得不分上下左右了。遭遇這樣的天氣,不是初次,也不是一次兩次,堪為家常便飯、習以為常了。但今天,我卻格外坐立不安,能有啥事兒沒做嗎?沒有。能有放不下的事情嗎?好像也沒有。我就是不知道為啥,這兩天一心想回家,一心想馬上離開這里。要說最迫近的事兒,那就是等王向東趕快回來,他回來了,我就可以動身走人了,可是越是著急,越是不見王向東的影子。
王向東早該回來了。我?guī)状蔚綆づ裢饷嫒タ矗謳状问劂@進帳篷。
帳篷里沙塵彌漫,篷架搖晃著,吱扭吱扭響。帳篷帶子抽打出雜亂的噼啪聲,就像許多人漫無章法地搶著敲擊一個破了的羊皮鼓,床鋪隨著帳篷的搖晃而搖晃。電燈也在搖晃,就像人家說的,像渾水中的一個蛋黃。我躺下,起來,拿起書,放下,再拿起半導體,半導體刺啦怪叫,怎么也調不出一個可聽的電臺。
前天下早班,我對王向東說:“向東,我要走,探家!”
向東哈哈一笑:“老婆才七天,回去還不和在這兒一樣,干戳著!”
“不行,我得馬上回!”我笑不起來。我一想起劉芳生孩子的事,生過孩子也是七天,“七”是個敏感的數(shù)字,想起“七”這個數(shù)字我就心慌,身上就直起雞皮疙瘩。
“急了?那就等我開會回來!”向東又沖我一笑,“咋搞的,想多了吧?劉芳那時是特殊情況。”
門開了,向東和風沙一起撲了進來。
向東關上門,放下提包,跺跺腳,雙手提著衣領抖了抖,眼角掛著綠豆大的兩個泥蝌蚪,滿身一塵不染的只有那雙黑得發(fā)亮的眼睛了。
“咋這么晚才回來?”我急切地問。
“吃了中飯走的,看,九點多了。”向東往我床上一坐,看看手表,“這風了得,三個小時的路走了八個小時,雖然一路瞎摸,可總算回來了,把水罐車司機折騰壞了。”他雙腿一盤,從帶來的包里掏出兩瓶竹葉青和幾筒罐頭,“來老郭,今天你我兩個,誰也不許裝狗熊!”
“啥事兒這么高興?”我疑惑地問,“是不是劉芳有喜了?行啊向東!”
“她有喜?你有喜呢!”向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給我,說是劉芳的,讓我喝完酒再看,我說我不看,他說你也關心關心老同學,看看她有啥“活思想”,再說她是老師,讓她給你開個小灶,傳授點當老師的經驗。他把酒杯塞到我手里,酒杯是玻璃酒瓶纏上柴油繩燒切成的水杯子,半杯二兩至多不少。
“啥意思向東,糊里糊涂的?”
“為你高興呀老同學,你要當老師了,靈魂工程師呀,你說該不該祝賀祝賀?來,干!”向東往我杯子上狠勁一碰,仰脖往嘴里一倒,杯子見底了。
“向東?”我更糊涂了。
“教育處找畫畫的人才,我推薦了你,手續(xù)我替你辦了,明早起身,坐水罐車走,報到前先回趟家,學校快開學了,明白了吧。”
我愣了。我要站講臺當老師了,這抱鉆桿的手要拿畫筆了!當老師是我多年的愿望。油田工作多是野外,環(huán)境差,條件艱苦,能到固定性強、不流動的學校工作,那無疑是進了天堂了!當然,我還不完全是沖著享受去的,我是為了我那個美好的夢想——畫畫,當畫家。當老師?這也太突然了,我探究地盯住向東的眼睛,問他:“向東……真的?”
“咋,懷疑呀?”向東爽朗地一笑,“那你說,除了你還有誰能當老師,美術老師?來老郭,為了你光榮調動,為了你的寶貝千金,干!”
兩只杯子有力地碰在一起。
我的眼睛模糊了。
向東的眸子水漉漉的。
我和向東一時竟沒了話說。
兩只杯子再一次有力地碰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我說:“向東,是個好事吧,可怎么心里恁么個滋味呢!”
“好事!”向東又爽朗地笑了,“那是你激動的,我給你辦手續(xù)的時候我都激動了。”
向東又和我碰杯,緩緩地說:“你我寒窗五年,一起當鉆工十二年,從少年無知到成年工作,實話說,我也不情愿你走,想留你。可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么多年,別人打牌你畫畫,別人閑諞你看書,不容易呀,人盡其才,走吧你,走吧!”他的話語里包含了幾分不舍和傷感,“哎老郭,那首歌怎么唱的,‘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他唱了兩句,情緒一下子昂揚起來,和我碰一下杯子,自顧喝了下去,“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為了關心我、照顧我,支持我當好這個隊長,你比別人付出得都多,要不是為我,你也早調走了,我得謝謝你,謝謝你老同學!”他又喝一口酒,似乎是要讓酒把肚子里的話全都擠出來。他瘦削的臉頰,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眼皮疲倦地一次次往下垂,可他又一次次地抬上去。
“向東,既然這樣,我就走,少了一個監(jiān)督你的人,你一定要保重!”我一口喝干半杯酒,心情沉重地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向東,別讓我舍不得走,別讓我惦記!”我對他的身體的確十分擔心。
“老郭,老同學!你我甘苦與共十七年……”向東聲音一哽,淚如泉涌。他又打開一瓶,大聲說,“我要為你送行,為你唱歌,唱歌,還那個歌”!他眼神有些空滯,滿含眷戀。我突然不想走了,這種想法一時強烈起來,但我并未說出口。向東決定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更改的,更何況他已經替我辦好了手續(xù),我說了,等于白說,對于他無濟于事,反又讓他費心思勸我。看他疲勞之極的樣子,我的心不由難過起來,他啥時候知道照顧自己?啥時候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他說得沒錯,如果不是因為他,我的確早就離開鉆井隊了。我真的舍不得離開他。
我把泡好的茶水遞給他,他大口吞咽,汩汩有聲。
向東喝完,嘴里只喊“太熱了,太悶了”,解開衣服上所有的扣子,下床站在地當間,揮揮胳膊,轉轉脖子,哼哈兩聲。我看到,燈光下,他的眼睛紅了,眼眶里又一次蓄滿了淚水。
“老郭,我要專為你一個人開個專場,就現(xiàn)在!”向東這樣說著,放開嗓子唱開了: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面對戈壁大風沙
…………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我初中畢業(yè),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不久的一個晚上。縣城的影劇院里燈火通明,標語和彩旗煥然一新,條木長椅上,座無虛席,人行道上,人頭攢動,密密匝匝。學校的紅衛(wèi)兵宣傳隊和縣革命委員會的宣傳隊,要在這里聯(lián)合演出。我印象中,文革的序幕就是從這座影劇院正式拉開的。
女報幕員是劉芳,她長得俊俏,但從未穿得這樣鮮亮過。湖藍色的短裙,水紅色的襯衣,長長的辮子上扎著兩只雪白的蝴蝶結。她站在臺口,漂亮得像一株嬌艷欲滴的水仙花,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吃驚劉芳怎么會有這么美,美得令人瞠目結舌,按當下一句時髦的話說,那叫猝不及防。因為在我過去的印象中,劉芳很樸素,并不艷麗奪目,大不了也就一朵受看可愛的花兒。
劉芳朗目皓齒,清雅大方,笑盈盈一臉燦爛。
我捧著一本借來的《紅巖》,在“亂”中求靜,匆匆與書中的李敬原一起,驅車奔馳在去往白公館的山路上。當聽到劉芳報幕的聲音,我便欣喜地抬起頭來,劉芳甜甜地說,請聽王向東的獨唱《我為祖國獻石油》:
…………
嘉陵江邊迎朝陽
昆侖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
地不怕
風雪雷電任由它
我為祖國獻石油
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
…………
王向東的歌聲把我?guī)У搅艘粋€從未有過的美好境地,那里有一幅幅動人的圖畫,畫中的每一縷顏色,都讓我陶醉不已。那里有美麗的韻律,每一個音符都讓我亢奮激動,我的心湖被掀動了,一波未落又起一波。我在這時想得最多的是“嘉陵江邊”的“朝陽”,“昆侖山下”的“晚霞”,根本就沒想過還要“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沙”。我被歌曲中豪邁樂觀的氣勢抓住了,竟至于迷戀不能自拔,為之深深地向往,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其中,仿佛沒有我,“祖國建設”跨不了“駿馬”,“錦繡河山”不能“美如畫”,我的人生就不能“榮耀”輝煌了!然而何止是我,像我一樣充滿幻想且又熱血沸騰的同學們,哪個不是把自己的理想描繪得五彩繽紛!
王向東歌唱得這樣好,以前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過。學校圖書館由紅衛(wèi)兵接管后,有那么多想都想不到的好書看,每次進去,都讓我目不暇接,癡迷其中。我一頭扎進書堆,竟不知王向東還參加了紅衛(wèi)兵宣傳隊。
“哎,你也沒受點‘同類項’的感染,上去唱一個?”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推推我。
“同類項”指的是王向東。實際上,那時我們大家都互為對方的“同類項”。
進入中學后,我們二十幾個同學睡在一個大土炕上,炕是實心的,不能燒柴火,冬天地上只生一個只會冒煙的土爐子,夜里凍得沒法睡,只嫌互相擠得不夠緊。我的鋪蓋是一床褪了色的紅花小被子和一條破棉毯拼湊成的小褥子,王向東比我稍好一些,除了一床被子之外,鋪的是一條有幾個窟窿的羊毛氈。有一天上數(shù)學課,老師講了同類項合并,王向東欣喜地對我說,郭剛,你要不嫌棄,咱倆搞個同類項咋樣?這不是“英雄所見略同”嗎,我自然同意。
從此,“同類項”取暖法在學校普遍得到“推廣”,同學們自選對象,合并被褥,兩個人或三個人鉆一個被窩,以抵御冬天的寒冷。為這事,老師還表揚了王向東,說他“學得好,用得活,以后肯定有出息”。
王向東的歌聲,引來了一帳篷新來的青工,他們推推搡搡站了一地。
青工們呱呱的掌聲代替了王向東的歌聲。
“別拍了,拿酒來!”正唱在興頭上的王向東,沖一個呼喊不安的青工吼了一聲。
一個青工趕忙端過杯子,王向東將杯子高高舉過頭頂,可著嗓門說:“同志們,郭剛班長,要當老師了,明天早晨,大家和我一起,歡送……歡送!”
“隊長,吃飯啦!”外面有人喊向東。
吃飯?我一聽慌了,急忙奪他手里的酒杯,酒杯已是空的了。
混賬透頂,我太混賬了!向東有嚴重的胃病,我怎么能讓他空肚子喝酒呢?
“好,吃飯,吃飯……”向東對我說,“吃飯……”
幾個青工攙著向東走出了帳篷。
風,依然呼呼地刮著,天黑洞洞冷森森的。我看著向東瘦高的身影進了干打壘食堂,心一陣緊縮,說不出是什么感受,是憂傷吧,此時沒有喜悅。
第二天,我懷著十分復雜的心情,離開了鉆井隊。
早晨我走的時候,向東還昏睡在床上。
“老郭,走吧,我不起來了。”他艱難地睜開眼睛,上氣不接下氣,虛弱地說,“酒有點多了,沒事,我高興。”他又苦笑了一下,伸手給我。
“向東,以后千萬別再喝了!”我握住他的手,他閉上眼睛點點頭。
“昨晚怪我,保重,保重知道嗎!”我捏捏他的手,他又點點頭。
走在路上,水罐車司機說,你們隊長是個直性子人吧,昨天迷路,我跟他吵得要打起來,幸好他正確,要不昨晚上怕是要在野地里當一夜“團長”呢,搞不好還把麻煩躉大了,我是說車。你想啊,不熄火不行,熄了火不放水也不行,要是缸體凍裂了,那可就啥招都沒了,狼吃了都說不上呢!
“你聽他的沒錯,吵架打架你撈不上便宜。”我說。
“開車的人盯路眼最毒了,我不信他比我還毒,沒想到他還真行!”水罐車司機手把方向盤,笑盈盈地說,“車到了隊上,我沒張嘴呢,他倒給我道開歉了,好像是他錯了,這人好交,紅臉漢子!”
“這算啥,小事兒一樁!”我說,“你以后要是住隊,就知道他的為人了,那是個拼命三郎,要工作不要命的主,至于別的,他就不太往心上放了!”
“也是,看出來了。”水罐車司機說,“昨天走的時候我說天不好,明天走,他說不行,必須走,隊上事兒多,上了車看信呢,一股風又把信給卷跑了,他又追了好半天……”
說到信,我突然想起向東給我的信我還裝在身上呢,既沒有看也沒有給向東留下,昨晚我也是喝多了酒,又加上“老師”把我攪得千頭萬緒的,竟完全忘了這碼事兒了。
水罐車顛簸著,我掏出劉芳的信。
劉芳給向東的信是這樣寫的,開頭是兩段“最高指示”。
第一段是:“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第二段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干部要關心每一個戰(zhàn)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下面是正文:
向東,最近身體好嗎,你寫給我的九封信我都收到了,可我沒給你回信,你一定很著急,也一定很想知道不給你回信的原因吧?
從你送我回來以后,我又住了兩個月醫(yī)院,病魔折磨我,精神摧殘我,我都到了崩潰的邊緣了。我想死,因為我像一個生了私生子的下賤女人,知道我的人都指指戳戳,見了熟人我抬不起頭,我想象的那種美好沒有了,我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了。向東,我怎么給你寫信?即便寫信,我又能給你說什么呢?
向東,我太痛苦了,多想你能在跟前陪著我。以前追求過我的人諷刺挖苦我,說我 “光圖油鬼子有錢了”,不想 “差點把小命搭上了”。幾個同學說我 “鬼迷心竅”,明明在一起還說 “好女不嫁石油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呢,“咋就一下跟上王向東跑了”,娃娃沒了,“你自己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王向東 “三年兩載回一趟,帶來一堆油衣裳”這倒也罷了,沒想到你這個樣子,“他還一抹溝子 (屁股)走了,啥事恁重要,人就不重要啦?”這都是我住院時他們來看我說的。他們忙著給我重新介紹對象,我爸媽甚至給我寫好了離婚協(xié)議書。向東,你不要怪他們,尤其是爸媽,他們看我病歪歪的樣子,也是心疼我,二老就我一個女兒,對你并無惡意。
向東,不管別人怎么說,你還是知道的,我不是追名逐利的小人,也不是朝秦暮楚的壞女人。我不給你寫信是我不愿打擾你,我就是當時給你說了你也幫不了我,反而讓你為我分心,你干的事我都看見了,充滿了危險,你知道我多疼愛你……我只要你健康平安,別的我啥也不要。
毛主席說:“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毛主席去世了,可他老人家的教導我永遠記在心里。你干的事兒沒錯,是毛主席教導得好,我不會拉你的后腿,我也不做“行動的矮子, 語言的巨人”!
向東,我一直在向你看齊,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要不學校挑老師時也挑不到我的頭上,我是返城工作的第一批下鄉(xiāng)知青, 你是知道的。 我現(xiàn)在仍在向你看齊,請你相信我。
向東,我現(xiàn)在身體已經好了,可以上班了,只是身體比較虛,光出冷汗,學校讓我暫時管管圖書室,說再繼續(xù)恢復恢復,你盡管放心,保重保重再保重。想你向東,你如果不能回來,學校放暑假我就去你那兒,地窩子我還得好好住住呢!深深地吻你。
愛你的芳
一九八零年五月十五日
看過劉芳的信,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平靜了,想了很多很多。上中學時候的,文革時候的,我和向東招工探家時候的,劉芳下鄉(xiāng)返城懷孕分娩時候的,等等等等蜂擁而至。我只覺得,劉芳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向“女人”走來,從純潔向滄桑走來,從幼稚向成熟走來……一直在走,但也一直走在夢一般的憧憬當中。她是為愛情才那樣的。她結婚前后的生活大都孤寂而又落寞,吃過一個苦果又吃另一個,一個接一個。很像一個落水的盲人,剛要掙扎著探起頭來,不承想又被一個浪頭打下去,冥冥中仿佛有人故意跟她過不去,非要讓她暗無天日、身陷不測才心滿意足。她沒有花前月下過,沒有有孕在身時,被丈夫拉著摟著呵著護著那種小鳥依人的甜蜜感覺。除此之外,她還要忍受那么多“好心人”善意的勸說,或是有意無意的感情挑撥,還要忍受失去孩子的、失去健康的種種折磨……
現(xiàn)在,劉芳又失去了丈夫……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我與向東一旦分別,竟成永訣!
《我為祖國獻石油》那首歌,薛師傅說,我走了以后,向東再也不曾唱過。可是這時遺像上的向東,微張著嘴,分明是一曲剛剛歌罷的樣子。
劉芳曾經說過,向東是個唱歌的好材料,上中學時“窮得都那樣兒了,還唱曲子呢”,你想想看,要是有個好的環(huán)境好的條件,那還不唱出個名堂來!說有一回向東輟學,她和班主任老師去家里找他,走到離他家村子不遠處的一個亂墳崗子時,聽到有人唱歌,唱的是“青線線,藍線線,藍個英英采,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人”。老師站住聽,聽了一會兒,贊嘆地說,唱這么好!她悄悄地跑了上去看,原來是向東在唱歌。向東躺在一個墳頭邊上,鞭桿橫在肚子上,唱得正入神呢,她說你還唱得專心得很,誰把牲口給你趕走你都不知道,向東說人家要我都不要牲口,牲口吃得太多,我吃得少還會聽人話,說完就笑。
劉芳說,要沒有這次的發(fā)現(xiàn),宣傳隊怕還真沒個像樣的男高音呢。我說劉芳,你是不是認為,王向東小小年紀,情歌就唱得那么好,長大了準是個好情人,所以你就瞄上他了。劉芳說,看你老不吭氣,說個話還蔫壞蔫壞的。劉芳格格地笑,臉上浮起兩片玫紅。
劉芳掙扎地站著,兩個女地質工一邊一個攙扶著她,但她還是身不由己地萎頓下去,一個鉆工迅疾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鋪在地上,扶劉芳坐了上去,劉芳失聲慟哭。這時,巨副指揮也哭了,他用手背在臉上抹了一下,顫抖的聲音像重槌敲擊著每個人的心扉:
“王向東同志,是我們黨的優(yōu)秀黨員、優(yōu)秀干部。十幾年來,他勤學苦干,技術全面,公而忘私,不畏艱難,以身作則,帶病上班,堅守崗位,勇于奉獻,多次榮獲指揮部授予的‘優(yōu)秀共產黨員’‘先進工作者’‘模范鉆井隊長’等稱號,他領導的鉆井隊被指揮部授予‘攻堅啃硬勇攀高峰鉆井隊’。王向東同志的逝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好戰(zhàn)友……”
是的,王向東是個好同志好戰(zhàn)友,我已經失去了他。劉芳也失去了他,而她恰在這個時候,身懷六甲。
第一次來隊分娩的慘痛陰影還籠罩在身上,而今天,她又無奈地跨進了這人生磨難的又一個深淵,上一次是失子的血肉撕裂,她自己也差一點兒命入黃泉,這一次是喪夫的生離死別,她還能否堅強地立于人間?
劉芳結婚以后,這是她第三次到鉆井隊來。
第一次是在1978年的秋天。
一個艷陽明麗的下午,我正在伙房后面洗衣服,聽人說隊長媳婦來了,我跑到隊部,隊部已經擠滿了人。劉芳挺著個大肚子,喜眉笑眼地坐在王向東的床沿上,桌上放著一大堆煙糖瓜子等東西。看到我,她忙站起來給我讓座,眼睛清靈靈的,透著即將要做母親的快樂,臉色不很潤澤,上面有銅錢大小的銹斑,衣服緊巴巴地繃在肚子上,與以前相比可真是判若兩人了。我看她大腹便便的樣子,由不得哈哈笑了,她知道我在笑啥,于是掩飾地拽拽衣襟,抓起一把糖,稍顯羞赧地說:“我結婚你沒回去,郭剛你吃塊喜糖吧。”我說你結婚向東搶著回去了,那我當然就不能回去了。大家“哄”的一聲大笑。劉芳笑著挖我一眼:“還那么蔫壞!”
鉆井隊是個男人的世界,誰的家屬來,就都看稀罕物件一樣,一撥一伙地進來出去,有的還把自己“窩藏”的好東西拿來,當然也還惦著吃點風味土特產,鬧個樂子,以表示誠懇的情誼,或是呼三喝五地喝上幾杯,嘴里叼上一支煙滿足地走開。
劉芳和向東結婚,向東的意思是在井隊結,這樣公私都可以兼顧,家里老人也都同意了。可是臨到結婚的時間了,雙方父母又都改變了主意,向東只好回去。
“劉老師,問你個事兒。”薛師傅親切地對劉芳說,“你都有了娃娃了,可這婚總得結吧,你說是不是?”他擠眉弄眼歪著嘴噴了一口煙。
劉芳的臉刷地就紅了,馬上說:“我結過婚了!”
“我沒看見。”薛師傅說,他把臉轉向大家問,“你們看見了嗎?”
“沒有!”大家齊聲說,笑了起來。
“咋辦?”
“結!”
“聽見沒有?劉老師!”接著薛師傅又詭秘地低聲說,“不結還不行,大家不答應。”
在薛師傅的攛掇下,大家都認為有必要在隊上把結婚典禮補上。
劉芳忍俊不禁,格格直笑。
薛師傅是隊里的大班司機長,大班司機長不上夜班,白天的事兒沒有他不管的,他比我們大六七歲,但工齡卻比我們長十幾年,愛管事兒,好熱鬧,也是操心慣了,不管個啥事兒心就發(fā)慌。這樣,隊里也都把他叫做薛婆婆。他說,大家準備準備,就招呼我和他出去了,說向東忙昏頭了,要好好說說他。向東正和一個司鉆蹲在茶爐跟前說新工培訓的事兒,說你們班一定要抓緊時間迎頭趕上,把新工的士氣帶出來,要讓每一個新工達到獨立操作的能力,不然人家回去啥也不會干,還不得罵我們囊包不是,這就辜負了上級對我們這個先進隊的殷切希望了。
薛師傅向向東說了找他的意思,向東一臉不高興,認為劉芳不懂事,隊上這么忙,偏要跑來湊熱鬧。薛師傅說,劉老師來是沖著你來的,生娃娃可不是個兒戲事。她媽要照顧她嫂子坐月子,還要照顧她生病的爸,你媽腰腿疼得顧不了自個,你說她不來咋辦?他這是來生娃娃,就是不生娃娃,來了多呆兩天有啥?來了好,有啥不好?我們都歡迎,都高興!搞個熱鬧,是我們的傳統(tǒng),最重要的還不是想哄著劉老師樂呵樂呵,她頭次來,你總不能讓她傷心吧,一看一眼睛土,一吃一老碗沙子,咱這地方,兔子都不來,有個啥,搞個樂子,她以后也好有個念想。向東的臉漸漸放晴了,他把煙頭扔在腳下慢慢地踩。
我掏出煙來,每人又續(xù)了一支。

結婚典禮開始了,劉芳和向東一人戴了一朵紅紙扎的“英雄花”,薛師傅是司儀,我是證婚人,程序一項不少,笑聲接連不斷。到了介紹戀愛經過時,薛師傅說,大家說讓誰先介紹,大家說劉老師。薛師傅說:“我想也是,咱們不聽隊長說了,天天聽他說,這耳朵都起了繭子了,劉老師你說,隊長他想補充呢,那就磨會兒嘴,不補了算了!”
劉芳推不過,說咋說呢,從哪說呢。看看向東,看看我。我說,當然揀最精彩的說。向東說:“看把你認真的,還當回事兒了你?”說著往嘴里插根煙,“啪嗒”點著火,瞇了眼睛抽,打火機在手里翻跟頭。
薛師傅一本正經地說:“劉老師你想要說得長呢,就從你們認識那天說,想說得短呢,就從咋懷的娃娃說!”
大家嘩然,笑得腦袋在脖子上直晃蕩。
向東笑得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說劉芳你說吧,不說過不了關。劉芳說那我就說:“上中學那會兒還小,紅衛(wèi)兵宣傳隊我們一起呆了幾個月,后來他就到了石油,我就下鄉(xiāng)了。”
“停,停!”薛師傅喊,“上學省掉了,那就說說宣傳隊吧,幾個月啥事兒沒干?要詳細,是吧?郭剛,你可是要監(jiān)督著點兒,別打了馬虎眼!”
“真的沒有,啥也沒有!”劉芳說,“要說有,也是他和郭剛一起回去探家那次。”
那次探家,是國慶節(jié),我和向東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
“王向東,郭剛——”
我倆剛走出車站不遠,就聽到有人喊。尋聲看去,劉芳正站在車站門口的臺階上,搖手跳高地喊我倆呢。
劉芳跑到我倆跟前,用手掠了掠剪到耳朵下面的短發(fā),白而細嫩的臉,窈窕的身材,穿一件草綠色軍上衣,夠得上是“颯爽英姿”了。
“真成了工人階級老大哥啦?”劉芳扭扭嘴角,佯嗔說,“從老同學面前走過,眼都不斜一下,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死了!”說完,她甩手就走。
“哎劉芳,別走!”向東急忙就喊。
“誰走啦?”劉芳轉回頭,“我是學你倆的樣兒呢!”
“劉芳,你來車站干啥,不是接向東的吧?”我開玩笑地問她。
“哪兒呀,送我爸媽上北京呢。”劉芳頓一下,笑說,“去北京見毛主席!”
“啊?去見毛主席?”我和向東一驚。
“騙你們呢,去部隊看我哥呢!”
“你哥入伍了?”
“嗯。這衣服就是他給我的。”劉芳得意地伸伸胳膊。
“唉,這輩子我是沒指望了!”我長嘆一口氣,羨慕地扯了下劉芳的軍裝袖子。
“你的理想……不就是當個石油工人嗎?”劉芳不解地問。
我沒回答她。向東也不接話茬。
劉芳看著我倆,咯咯地笑:“神了,到底是‘同類項’呀,這個不說話,那個就啞巴了。說不說反正都比我強,你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我呢,下鄉(xiāng)當個‘常青藤’上的‘向陽花’!”她扯扯我穿著的藍勞動布工作服,又摸摸胸前印著的“為人民服務”,同我一樣,也是羨慕中多了無奈地嘆息。
“劉芳,不是不說,是怕嚇著你。”向東說。
“那次不招女工,要不我也‘榮耀’上了。”劉芳十分惋惜地說。
“郭剛都不想干了,你還想‘榮耀’呢?”向東看我一眼,認真地說,“郭剛想回來種地,要不你跟他換換?”
“燒的吧,我說呢,連封信都不寫。”劉芳不相信種地會比當工人好,要是好,人都為啥撲著攆著當工人。
“不信你去試試,別說工作了,上趟廁所回來,不叫你裝一褲襠沙子才怪,那時候哭鼻子喊媽就遲了!”
劉芳在我胸上捅一把:“蔫壞你,不聽你說了!”
“嫌難聽還是不信?”我說,“那你問向東!”
劉芳打量著向東,神色現(xiàn)出嚴肅的神情,眨著長長的睫毛:“真的啊,誰又不搶你的!”說著又一笑,臉上寫滿了疑惑。
“戈壁灘無人煙,風吹沙土漫過天!”向東一字一句地說,“劉芳你可能不信,但那的確是真的。好多人受不了那個苦,一聲不吭溜號走了,我們算是堅強的,是經得起考驗的一批人。現(xiàn)在覺得也沒啥,挺好的。愛點干凈的人,都在床上搭一個塑料小棚子,像蚊帳一樣,省得睡覺讓沙子給埋了,郭剛就搭了一個,歡迎你以后去參觀。”向東說得很輕松,“剛到石油那陣兒,郭剛那個怨呀,說要不是我唱那個‘獻石油’,鬼才想要干石油呢,干就干了,還硬是把當兵的事兒也給耽擱了。在石油的同學也都怨聲載道,就差開批斗大會了,我說你們要怨就怨劉芳,不是劉伯樂,我這‘千里馬’還在驢群里混著呢!”向東呵呵地笑。
“怨我?”劉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當然怨你,不是你,向東咋會到宣傳隊,不到宣傳隊咋會唱那個‘獻石油’?”我一本正經地說,“你可是害了一大批人,抓罪魁禍首就是你!”
“這叫歪打正著,把你們從農村扒拉了出去,還說風涼話呢!”劉芳笑成個風擺楊柳的樣子,“要感謝我,這些沒良心的。別說啊,人家那歌兒就是好,也是向東唱得好,把人鼓舞得不行了!”
“怨誰呢,也就是開開玩笑。”我說,“現(xiàn)在都習慣了,我也想明白了,干啥,哪里干,都是個干!”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向東接過我的話頭,“我們新中國的青年,這點子覺悟還是有的,劉芳你去了你能怕苦跑回來嗎,肯定不會。我們國家窮,還戴著貧油的帽子呢,凡是有點兒血性的人,哪個能坐得住?我不是說大話,我就是這么想的。我,郭剛,人多了,都會這么想。劉芳你知道,我們上學那會子窮的,十幾歲了還是精屁股,游泳課都沒法上,后來大家每人攤幾毛錢買了那種寬撇條子布,還是請你媽給做的褲衩子。那時我是乙等助學金,五塊錢一個月,郭剛也是,這是國家在供養(yǎng)我們上學,現(xiàn)在不說報效國家吧,知恩圖報這點子覺悟還是有的,我們沒理由不干,沒理由不好好干……”
向東說得深沉而自信,有些話是我在隊上就聽他說過的,不止一次聽過,那一般是在開會的時候,但“國家供養(yǎng)我們上學”,我們要“知恩圖報”的話,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個說法,我從心里贊同,人可以忘記這個忘記那個,但最不能忘記的就是知恩圖報!在隊上時,有人說向東是唱高調,出風頭,我雖然沒有那么說,心里總還是有那么點不舒服,這陣兒聽他這么說,我倒又覺得,還真是這么個理兒,不然人這一輩子不就白活了嗎!
劉芳怔怔地看著向東,仿佛不認識他了。
“劉芳你看到了吧,向東可不簡單呢,是我們青工的標兵,學習榜樣,你還沒見向東在石油會戰(zhàn)誓師大會上的風采呢,向東代表我們青工發(fā)言,那個陣勢,啊呀,那才叫氣吞山河呢!”我被向東的一席話所鼓舞,語氣中不禁有了些許豪氣。
“啥氣吞山河,聽郭剛吹!”向東呵呵地笑,“那是那二十個擴音喇叭鬧的,一出聲就地動山搖的,再說我也是不愿給我們老同學丟臉,是吧,要說就聲音大點,哼哼唧唧的讓人聽了難受!”向東說著的時候一臉燦爛。
“一日不見,刮目相看啊!”劉芳說,“還真是的啊,不過向東那時唱‘獻石油’就唱得有氣勢得很,那時哪有那么多喇叭,一個兩個就不得了了,二十個,那可不就‘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了嗎,還謙虛得很!”劉芳贊羨地一遍遍在向東臉上看,看得我都嫉妒開了。
“你們上班都干啥呢?”劉芳問,“怎么外頭人說你們‘遠看高樓大廈,近看兩個泥猴打架’,啥意思?”她用食指背頂著鼻頭,眼睛在我和向東臉上巡了一圈,俏笑不已,“看你倆,哪也不像泥猴的樣子呀!”
向東噗哧一笑:“四十多米高的鉆塔掛著電燈,晚上看不是高樓大廈是啥,兩個人扳管鉗一來一往,泥漿有時候噴到身上,不就成泥猴了。在哪兒聽的,還形象得很,不過還有兩句,你聽到了沒有,說我們‘遠看像個要飯的,近看是個勘探的’,也很形象呢!”
“誰編弄的,我才不信呢!”劉芳溫婉地說,“該不是怕我這農民沾你們的光吧?”她對“形象”的問題有些漫不經心。
我們三個邊走邊說,一起去了劉芳家里。
劉芳家住在百貨大樓后面的一條巷子里,上中學做褲衩的時候我去過她家,兩間平房,隔了幾個小間。向東探著頭看墻上相框里全班同學的合影照片,指指點點,發(fā)一通感慨,說國家那么困難還給我們發(fā)助學金,就那樣我都上不起學,要不是劉芳陪老師星期天去找我,我不知道這會子干啥呢,當時不懂,現(xiàn)在我是有體會了,那就是恩呀,郭剛你說對吧。我點點頭,看劉芳的家,看劉芳在屋里走來走去的忙。屋子沒啥大的變化,不同的是,墻壁上貼了不少樣板戲的劇照,《紅燈記》上的李鐵梅,《龍江頌》上的江水英,《智取威虎山》 上的楊子榮,《沙家浜》上的郭建光,《紅色娘子軍》上的吳青華、洪常青……
“郭剛,你們以后肯定有前途!”劉芳從廚房出來,說一句話,然后拿了什么東西又去了廚房,一會兒又出來,接著前面的話題說,“好好干,啥苦都是暫時的,我剛插隊那會子,啥都不會干,人家笑我,我還哭呢,現(xiàn)在好了,沒啥難的了!”劉芳顯得十分快樂,“我看幾天家,爸媽回來,我就再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
我和向東喝著劉芳泡好的茶,說起同學的事,劉芳說我去做飯,天早得很呢,吃了飯騎我的自行車再回,不誤事。她到廚房做飯去了。
向東偷偷看看我,也到廚房去了。廚房傳來風箱啪嗒啪嗒的聲音,間或還有劉芳和向東低低的笑聲。我想著向東,他與我年齡相仿,只大了一歲多點兒,可他的思想(知恩圖報等)竟比我成熟好多。我還想到劉芳,真是一個讓人喜愛的姑娘,她那么漂亮,那么開朗……沒有城市女孩子的驕矜和勢利,坦誠,真實,就像我們鄉(xiāng)下隨處可見的馬蓮花,質樸,美麗……
飯好了,是臊子面,可口極了。
將近三年的時間,發(fā)糕窩頭鋼絲面把人的胃口都吃倒了,劉芳做的面可心可味。
“嗯,好,香,看不出劉芳還有這一手呢!”向東不絕口地稱贊。
“是個好媳婦!”我也不甘落后,實話說,我也真想夸夸劉芳呢,劉芳在我心里幾近就是一個完美的女子。
“錯了,是碗好面條!”劉芳格格地笑,臉上汗津津的,坐在一旁看我和向東吃,問差不差醋,少不少鹽,給我倆舀飯?zhí)聿琛?/p>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過去了的往事,歷歷如昨,時光把它濃縮成了追憶的一瞬。
聽過劉芳的戀愛經過,薛師傅說,這哪是戀愛,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你和向東在廚房啥也沒干,光搗鼓面條啦?大家哄笑,也都借機喊起來,說,說,重新說,想不想入洞房啦!
劉芳瞄一眼向東,嗤嗤地笑,她對薛師傅說,你問他。
向東只是抽著煙自個樂呵,就是不說話。
“唉不說算了!”薛師傅故作生氣地說,“我只問一件事,郭剛你和隊長回家之后,是誰給劉老師送的自行車?”
“向東!”我說。
“看看你郭剛,你盡操心畫雞蛋(素描)了,一次又一次給人家創(chuàng)造機會呢,這叫拱手讓賢呀,可惜可惜!”薛師傅說,一臉正色,然后又問劉芳,“對嗎劉老師?”繼而放聲大笑。
一陣子熱鬧之后,薛師傅伸長胳膊在自個頭頂拍了拍說,讓新娘子給大家點支煙,我們就抓緊去蓋房,新房蓋好晚上還要鬧洞房呢,散了吧!他剛走了一步,又轉回身對劉芳說,劉老師,不怕你笑話,我們這兒不比城里,簡單簡陋,但我們都很歡迎你來,來了就好,咱們石油工人的媳婦,別介個都叫石油大嫂,在這兒你啥心都不用操,鉚著勁兒緩著,有個話兒是這么說的,“石油大哥真辛苦,石油大嫂真幸福,一覺睡到九點半,起來還有兩個荷包蛋!”聽到沒有,你就這么個辦,這么個辦了,我們也就踏實了!說完噔噔噔地走了。
“真是個好婆婆,多虧有了他,給我可省了事了!”向東禁不住感嘆。
“薛師傅這么有意思!”劉芳說,意味深長地甜笑著。
在薛師傅帶領下,晚飯前地窩子(新房)建好了,地當間燒一個呼呼作響的大鐵爐子,吃住用的東西也都湊合齊全了,不知哪個搗蛋鬼還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爭時間搶速度鉆不停轉”,下聯(lián)是“打深井奪高產晝夜苦干”,橫批四個字“穩(wěn)扎穩(wěn)打”。
“像王隊長帶的兵,有水平!”薛師傅看了,好一頓長笑,接著又說,“郭剛,咱去叫劉老師來看看,一個心思,那就是變著法兒讓她樂呵著,再就是看還差啥東西不,你可要記住,這地窩子可是著實要往干了燒呢,潮著不能住!”
劉芳來隊也就一個星期吧,孩子就出生了,是個男孩,名字叫東方。劉芳起的。
劉芳說,還說酸兒辣女呢,我懷孕光愛吃辣的,想,要是生個女兒就取我倆最后一個字,叫東芳,哪想到是兒子,去掉草頭正好,老子向東兒東方,也好呢,天撮之合。
生孩子那天,隊上除了上班的,其余人全都站在地窩子門前的院子里,從中午一直站到晚上,風呼哧呼哧地刮,帳篷帶子飄啊飄的啪嗒啪嗒響,大家急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孩子就是生不下來。接生助產的是隊上的隊醫(yī)和二十里以外請來的一個老接生婆,還算順利,大家懸著的心這才都放到肚子里了。聽到東方“哇——”的那聲哭,一個隊都沸騰了,好像那陣兒風也停了,鉆機聲也聽不見了,都說要在東方滿月那天好好鬧一鬧。薛師傅說就是就是,好好鬧一鬧,誰不好好鬧,媳婦來了就給他逑把子上原油抹上!
一天中午吃飯,我端上飯盒,鬼使神差去了隊部,想問問技術員新井位定在啥地方,因為還有三天就完鉆了,有沒有延時的可能?會不會完鉆了原地休整?這段時間我怪念頭很多,有時竟想,要是出個事故就好了,哪怕卡鉆也成,只要能把時間拖長就行,劉芳身子弱,東方沒滿月……進到隊部,里面就向東一個人,他正在打電話,黃白的臉色,眼窩有黑圈,一只手拿著話筒,一只手插在頭發(fā)里。我只聽他說,鉆進的速度很正常,保證進尺沒問題,不會出現(xiàn)啥麻煩,我個人就是孩子的事,太小了嘛,六天,媳婦就那樣,我知道我們是先進模范隊,對,挑重擔,帶頭干。
向東失神地放下電話,半晌才說,這次不完鉆就搬家,明天來車,我還說要去找你呢,你來了,班里的事安頓一下,你明天就走,打個前站。
我說劉芳和孩子咋辦,向東說還能咋辦,一起搬,本想讓你送劉芳和孩子回去,但不行了,指導員回不來,學習班延長了,技術員還在醫(yī)院守他媽呢,你說咋辦,我脫不開身,你也走不了了,人手緊拉不開栓。我說這冷凍寒天的,啥都好弄,就劉芳和孩子……
向東說,放老鄉(xiāng)那兒遠不說也不現(xiàn)實,大會戰(zhàn)車緊得要命,距離近的要人拉肩扛呢,遠的呢,調度上擠出一輛車就給叼著搬上一車,這回我們搬家,時間緊困難大,但我想沒啥,以前那么多困難都扛過來了,你說呢。向東的話透著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剛強,但其中不乏隱隱的憂傷和悲壯。
“我別的都不擔心,就劉芳和孩子……”
我本不想說出我的擔心,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讓你打前站就這個意思,給你多加一副擔子。”向東的話語里有一絲沉重。
“啥擔子不擔子的,放心,我會辦好的,只要劉芳母子平安!”我這樣說,是想給向東一點安慰。
向東重重地點點頭,點上一支煙,把剩下的煙扔給我,邁著重重的腳步走出隊部。
新井位在一個三面臨溝的大斜坡上,光禿禿的,沒有樹木沒有人家,就像宇宙飛船拍攝的月球照片。天上有鳥兒飛過,靜靜的像是飄過的風箏,很高很遠,仿佛是要攆著去和白云做伴。偶有羊群走來,羊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兩眼瞪著地面,拿嘴觸一下并不多見的和土一樣顏色的枯草,渙散地拖著瘦腿向一個未知的前方走去,牧羊人瑟縮在光板子皮襖里面,筒著手懶懶地跟在后面,就像一個旁觀者,可有可無地消磨著無謂的時光。風在走過時,沙蒿搖著細細的手臂在呼應,沒有聲音。
我和同伴們,喝了幾次涼水,吃了幾次結冰的饅頭,手腳不停地忙了個晝夜顛倒。如果不是指揮部派來安全工搞爆破,我們十幾個人和二十幾個雇來的民工,無論如何在兩天半的時間里是完不成圓井(直徑1.5米,深7米)、泥漿池(長5米,寬4米,深2米)、高壓管線、大罐(80立方米)底座(高3米)、生活區(qū)地面平整和伙房地窩坑等挖掘、墊高工程的。
第三天中午,天氣變了,黑云翻滾,撕棉扯絮,風越刮越大,夾雜著雪花,氣溫降了,明顯冷了許多。
三輛拉著鉆機的太拖拉和一輛瑪斯吊車相跟著駛進井場,發(fā)動機轟轟地響,喇叭聲像無形的利劍,將一個洪亮的“嘟——”刺向遠方,腳下的凍土地顫抖著,麻簌簌地傳到腿腳上,有一種癢癢的舒泰感。
“郭剛,鬧好沒有?”薛師傅在車上招著手大聲問我。
“好了!”我大聲回答他。
“我又帶了個爐子,管他媽咋,房子一定要鬧暖和!”薛師傅高腔大嗓地說,“劉老師來了,后面呢!”
井場上人叫車吼,忙忙碌碌,不知清寂了多少年的這片土地,慌亂地熱鬧了起來,一群好奇的當?shù)乩相l(xiāng),冒著風雪前來圍觀,臉上是喜悅和好奇,指指這個說說那個,在他們眼里啥都是新鮮無比,包括我們這些戴了棉布帽子,又在棉布帽子上面扣了一頂鋁盔的樣子,都使他們大開眼界。下雪對于他們是期盼已久的喜事,呼朋喚友結伴出門,在俗常中加了少有的興奮。
薛師傅跑前攆后地指揮卸車,我追著他想問問劉芳和東方的情況,他只揮揮手說,干好你的事!將軍似的只顧指手畫腳、發(fā)號施令了。看誰干活打愣怔,他就吼上一句:“操,看你媽下神呢!”誰干活不小心,他就惡惡地罵:“狗日的,找死呢你?”
劉芳坐的車終于來了,我從汽車駕駛室把她用被子包上背到帳篷里,又把東方用大衣包著弄回來。我問劉芳咋樣,劉芳說沒啥挺好的,就是車上有點涼。東方很安靜,小黑眼睛滴溜直轉,他也意識到是換了一個新的地方,在我把他往床上放的那一刻,我聽到他輕輕地咳了兩聲,紅紅的手指脂玉般試圖抓撓自己粉白的小圓臉,抑或就是在向我示意“再見”,我把那嫩得吹一口都會破損的小手放進被子里。帳篷帶子啪嗒啪嗒地摔打著帳篷,外面的雪花漸漸地密了,天空是深濃的灰暗。
我來到專為劉芳母子搭建的地窩子里面,爐子的火燒得很旺,一截和爐子相連的煙筒紅彤彤的放射出烤人的光芒,爐壁上半部和爐蓋也是紅的,空氣里彌漫著濃重而潮濕的土腥氣,地坑墻壁和地表呈灰白色,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面粉。顯然,這無論如何都是不能住人的。我給爐子續(xù)上煤塊,屈身走出那個逼仄的空間,復又去到劉芳歇息的帳篷。
我用飯盒給劉芳煨米湯。劉芳轉過身給東方喂奶。
我問劉芳這幾天向東是怎么給她吃的,她說我只見了他一回,這幾天的吃喝,都是食堂和薛師傅他們給弄的。我說也是,正趕上搬家,隊里領導就他一個,不忙他忙誰。
“我就擔心向東的身體,饑一頓飽一頓的,還沒個時辰,郭剛你可是也要好好注意呢。”劉芳語氣幽幽,言猶不盡。
我開導地說,平時還好,這搬家呢,一忙就亂了,亂了就沒規(guī)律了。劉芳轉回頭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笑,我知道她對我們的工作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了。
到了晚上,風雪越來越大,根本沒有辦法搭帳篷。鐵架子立起來了,可篷氈往開一展,就被強烈的風雪叼走了,根本搭不到架子上。大家只好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敗。
炊事班燒了一鍋開水,一人發(fā)了兩個表皮溫熱的饅頭,大家擠在伙房里或是水罐的背風處,吸溜呼哈地吃起來。
“要不要紅豆腐?”炊事班長抱著一個粗陶罐子,手里捏一雙筷子,邊走邊喊。
“饅頭盡冰碴子,拿什么夾紅豆腐?”有人有些不滿地嘟囔。
“吃你的吧,牙還沒給你臥 (餓) 呲呢!”炊事班長也不惱,咧咧嘴,一搖一擺地走了。
“娃仔,這天氣,哼,吃上兩口哄個肚子的事,想吃唐僧肉,那還得上西天呢!”薛師傅鼓著腮幫子打哈哈。
大家笑了,又有人說,薛師傅你就鬧個唐僧段子聽聽,解個乏。薛師傅說下回吧,忙呢,他拉了我一把。
“劉老師的帳篷要加固!”薛師傅說,站起來伸一下腰,抹抹嘴,回頭又喊了幾個人。
劉芳的帳篷被風掀得一撅一撅的,我站在門外問劉芳向東回來沒有,她說沒回來。我們抬來篷氈圍在劉芳的帳篷邊上,又把拉繩挨著個地重釘了一番。向東從井場回來,一身寒氣,進不了帳篷,就在伙房用開水泡著吃了兩個饅頭,算是這辛苦一天的晚餐。
深夜,全隊七十多個人,三五成群地鉆在篷氈底下、伙房地上、發(fā)電房里或是三米見方的鐵水池子里,反正是哪里能躲風避雪就到哪里去藏身。總之,大家都休息了,睡沒睡著那就是自個的事了。
天亮了,雪野無際,白茫茫一片。風雪大約是天快亮的時候停了的,但小西風還是嗖嗖的,很凜冽,像一枝枝小柳條抽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地上的雪有半尺厚,陽光照著,白晃晃亮得刺眼,遠遠近近,一疙瘩一堆,突然就讓人想起了毛主席“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詞句來,心下頓時豁亮開闊了許多,并還漾起一股溫潤的暖意,情緒也似乎跟著昂揚起來。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孩子的哭聲,真是孩子的哭聲!我禁不住向帳篷跑了幾步,果然是東方在哭,伴隨的是“咔咔”的咳嗽聲。
東方的哭聲像嘹亮而明麗的號角,像動聽的音樂,大家聽著都笑了,有的甚至還跑來把耳朵湊近帳篷。我也笑了,而且還有些鼓舞,渾身的疲勞被這哭聲一掃而光。
薛師傅也聽到了,他大聲喊,王隊長!王隊長!沒人答應。薛師傅一趟子往井場跑去。我似乎察覺到將有啥事發(fā)生了,也緊跟著跑了過去。
向東說,昨晚上東方就哭就咳嗽,弄得我和劉芳都沒睡成覺,隊醫(yī)給藥吃了還是咳還是哭,隊醫(yī)說等天亮看看再說。
薛師傅一聽,神色大變,突然怒目圓睜,手在向東臉前一揮:“混蛋你王向東,這都啥時候了,啊?跑這干屁來了?還不想辦法,娃娃!”
我和向東一驚,還沒說話呢,薛師傅又一聲吼:“快走!”
“薛師傅你?這?孩子病了有隊醫(yī)呢!”向東站在原地不動窩,口氣硬生生的,很有些不耐煩,他瞥一眼薛師傅,向躺在雪地上的井架走過去。
“你年輕,不懂!”薛師傅搓搓手,跟在向東后面,耐住性子,緩和了聲音,“事大了,傻子哥!”說著,他扯上向東的胳膊就走。
“不咋吧?”我心里疑惑,試探地這樣問薛師傅。
“你們他媽的還長不長腦子?”薛師傅瞪我一眼,一聲低吼,“要是待成肺炎,那就哭都來不及了!”
我看薛師傅著急忙慌的架勢,身上不由一緊,感到問題的確是嚴重了。東方肯定昨天著了涼了。
到了帳篷跟前,薛師傅忿忿地說,隊長你把帳篷弄暖和,隊上的事有我,誤不了!他又扯住我的胳膊,返回頭一邊走一邊說,郭剛你去村子上找人,能給娃娃看病的人,越快越好,讓把藥帶上!
我走后,薛師傅找了隊醫(yī),隊醫(yī)又仔細給東方看了一次,薛師傅對隊醫(yī)說,你必須寸步不離守在娃娃身邊。隊醫(yī)說,我的能耐就這么大,消炎、包扎、開個感冒藥什么的,手段有限藥也有限。
我找來的大夫,據(jù)說是個給孩子看了一輩子病的小腳老太太,六十多歲,她幾乎是我和她兒子背到隊上來的。她對小東方從頭到腳,捏捏掐掐,還服了“很管事”很靈驗的她自帶的“藥水水”“藥面面”。然而這些全都止不了東方的咳嗽。
劉芳張著驚恐的眼睛,不吃不喝,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沒有主意,只有飲泣。
一連幾天,大雪封路,生活車進不來,東方也出不去,全隊人吃喝用水全憑化雪。
向東一嘴燎泡。
劉芳臉成了一張白紙,眼睛紅腫成四瓣紫皮蒜。
我不敢看她,我覺得我是一個罪人。
薛師傅像吃了炸藥,動不動就罵人,又粗又野:驢日的,狗下的,王八給操的,小姨子姐夫亂搞的。他是看誰誰不順眼。
隊上的人茶飯無心,干活沒勁,到哪兒都在說東方說劉芳。把東方的咳嗽看做是隊上的一個特大事件,甚或就是發(fā)生在自己家里的大事件。
等到路通來車的那一天,東方已經奄奄一息了。
全隊人把司機看成是救星,又看成是仇人。
向東、劉芳和孩子一同住院了。向東是陪住。
這期間,指導員和技術員也相繼回到了隊里。
一個月后,劉芳出院回家了。她是帶著一身月子病回家的,大夫交代要長期治療、增加營養(yǎng)、好好休息。東方永遠留在了勘探新區(qū)的土地上。東方是進入醫(yī)院的第三天出院的。他短暫的生命在人間如同一支絢爛的曇花,稍縱即逝。然而那么多人為他的降生激動過、振奮過,那么多鐵骨錚錚的男子漢將他陪伴過,他的聲音是那樣親切、甜潤地撫慰過他們的耳朵,讓他們由此重溫、憧憬了自己的孩子可能會有的種種可愛和動人。他的氣息讓這群石油人體會了那么長時間的家的感覺!他用有限的生命參與了石油鉆探、搬遷、開鉆……的全過程,他是一名未及入冊的最年輕的鉆井工!
向東把劉芳送回家他就歸隊了。

薛師傅的話,讓我心里沉甸甸的。多少石油人拋家舍口,甚至是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為的就是讓國家富強,不再受人欺負。王向東這樣的人,真的是太少了,他不是一個用口號煽動人心的人,他是用行動感染人、說服人的人,他是一團火,燃燒著自己,也燃燒著別人……
向東在信上不說自己工作怎么辛苦,身體怎么不好,只說我調離以后井隊上的變化。那口吻,還是一如既往的樂觀向上:郭剛,政策一變,樣樣改觀,現(xiàn)如今是鳥槍換炮了,搬家連帳篷都不用拆了,沒帳篷了,全是一式的野營列車房,電視電臺(隊部用的) 電風扇,整裝廚房洗衣機,走在路上就能吃飯睡覺,想咋就咋。劉芳說這條件真是好得多了,但環(huán)境還是變不了,我說你要是女媧就能改變,但煉石補天也還是很辛苦的。她說我當隊長別的沒有,倒是把嘴練順溜了。郭剛你說她這是批評我呢還是夸獎我?她有她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我啥也不說,光給她笑就可以了。哈,有意思吧?劉芳沒事了,緩過勁了,放心吧!
向東說劉芳的身體基本復原了,寒假是在井隊過的,這回是她第二次來隊,遠比上回高興得多。他說劉芳老是說起你,說你做事有多細心我有多馬大哈,我開玩笑說早知道你嫁給郭剛就好了,她就用拳頭打我,說你還別說,后悔死了!她老是擔心我的身體,我說沒啥,雞還有個當災的時候呢。劉芳說話到你嘴里就“油”了,不愧是個“勘探的”。我說郭剛,說是說呢,你那身體也不咋的,要注意呢。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得病的,只是有點病就把自己真當個病人養(yǎng)了起來,時刻想著自己怎么怎么,這才是真有病了。
向東每信必說,想你郭剛,來吧,這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我想去看你,可你知道我走不開,放假了你來走走,啊?咱倆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喝一杯了。你就是畫畫,畫布上也不能少了鉆塔呀,鉆塔是石油工人的脊梁骨,石油是個大主題……
想著這些,我淚花四濺,我聽見了我的淚滴灑落在衣服上、灑落在油跡滿地的井場上的聲音,輕微而又清晰,可在心里激起的卻是軒然大波。
“王向東同志是在這次遷往新區(qū)的途中病倒的,醫(yī)院檢查說,他患有胃癌,癌細胞已經全部擴散。我們說,王向東同志是在自己摯愛的工作崗位上,戰(zhàn)斗到最后一息離開我們的,他是我們石油戰(zhàn)線新時期的鐵人,是為祖國石油工業(yè)光榮獻身的英雄!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完成王向東同志未竟的事業(yè),不辜負黨和人民對我們的殷切希望!王向東同志安息吧!”巨副指揮泣聲致完悼詞,向王向東三鞠躬,井場上淚雨滂沱,哭聲起伏。
劉芳癱倒在地上,水漫紅玉,霜摧白蘭。她雙目緊閉,氣息局促,巨大的哀痛積聚在心中,頻頻張嘴,但卻不能大放慟聲。我?guī)撞阶吡诉^去,薛師傅也跑了過來,打手勢讓趕快把劉芳抬離現(xiàn)場。就在幾個人伸手抓住劉芳坐著的棉衣抬了起來的一刻,有一道微妙的亮光從劉芳臉上滑過,我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只見向東那雙黝黑的眼睛里,正有一縷暖暖的光束投來,是關切?是安慰?是深深的自我責備?還是愛戀的最后一次深情凝視?他微張著嘴,仿佛要說些什么,然而不是,那神情顯然是說,走吧,我唱歌為你送行!
劉芳慘白的臉上沒有一丁點血色,嗓子“嗝嗝”地直是噎氣,她不愿意離開追悼會現(xiàn)場,她掙扎著重又站了起來。我明白,她愿意哪怕和向東多呆上那么一分鐘,她也是樂意的。石油人一年十二天探親假,劉芳和向東結婚九年,合起來才不過一百零八天,而向東沒有也不可能每年都回家。多么寶貴的時間呀,真正的寸金難買寸光陰!
向東看著我,我看著向東。向東,這回我來了,可是你走了。
我來晚了。
“人生長恨,水長東!”
不知誰起頭唱起了那支《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歌,先是凝咽低沉,接著逐漸昂奮高亢起來: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面對戈壁大風沙
…………
薛師傅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淚,手一甩,大喊一聲:“開鉆!”
五部三百二十匹馬力的柴油機啟動了,聲音震耳欲聾。
鉆盤轉了,地動山搖。
向東安詳?shù)靥芍碜釉谌岷偷仡潉又?/p>
我兩眼盯住向東,忽然突發(fā)奇想,向東說不定一翻身就會站立起來,伸一下胳膊,咧咧嘴說,開什么玩笑,看我的,一邁步,飛身跨上鉆臺。
向東終于沒能再站起來,倒是又一次倒下去的劉芳站了起來。
劉芳手抖著,揭開向東臉上的黨旗,她摸摸他的臉,用手指觸觸他的眼睛,慢慢地揚起頭。
四十二米高的井架,偉岸挺拔,聳插霄漢,頂端飄著的一面紅旗,依舊迎風招展,依舊火焰般燃燒在藍天白云中間。
劉芳又慢慢地低下頭,凝視著向東,眼里的淚水噴涌長流,身體僵直地撲倒下去。她又一次暈倒在地上,但兩只手卻緊緊地抱著自己隆起的肚腹,肚腹里有她和向東共同孕育的又一個新的生命……
向東長眠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歌聲了。
而向東用生命譜寫的歌,卻正回響在我的心間、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