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迎亞
外公
■ 張迎亞
中原的盛夏,蟬鳴聒耳,燥熱寧靜。
掂著明早吃的甜餅,我走在這個季節里陰郁的黃昏。云彩淡得看不見蹤影,只剩下深灰色的天空籠罩四野。于是,柳樹變得威武,木槿變得妖艷,樓房堅硬的輪廓變得柔軟,整個世界,似乎在靜靜期待一場蕩滌萬物的大雨。
小時候,我是最期待清晨下雨的,因為可以躲過又一次“魔鬼式”的晨練。蜷縮在被窩里,我豎起耳朵聽著窗外的響動:是風吹樹葉聲嗎?是雨打芭蕉聲嗎?是早起的外婆撥動煤球時的嗶嗶啵啵嗎?可是,大多數時間,我聽到的卻是密集而粗重的敲門聲,它不留情面地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撇撇嘴,我只能穿好衣服,推開那扇被敲得已有些松垮的木門。
一
外公在門外等我,卻不閑著,他不住地做著高抬腿。外公很瘦,動作干凈利落,但我還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腿上突起的血管,有些嚇人。我發現,他那件很薄的白色背心上,又添了一個窟窿眼。
“昨天辛子給我說,那是哪家的閨女?。颗懿降臅r候沒精打采的?跑步,就要吃勁,蹬著地蹭蹭蹭往前躥!”外公總是跑在我前面,頭也不回地對我喊著,語氣中帶著嚴厲和毋庸置疑。我不敢停歇,趕緊彎下身抱起陷在泥里的實心球,別別扭扭地捧著它向前跑,追趕著永遠領先的外公。
小小的我,指甲縫里滿是污泥,頭發絲間浸滿汗水,在整座村莊還未蘇醒的時候,跟著不知疲倦的外公,負重奔跑。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滿腹委屈。

農人的一天,往往是疲憊而庸碌的??擅刻烨宄?,當人們還在夢的末尾戀戀不舍,外公已沖破夢的樊籠,將身體和思緒袒示給清冷澄澈的天地。有了這般詩意的開端,一整天的驕陽、一簸箕的塵土、一田壟的雜草都成了皮相,田間地頭,他便可以靜靜地站著,將一切等待被完成的活計,一覽無余。
二
黃河灘邊的晨練,是我現在所能想起的與外公有關最為鮮活的記憶。如今,我生命中的多少個清晨,都在貪睡的被窩中悄悄溜走了。偶然想起,當年稀薄的晨霧里,布谷鳥清遠地鳴叫著,挖沙船鬼鬼祟祟地蠕動著,渡口的船夫解開纜繩,將一天里的第一趟渡船汩——汩劃動起來了……我的心中,剎那間漾起了極細小的波紋,沖刷著腦海中一幀幀越發模糊的畫面。
每次晨練,外公都要在結束之前打一套他自編的健身拳。他打拳的時候,眼睛瞪得渾圓,粗重的眉毛緊繃著,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可還是記不全那些花里胡哨的動作,只是無比滿足無比幸福地盯著,和頭頂偶爾掠過的飛鳥,一起盯著。
清晨的黃河,還未鋪開奔涌向前的氣勢,是極靜美的??拷蟮痰暮铀粠В扛魩资拙痛A⒅桓鶞y量水位的桿子。河水舔著安全水位線輕輕晃著,一派安詳。艘艘渡船,載著遷徙的人們航行在溫馴的黃河上,和外公一起抻胳膊抻腿的我不時用余光瞥著又一批即將上船的人們,心里酸溜溜的。
一天,打完拳的外公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帶我回家,他終于肯讓我坐一回我覬覦好久的渡船。扒著船沿的欄桿,我看見外公就那么始終筆直地站在岸上,看著渡船上那個小小的、不聽話的我。近了,更近了,還未等船靠岸,外公就抬起右臂沖我興奮地搖晃,隱隱約約地,我看見他抱著一個墨綠色的圓球,在瘦削的懷里靜靜囤著。
上岸后,我才看清,那原來是個西瓜。瓜剛從岸邊的沙地里拔下來,牽連帶起的瓜秧上綴滿了露水。也許是因為把瓜抱得太緊,外公雪白的背心沾滿了污泥?;丶业穆飞?,我覺得外公微駝的后背,彎曲得更加厲害了。
他總是嫌我身體弱,每次回家探望他時,他總說“要將你脫胎換骨”。晨練,還僅僅是“魔鬼計劃”中的一部分……
乒乓球,籃球,甭管大小,不論輕重,統統操練起來;薅雜草,刷廣告,勞累也好,膽怯也罷,不容絲毫懈怠。外公不知疲倦似的,總在我偷懶的時候出現,他不用呵斥,只將他那濃重的眉毛微微一皺,再將眼狠狠一瞪,多么繁重的任務,我都會乖乖地做完。
那時,我是在心底埋怨過他的。可是,日子過去了,我才漸漸發現,連那樣的埋怨,都變得奢侈了。
三
在我心中,外公一直是個硬朗的漢子,和外婆一起,張羅著家事,寫著他們晚年的悲歡。
自打我記事開始,外公和外婆是住在一個叫做“西南洼”的地方的。家門前,有一座土山,一拱石橋;院子里,有一棵棗樹,一座窯洞。外公教課的小學,離家很遠,他就干脆在學校里騰出一間屋子,以校為家,只是偶爾才翻過那座土山荒蕪的山坡,鉆過那座石橋窄窄的拱門,回到家里四處瞧瞧。
那所小學叫鹽西小學,坐落在山間一處凹陷的洼地里,四周環繞的,都是村民們擠擠挨挨的房舍。每當我從小伙伴家瘋玩回來,走在黃土梁上,遠遠地總能看見巴掌大小的校園里,外公那個臨時的“家”,家門總是敞開的。因為孩子們的嘴總會饞,外婆便時常把他們叫到屋里,用開水泡碗油條、沖杯菊花晶什么的,孩子們吃吃喝喝,眉開眼笑。過一會兒,他們隱約聽見了門外叮叮咣咣的響聲,外公剛從井邊打水回來,鉆石般清澈透亮的井水,在陽光下歡快地晃蕩,泛著驕傲的白光。
“要是再口渴了,讓娃們用碗盛點水帶到教室?!闭f話間,他已經放好水桶,把門外煤爐里的煤球撥了撥,又出門忙乎去了。
外公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背得滿腹的詩詞篇章,會玩幾樣樂器,平日里也幫鄉親們寫封家信、刷個廣告什么的,十里八鄉,便都知曉了這位教書匠。現在想來,我最遺憾的事情,是從來沒有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安安靜靜、認認真真地聽外公講一堂課,寫字課也好,音樂課也罷,只要能聽著、看著他和他的那幫孩子們,就好??嗫嗨褜び洃浀钠?,我只模糊地憶起了和他教學有關的一件小事:一次,我幫他改孩子們的卷子,“氣餒”的“餒”字有好些孩子都不會寫,他立在我旁邊,有神的眼睛微微瞇著,愣是盯著卷子直直地看了半天。良久,他嘆了口氣,微微駝著背,推門出去了。
每當夜幕降臨,外公外婆、張校長、附近的村民們便會聚在一起,吃吃西瓜,嘮嘮家常,簡單,卻是那般恣意的快樂。有時候,我會參與其中侃幾句,但更多時候,我只是坐在校園一角的瓜架下,專心地看著他們,靜靜地聽著他們,也不忘數一數,今天夜空里的星星,又比昨天少了幾顆。
這已是我六七歲光景時的事情了,現在想起,已恍如隔世。我只是很想再看看小時候那座滿地黃土、滿目破舊的校園,對自己說,這份簡單到極致的快樂,我的生命中,是再不可能遇到了。
四
離鹽西小學不遠的地方,母親河蜿蜒著流過。寬廣的河灘上布滿了松松軟軟、熱熱乎乎的沙粒。那時,沒見過大海的我,就把這片河灘當成了大海之濱的沙灘,歪歪斜斜的小腳印伸向遠方,映下了我肆無忌憚的快樂、片片點點的成長。
記得有一次,河灘邊,我偎著媽媽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濃艷的晚霞布滿天邊。迷迷糊糊的,我睜開眼睛看看天空,一片龐大的云團高懸著,再加上濃艷的金紅色霞光鑲邊點綴,活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獸。“哇”的一聲,我竟被這個色彩鮮艷的“怪獸”給嚇哭了。媽媽有些訝異,輕輕拍著我的胸口叫我別怕,我依舊偎著她,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天邊的晚霞。漸漸地,我看見“怪獸”變成了姑娘溫婉的側臉,金紅色的晚霞也褪成了淡粉。在這燦爛晚霞的蔭蔽下,在這柔軟沙灘的臂彎里,我那么幸福地又睡著了。
也許是因了母親河的浸潤吧,這片土地總能帶給我熨帖心肺的安慰。鹽西村崎嶇的鄉道上,漢子們從田間地頭農忙歸來;姑娘們從集市上買來了花布和細糧;孩子們嬉戲奔跑著,跑過的黃土梁上,是一片金燦燦的塵土飛揚。每次這樣的偶遇,我都感到了生命最純粹的形態、最真實的重量。他們的心是有所寄托的,也就從來不怕身體的勞累,從來不懼生活的艱難。一張張笑臉,在我的回憶里住下了;一座座豐碑,在我的生命中立起了。
本以為,我可以就這樣,在黃河邊的這座村莊里,長長久久地幸福下去。
五
可是,當1997年的春天來到的時候,一切,似乎都變了。
那年春季,小浪底工程進入了圍堰截流的關鍵階段,移民工程涉及了河南、山西兩省20余萬人,其中,河南省內的移民就有15.8萬人之多,鹽西村所在的新安縣也在移民安置的重點規劃范圍之內。經過了一春的忙碌,整座村莊的人們搬到了焦作市孟州縣的一個移民新村。
修葺一新的村莊里,道路不再塵土飛揚。厚實的水泥地,踩上去舒坦又瓷實;鄉親們住起了氣派的二層小樓,越來越多的農用拖拉機威武地停在農家小院里,看起來都是那么神采飛揚;商鋪多了,還添置了冰柜,孩子們在夏天里,終于可以吃到滋滋冒氣的冰棍了……
更讓人慶幸的是,鄉親們并沒有因為搬遷而遠離母親河。新世紀伊始,小浪底這座造福四方的水利工程接近完工,母親河變得更加溫馴,更加澄明,其中的一段,就靜靜地流過鹽西新村幾十里外的地方。
那所小學,也還是叫鹽西小學,只不過校舍更新了,孩子更多了,外公臉上的笑,也更踏實了。外公和外婆沒有用移民安置補償金建新房子,而是在新教學樓一樓的最西邊,張羅出一間房。又一次以校為家,和幾年前那樣相像,只不過這回,這房子已不是臨時的家了,而是成了長久的、他二老安度晚年的暖巢。
自從遷了新村,我回老家看望他二老的次數便比從前多了,和母親河也產生了漸漸深厚的切膚之親。于是,也就有了記憶深處可怖的敲門聲,有了雷打不動的“魔鬼計劃”,有了外公意念里“脫胎換骨的我”。
可是,縱然是“魔鬼計劃”,只要是關于這片淳樸土地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更何況,還有外婆炒的南瓜絲呢;還有外公用筷子為我卷起的烙饃、用桌椅為我搭建的臨時澡堂呢;還有天地祥和的黃昏里,舅舅推著拉磚的小車,我和表姐坐在里面傻傻地笑呢……
每次回老家,看到他二老平淡而悠然的生活狀態,我的心都是安穩而幸福的。我以為,漸漸好起來的生活,會平復外公外婆對故土的思念,他們,終于可以看著靜靜生長的田地,靜靜聽課的孩子,靜靜地享受那些奢侈的美好。
直到我初三那年,外婆患腦溢血猝然離世,外公老來無依的生活,一天天成了我心頭不敢觸碰的傷。
六
外婆兩周年祭日的時候,我隨爸媽、外公、舅舅回到了他二老的故土新安縣,外婆的墳,就在離西南洼不遠的山林里,靜靜地立著,把往事埋葬。
我記得很清楚,剛一下車,媽媽就像個孩子一般,幾乎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待外公和舅舅將她攙到外婆墳頭的時候,她已經哭得虛脫,“撲通”一聲跪在了雜草叢生的黃土地上。
那一刻,我是真的害怕了,從未見過媽媽這般撕心裂肺的哭喊,就那樣毫無遮攔地在山谷里沖蕩。淚眼朦朧中,我微微抬起頭,看見外公立在外婆墳前,幾乎是半閉著眼,幾乎是半彎著腰,那姿勢,像是在鞠一個長長的躬。很久很久,他就面朝外婆單薄的石碑,那么默默地站著,心中,包裹了化不開說不明的哀傷。那哀傷,是我所不敢設想的,是我用一輩子的領悟,也無法參透的。
祭拜完外婆,外公帶著我們去找尋當年西南洼里那間窄窄的民房。
泥濘的山路上,他只是一言不發地走著,不時地,用雙臂撥開瘋狂生長的野草,為我們開道。終于,他在荒山中幾處密集的民房前,停下了腳步。
民房前,一棵棗樹正靜靜地生長。棗還未成熟,青青的,和滿樹嬌小的葉片有同一種清亮的顏色,同一副可愛的模樣。媽媽的情緒已經穩定了許多,她頗為驚奇地走到棗樹跟前,說它就是當年我們西南洼的家里,院子里的那棵……
我只是不敢相信,從民房和它周圍的環境來看,已經看不出半點當年的模樣,門前的那座小山也消失了蹤影,找尋不到。
外公依舊沒有言語,依舊默默地站著,望著這棵熟悉的棗樹,望著已物是人非的院落,望著整座寂靜的山谷。
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到外公的頭發,竟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那樣稀少,隱約可見的頭皮,恣肆地顯出了他的蒼老。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沒了外婆,沒了最初的家鄉,外公該怎么延續他秉持了一生的堅強。
七
外公在2008年的春天被確診罹患了喉癌,他的身體狀況,從此便漸漸似風中的殘燭,雖堅強地燃燒著,但滴滴流淌的蠟淚卻暗示了它的孤獨、虛弱。外公不能再帶著我執行“魔鬼計劃”了,我,也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走在他身后,美滋滋地去鎮里趕集,或是病懨懨地去田里干活了,也不可能,再有機會偷偷摸摸地“埋怨”他了。
2009年1月,自從外公患病以來,我第一次回家探望。在這之前,我已有三年多未曾與他謀面。這三年里,外公一定瘦削了許多,更何況如今病魔纏身呢?疾馳的汽車里,我望向窗外,不敢設想外公現在的模樣。我只得緊緊閉上雙眼,將思緒暫時割斷。
“爸爸——爸爸——”,外公家門前,媽媽依舊這么孩子氣地叫著。我豎起耳朵聽著屋里的響動,心“怦怦”跳個不停。
仿佛過了很久,那扇深藍色的、有些笨拙的房門緩緩打開了,我的心隨即提到了嗓子眼,在經過了0.01秒的大腦空白后,我看到了外公。
他果然瘦了很多,頭發更稀疏了,面頰結結實實地透出濃郁的病態,除了這些,他的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
外公的新家,是間坐北朝南的房子,約摸二三十平方米,只有一間,沐浴在上午十點的陽光中,也還是顯得潮濕陰暗。最南邊的桌子上凌亂地擺放著鍋和盤子,鋪在上面發黃的報紙油跡斑斑,只有靠墻的筆筒里一把粗壯的毛筆,能讓我依稀尋到外公當年揮毫潑墨的風采。我眼神躲閃地看著外公弓起的后背,又膽怯地瞧了瞧他喉嚨上開刀時留下的傷口,只覺得嗓子干澀,鼻子發酸,只是生硬地問了聲:“外公好”,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公像是了解了我所有的不自然,他模糊地笑了笑,便轉身張羅起中午飯。幾道可口的家常菜,幾碗清香的雞蛋蓮子湯,漸漸消解了我方才的陌生與張皇。裊裊的水蒸氣里,外公如當年一樣不知疲倦地忙乎著,只是,他的動作,已遠不如當年那么干凈利落了。我看著他端菜盛湯時顫顫巍巍的腳步,還有飯桌上被他隨手擺成八叉形的筷子,心里又滾滾而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吃罷飯,外公從角落里翻出一個皺皺巴巴的本子給我看。“我這一輩子”,封面上的字,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遒勁與強??!那是一本手寫的自傳,2007年8月動筆。我懷著崇敬的心情,一頁頁細細翻看著。于是,長這么大,我第一次知道了外公的父母的名字,知道了外公曾度過的童年。這用心用淚一筆一畫書寫的過往,讓我岑寂了很久的心,生生地震顫了。我只是近乎癡呆地,一頁頁機械地翻著,看著。
我已經記不清楚,我是在什么時候知道外公得了這般可怕的?。灰矎牟恢獣?,爸爸、媽媽、舅舅、表姐……還有一切比我更早知道外公的病的親人們,又比我多承受了多少的傷;所有的人,都像在極力照顧我似的,平淡如往常、幸福如往常、輕松如往常。
我幾乎是逃離著離開家鄉的,我失敗得連和外公做一個像樣的道別,都忘了。
我似乎還感受得到,臨走時外公在公交站臺目送我蹦跳著遠去的那一刻,渾濁的雙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八
有了第一次的經歷,我歉疚深重的內心,約略舒坦一些了。時間,也開始極靜極緩地流著,不再有太大的跌宕。百里之外的外公,也一定感受到了這樣緩緩流動著的、平安的日子,正那樣極抽象、極模糊地笑著呢。
從那以后的幾次探望,便顯得自然很多。親人們依舊很照顧我,依舊平淡、幸福、輕松地做著一切事情,和伺候外公有關的,或是和伺候外公無關的;而外公也一直平平靜靜的,甚至開始比從前更加細致地打理自己的生活。我的腦海中,已經越來越少地閃現那個可怕的概念,我開始以為,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什么力量,能夠擾亂他平靜的生活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了2010年的夏季。
這季盛夏,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燥熱、綿長。午后,驕陽似火,我和媽媽打點行裝,踏上了西去的列車。車行駛得很平穩,我看著窗外不停后退的鐵軌,一節節枕木安靜地躺著,鋪出了旅人回家的路。
車上很擠,僅有的一個位子我讓給了媽媽,自己就那么一路站著,眼望窗外,不時地側過頭,便看見了媽媽平適而滿足的笑臉。
那是又一次歸家時,因憧憬而生的笑,那么嬌美,那么明凈。
可是,當我們真的見到外公時,我想,媽媽從心底流溢出的笑顏,一定在某個瞬間被什么東西,生生擊碎了。
瘦,瘦得讓人心寒。我一向是不懼怕看到外公那雙骨架清晰的腿的,因為那時的瘦,瘦得健碩,能讓我真切地體會到撐持的力量??墒沁@次,我怕了。
整個人,從上到下,分明就只剩一副骨架,輕飄飄地晃著。
這次回家,媽媽沒有事先告訴外公,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們,外公顯得格外驚喜。他依舊那樣,極模糊地笑著,把我們領進了屋。
外公的身體,似乎真的好了很多,在面館吃面的時候,他又開始對著桌上的三碗面對我絮絮叨叨了,說些不要浪費、要珍惜糧食、牛肉面必須趁熱吃完,紅薯面可以打包回家之類的話,和我小時候他給我的聲聲教誨,那么相像。
我笑著,幸福地聽著他沙啞的嗓音,卻沒有注意到,他如今每說一個字時,那令人心痛的艱難。
從面館出來以后,我們一起去給外公買鞋。他的眼光依舊那么獨到,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便選出了一雙連挑剔的媽媽都頻頻點頭的新款皮鞋。
商場的另一角,我看中了一條雪白的連衣裙,美滋滋地穿上以后,讓外公幫忙做鑒定。他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著實驚喜異常地亮了,一向緊閉著的雙唇,也微微張開,張成了一抹淡淡的笑?!昂每础每础倍嗝春駥嵍鴾嘏穆曇舭?!
第三天清晨,陰雨蒙蒙,媽媽把我送上了回開封的汽車,我又一次,放心地離開了洛陽。
車子緩緩啟動的瞬間,我又那么清晰地想起了外公那個明亮的眼神,心里的幸福漾開在臉上。我竟獨自一人,傻傻地笑了。
九
自從我離開了洛陽,媽媽就一直守在外公身邊照顧他,“讓你媽好好盡盡孝道吧!”平日里說話大大咧咧的爸爸,竟在這時結結實實地深沉了一把。
有的時候我會給媽媽打個電話,問問她和外公的情況。
“剛把外公這屋子拾掇了一遍,現在這里頭空間可大了,住著那叫一個爽!”
“恩,他身體好得很!現在在教我寫毛筆字呢!”
“你外公現在跟這兒坐著呢,在和你表姐、和我說話呢?!?/p>
…………
我擔心她報喜不報憂,便每通電話都“刑訊逼供”,非得確認外公真的別來無恙,才會掛斷電話。
最近的一次通話里,外公在電話那頭“啊——啊”地沖我笑著,以證明他的健康。聽得出,那笑聲雖然沙啞無比,但依舊帶著外公那份不變的精氣神,笑得我的心,安穩異常。
可是,我怎么會想到,這一聲含混不清而抽象到極致的笑聲,竟是我聽到的,關于他的,最后一陣聲響。
十
那晚,大雨滂沱,不安寧的天地間電閃雷鳴,一陣突兀的電話鈴聲震徹耳膜,讓人膽寒心驚。
是舅舅打來的,爸爸接通后便很快地躲進臥室,帶上了門。
幾乎是門被帶上的那一瞬間,我明白,有什么事情,已經發生了。
是外公病危的電話,我坐在桌前,極力把幾近崩潰的思緒收攏到書本上。窗外的雨滴錘在心里,但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胸口一陣壓抑,在某個瞬間,我沒了言語,沒了思想。
爸爸并沒有把我帶回洛陽,他說他回去看看就好,樓門口的濃濃夜色里,我目送他離開。他幾乎沒有帶任何行李,一顆匆忙而焦慮的心,是他所有的行裝。
雨,像可怖的魔鬼一般,將原本平靜的天地全盤席卷。我呆呆地坐在窗前,很久很久,漸漸覺得,這雨滴濃密的天地之間,人們來來往往地走著,事情紛亂糾葛地繞著,只有我一個人,傻傻地坐在這里,恍惚有一個身影,慢慢地,顫巍巍地走過我盛滿思念的窗前。
我想,如果把這場聲勢浩大的雨稀釋、分割,就足夠小時候的我,置外公的敲門聲于不顧,賴好幾次床。
十一
凌晨四點,疲憊至極的我,還是沉沉地睡著了。
當被明亮的晨光喚醒時,已是早晨七點半,雨,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停了。
外公,您現在還痛么?如果不痛的話,再帶我去清晨的黃河邊看看吧!這回,您坐渡船,我會在岸邊站著等您,摘一個渾圓的西瓜,帶回家,我們和外婆一起品嘗。
外公,您現在在想些什么呢?想您三尺之大的講臺?想您沾滿野草的鐮刀?
十二
外公,您放心,等我終有一天走到幸福的彼岸,我會把我積攢起來的所有感恩都告訴您,再看看您極其模糊又那么美麗的歡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