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線 : 彼得?布魯克回憶錄

時間之線:彼得?布魯克回憶錄
(英)彼得·布魯克著,張翔譯
新星出版社
2013-0632.00
978-7-5133-0905-9
歲月飛逝。我穿上了軍裝,為戰爭做預備。那只是個偽裝,這個莫名的形象不是我。但的確有一場戰爭在發生,也的確有一個牛津大學的學生,為了維護他的特權,不得不付出每周參加一次軍事訓練的代價,因為每個大學生都是當然的后備軍官。從幼時起,一想到戰爭我就害怕,而它似乎離日常生活又很遙遠,因此我總是相信,一旦戰爭來臨,我大可以爬到床底下躲過整場戰爭。現在我明白了,不可能輕易逃脫,所有的借口與推脫都是徒勞的,我只能乖乖地穿上沉重的軍靴和讓人渾身發癢的短上衣,接受檢閱。
今天是第一堂障礙訓練課。哨聲吹響,我們出發了。教官中士大聲驅策著,所有情緒亢奮的小伙子們都搶步上前,跳過繩子,弓身越過障礙,快速翻過腳手架。我落在了最后,在學校里我就擅長逃避,現在仍舊無視教官的譏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自己拖過障礙墻,接著也不是縱身躍下,而是緩慢地滑下,直到單手將整個身體掛在墻上后,才小心翼翼地輕輕落到地面。我趕到河邊,得靠一根圓木過河。其他人早已到達對岸,大聲吆喝著跑遠了。只有中士在一邊等著我。“來吧,先生!”他吼道。他的語氣里充滿了侮辱,但我是未來的軍官,他必須叫我“先生”。
我穿著笨重軍靴的腳踏上圓木,伸手抓住了垂到河面上方的一根樹枝。現在我的兩只腳都在圓木上了。“往前走,先生!”我往前走了。“放開樹枝!”我放開了。又走了兩步,為了保持平衡,我伸手抓住了一片葉子。那片葉子給了我勇氣,我繼續前進,穩穩地保持著平衡。我能做到。圓木在我跟前伸展開去,跨越水面直到河的對岸,中士打著手勢鼓勵我。又是一步,抓著樹葉的手已經和肩膀齊平;再一步,手在我身后了。我保持著平衡,信心十足,然而我的手臂也已經繃直了。不放開葉子我就不能再往前走,但我放不開。“放開葉子!”中士咆哮道,“混蛋,放開那該死的葉子!”我堅持不放。他大吼起來。我拿出所有意志力命令我的手指放開,但它們拒絕服從。我的手臂遠遠伸向后方,身體仍然努力向前。這片葉子依舊帶給我自信,我的手臂已經伸到了極限,它把我往后面拉,而我的腳則往反方向走。有一瞬間,我就像比薩斜塔那樣傾斜著,時間像是過了很久,我終于放開了那片葉子,整個人也撲通一聲掉進了腳下的溪流。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這個畫面:那根圓木和那片樹葉,已經成了我個人傳奇的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它們象征了我畢生要解決的關鍵沖突——什么時候該嚴守信條,又在什么時候看透并甩掉它。
我兒時有一個偶像,不是什么守護神,而是一臺電影放映機。很長一段時間,家里人不準我碰它,因為只有父親和哥哥懂得它的奇妙之處。時光流逝,我終于被認為已經長大,可以去把九點五毫米百代電影膠片裝在放映機里的小卷軸上了,可以在我的玩具劇院舞臺幕前豎起一塊小小的硬紙板當做銀幕,一遍又一遍地放映那些迷人的影片,觀賞那已經有些磨損的灰色影像。那些影像雖然讓人癡迷,但這臺放映機擺弄起來并不怎么討喜。而在我每天放學回家經過的一家商店櫥窗里,正放著一臺廉價的玩具放映機,錫制的,金紅相間,我很想要那臺。父親和哥哥無數次地向我解釋,我想要的這樣東西跟家里那臺五臟俱全的機器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可我堅執己見。那抹紅色雖然看起來廉價,可比他們用來說服我的所有理由都更讓人蠢蠢欲動。父親問我:“一枚金光閃閃的一便士和一枚臟兮兮的灰色六便士硬幣,你會選哪個?”我被這個問題折磨得痛苦不堪,我能感覺到這兩件事有些聯系,可我總是會選那枚閃閃發亮的一便士。
這本獨具一格的自傳中,彼得·布魯克回避了“私人關系、不檢點的過失、嗜好、放縱、密友的名字、私怨”等回憶錄體裁的常見情節,而聚焦于生命中意味深長的時刻、不懈的戲劇實驗及內心世界的探索。
一天下午,我被帶去牛津街上的彭勃思書店,看一場在十九世紀紙偶劇場上演的兒童劇。這是我第一次看戲,也是我迄今為止記憶中最動人也最真實的一場戲。所有東西都是用硬紙板做的:硬紙板制作的舞臺前景,維多利亞時期的達官貴人僵硬地向前傾著身子,靠在精雕細刻的包廂邊沿;一位指揮站在腳燈下的樂池里,手執指揮棒,姿勢凝固在那里,隨時準備揮出第一個音符。一切都靜止了,突然之間,一幅紅黃相間、畫著流蘇幕布的圖畫升了起來,《磨坊主與他的手下》 開演了。我看到一個湖,是用幾排帶波浪邊紋的藍色硬紙板并排接上的;遠處有一張小紙板微微搖晃,上面畫著一個人乘在船上,從畫中水面的一端搖到另一端,而當他從反方向搖回來的時候,看起來會近一些大一些,因為每次他被一根長線拉進舞臺側翼時,會被悄悄換成更大一號的他,等到最后一次出現時,他已經足足有兩英寸高了。這時他下了船,滑到舞臺中央,手里握著一把可怕的手槍,令人窒息。這個輝煌的亮相,完全配得上他主角的身份,幾可亂真,就好像看不見的手揮開了一架真有翼板在轉動的風車,背后是夏日湛藍的天空,點綴著羊毛般的白云。與此同時,原地又放下一幅可怕的圖畫,那架風車爆炸了,碎片從它橘黃色的中心爆裂開去,如同世界末日。這個世界比我了解的外部世界要真實可信得多。
童年時代,一切都追隨表象,沒有將世界復雜化的形而上思考,所以輕松歡快。人們在孩提時代從來不會問自己:“什么才是真實?”他們總是在真實的邊界上來回徘徊。長大后,人們不是學會質疑想象,就是開始厭惡日常生活,在虛構的世界里尋找慰藉。我發現想象也有正反兩面——通向一個相互悖反的世界,在那里,真相與幻覺難以辨別,而且兩者都會投下陰影。我必須明白,我們所謂的生活,就是嘗試去讀解這些陰影,它們在每一個轉角都會被我們輕易認定的所謂真實所推翻。
……
任何事物沒有改變。人生不是一條直線,書中的情節仍在不斷重演,只是順序會顛倒,平衡會轉換。總會有新的項目、新的方向、新的熱情。我仍會抓住一根無用的樹枝,我的馬會繼續逆向飛奔、跳躍和摔倒,一個紅罐頭的閃亮碎片與無價之寶有著相同的吸引力,還有一句時常在耳的低語:“如果讓這個時刻溜走,它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年輕時我總在想:“一個人窮其一生仍有可能在精神上‘到那里’”。而事實上,我對精神上盡快“到那里”,負有一種道德上的偏執。當我們的境遇越來越清晰以后,會被更現實的想法所占據:“它需要幾倍的人生去完成啊?”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后,一種共有的感覺開始占上風:在全人類的抗爭、摸索,升華和無盡的墮落之中,個人只是一顆飛逝的微粒。對“那里”的探索將是覆蓋整個人類歷史的未來命題,或許永無解答。
任何時候,我們總能找到新的開始。一個開始者的頭腦中,永遠洋溢著開始時的天真爛漫。對寄生狀態來說,對困惑來說,對困難來說,前進是一件更困難的事。從無知通向經驗的路上,有太多的狀況蜂擁而入。完成總是最難的,只有讓它去,才能讓你嘗到自由。然后,完成又變成一個新的開始,生活因此成為一個連綿的詞語。
在非洲的鄉村,說書人的故事行將收尾時,會把手掌放到地上,說“我把我的故事放在這里。”然后又加了一句:“明天會有人揀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