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延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4)
從李商隱的干謁詩看其人格的復雜性和悲劇色彩
黎家延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4)
李商隱漂泊半生,游走于各大節鎮幕府中,一生沉郁,終未見顯達。而他在求仕過程中所作的一系列干謁詩,最真實地反應了他在復雜政局之間的徘徊和掙扎,尤其是界于牛李黨爭之間的苦悶和矛盾,以及他人格的復雜性和人生的悲劇色彩更在這一類詩歌中得到了最好的體現。
李商隱;干謁詩;人格;復雜性;悲劇色彩
李商隱是晚唐詩歌大家,他的一生與幕府密不可分,從入鄆州幕到隨柳仲郢前往梓州,其間曾11次于幕府中供職,因為幕主的不斷更迭,所以在他求仕和佐幕期間,不得不進行干謁詩的創作,為自己延譽的同時謀求一份養家糊口的職位。而干謁詩是詩歌的一種題材,這類詩歌有著明顯的功利色彩,雖然在創作中不乏佳作,但是這類詩歌的藝術價值相比于其他類型的詩歌就降低了很多。對于積極入世、立志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人來說,這類詩歌的創作是必然的。李商隱在求仕中不可避免要拜謁權貴,以詩歌進獻,而這些詩歌無論對象是誰,都存在明顯的價值取向。
晚唐政局復雜,黨爭作為其中一大特點,極大地影響了士人的入世和文學創作心理,對于政局的瞬息萬變,許多人甚至出現“士無常君,國無定臣”的觀念,所以存在明顯利益色彩的干謁詩在晚唐也有極大的主觀傾向性。李商隱長期以入幕為生,而幕主因為時局的不斷更換使他感受到生活存在的不穩定,所以無論是早年還是晚年,他所作的一些干謁詩,都是他生活艱難的體現,而在詩歌中表現的人物品評與他道德取向的矛盾,則是他人格復雜性的體現,正是這種矛盾的存在,也為他個人的悲劇色彩添上了濃重的一筆。本文旨在通過李商隱的干謁詩來探討其人格的矛盾以及生命的悲劇。
干謁詩不同于一般的詩歌,對于文人來說,某一階段的干謁行為并非出于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因為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在創作干謁詩時就難以寄托自己感情慰藉和審美享受,而干謁活動涉及到自身的切實利益,所以它往往能體現文人在生活狀況和處世心態中最真實最無奈的一面。
干謁詩不同于其他詩歌,它沒有一個很明顯的界定,一般認為,在詩歌中直接傳達作者干謁意圖的作品才屬于干謁詩。隨著研究的深入,加上唐代干謁的盛行,也有人認為,干謁詩除以上作品外,還包括選仕制度導致的干謁行為,而在這一行為中投獻所作的詩歌也成為干謁詩,其中的選仕制度包括制舉、薦舉、銓選等[1]。筆者認為,干謁詩與干謁行為的聯系極大,而干謁不可避免的存在功利色彩,所以與干謁行為有關的詩歌創作都可以稱之為干謁詩,干謁詩本身也就包括了直接的目的和間接的意圖[2]。
關于干謁詩的具體分類,目前尚未有很權威的說法,河南大學的韓立新先生就干謁詩的傳播對象的不同,將其分為五大類[3]。他的分類雖然略顯繁冗,但是對于干謁詩的對象研究還是比較細致,對于干謁對象的把握和分析也比較全面。針對干謁者與干謁對象的相關活動,來具體分析干謁詩的種類,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示,當然,也給了對于干謁詩的一個基本的界定,而不再僅僅是從干謁行為和干謁目的來界定干謁詩。
整個唐朝干謁活動始終比較興盛,干謁詩的創作也比較頻繁,李商隱生活在政局復雜的晚唐,欲入仕途,除了參加科舉考試之外,還有就是奔走干謁于權貴之間,一方面要實現其政治理想,另一方面也為生活所迫,而現實的種種狀況,使詩人的目的受到了很大的阻隔。
李商隱的人格是復雜多樣的,從他的政治詩可以看出他剛直不阿、狂傲不羈、有正義感的一面,如《任弘農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有感二首》及《曲江》等,而他的哀怨艷麗、纏綿悱惻的人格和詩風,在他的《無題》系列里得到了最完美的展示。但除了這些明顯的特征之外,我們不能不看到他性格中的軟弱與卑屈的個性,雖然這種人格與其主體人格相去甚遠,但是作為一種存在,不管是家庭的原因還是現實的原因,都是值得我們關注的,而這種性格的復雜性及命運的悲劇色彩在他的干謁詩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現。
因為李商隱入幕時間極長,所以他干謁詩的創作也延續了很長時間。在晚唐詩人中,李商隱的主體詩風非常明顯,所以人們往往忽略了他干謁詩研究,而李商隱干謁詩的創作與其做幕僚的歷程相似,雖然時間長,但是非常零散,從初謁令狐楚到梓幕歸京,近30年的幕宦生涯,數次入朝為官,11次為幕僚,加之時局、家庭的不斷變化,詩人并未在政治上遂愿,家庭也長期窮困。長期干謁于一方權貴,或為步入仕途,或為家庭生活,但終其一生,始終不得顯達,而在干謁過程中,他正直的人格也在不斷地接受挑戰,理想與現實的沖擊最終造就了他婉約愁傷的個性。
筆者認為,李商隱的干謁詩創作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以大中三年為分界。前一階段主要是為其政治理想而奔波勞碌,后一階段主要是為生活所迫不得已為之。在這不同的階段中,比較特殊的一點是與令狐家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與牛李黨爭的關系。雖然李商隱并無明顯的黨派傾向,但是他與令狐家的關系以及他的部分入幕決定,使得他在黨爭中不可能全身而退。
李商隱在大中三年隨鄭亞入桂之前,曾有8次入幕經歷(包括入鄭亞幕),其間有任弘農尉,兩入秘書省等為官經歷。而宣宗繼位,李黨被貶,鄭亞任桂管觀察使,在此之后李商隱有過3次入幕經歷,其間,在令狐绹的幫助下,擔任過國子博士、鹽鐵推官的職務。
在不同的階段,李商隱干謁詩的創作差別比較大,這樣的差別可以從他與令狐家的交往得到印證。李商隱追隨令狐楚前后長達七年,開成二年,令狐楚病逝于天平軍節度使任上,之后他也失去了政治上的依托,不得不另謀出路,而不到一年的時間,李商隱入王茂元幕并迎娶王氏,這在無形中加深了令狐家對李商隱的成見。桂幕歸來,令狐绹已身居宰輔,李商隱因為生活所迫,念及往昔,多次拜謁令狐绹,最終也求得了國子博士等職位。
在李商隱干謁權貴的過程中,也出現過不少的無奈和失落,晚唐社會風氣本身就是江河日下,所以政治理想的現實并非易事,而這種干謁活動,雖然有助于自己,但往往是在不得已中遭受冷遇,李商隱亦是如此。在他的《與陶進士書》中說到:
“子之書,宜貢於某氏某氏,可以為子之依歸矣。”即走往貢之,出其書。乃復有置之而不暇讀者;又有默而視之,不暇朗讀者;又有始朗讀,而終有失字壞句不見本義者。進不敢問,退不能解,默默已已,不復咨嘆。故自大和七年後,雖尚應舉,除吉兇書及人憑倩作箋啟銘表之外,不復作文。
這是李商隱干謁某人之后的親身體會。從這段文字不難看出,干謁這種以下達上的活動,時常會受到被干謁者的冷遇,李商隱就在其中體會到了“進不敢問,退不能解”的尷尬境遇,以致最后竟“不復作文”,其中的不滿與牢騷溢于言表。這樣的冷遇在江陵拜謁盧簡與鄧州拜謁周敬復時也曾遇到,雖程度不至如此這般,但卻也給他的心理造成影響。
但李商隱并非因此就放棄了干謁這種手段、放棄干謁詩的創作,也沒有因為幾次的干謁遇冷就造成了他復雜的人格和人生的悲劇。應當看到的是,在長期的干謁過程中,他在人格上的矛盾沖突得到了最好的體現,這種理想與現實不和的無奈一直存在,也逐漸地造成了他悲劇的一生。
以干謁為目的的詩歌創作本質上應該是積極的,因為這種行為首先是服務于自己,也要以自己的真才實學為依托點,創作態度也是精益求精的。但是文人們往往將生命價值與社會命運聯系在一起,以功名仕途的窮達來作為自己的評價標準,所以干謁詩的創作對于自己政治理想的實現非常重要。
對李商隱來說,他的仕宦軌跡在隨鄭亞南下入桂之后便基本定型,干謁的目的也更多的由政治轉向生活,尤其是在牛黨新進白敏中、令狐绹得勢之后,他之前的行為使他在之后的仕途上不可能有大的作為。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因為后期的生活困頓,在政治上失意之后他也許就沒有相關的干謁詩作了。
杜甫在《自京赴奉先下詠懷五百言》中說到“獨恥事干謁”,而干謁行為和干謁詩能作為詩人生存本質狀態的真實體現,一方面是“恥干謁”,另一方面卻不得不“事干謁”[4],李商隱也是如此。理想中的獨立人格與現實中的依附人格形成了巨大的矛盾,也展現了詩人的精神和生活狀態。下面就從三個方面來闡述他干謁詩中所體現的復雜人格和人生悲劇。
(一)“欲回天地”的政治理想與“夕陽黃昏”的無奈現實
李商隱雖然有過學道事佛經歷,但是究其一生,最主要的還是深受儒家積極入世、有所作為思想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李商隱一直存在“百歲本無業,陰陰仙李枝”的觀念,希望與同宗卻非常疏遠的皇室攀上稍許關系,這種“宗緒衰微,簪纓殆歇”的家族沒落感更使他必須肩負起家族振興的擔子,而祖輩父輩的早亡,也使他過早地體會到了生活的辛酸,不得不“傭書販舂”,以供家給。
早年所受的磨難也使他更加堅定意志去步入仕途,而在早年入世途中,給他影響最大的是令狐楚,并且自此開始了與令狐家長達幾十年的恩怨糾纏,不得不說,他與令狐家,尤其是與令狐绹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心理上的苦悶,人格上的矛盾以及他人生的悲劇。
客觀地說,令狐楚對李商隱確實有知遇和培養之恩,他在鄆州幕所作的《謝書》可以看做是對于令狐楚早期恩遇的集中展示,詩如下: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
自蒙半夜傳衣后,不羨王祥得佩刀。
“奉龍韜”句可以看出李商隱對寫駢文能力的鍛煉,這也為他以后的幕府工作打下了基礎,以弘忍半夜傳衣缽于慧能之事,來喻自己盡得令狐楚之真傳,實際上這也為自己找到了一定的政治依托。
令狐楚因賞識李商隱文采,所以使其與“諸子游”,這一階段就加深了他與令狐家的關系,尤其是與令狐绹建立了相當親密的朋友情誼。其間也與令狐绹有不少的詩文往來,在宴送令狐绹的妹夫裴某詩,曾作《令狐八拾遺绹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李商隱雖得令狐楚賞識,但是終非姻親關系,加之科舉失意,喪偶未續,感于時下,對于裴十四艷羨不已。無獨有偶,在開成三年李商隱入王茂元幕后不久,因王茂元“愛其才,以子妻之”,但在娶王茂元女之前,也有一首《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詩如下:
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云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
韓同年為韓瞻,與李商隱同為開成二年進士,不久,韓瞻娶王茂元第六女,“玩次聯當同有議婚之舉,而韓現成也。”通過這首詩可以看出他對于韓瞻迎娶王茂元之女的艷羨,同樣的感情在他的《寄惱韓同年時韓住蕭洞二首》及《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游曲江》等詩中可以看到。
與對裴十四羨慕相比,對韓瞻的羨慕很快就在迎娶王茂元季女中得到了滿足。有趣的是,有人認為令狐绹之所以如此記恨李商隱,就是因為他迎娶王茂元的女兒,并且在之前令狐家也有意招其為婿。根據李商隱的相關詩作及《玉谿生詩集箋注》和《玉溪生年譜會箋》等資料顯示,這一觀點不無道理,但如果令狐家真有意招其為婿,以李商隱之后隨鄭亞前往桂幕等行為所顯示的重情義的性格來說,他不會因為令狐楚去世,李黨執掌朝政便棄令狐家而入王茂元家,況且自令狐楚去世,到李商隱入涇幕,時間很短,而王茂元亦并不一定屬于李黨,所以一定說是商隱因為婚事而與令狐家鬧得不和[5],并且在以后如此遭令狐绹記恨,也有些許牽強,故在此權作一說。我們也不難看出李商隱在這段時間內的這些干謁詩中所反映的感情,雖然有些是因為婚姻,但是在婚姻的背后,也是政治在觸動。
武宗繼位,王茂元由外地入京,其間,李商隱任弘農尉并移家長安。開成五年,李商隱在《酬別令狐補闕》一詩中表現出來兩人關系已經出現隔閡,而恰好自己對令狐绹有所希求,詩如下:
惜別夏仍半,回途秋已期。那修直諫草,更賦贈行詩。錦段知無報,青萍肯見疑。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警露鶴辭侶,吸風蟬抱枝。彈冠如不問,又到掃門時。
末聯見于《史記·齊悼惠王世家》:“魏勃少時欲求見齊相曹參,家貧無以自通,乃常獨早夜掃齊相舍人門外,……曰:‘愿見相君無因,故為子掃,欲以求見。’于是舍人見勃曹參,因以為舍人。”李商隱見疑于令狐绹,之后欲有求于他,無論令狐绹作何想法,須知,謁見令狐楚本身就須極大勇氣,而弘農縣尉根本雖可養家,但要實現其政治理想和振興家族,卻基本上不可能,而他所作《任弘農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也從某些方面表現了現狀與自己為官理念的差異和矛盾。
李商隱早有才名,“五年讀經書,七年弄筆硯”,對于自己的能力也比較自負,“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于諸公間”,尤其是受令狐楚指導后,更是“不羨王祥得佩刀”。李商隱的才氣加上令狐楚早年的信任與培養,使他看到了和令狐楚一樣以作文而顯達的路子,但是三次科考不第,以及令狐楚的去世,給他仕途增添了不少的失意情緒和迷茫色彩。
會昌年間,李黨得勢,在政治上比較有作為,但這6年中,李商隱從任弘農尉到隨鄭亞往桂林,歷經赴陳許幕、二入秘書省、母親去世、安居永樂以及官復秘閣等,其間也有不少的干謁詩作,但詩人并未受大用,所以其政治理想的實現也無從談起。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其間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祖墳遷葬,雖政治上難以光耀門楣,但是卻也做到了“五服之內,更無流域之魂;一門之中,悉共歸全之地”,并以祭文禱之。在這次遷葬活動中,李商隱耗費了巨大財力,這也是他在政治上不得志時家庭責任感的體現。
晚唐的政局變幻不定,武宗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和手段在短時間內極大地緩和了當時的社會矛盾,但這種種措施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社會中存在的各種矛盾。相比于文宗和宣宗,會昌政局給了很多人實現政治理想的可能性,而這曇花一現的新政,也隨著武宗的暴斃而消失,很多文人的政治理想只能被江河日下的政局攜卷吞沒,李商隱亦是如此。所以,李商隱隨鄭亞前往桂林,是時局變化的體現,也是李商隱仕宦的一個重要分界點,而他長期創作的干謁詩,也由政治上的希冀逐漸轉變為生活上的索求,詩人可以堅定自己的政治理想,卻走不出現實生活中的無奈困境,人格中不可避免的打上了“詭薄無行,放利偷合”和“輕薄無操”的烙印,這或許是詩人在晚唐政局中不可避免的悲劇。
(二)道德理念下的生活妥協與無奈卑屈
會昌六年四月,李德裕罷黜為荊南節度使,九月有荊南節度使轉為東都留守,解平章事,大中元年二月,李德裕被調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虛銜。李德裕為李黨黨魁,在宣宗針對李黨進行一些有力打擊時,鄭亞也有給事中調為桂管觀察使,大中元年三月,李商隱應鄭亞聘,與其同赴桂林。
會昌年間,李商隱并未受到李黨重用,與李黨相關人物也并無過多交往,但在赴桂之前,李商隱感受到了時局的變化,為表明自己的意向和心跡,曾作一首《海客》,以寓言之事表明自己不畏牛黨,愿為鄭亞效力的決心。詩如下: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
只應不憚牽牛妒,聊用支機石贈君。
“海客乘槎”和“星娥罷織”正是喻詩人去秘書省正字而就鄭亞幕的現實狀況,而在最后表明心跡,愿隨鄭亞,不忌憚他人之恨。令狐楚、蕭浣、崔戎等昔年都對李商隱有不小的恩德,而李商隱迎娶王氏,本身就受到了牛黨非議,隨鄭亞前往并如此堅定表明自己心跡,無異于對牛黨宣戰。這一行為以及后來的變化,使他不得不向生活和命運卑屈妥協。
李商隱入鄭亞幕前有正式的官秩,宣宗適宜牛黨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已經很明顯的表現出了李黨的處境,加之李商隱曾受惠于牛黨,為什么他還會隨鄭亞前往桂林呢?按照他的說法是“為貧而仕”,想報答鄭亞的知遇之恩,其實這些理由都是說不過去的,如果是簡單的“為貧”,與令狐绹重歸于好才是最好的方法,而于李商隱有知遇之恩的又何止鄭亞呢?筆者認為,就李商隱所作的一系列政治詩看,他的這一決定不是無端而來的。李德裕任宰輔時,善于行政,他實施的改革措施,很好地緩解了當時的矛盾,這與李商隱這樣一個政治理想未泯滅的文人有極大的共鳴,他這一行動也是對自己理想的堅定,而之后他仕途坎坷,生活困頓,與這一決定有著極大的關聯。這也造就了他在以后的干謁活動中的無奈與卑屈。
李商隱隨鄭亞赴桂時間并不算太長,其間曾有一次赴江陵的經歷,并有五言排律寄與鄭亞,即《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這首詩的主旨無外乎感謝鄭亞的知遇之恩。但當時的情形對于李黨來說十分不利,李德裕身居閑官,李回罷相,朝中掌權者再無李黨人士,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商隱在詩中也反復提及自己的想法,表明自己忠心追隨幕主鄭亞的“楓丹欲照心”心跡,最后表達了自己不會趨炎附勢、另棲他枝的想法。
在桂幕期間,李商隱最重要的文章當屬《太尉衛公會昌一品集序》,李黨在時局不利的情況下,李德裕為了用歷史事情記錄會昌年間的業績,所以收集相關資料,匯成《會昌一品集》,并將相關資料寄給鄭亞,請其代為作序[6]270。其實這一舉動的政治意味非常明顯,鄭亞把作序的任務交給李商隱,這顯示他對李商隱的信任,這種信任不僅體現在李商隱有完成序言的文才和能力,更是因為明白李商隱的政治傾向以及李商隱對于李德裕在會昌年間政治成就的認可和贊同。可以說,這篇序和上述提及的李商隱于江陵寄給鄭亞的詩,都是李商隱干謁作品中的代表,雖然李商隱在這段時間內有政治抱負向討生活的轉變,但是這期間的政治意向還是非常明顯的。
宣宗繼位,李黨勢力不斷遭受打擊,大中二年鄭亞被貶為循州刺史,李商隱也離桂北上,在返桂之前,李商隱儼然已經得知“绹大中二年二月十日自考功郎中知制誥充”的基本情況,便有《寄令狐學士》一首。
桂林幕這段時間對于李商隱來說是相對比較輕松的,但是之后幕主被貶,幕僚離散,加之李黨敵對勢力令狐楚榮得恩寵,念及此,李商隱不僅頗為欣羨,當然,尾聯也希求得到令狐楚引薦。令狐绹雖然才智相對平庸,但是更為重要的是李商隱與令狐家的關系,致使他縱然隨鄭亞赴桂林,卻又不敢真正與令狐家決裂,到最后還是為生活干謁于令狐楚。雖然人稱這首詩“極力寫出得意失意兩種人來,仍無一毫乞憐之態,可謂善于立言。”但是在之后所作《令狐舍人說昨夜西掖玩月因戲贈》有“露索秦宮井,風弦漢殿箏。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虛名。”早年李商隱便因隨鄭亞赴桂而“天怒識雷霆”,但桂幕結束自己失去一個依托之后,他又希望得到這位自己曾經得罪的昔日好友引薦,而“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虛名”之句更是有乞憐之態,讀來讓人頗覺無奈。
最讓詩人覺得無奈的是在盧幕歸來之后,此時王氏已經去世,留下一對兒女,生活沒有著落,所以李商隱又不的拜謁高居相位的令狐绹,即史書所謂“罷府入朝,復以文章干绹,乃補太學博士”,期間寫過不少的干謁文章寄令狐绹,《上時相書》、《上兵部相公啟》,其中一啟言“辱郎君(指令狐楚)之謙下,上遣濡翰,恩長感集,格鈍慚深。”[6]382其實二人關系早就出現很深的間隙,但是李商隱卻為生活所迫而在一封事務性的文章中對令狐绹大加稱贊,試想如果他仍有生活和政治依托,又怎么會有如此違心的干謁呢。這不僅僅是詩人的無奈和悲劇,也是晚唐政治的無奈,正所謂“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正是如此。
當然,李商隱在桂管歸來后的干謁詩創作可謂更加頻繁,但多是謁令狐绹,以求在生活上安定,也可能是因為李商隱的一再干求,所以令狐绹最終引薦李商隱為太學博士和鹽鐵推官等職務。很明顯,隨鄭亞南下之后兩人隔閡加深,而詩人北歸之后卻仍要依靠令狐绹,這也是對于自身命運的不可把握,這種無奈在他的干謁詩中體現得非常明顯,而這種悲劇,也正是晚唐社會的縮影。
(三)無黨可依的黨爭犧牲者
牛李四十多年黨爭對于李商隱的影響是巨大的,黨爭與李商隱的關系以及李商隱的黨派屬性也成為很多人爭論的焦點。黨爭、宦官專政和藩鎮割據是晚唐政治動蕩最主要的三大因素,而與李商隱關系最大的當屬牛李黨爭,而其中牽涉的最主要的人物當屬令狐绹、王茂元和鄭亞。雖然王茂元的黨派傾向并不是非常明顯,但是李商隱娶王茂元季女卻使得他背上了背師忘恩的罵名,而隨鄭亞赴桂,則是他公開令狐绹決裂的開始,之后為李德裕作《會昌一品集序》又進一步加深了兩人之間的隔閡。眾所周知,李商隱早年追隨令狐楚,與令狐绹、令狐緒等相知相游,而開成二年令狐楚去世,也使李商隱失去了政治上的依賴。在令狐楚逝去一年后,他入王茂元幕,從此,他開始在行動上支持李黨,之后遭受令狐绹的記恨,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至于晚年求助于牛黨新貴、昔日好友令狐绹,那也是詩人不得已為之。
在對于牛李兩黨的態度上,李商隱在《漫成五章》里面有很好的表示,這組詩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干謁詩,但是這組詩正是屬于上面我們提到的“詩人反省自己干謁活動的成敗得失,不是寫給干謁對象,而是寫給自己或世人的省謁詩”[3],作為干謁詩的一種類型,恰好可以看出詩人在牛李兩黨上的態度。詩歌如下: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
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
集仙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雞。
生兒古有孫征虜,嫁女今無王右軍。
借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分。
代北偏師銜使節,關中裨將建行臺。不
妨常日饒輕薄,且喜臨戎用草萊。
郭令素心非黷武,韓公本意在和戎。
兩都耆舊偏垂淚,臨老中原見朔風。
這五首詩歌[7]表面上是評詩詠史,“實際上卻是借此寄寓身世遇合之慨和他對自己與令狐父子、王茂元關系的思考,對李德裕的評價。”這些詩歌隱含了自己早年學文于令狐楚,而現在要背負“忘家恩,放利偷合”的罪名,這當然與王茂元及李德裕的關系極大。李商隱雖與李德裕無深交,但是對于會昌年間李德裕用人不問微寒,唯才是舉的理念非常贊賞,也從中道出了自己空有文采而不得大用的無奈與辛酸。
對于李商隱的黨派歸屬,筆者認為李商隱并非黨人,李商隱的思想和行為也并不能簡單的以某一黨派來劃歸。因為他觀念上并沒有黨派觀念,但是他卻在自己行動中偏向了李黨,最明顯的就是隨鄭亞遠赴桂林。這種行為是因為李黨之前的政治措施符合了他的政治理想。而李商隱這種政治理想是早年就形成的,甚至形成于李黨執會昌之政前,而會昌年間的政治一方面讓他看到了實現理想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符合他自己的政治理念,所以在之后的行動中會偏向李黨,但是這樣的行為是不能以黨政的標準來衡量的。會昌政治遠去,李商隱的理想徹底破滅,所以本無黨爭觀念的他在生活無奈之時會求助于令狐绹。
現實與理想的不符造成了李商隱的無黨可依,很明顯,李商隱在思想上傾向李黨,并在行動上有不少的表現,他推崇李德裕的政治,但是宣宗繼位,牛黨掌權卻使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也使得李商隱的思想受到挑戰,復雜的人格也顯現出來,最終造成了他悲劇的一生。
在大中二年五月李商隱抵達潭州時,李黨人物李回任湖南觀察使,李商隱仍希望李黨挽回頹勢,并且產生了入李回幕的想法,在大中元年所作的《寄成都高苗二從事》就寄托了入李回幕的意思,但是最終未能遂愿。隨鄭亞南行途徑襄陽時,李商隱就在《上漢南盧尚書狀》中表示希望從桂管歸來之后入盧幕的意愿,北歸途經襄陽時,他的《獻襄陽盧尚書啟》再一次表達了這一愿望,但盧簡除了對李商隱揶揄一番外,并無實際的幫助和表示。大中三年十月,李商隱入盧弘止幕,其《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和《戲題樞言草閣三十二韻》中有記述。
大中五年末,李商隱以侍御史身份奉命前往西川節度使推獄,在其間曾有一次拜謁西川節度使杜悰。杜悰政治上明顯傾向牛黨,曾任宰相,并未有太大的作為,而李商隱在投獻給杜悰的詩和啟中卻對杜悰大加贊賞,言辭甚至于離譜。主要表現在他的干謁詩《五言述德抒情一首四十韻獻上杜七兄仆射相公》及《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輒以詩一首四十韻干瀆尊嚴》中,其中在贊美杜悰的同時對李德裕加以否定,并且對李德裕的某些政策出現了顛倒是非的情況。這并非李商隱無知,而是在黨派糾葛中體現出來的人格缺陷,這種復雜的人格正是形成悲劇人生的重要因素,讓人感到悲哀和憐憫。雖然李商隱在精心杜撰,但是杜悰卻并未給予他實際幫助,無奈只能返回梓州。
從上面可以看出李商隱在行為上雖然支持李黨,但是并非完全投入李黨,他的很多行為讓自己游離于兩黨之間,找不到歸屬,最主要的是因為他想實現自己的價值和理想,而現實中這種理想不斷遭受打擊。回顧他的一生,于黨爭之中,他每次的拜謁牛黨人員都充滿了極大的無奈,這其中有李黨失勢的悲哀,更是晚唐政治的悲哀。李商隱復雜的人格和人生悲劇在他的干謁詩中得到了極大的展示,而從這些干謁詩中看到一個文人無奈的同時,也看到了唐王朝不可挽回的頹勢。
[1]王佺.唐代薦舉之制與文人干謁之風[J].齊魯學刊,2010(5).
[2]王佺.論干謁之風對唐代文學發展的負面影響[J].天津大學學報,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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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m p lex Qualities and Tragic Flavors in Li Shangyin’s Person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 Self-flattering Poem s
Li Jiayan
(College of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China)
Li Shangyin lived a wandering life duringmostof his time,moving from one governor’smansion to another,depressed and unimportant.During the course of his seeking an official position,he created a range of self-flattering poems,which truly reveal his lingering and struggling experience.Particularly,the poems fully reflect his gloomy and complicated emotions about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Niu Party and the Li Party aswell as the complex qualities and tragic flavors in his personality.
Li Shangyin;self-flattering poems;personality;complex qualities;tragic flavors
I207.22
A
1673-8535(2013)05-0079-08
黎家延(1989-),女,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責任編輯:高堅)
2013-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