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艷
(遼寧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在華裔和非裔文學作品中,文化身份認同和建構問題被一再展現和探討,已成為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英國學者喬治·拉倫(Jorge Larrain)說過,“無論侵略、殖民還是其他派生的交往形式,只要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著沖突和不對稱,文化身份的問題就會出現”[1]。美國雖是具有多種族的移民國家,但是白人文化的主導地位從建立伊始便被確立起來。華人和黑人帶著本民族固有的文化踏上美國這片土地,他們的民族文化不可避免地與白人主流文化發生碰撞和對抗,最終淪為主流文化下的“他者”。建構新的文化身份是美國華裔和非裔共同需要面對的難題。本文結合華裔美國作家和非裔美國作家的代表性作品,試圖將這兩種文學中所展現的華人和黑人建構文化身份的過程進行比較,分析探討主流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各自對文化身份建構的影響,總結在這一過程中華人和黑人所展現的共性和各自的獨特之處,進而梳理美國少數族裔建構文化身份的關鍵因素和生存策略。
文化身份,又可譯作文化認同,“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特征”[2]。它往往基于對這幾個問題的思考,即“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該往何處去”。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在《文化身份和族裔散居》一文中從兩個不同的角度闡釋了“文化身份”:一方面,它“反映共同的歷史經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3]209,有一定的穩定性、相似性和連續性;另一方面,它既是“存在”又是“變化”[3]211,還具有不穩定性、差異性和斷裂性,在歷史和現實的語境中不斷變遷。“種族、階級、性別、地理位置影響‘身份’的形成,具體的歷史過程、特定的社會、文化、政治語境也對‘身份’起著決定性作用。”[4]6換言之,文化身份不是由血統決定的,而是由宗教信仰、民族文化、經濟地位等共同作用的結果。一個人只有具有穩定的身份認同,才具有歸屬感、幸福感,否則就會產生“身份焦慮”。
后殖民理論視域下的“文化身份研究”是一個重要命題。后殖民主義文化身份觀從批判現存的種族主義文化身份觀出發,通過強調文化的雜交性來解構西方中心主義話語霸權。巴巴(H.K.Bhabha)在《文化定位》一書中第一次提出了“文化雜交(雜種)”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全球化的發展趨勢促使文化間的碰撞與交流變得迅速而且頻繁,一成不變的固定文化早已經不復存在。殖民地宗主國也同樣受到其他各民族不同文化的浸染和影響。薩義德(Edward Said)也認為,所有文化都是相互雜交的,不同的文化之間相互作用影響并進行平等對話,話語霸權就在這個過程中被解構而消失了,形成了多元文化共存的局面。在后殖民主義理論影響下,多元文化主義在美國文化中的主宰地位逐漸確立,形成了文化研究領域的主流話語。
后殖民主義的文化身份觀有力地消解了當今西方社會中持續存在的種族歧視的哲學基礎與倫理基礎,為多元文化社會中被驅逐到邊緣的少數族群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爭取平等的公民資格提供了有力的思想工具。
“文化與種族一樣,從本質上說并無優劣貴賤之分,不過,當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化在同一社會背景下相遇時卻可因各自的經濟、政治實力和影響的差異而形成強勢和弱勢的區別。強勢文化往往強化現存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并憑借其有利地位,對弱勢文化發起一輪輪沖擊。強勢文化有更多機會向人們證明其合法性,灌輸自己做統治者的天經地義。”[5]美國曾經的種族歧視政策以及白人較高的經濟和社會地位造就了白人文化成為社會主流文化。美國黑人以販賣奴隸的身份來到美國,第一批抵美的華人是為修筑鐵路而來的,他們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遠遠不能與白人相抗衡,他們的母文化一開始便處于卑微低下的失語狀態,成為弱勢文化。在這種異質文化的對抗之中,華人和黑人長期遭受不公正的社會待遇,他們的形象被丑化,甚至“妖魔化”,不得不接受白人強加給他們的文化身份——低劣族裔。
在白人眼中,華人是天生的東亞病夫,著名的排華法案直到1943年才被廢除。二戰后,美國政府想在國際上樹立美國的民主形象,其主流媒體把華裔作為模范族裔來宣傳,希冀華裔“順民”的形象能為其他少數族裔所效仿。黑人在美國的境遇遠不如華人。重建前,白人眼中的黑人形象大多是懶惰、愚蠢,但是溫順、安于現狀。內戰和重建以后,奴隸制被廢除,黑人得以解放,隨著美國工業化的迅速發展,黑人成為白人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引起白人的憎恨。此時白人對黑人的種族歧視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自由黑人形象被白人“妖魔化”,黑人變成狹隘、骯臟、虛偽、歹毒,甚至邪惡的化身。
美國白人對華人和黑人的形象丑化以及強加給他們的“低劣族裔”的標簽,對華人和黑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了在美國生存下來,他們不得不放棄原有的少數族裔的母文化和固有族性,依附白人文化,接受白人強加給他們的劣等族裔的身份,不斷地調整自己的行為以符合白人的價值觀和標準。華裔文學和非裔文學中都表現了華人和黑人被神化了的主流社會價值所主宰,進而自我貶低、自我抹殺的主題。
黃玉雪(Jade Snow Wong)的自傳體小說《華女阿五》講述了她克服重重困難,最終實現了建立在美國主流文化價值觀之上的“美國夢”。黃玉雪在面對中華傳統文化與美國主流文化的沖突時,拋棄了她身上與主流文化不相容的中國傳統,毫無批判地接受美國白人主流文化,對種族歧視和白人為華人制定的刻板形象也沒有絲毫反抗。相反,她還竭力迎合。黃玉雪全面接受了美國文化價值觀念的優越性,正是因為她受到白人主流文化的毒害所致。由于在文化歸屬上缺乏明確指向,華人在尋求文化身份時完全受制于處于強勢地位的白人文化。
白人主流文化下華人“低劣族裔”的身份造成了華人生活在自我蔑視、自我否定和人格缺殘之中。譚恩美(Amy Tan)的小說《喜福會》中,華裔女孩莉娜愛上了白人男子哈羅德,但華裔的身份給她帶來自我懷疑和貶低。為了不被男友輕視,從與男友約會的第一天起莉娜就堅持各付各的賬單。婚后,莉娜幫助丈夫組建公司,在生意成功后,仍苛刻對待自己,忍受不公正的待遇,丈夫拿七倍于她的薪水而家用還是他倆各付一半。一味地認同主流文化價值觀,犧牲自己的利益去討好白人丈夫,正是白人文化壓迫下的自我貶低的體現。
白人強加給黑人的文化身份對黑人的身心影響更加深遠,黑人的境遇也較華人更加凄慘。華萊士·瑟曼(Wallace Thurman)通過其小說《黑色的莓》中的一個人物對黑人的境遇進行了解釋:“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完全白色的世界中,這里白人的標準是所有人的標準、這里白人所做的總是正確的,除非曾經有白人做過,否則,黑人所做的總是錯誤的。”[6]162美國黑人作家魯道夫·費希爾(Rudolph Fisher)在《杰里克的墻》中通過克蘭普小姐的口吻對美國社會黑人身份認同的困惑作了描述:“對她來說,黑人僅僅是一個丑陋的和具有服務功能的東西,它是一種偶然被賦予生命的裝置,是一種適于干各種單調辛苦工作的機器。人們對此已習以為常……人們已經習慣于把黑人與馬、騾子和汽車歸為一類,盡管黑人與白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但他們從來也沒有引起白人的重視。”[6]158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許多黑人產生了對白色的崇敬和對自己膚色的厭惡,并由此導致黑人的自卑和自我憎恨心理。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最藍的眼睛》中的主人公黑人女孩佩科拉也深受白人主流文化的毒害。她因膚色黝黑,不被家人和周圍的人所喜愛,她非常渴望擁有白皮膚和藍眼睛。佩科拉對藍眼睛的渴望,恰恰體現了其價值觀錯位產生的自卑自恨心理。“達到或接近這個標準(白人審美標準)的人深信自己是完美的,而那些達不到的人則把自我形象降到‘零’,結果他們否定自我,這種現象對不成熟的心理是致命的。”[7]白人主流文化意識扭曲了佩科拉幼小的心靈,導致她對自我的鄙視和厭惡,最終神志不清,精神崩潰。在失去真正身份的狀態下,黑人的自卑和自我憎恨心理還會導致犯罪傾向。佩科拉的父親喬利·布里德洛瓦因為他的黑人身份而不斷遭受挫折和羞辱,隨著夢想一個個地破碎,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殘暴的人,一天下午,他喝完酒回家后強暴了自己的女兒。
后殖民時代的種族主義以文化壓迫為主要形式。白人主流文化價值觀帶來的是“無形的殖民文化”[4]368。華裔和非裔若把自己的文化身份完全建立在主流話語所設定的價值觀上,必然會經歷文化身份危機。被強加的低劣族裔的標簽使得華人和黑人在尋求自身主體性時感到困惑迷茫。一味地認同主流文化、一味地依賴西方文化,讓他們漸漸喪失了生命力,最終只會走向自我毀滅。
人類的繁衍與生存離不開文化。任何人一旦生于世上,就必然置身于特定的文化之中,即便搬到異域他方,其原有的文化根須仍然存在。本民族的文化在美國華裔和非裔建構文化身份過程中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它們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華人和黑人,幫助他們重拾信心,掙脫白人霸權話語,擺脫精神困惑。榮格(Carl G.Jung)說過,我們需要“將那試圖悄悄溜走的過去的生活與現在的生活連接起來,否則的話,我們將失去對過去的歸屬感而找不到自己的根,后果就是我們容易患上精神疾病”[8]。美國的少數族裔要生存下去,必須保留住本民族文化的根,才能對抗白人主流文化的蠶食。
《喜福會》中的四位母親是中國文化的代表。四位母親在赴美之后,為了適應新的文化來求取生存,將本民族的文化身份盡量隱藏起來。但中國傳統文化在她們腦海中仍揮之不去,也依然是她們面對現在和未來的精神支柱。她們難以割舍中國情結,并竭盡全力延續她們女兒的中國文化淵源。她們認為:“只要你是中國人,那你一輩子也放不開中國這兩個字。”[9]母親們組織了一個定期的麻將會,穿著中式服裝,吃的是餛飩之類的中國食品。母親的態度就是要保持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從這樣的儀式中,母親們找到了殘存的精神歸屬感、文化認同感。《看不見的人》的主人公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讓人羨慕的社會地位,擺脫黑人讓人看不見的狀態。為了被白人社會接受,他盡力改變自己,甚至以喪失自我為代價來迎合白人社會,可仍然找不到任何出路。普通黑人婦女瑪麗幫助“看不見的人”重拾了生活的信心,在好心的瑪麗身上他發現了令人鼓舞的純樸的黑人民族精神,開始意識到黑人集體的力量,重新審視民族的文化傳統。在哈萊姆普通黑人之中的生活告訴他,只有找回黑人文化傳統才能找回真正的自我和自由。
《所羅門之歌》中奶娃生活在工業化的北方,深受美國中產階級主流文化價值觀影響,缺乏與黑人文化的聯系。沒有了黑人文化的滋養,缺少精神上的歸屬感,他覺得生活沒有意義,感到無聊苦悶。南下的旅程幫助他回歸了黑人傳統文化,找回了本民族文化的根基。對黑人民族文化的接受和承繼帶奶娃走出了父輩的羈絆,也擺脫了以自我為中心的白人文化的桎梏。對黑人文化的認同使他找到了自我,也有了歸屬感和責任心。
在文化身份建構的過程中,無論是華裔還是非裔都應認同并堅守本民族的文化,只有這樣,才不會丟掉歸屬感和認同感,不會產生身份焦慮。無論現代文明如何發展,人對自己本根的認同和對傳統民族文化的追尋永遠不會隨之消失。在白人文化充斥下,中國文化和非洲文化被低劣化了,這對華人和黑人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給他們的內心也帶來了沉重的精神負擔。華人和黑人若想重新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應首先回歸到本民族的傳統文化,并長久地保持其生命力和活力。
華裔和非裔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困惑使他們陷于文化轉換的動蕩和痛苦中,“我究竟是誰?”、“我與什么認同?”是他們急需回答卻很難回答的問題。他們只能在矛盾和沖突中去創造、協商著自己的文化認同,重新構建自己的文化身份。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不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屬性,恰恰相反,文化身份也是“有源頭的,有歷史的”,“與一切有歷史的事物一樣,他們也經歷了不斷的變化”,“他們決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質化的過去,而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不斷‘嬉戲’”[3]211。在多元文化發展的今天,不存在一種一成不變的文化身份,少數族裔的文化身份也在經歷著變化,居于兩種文化之間的華裔和非裔經受了文化身份危機后,重新構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勢在必行。
荷蘭社會學家吉爾特·霍夫斯塔德(Geert Hofstede)認為一個人始終同時屬于不同層面的身份標志,包括國家層面、民族層面、性別層面、階級層面等。美國華裔和非裔就是有著不同層面的文化身份的族群。白人主流文化與華裔和非裔各自所代表的少數族裔文化對華裔和非裔形成新的文化身份都產生巨大的作用和影響,拋棄任何一種文化都會給華人和黑人帶來精神上的困惑,甚至是傷害。正確的態度應該是讓不同的兩種文化在平等的前提下進行碰撞和融合,保留符合人類發展的文化,擯棄落后的觀念,構建以多元文化為發展方向的文化氛圍和兩種文化兼容的雙重文化身份。在兩種文化碰撞和融合中,首先要保留自己傳統文化精華,與此同時,汲取其他民族優秀的文化加以借鑒和互補,這樣才能建立處于白人主流文化社會的少數民族明確、自信的身份,永不迷失自我。
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在《孫行者》中開始去探討華裔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互融合的“復合型”文化屬性。她通過塑造像孫行者一樣善變的惠特曼·阿新這個新人形象,預示華裔身份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將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交流中不斷發展。它將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征服或同化,而是東西文化交融的產物。任碧蓮(Gish Jen)的《典型美國人》提倡建立“美國色拉碗”式的多元文化,強調東西方文化的融匯和共存。譚恩美也以開放的心態消解了白人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尖銳對峙。《喜福會》中的女兒們逐漸理解了母親含蓄的中國式的關愛,愉快地參與母親們試圖保持中國傳統的以“喜福會”命名的麻將聚會,展現了兩種不同文化從質疑、碰撞到逐漸融合并認同。
文化之間既有碰撞和沖突,也有消解和融合,文化身份認同隨著語境和時代的發展,也應不斷地發展變化。文化身份的建構過程就是一個復雜的、持續不斷的商討過程。對于白人主流文化,華裔和非裔既要擺脫其壓制和束縛,又不能將它全盤否定和拋棄;對于本民族文化,華裔和非裔要始終認同并堅守,但不能拒絕和隔離和其他文化的聯系,成為狹隘的種族主義者。在這個過程中,后殖民主義者主張應盡量消解文化身份的對立,這樣有利于構建白人文化和本民族文化共存共榮的雙重性的文化身份。
后殖民主義文化身份觀認為,文化由一元走向多元,人群由歧視、壓迫走向自由、平等,將是必然的、不可逆轉的社會歷史進程。全球化的趨勢加強了文化方面的交流,雙重文化認同和雙重歸屬感將會變成美國華裔和非裔文化認同的常態。學習白人文化,有甄別地吸收白人文化的精華,會有利于華裔和非裔在美國的發展。與此同時,華裔和非裔應認同并堅守住自己本民族的文化,這樣才不會因為找不到民族的根而迷失自我。
文化身份不僅是一種“存在”,而且是一種“形成過程”[10]它不僅是過去的既成事實,今天的生存現狀,更是未來的發展方向。不可否認,在提倡種族和文化多元化的今天,美國華裔和非裔的社會地位和處境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和改善,但是,在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還沒有真正獲得與白人一樣平等的權利和身份認同。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華裔和非裔的文化身份必將繼續在沖突與融合中發展和建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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