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忠良
(浙江工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柳詒徵(1880-1956),江蘇鎮(zhèn)江人,字翼謀,號劬堂,中國近代著名史學家。1915年,柳詒徵任教南京高等師范學校;1925年,因東大易長風潮①關于“易長風潮”,學界目前的研究主要有李娟: 《1925年東南大學易長風潮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包生耿《1925年東南大學易長風潮研究》(中山大學碩士論文,2006年)、許小青: 《從東南大學到中央大學 1919-1937》中的“易長風潮與政黨、社會”一節(jié)(華中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田正平主編: 《中國高等教育百年史論 制度變遷、財政運作與教師流動》中的“政治勢力的滲透與東南大學的衰落”一節(jié)(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等。而憤而去職,遠走東北,離開了任教十載,培養(yǎng)了眾多史學界后起之秀的南高師——東南大學。自此以后,柳詒徵曾長時間離開了大學教壇,專任圖書館館長,是其人生軌跡中一大轉折。
東大易長風潮,“此事由來以漸,經過亦極復雜”,牽涉人員極廣,時間也長,可謂是東南大學由盛轉衰之關鍵。眾多名教授,無論其擁郭抑或是擁胡,不堪校內局勢之混亂,紛紛出走,柳詒徵即為其中之一。因為易長風潮發(fā)生之日,有人在東南大學校內公開宣揚柳詒徵是學校的漢奸,是他鼓動當時的教育部更換校長,這使得柳詒徵陷于極為尷尬之境地,也使得日后吳宓將柳詒徵攬至清華園的設想落空②吳宓任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后曾想將柳詒徵運作至清華,但校長曹云祥認為柳詒徵“在東南(大學)鼓動風潮,斷不可聘其來此”。見吳宓: 《吳宓日記》第3 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07 頁。。最終,柳詒徵“把定宗旨不再入此校”,且在1951年“尚特溯說往事以詳語家人”[1](P96),此事成為其一生之憾事,所以我們有必要探討下東大易長風潮之于柳詒徵。
一
1925年1月7日,《申報》登載了民國教育部1925年一號令,決定免除郭秉文的東南大學校長職務,改由上海大同大學校長胡敦復接任。此令直接引發(fā)了綿延數(shù)年的易長風潮。
當事人郭秉文對此顯然是毫無準備的,但他得知電文內容后,馬上分別致電教育部和胡敦復,表示自己“如釋重負,感謝莫名,應懇迅聘接替,以便接待,而免學校停頓,學子失學”[2];認為胡敦復“轉任東大,就熟駕輕,自必措置裕如”,“祈示知到校日期,以便接洽交代”[3]。
消息傳到南京,東南大學全校震動。1月8日,東南大學全體學生宣言,反對教育部免除郭秉文校長職務,認為郭秉文勞苦功高,此次被免“事出無端,理無所據,若非受人利用,當系別有陰謀。”[4]東南大學教員任鴻雋、徐則陵和鄒秉文等人也聯(lián)名致電校董會常務校董,希望他們能頂住壓力,挽留郭秉文。一時間,函電紛馳。作為當事另外一方的胡敦復也回應自己任事大同大學,“無意于與聞外務”,力辭不就[5]。
盡管當時北京政府教育部繼續(xù)施壓,但總體上尚處于各方平衡狀態(tài),且外間輿論以擁郭居多,并將事件起因逐步引向政治層面。如1925年1月20日,上海愛國女校校長季通在致胡適信中言及:“東大更易校長,引起一般輿論的非難;我們南方人,和東大的教職員學生,除郭君同黨外,對于他人格的信仰,本來有限;但夷初先生不按校董會推薦的定章辦理,也頗為令人不滿。并見陶知行先生有文章發(fā)表,說此事的動機,是精衛(wèi)‘黨化教育’的主張;如果并無此事,陶先生總不能如此言之鑿鑿。”[6](P305)“黨化教育”一詞進入人們視線,并開始將國民黨主張的黨化教育與此次東南大學“易長風潮”聯(lián)系了起來。
2月23日,郭秉文受東南大學校董會之托,出洋考察教育。郭的離去,讓東南大學得到了暫時的平靜,但3月5日的《申報》登載了蕭純錦致柳詒徵和胡剛復的信函,題為“蕭純錦致胡剛復、柳翼謀之親筆函——勾引汪精衛(wèi)、吳稚暉、馬敘倫破壞東南最高學府之口供”,內云:“囑呈部恢復評議會,業(yè)已遵命照辦,并進一步請部取消董事會。想此事已得精衛(wèi)、稚暉諸人合作。弟今日午后晤夷初,亦允考慮,且聲明恢復評議會為當日之事,大約不就即可發(fā)表。惟取消董事會一層,則取審慎態(tài)度。至電促敦復就職,則允即刻照辦。此間已電敦復,如部電到,復電即以教授治校(即恢復評議會)、經濟公開兩層為就職條件,如部電允可,則到校后一切設施更可不費氣力矣”。[6](P320)此信的登載,很容易讓人懷疑郭秉文免職之事背后所蘊含之玄機。更耐人尋味的是,此信登載后兩天,即3月7日,馬敘倫連下兩道訓令,一為訓令東南大學成立評議會,“查國立大學校第十四條規(guī)定:國立大學校設評議會。該校應即遵照辦理,并由該校教授等自行互選評議員,尅日成立評議會。所有該校內部組織及各項章程,迅速詳細擬定,呈部核定,俾校務進行有所依據”;二為勒令東南大學校董會停止行使職權,“查國立大學校條例第十三條,國立大學校得設董事會,原為協(xié)助學校進行起見,乃該校校董會近年以來,常有侵越權限情事,勢將益滋糾紛,應即暫行停止行使職務。”[7](P182)無怪乎時任東南大學校董的穆藕初即認為:“東大易長事,黑幕重重,令人齒冷。”[6](P319)
胡敦復此前雖然曾表態(tài)不就東南大學校長一職,而且他答應蕭純錦等人出任東南大學校長一事已然見報,很容易給人一種出爾反爾的感覺,但他終究還是在1925年3月9日,在胡剛復和任鴻雋陪同下,強行接收東南大學,在圖書館樓下張貼了就職視事通知和視職宣言。學生、教師下課后看到此布告,群情激動。心理系教授陸志韋“開口罵了一句,把布告撕了下來,同學們大為高興,大家喊:‘趕他走’”;教育系主任徐則陵則在圖書館外月臺上說:“我們亂得這個樣子是有漢奸在我們里面”。[8](P103、104)“漢奸是誰?就是柳某某”(就直呼柳師之字——此據當時在校之舊同學告我,不少老友留母校者皆聽到而不平。)[1](P93)。對于胡敦復的出爾反爾,數(shù)百名學生包圍了校長辦公室,有學生破窗而入,對胡敦復“報以拳,唾其面,涉以聲”[9],并逼胡敦復交出校長印信,寫下“鄙人為尊重教育獨立,維持學府尊嚴計,以后永不就東南大學校長之職”的保證書[10],加蓋手印,拍下照片。之后,學生又限定胡敦復從東南大學后門離開,并燃放鞭炮,以示驅鬼。竺可楨認為學生行為過激,于理不當,出面勸阻,遭到學生斥責,“幾感此校不可一日居”,“此后對校務仍一概不問”。[1](P92)
胡敦復的被驅逐,并未能解決任何問題,相反,事情變得更加復雜,矛盾也更顯尖銳。此后,易長風潮愈演愈烈,“除三位外籍教師持中立態(tài)度外,幾乎全部被卷入了漩渦。學校無主,事業(yè)受阻,‘派爭’傷害了師生之間的感情,亦挫傷了學校元氣。”[11](P226)
二
對于胡敦復的被暴力驅逐,柳詒徵、竺可楨、湯用彤、徐韋曼、胡剛復、葉企孫、熊正理等16 名教授紛紛宣言罷教,停止授課,并發(fā)表聲明,宣稱:“東大已陷于恐怖時期,極形紛亂,凡教職會議,純系盜用全體名義,妄發(fā)通電,首先倡禍之教授徐則陵、陸志韋,居然為全校緊急維持委員會委員,嗣后如有發(fā)表只字一文,同人等概不承認。”[12]其中,柳詒徵和蕭純錦等人還致電段祺瑞和章士釗,細說學潮之因,明確反對學生毆辱部聘校長的做法,內云: 東大學潮,純由沈恩孚等造成,擅裁工科,不報教部,職查決算,久不報銷,造法自違,而責部“違法”,以致釀成三九之變。迄今尤強辭文過,欺世惑眾。號稱“教育獨立”,實則沈恩孚等欲獨立耳,江蘇一省,現(xiàn)全在中央統(tǒng)制勸之內,獨教育不受中央統(tǒng)制,沈恩孚等是何居心?董職久停,嘵嘵無恥。乞發(fā)明令,以正是非。但問沈恩孚等:大學教授率領學生,毆辱部聘校長,是何法理?沈等所董何事?則片言可析,公理立昭矣。柳詒徵、蕭純錦、熊正理、段調元、徐韋曼等同叩[1](P93)。
縱觀整個東大易長風潮,就目前史料來看,柳詒徵出現(xiàn)在三個重要的地方,一是蕭純錦的來信,二是徐則陵的指責,三是他和徐韋曼等人致段祺瑞和章士釗的電文。時人的一些相關回憶,也都指出柳詒徵是東大易長風潮中的重要人物。如胡先骕指出:“東大易長風潮發(fā)生,柳先生為反對郭校長一主要人物。自胡敦復失敗以后,柳先生不能不脫離東大”[13];郭廷以則認為:“反郭派有十一二人,在后策動的是楊杏佛,重要分子有胡剛復、柳詒徵、葉琛、熊慶來、湯用彤等,顯然的是有相當力量,起了相當作用的。”[8](P103)基于此,柳詒徵在東大易長風潮之中,確出力不少,但問題是柳詒徵因何反對郭秉文?二人幾乎同時任職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一為歷史學教授,一為教務主任;從1915年到1925年,柳、郭二人皆同處一校,共同經歷了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到東南大學的轉型過程①1920年4月,郭秉文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校內成立“籌議請改本校為東南大學委員會”,柳詒徵和劉伯明、楊杏佛等人被聘為委員;1920年12月,郭秉文成立了“國立東南大學籌備處”,柳詒徵任職于組織系統(tǒng)股。,即使二人沒有任何交集,也應是對對方比較了解的。自幼家境貧寒,且也曾創(chuàng)辦過學校的柳詒徵,對于郭秉文在長校期間的個中艱辛,想必也是有所了解的,在此了解的基礎上,他參與了易長風潮,個中內涵更值得深思。
東大易長風潮發(fā)生之前,柳詒徵就曾對郭秉文為了謀求學校發(fā)展而與地方軍閥、政要周旋以及治校的一些做法,如賬目不公開等,頗為不滿,曾在日記中說:“南高之腐敗為尤甚”。他還對東南大學校董沈恩孚操縱江蘇省教育會,拉攏社會名流、資本家為校董等做法深為反感。為此,他在《學衡》上發(fā)表 “學者之術”,認為學者產生之地有二:“實驗室、圖書館一也,官廳會場、報紙專電、火車汽車二也。前者有學而無術,后者有術而無學”,直陳“謟官僚,拜軍閥,是得為學者乎?”痛心第二類學者“把持一省,武斷一校,逢迎武人,聯(lián)絡官吏,植黨營私,排除異己”[14],可謂不點名地批評郭秉文、沈恩孚②作為呼應,楊杏佛在《東方雜志》21卷20號發(fā)文《人格教育與民德》,痛斥“奔走權門”的校長。見楊杏佛:《楊杏佛文存》,第87-96 頁。。易言之,柳詒徵對于郭秉文和沈恩孚等人的不滿是一個很明顯的事實,否則他也不會通過“學者之術”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前引他和蕭純錦等人致段祺瑞和章士釗的電文③結合此前蕭純錦復胡敦復和柳詒徵信,在解決東南大學校長人選問題上,柳詒徵也和“權門”發(fā)生了聯(lián)系。對于此種處理方式,其學生陳訓慈深以為憾。陳訓慈認為,“去郭之舉,正可就多數(shù)意見而公請于當局,當局見眾意所向,自無不從其言。萬一不成,而校政始終為擁郭者所把持,則不妨明述志趣,聯(lián)翩引退,布告天下,以俟教育界之公評。如此則光明磊落,必邀全國之同情。乃必欲憑藉無永久意義之執(zhí)政府之勢力,不恤以秘密運動之手段,獻計‘權門’,卒至授反對者以話柄,而與同情者以疑竇。手續(xù)之不當,不能不為蕭柳胡諸教授惜也。”見陳訓慈:《東南大學風潮評議》,《商報》1925年3月15日。,業(yè)已道出了不滿的三個具體方面:“擅裁工科,不報教部,職查決算,久不報銷”,“江蘇一省,現(xiàn)全在中央統(tǒng)治權之內,獨教育不受中央統(tǒng)制”,“大學教授率領學生,毆辱部聘校長”,直接點名批評的是沈恩孚④柳詒徵點名批評的沈恩孚,陳鑒將之歸為郭秉文的第二個缺點:“郭校長組織東南大學校董會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然而后來聽信沈恩孚慫恿,任意擴大校董會職權,使一個國立大學,形同私立,于反郭者以可乘之機。”(http://history.seu.edu.cn/s/49/t/30/a/1310/info.htm)關于因為沈恩孚導致東南大學形同私立,時人通過沈恩孚致湯用彤函中的“食其祿而破壞其機關”語,“才曉得東大紛糾的由來,才曉得東大教授的修金,竟是承校董大人校長大人的鴻恩,所賞賜的一點俸祿。才曉得東南大學,是他們的私有機關。才曉得行兇把持的教職員,是他們的忠心守家狗。”見掊私:《請看沈恩孚的口供——原來東南大學是他們的私有機關》,《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5年5月9日。,但很容易讓人想到矛頭所指也包括沈恩孚背后的郭秉文。
揆諸史實,柳詒徵所指第一方面中的“擅裁工科”實種下了日后易長風潮之因,曾經的工科主任楊杏佛是東大易長風潮的直接領導人,楊杏佛的行為當時還牽涉到國民黨黨化教育的背景,而柳詒徵并非國民黨員,對此可能并不知情,但他與楊杏佛等力主易長“其癥結實在郭之勾通若干校董,對南高東大之經費‘決算,久不報銷’。損公肥私,最為深惡痛絕。蓋師之早年在各地辦學,即著重力反經濟舞弊,及在南京任教,則見郭任在‘南高之腐敗為尤甚’,稱‘楊杏佛之攻郭此為主因’,故公然與楊合力而不恤‘負重謗’”。[1](P96)即柳詒徵反郭的主因在于經濟層面,而非政治層面。關于當時南高東大的經濟問題,陳鑒在回顧這段令所有東大學生都不堪回首的往事時,在高度認可郭秉文的貢獻時,也指出郭秉文存在三大缺點,第一個就是“當時郭所信任的會計李仲霞確有貪污行為,經常不能及時公開賬目。郭只想到李仲霞忠于他本人,不至遇事掣肘,不能當機立斷將李某撤換,于反對者以口實。”[15]
柳詒徵主張江蘇教育統(tǒng)轄于中央政府,“只是因為在他看來,全國既已統(tǒng)一,中央政府理當號令天下,地方不應自行其是。”[16]而實際情況是東南大學的諸多權力都掌握在校董會手中,教育部明令成立的教授會和評議會基本上是名存實亡①梅光迪在憶及其東南大學經歷時曾如是說到:“當年東大率之評議會,為校中最高議事機關,教授中有悃愊無華辦事認真者,每當討論一事,則據其此事本身之是非,引古證今,往復辯難,抑知其事已由當局與其親信者,在密室中先定。任爾書呆有廣長之舌,徒增彼等之背后竊笑耳。”見羅崗、陳春艷編:《梅光迪文錄》,第47 頁。。柳詒徵的這一主張又恰與國民黨意圖鏟除江蘇省教育會的圖謀相吻合②前揭蕭純錦致柳詒徵等人信中即有“鏟除江蘇省教育會把持之局,尤為執(zhí)政府及民黨兩方殊途同歸之目標”語。郭廷以晚年回憶中曾言及,當時國民黨黨員積極反郭,易長風潮“可能是郭校長不肯幫國民黨從事活動惹起的”。(《郭廷以口述自傳》,第105 頁)另一位東大學生羅時實晚年回憶中也曾提及:以黃炎培為首的江蘇學閥……對青年思想能夠影響的,除了國民黨便要數(shù)到他們。現(xiàn)在政局改變,正是設法打擊他們的機會。從國民黨看,這些年來東南大學,直是在他們的勢力范圍。這是長江流域的最高學府,國民黨一時既乏實力取得政權,先從掌握青年思想的心戰(zhàn)入手,要求更換東大校長可能是當時一大戰(zhàn)略。”(羅時實:《十四年東大學潮與我》,《傳記文學》1962年,1卷5期。)蕭小紅在《從黃炎培與江蘇省教育會看中國國家和社會關系的歷史演變(1905-1927)》一文中也指出:“1925年東南大學的驅郭事件是國民黨人對江蘇省教育會勢力的第一個打擊。”(見朱宗震、陳偉忠主編:《黃炎培研究文集(二)》,文匯出版社,2001年版,第22 頁。),從而很容易被人聯(lián)想到政治層面。至于他反對學生毆辱胡敦復,這是對于維護師道尊嚴的一種表態(tài),也是湯用彤等人的共同心聲③湯用彤、過探先、葉企孫等6 人在驅胡事件后聯(lián)名通電,深“以大學教授而指揮暴徒,莘莘學子,變?yōu)閬y民,校風如此,良可痛心。”(見《教授主張之兩歧》,《教育雜志》第17卷第4 期。)。正如朱經農所言:“我覺得他們打敦復是不應該的。我無論如何不贊成暴動。敦復也不是太壞,何至于動手打他。”[6](P319)
事實上,東南大學易長風潮事出有因,絕非柳詒徵這個“漢奸”所能單獨為之,復雜的人事糾葛和國民黨黨化教育背景方是關鍵所在。
三
關于易長風潮的起因,時任東南大學行政委員會副主任的任鴻雋認為:“至于此事的根本問題,就除開政治關系不講,專就學校本身力而論,不能不怪郭鴻聲辦學無計劃—如各科系的設置,自來即無預定的計劃和步驟,以至科與科、系與系之間,競爭沖突,終年不己”,近來經費困難,外加“做后臺老板的校董先生們,又對于大學多半外行,所以不到幾年,外面雖轟轟烈烈,內里頭已經是千瘡百孔了。”[17]其中所提及的“政治關系”和“辦學無計劃”在楊杏佛身上得到了明證。
楊杏佛在離開東南大學后,曾對郭秉文的辦學計劃提出過尖銳批評,并以自身為例,“居寧五載,被迫而三易講席,由南高商科主任,初遷為文理科經濟教授,再遷為工科教授。年年續(xù)約之時,輒生去留問題。郭氏及其黨徒,暗示明言,無不諷其辭職,欺凌毀謗,人所難堪。”[18](P317)“三易講席”之言不虛,郭秉文先分設商科,后裁撤工科,楊杏佛都是直接受害人,且與郭秉文發(fā)生沖突。如裁撤工科,柳詒徵事后回憶,“裁工科所以屏杏佛也。以一人之故而犧牲一科之師生,知者咸不直郭。”[1](P54)東大學生陳鑒就認為郭秉文最大的缺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是未能大肚包容楊杏佛先生。”[15]二人之間的沖突,在胡適的日記中也有較詳記載。如胡適1923年6月3日日記如是記到:“杏佛告我:郭秉文明日出國去代表中國教育界出席萬國教育會議。前日他離南京時,開一個行政委員會,有人說校中近來一切風潮及辭職,皆是杏佛所主使唆動。他們堅持要辭去杏佛。工科主任茅以坤反對,但無效。今日發(fā)契約時,杏佛的契約竟沒有了。杏佛得知此事內容,趕到上海;今日在‘一品香’席上當面質問郭秉文,是否有這種控告?根據什么證據?郭秉文——國立東南大學校長,基督教中領袖人物——一口賴到底,說并無此會,也并未有提起杏佛的名字;回頭對當日列席的茅以坤說,‘是不是?我們近來那有這樣的一個會?’這種行為,真是無恥!此次他臨行辭去的有名教員,有秉農三、竺可楨、柳翼謀等,皆是東南大學的健將。真是怪事!”[19](P32-33)1923年的辭退風波,由此產生的紛繁復雜的人事糾葛實早已為1925年的易長風潮埋下了伏筆。
東大學生陳鑒說:楊杏佛“憤而去北京找剛剛代理教育總長的老友馬敘倫,馬又詳加調研,率爾免除郭秉文校長職務代之以胡敦復先生。時郭校長不在國內,擁郭派起而反對,眾多師生又站在擁郭派一邊,造成易長風潮的悲劇。”[15]郭廷以也指出:當孫中山北上共商國是的時候,楊杏佛“與不滿郭校長的國民黨要員吳稚暉商議,乘直系垮臺利用國民黨力量及其他關系脅迫教育部,撤郭校長職,改任與吳稚暉有關系的胡敦復為校長。此時校內尚有柳詒徵、胡剛復等不滿郭校長,合作運用倒郭,才有這場風潮。”[8](P106)柳詒徵也坦言:“東南大學之風潮亦以杏佛為主因。杏佛入京,與秦汾馬敘倫等商斥郭秉文。”[1](P54)相關當事人的回憶都提到了楊杏佛與國民黨在東南大學學潮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郭廷以更是指出了吳稚暉在其中的作用。國民黨勢力參與到大學具體事務的處理上,很有“黨化教育”之嫌,也易為社會人士所詬病,前引上海愛國女校校長季通在致胡適信中既已言及“黨化教育”。頗堪玩味的是,對于倒郭出力頗多的吳稚暉卻對此加以否認①吳稚暉曾坦言:“我曾送江蘇許多人揭布郭秉文的罪狀的說帖到教育部,并且亦詰問教育部何以不早罷斥他。”(《答王希曾書——為郭秉文先生的東大校長》,少侯編:《吳稚暉書信集》,上海:仿古書店,1947年,第215 頁。)“惟盼望免先生之職者,弟亦一人。”(《復郭秉文函——免去校長事》,少侯編:《吳稚暉書信集》,第216 頁。),指出他之所以贊成免除郭秉文校長之職,恰是為了“請黨人離教育界,使教育事業(yè)歸于純粹清潔之學者,以免學校‘黨化’。”[20](P217)對此現(xiàn)象,有研究者指出:“之所以出現(xiàn)國民黨人公開提出避免學校‘黨化’,也主要是一時社會上對國民黨人活動將東南大學校長免職議論紛紛,一個最為直接的結論就是國民黨正以各種方法攫取大學校長的職位,是在‘黨化大學’,而國家的教育應該獨立,不應受特殊政黨的支配。對此,國民黨宣傳骨干邵力子也不得不公開對此作解釋,并表示:‘國民黨此時對各大學所要求,而正在進行中的工作,本只自由地宣傳黨綱政策而止。國民黨所以主張黨化教育,亦正以自信其黨綱為‘有益民眾,大利國家’的。故青年學生皆能接受其黨綱,以為國努力——并非僅希望他們代己黨竭力宣傳。’”[21](P43)
雖然邵力子等人否認黨化教育與東南大學的易長風潮有關系,但當時國民黨人有“黨化學校”的意圖確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早在1923年冬的時候,孫中山委派鄒魯籌組廣東大學,希望“使廣東整個高等教育能在黨的指導之下,免人滲入。總理說話時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而“當時全國教育界有一種風氣,就是以不過問政治為清高,對于本黨贊成的,實在很少,廣州自然不會是例外。但是,青年學生對于本黨的主義,卻熱忱信奉;因此學生和教職員之間,產生了一道不易填平的鴻溝。”[22](P118、117)為了“填平”這道“鴻溝”,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通過了《出版及宣傳問題案》,“強調改組后的國民黨應成立有系統(tǒng)的宣傳組織,使教育與國民黨的事業(yè)緊密結合,一方面建立以‘黨義宣傳、黨德養(yǎng)成’為中心的學校,培養(yǎng)國民黨的干部,另一方面擴大國民黨在其他學校的影響,使其他學校逐步變成國民黨的學校。”[23](P68)正是要實踐擴大國民黨在學校中的影響力,所以吳稚暉、汪精衛(wèi)等人都卷入了東大易長風潮之中,而這也早為人所洞悉。江蘇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王朝陽致電教育界說,自“執(zhí)政府成立后,百事遲未進行,紛紛調動官吏,近且波及學界”,東大校長郭秉文無端被免職,“從此學界亦將卷入政黨傾軋潮流”;陶知行致電馬敘倫稱“免郭”實為國民黨“實行黨化教育之先聲”,要求“保存教育精神獨立”。[24]東南大學的教授通電則云:“今偶因政治上之得勢,實行黨化教育之運動,是則從事教育者失其自由,不黨者無以自存,紛亂社會,摧殘教育,莫此為甚。”[25]
可見,東大易長風潮發(fā)生的原因甚多,有校內復雜的人事糾葛,有黨化教育的時代背景等等因素,絕非柳詒徵一人之力,或者與楊杏佛聯(lián)手就能發(fā)動。他之所以參與風潮,純然出于一個學者的考慮,出發(fā)點是如何讓學校發(fā)展的更好②以1925年5月3日沈恩孚答湯用彤函為開端,東大“擁郭派”與“擁胡派”在報紙上展開了筆戰(zhàn)。其中“擁胡派”中參加筆戰(zhàn)主要成員涉及離開東大的楊杏佛,東大教職員湯用彤、熊正理、段調元、張濟翔、工科教授,東大學生王藻馨、潘德欽,工科學生等,“擁郭派”主要以沈恩孚為主。雙方在報端公開發(fā)表聲明,互相詰問,內容涉及工科之廢除,賬目問題、校董會之權限等,互相揭短披私,大有魚死網破之勢。(參見李娟:《1925年東南大學易長風潮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論戰(zhàn)中并未見柳詒徵的身影,可見當時的混亂局勢,亦非柳詒徵所愿。,避免地方與中央教部之間的沖突,而非自己在政治前途上有何發(fā)展。他的一生,純粹的是教書育人,讀書、寫書、護書的一生,幾與政治絕緣。即使避地重慶,蔣介石欲邀請其主持禮樂館,亦被其婉辭。所以,在東大易長風潮中,柳詒徵確實起了不少作用,但他絕非校內的“漢奸”,徐則陵之所以稱柳詒徵為“漢奸”很可能是源于他和楊杏佛相交莫逆。柳詒徵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參與了一場國民黨意欲在東南大學實行黨化教育、帶有較強政治圖謀的運動,并因友人楊杏佛的關系而無形中被人與政治扯上了關系,乃至此事成為其人生一大憾事。此乃柳詒徵之不幸,抑或是東南大學之不幸!
[1] 柳曾符.劬堂學記 [M].上海:上海書店,2002.
[2] 東大校長郭秉文請部迅聘接替 [N].申報,1925-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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