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科 趙斌 張海燕
(喀什師范學院 人文系,新疆 喀什 844008)
中國現代文學怨恨體驗的五大原由
王明科 趙斌 張海燕
(喀什師范學院 人文系,新疆 喀什 844008)
怨恨的現實根源是社會歷史處境;現代化追求導致了反抗傳統的怨恨,傳統的強力遺傳導致了反抗傳統而不得的怨恨;現代性悖論性導致了反抗現代性的怨恨;建構現代文化的艱難導致了建構中的怨恨;中國現代性的特殊性與傳統式威導致了回瞥中的怨恨;憂國憂民憂天下的濟世思想與改變現實世界操作層面的實踐欠缺之間的矛盾是知識分子產生自我怨恨的結構性根源,價值追求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由自我怨恨的動力性根源。
中國現代文學;怨恨;源由
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怨恨體驗不是專家名人發明出來的,更不是筆者杜撰而成的①筆者對“新怨恨”理論的初步嘗試性建構參閱:王明科: 《“新怨恨”理論與文學批評》,《湖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第172-176頁。 ②參閱:王明科:《中國文化現代化與現代性研究中的五大弊病》,河北學刊2005年第2期第21-26頁。(注:中文摘要被《光明日報》2005年3月29日第8版轉載;主要觀點被《新華文摘》2005年第11期第162頁轉載;主要論點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05年第4期第190頁轉載; 全文正文被中國人民大學資料復印中心《文化研究》雜志2005年第11期第52-58頁轉載)。,而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真實存在著的,是中國文化內部各種力量相互沖突相互發展②過程中的一種情感體驗,是現代中國人在心理上一切創傷的投射與反映:憤不發而生怨,怨積久而生恨。
眾所周知,現代中國不是在本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達到充分發展的時候開始了資產階級革命,而是在農業自然經濟瀕臨崩潰、外國多國列強聯合從軍事、政治、經濟等多方面強行侵略的歷史條件下,在擔驚受怕與侮辱欺壓的歷史條件與現實環境中產生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要求。一方面,已經掌握了統一政權,并且取得了比較發達的物質文明的西歐資產階級,肆無忌憚地從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全方位地入侵、刺激、壓迫、奴役中國,這直接誘發并導致了受壓迫受苦難的中國人民的革命愿望,增強了中國人民為救亡圖存與推翻腐朽專制統治的急迫感與主觀要求。但是另一方面,在短期內實現這種急迫愿望的唯一手段的革命——其艱巨性、復雜性、長期性使得革命的道路異常曲折,付出的代價異常慘烈。因此,怨恨的產生就是必然的。面對反封建的文化革命、反帝的民族革命、反官僚資本主義的階級革命,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土上,外戰與內戰等種種戰亂,常常是血的代價換不來革命的早日成功,一切慘不忍睹現象的出現都是語言所無法形容的,于是,受辱與忍辱成為現代中國國民的集體有意識心理。國外是異族侵略,國內是軍閥混戰,這種獨特的歷史進程與黑暗現實決定了怨恨情感就成為現代中國人具有普遍意義的心理體驗。因此,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怨恨心理極其巨大。在某種程度上說,近現代中國無數次的農民起義、中外戰爭、軍閥混戰、階級斗爭、國家革命、社會改革等實際上都是怨恨的產物。
中國現代文學作為中國近現代社會生活的創造性反映,必然會具有極大的怨恨心理,而小說作為最直接、最靈活、最廣泛的表達體裁,也必然最充分、最豐富、最有力地反映著這種怨恨體驗。小說創作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客觀現實社會的反映,它雖然不是靜態與僵硬的一面鏡子,而是加入了審美理想與價值追求以及各種虛構與創造的動態的富于變化的精神產品,但這一切都建立在客觀社會生活的基礎之上。
可見,中國現代小說的怨恨貌似作家個人怨恨情緒的發泄,但實際上仍然是基于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怨恨心理反映,即使那些個人情緒很濃厚的創作,即使有些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家個人的自敘傳如郁達夫的小說,但實際上它仍然是中國近現代社會的產物,因為作家本人的創傷,實際上都是來自于他人;作家本人的怨恨①作家的怨恨之個案研究參閱:王明科:《怨恨與無名氏創作的文化理想建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年第1期第221-231頁。(注:主要觀點被《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2006年第2期第189頁轉載)。,說到底還是來自于于社會,即使私人之間的恩怨,其間也存在許多社會的因素。尤如郁達夫《沉淪》中主人公“他”喊出的一樣: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
對中國現代任何一位能夠在文化反思中產生反抗型怨恨的文化人而言,其反抗中的怨恨基于兩個方面:一方面,由于他們通過各種不同途徑獲得了西方文化視界(至少是城市文化視閾)后已經具有了世界文化視野(至少是現代文化視域),在異域不同文化的比較與反觀下,發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許多弊端,并且在理智上要以自己的文化實踐來反抗傳統弊端,從而產生了對傳統的深深怨恨。尤其當可供比較的文化系統如西方文化在相比之下顯得更發達時,這種怨恨就極為強烈。另一方面,他們同時發現現代化帶來了許多不可預料的災難,于是又表達出對現代性之悖論性的極大怨恨——他們既因現代化追求而反抗與怨恨傳統,同時又因現代性悖論而反抗與怨恨現代。于是,反抗中的怨恨②反抗中的怨恨之個案研究參閱:王明科:《反抗與怨恨: 中國現代六大作家的現代性體驗之一》,《學習與實踐》2006年第9期第121-127頁。王明科: 《反抗中的怨恨:對魯迅思想的新解讀》,《學術導刊》(香港)2006年第期第102-107頁。就成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現代性的怨恨體驗之一。
現代化追求導致了對傳統在反抗中的怨恨。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而言,如果要追求中國文化的現代化,他們無疑會產生對傳統諸多弊端的反抗,而在這個反抗的過程中,怨恨體驗的產生不可避免:怨傳統以皇帝為中心,恨傳統以君王為本位;怨法家直言不諱為專制帝王霸權服務,恨儒家全力維護天子權力與等級秩序;怨孔子的“仁愛”是君臣父子上下遠近等級親疏模式中的仁愛,恨孟子的“貴民”是為穩固君權才貴民而不是為平民自身貴民;怨道家被權勢排斥側身江湖的犬儒主義態度與出世哲學,恨佛家欲求現世幸福不得而只寄希望于來世的虛無思想;怨墨家雖然能夠埋頭苦干卻始終被排斥在中國文化的邊緣,恨其他各家均處于被忽視被壓制被損害被侮辱的弱勢地位;怨傳統在體系上形成穩定僵化與頑固落后的結構,恨傳統在功能上造成反科學與反人性的排他性能;怨傳統的統治階級最能欺人,恨傳統平民老百姓最能自欺;怨統治階級極力想辦法讓人們做穩奴隸,恨千百萬平民老百姓深怕做奴隸而不得;怨傳統農民不被逼上生存絕路能暫時做穩奴隸就不會起義,恨傳統農民起義的目標仍然是為了自己做成新的統治階級;怨農民暴動為的僅僅是衣食玉帛與妻妾子女等獸性方面的滿足,恨其起義以權利金錢為本質以不勞而獲的福壽康樂觀念為特征;怨農民起義不是為推翻一切統治者以保障每個個體的平等自由,恨其只是將別人對自己的專制統治變為自己對別人的專制統治。
傳統的強力遺傳導致了反抗傳統而不得的怨恨。傳統雖然可以變化,但同時卻具有極強的承前啟后的抵制變化的耐久性、完整性、遷延性與生殖性,其霸道表現在它先在于個體生命的誕生而存在,在個體因尚未形成自覺文化意識而不具有抗拒被灌輸的能力時就強行無意識地烙印于個體身心行動之中,以后隨著個體的成熟雖然產生了反抗傳統的意識,但其潛意識仍然與傳統不得不保持千絲萬縷的聯系。傳統通過家庭社會、文化思想、道德信仰、制度規則、行為習慣、心理定勢等種種復雜隱秘的方式頑固地遺傳在個體的每一存在時間與每個生存空間,沒有人能夠脫離傳統。每個人不得不接受傳統并從其中獲取各種信息,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屬于某個傳統,任何探究都必須從傳統出發。因此,傳統絕不是過去、古典、陳舊、古代,不是曾經已經凝結成型的一種客體,而是流動于過去、現在、未來整個時間延續中的一個過程。傳統構成了現代的基礎,規約著現代的發展,同時也為現代化提供了一定的資源基礎與動力條件??梢姡瑐鹘y無法滅除、無時不在、無處不有,不僅具有歷時性更具有共時性。筆者認為,傳統可以看作文化生成的基因,可以變異但不會消失。傳統貌似在現代化面前不斷后退但其實并未因此失去在當代和現實中的作用力,甚至這種作用在某些范圍與某種條件下還具有很大的威脅力量。不說統治者極力利用傳統的力量,僅從人性本身的意義來說,傳統不但與人的原始心理需要密切相關,如畏權、怕事、恐眾、懷舊、戀鄉、親情、道德感等,而且體現了人們對神圣性、依靠性、確定性、穩定性、規范性的追求,同時也保證了世界的有序性、法規性、協調性,使人們在心理上存在一個信仰寄托,從而有利于社會秩序的穩定、人際交往的平衡、個人心靈的安寧。因此,無論何時何地,傳統總是擁有大量不同階層不同愿望的守衛者,其間既有大量既得利益者,又有許多盲從者,從而導致傳統在有意無意之間具有了明顯極強的排他功能,能夠持久通過道德、心理、行為、風俗、信仰、利益等種種力量而對抗反傳統力量,它既容易使傳統信徒產生強烈的情感依附,又容易使反傳統斗士陷入孤立無援,從而導致反抗與威脅傳統即意味著質疑與威脅自我——因此,致力于銳意改革與創造發展的反抗傳統者往往會因反抗傳統而不得而陷入無盡的怨恨:怨自己無能恨傳統強大,怨自己孤立恨傳統霸道。
現代性悖論性又導致了反抗現代性缺陷中的怨恨?,F代性轉型之所以產生回瞥中的怨恨體驗,其根源就在于現代性本身與生俱來的悖論性。筆者認為,現代性的悖論性至少要從四個方面來理解:社會現代性與文化現代性的矛盾構成了現代性在整體結構上的悖論。社會現代性本身內部就是個悖論性結構。文化現代性的本身內部也是個悖論性結構?,F代性的幾大價值要義之間也是個悖論性結構——自由與平等之間充滿緊張。獨立與民主之間充滿抵觸。博愛被專制強奸,懺悔被禮教扼殺。
為了中國文化的現代化,一部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致力于現代文化的重新建構,其構建依據不外乎民族化、世界化、現代化三大原則。筆者認為,對于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現代知識分子來說,最起碼的文化立場應該是對文化的現代化追求;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文化建構無疑要以中國文化為支點,一切要從中國文化的民族化出發。但許多人將民族化與現代化以及世界化對立起來,這種誤解導致了他們許多不必要的怨恨①建構中的怨恨之個案研究參閱:王明科:《建構:中國現代七大作家的文化反思品格》,《東岳論叢》2005年第4期第98-102頁。王明科:《圓滿建構中的八重難堪》,《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第75-80頁。:怨追求現代化與世界化就難顧全民族化,恨顧及民族化就阻礙了現代化與世界化。
中國文化的研究者約有五類:一是從未接觸過外國文化的中國學者,由于自始至終生活在中國文化的完整語境里而很自信自己的眼見體察,但其實他們未必深知中國文化的優劣利弊,水中之魚難以跳出水外客觀評說水之冷暖,他們往往怨西方文化不合中庸之道,恨中國文化不能一統天下。二是海外華人,了解中國文化但因鄉土情結與身份認同而偏于高揚甚至在遙望與回憶中美化中國文化,他們常常怨中國文化近代衰落,恨西方文化到處蔓延。三是成長于中國文化,以后因游學、翻譯、閱讀而或直接或間接地獲取中西兩種不同文化視野的中國學者,能夠在異域視野啟迪中得到常人所不察覺的發現,在中外文化比較中對各自的優劣利弊有著清醒認識,但他們對異質文化的解釋很容易因胭脂說其美而因麻斑定其丑,由于比較很難嚴格在相同層面或同一標準上進行,往往拿西方文化精華來指責中國文化糟粕,又拿中國文化精華來指責西方文化糟粕,錯位對接,以優比劣或以劣比優,或來個中庸想當然地將中外文化調和得無比圓滿完備,并美其名曰“世界文化”或“全球文化”,他們經常怨中體西用,恨西體中用。四是外國學者,能客觀觀察中國文化但由于身在其外而極難洞察其復雜內涵與深層奧妙,岸上飛鳥極難咂摸水之甘甜,他們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但同時也多有誤解甚至隔閡。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解讀大多來自嚴格受官方控制的公開出版物,很難深入原生態的文化內部親身體驗,難以覺察中國文化表面現象的有限與遮蔽甚至虛假,比如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就是如此。部分西人或希望中國永成古董以供鑒賞,或出于諷刺嘲笑與故意誤導,或有其他政治與經濟方面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經常不遺余力地鼓吹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怨中國文化從現代走向未來,恨中國文化從強盛走向世界。五是另類,約有四種:第一種學人怨歷史殘酷恨現實黑暗,力抗中國傳統,詛咒中國社會,對講究所謂民主、自由、平等的西方文化報以過分幻想;第二種學人怨現代社會動蕩,恨現代道德淪喪,由于看到現代化帶來了許多負效應而企圖重新張揚傳統文化,以求得對現代性弊端的糾正與彌補;第三種學人怨命運不公,恨世事艱難,經歷了中國政治的太多運動與斗爭,在一次又一次的文化革命中或親身遭受或耳聞目睹了各種慘劇,接受了“延安文藝座談會”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時被扣帽子、打棍子、改造、批斗、坐獄、流血等嚇破了膽,再也不敢有自己的文化追求與思想個性,他們寧可沒有思想操守與文化主見也不原冒險自討苦吃,他們寧愿成為“跟跟派”也不愿被人污蔑為賣國親洋,因此導致了過分的民族文化情結與護國情緒,在建構中國現代文化時不敢面對西方文化的大量拿來。第四種學人對西方文化幾乎沒有了解,他們所反對的就是他們所不了解的,他們愿意言說的就是他們自己了解的中國古代文化,因此他們怨現代化而恨世界化。然而,總的看來,上述一切怨恨都與對民族化的狹隘誤解有很大關系。
中國的幾大文化主力都似乎缺乏對此的足夠認識,更渴望自己在中國文化運動中扮演英雄角色,從而導致了許多怨恨心理的產生。在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激進主義、馬克思主義等幾大文化流派關于中國現代文化的建構考察中可以看出,對民族化的誤解是各大思潮之間論爭與彼此怨恨的根本原因。其實,建構中國現代文化的三個支撐點,即民族化、世界化、現代化之間不是互相矛盾對立的,而是相互促進共生的:保守主義不必因堅持民族化而怨現代化恨世界化,激進主義與自由主義不必因追求世界化與現代化而怨民族化恨本土化,中國馬克思主義也不必固守狹隘的民族主義與機械的教條主義而怨自由主義恨激進主義。
中國現代性的特殊性導致了對中國傳統在回瞥中的怨恨①回瞥中的怨恨之個案研究參閱:王明科:《在回瞥中怨恨,在怨恨中回瞥》,《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12期第 67-75頁。王明科: 《回瞥與怨恨:中國現代七大家現代性體驗》,《社會科學論壇》2005年第8期(A),第138-147頁。以及對中國現代性的怨恨。由于中國現代性的悖論性與特殊性,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也會產生對現代性的深深怨恨,并將文化拯救的目光投向傳統,形成了回瞥傳統中的怨恨。
從現實中國實際情況來看,由于西方現代性的世界性擴張不僅使中國封建社會的國家政治出現嚴重危機,而且使中國傳統精神的價值信仰和制度理念均遭極大質疑,所以中國現代性不僅涉及了中國文化現代化的問題,同時涉及了中國國家現代化與中國政教現代化的問題,涉及到與西方社會從制度到文化的民族生存性比較問題,甚至直接關涉著中華民族與中國國家的生死存亡問題。這些問題嚴重導致了中國價值結構的民族傳統偏愛,導致了中國始終存在著體用之辯以及激進與保守的論爭。不象英、法等西方國家借助17至18世紀的工商業革命和啟蒙思想運動比較順利地完成了現代化轉變,中國現代化自晚清以來經歷了太多的曲折與混亂。不象西方現代化是擺脫中世紀宗教神學束縛的世俗化及理性化,中國現代化始終面臨對中國傳統的重估、批判、改造、轉換、更新的難題。民族生存問題使中國人在情感上不容易接受西方現代性入侵的事實——國人心中的中國是老大古國,博大精深,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因此,妄自尊大,寶自有而傲睨萬物的“中華中心主義”的 “天朝”思想根深蒂固。同時,專制政治的歷史遺產,小農經濟的大量存在,市場文化的嚴重匱乏,農業社會的繼續沿襲,家族文化的保守封閉,嚴重阻遏著中國現代化的行進。加之西人希望中國永遠落后愚昧,國人也警惕西方的和平演變與文化殖民,在被侵略的大背景下時時高漲的國家主義情緒與民族主義情結,使中國人面對中西文化碰撞時很難接受西方現代性的突然強行進入。而當傳統中國在現代西方的有力挑戰面前一敗涂地與全面崩潰時,中國現代化歷程就始終伴隨著太多的猶疑與徘徊,痛苦與怨恨。
傳統的式威導致了回瞥傳統時對于傳統的怨恨。在中國文化現代化的激烈轉型過程中,傳統權威已經不被視為神圣,其真實性已經受到質疑?!爸袊糯幕趶拇呵飸饑进f片戰爭這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其自我封閉的性能是逐漸加強的,這并非說它沒有程度的增長和量的積累,并非說它的這些成果都是毫無價值的,而是說它的發展速度是日趨緩慢的”,[1](P35)因此傳統面臨著重新評價與創造性的建構,它已經不能全面成功地幫助現代中國人們認識和改造現代中國世界,不能適應中國現代社會與中國現實生活,陷入了危機,面臨著崩潰。這就導致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回瞥傳統的同時又產生了對傳統的極大怨恨:怨傳統過時,恨傳統式威;怨傳統衰憊,恨傳統危機。筆者早就指出:中國傳統史官文化說到底就是:“狼狗貓的文化:狼文化是主子食人的文化,狗文化是依附主子為主子出生入死謀劃方略幫主子吃人以獲取分食的文化,狼文化與狗文化是想方設法奴役人讓人安做奴才的文化,貓文化是安于做或愿意做或至少想做奴才甚至做奴才做出癮能從其中感到生存快樂而樂于做奴才以求得賜食的文化。這三種文化都以食肉(即以犧牲他人命運及其勞動成果)為基礎而非自謀生路”。[2](P24)
當中國傳統的生命力衰微時,傳統價值觀與現代價值觀就構成了強烈對立,其對立不僅體現在于個體性與整體性的不同側重——盡管傳統文化對于人之價值的討論興起很早,如道家視人的價值在于自然性的恢復,孔孟認為人的價值在于社會性的仁義,墨家認為人的價值在于兼相愛交相利,法家認為人的價值在于爭名奪利,但是,中國文化卻一直沒能產生以個人價值為本位的文化,究其原因,根本問題就在于儒家君主專制主義學說在理論上的源遠流長以及在現實中的強力滲透;而且還表現在于人與文化的不同立足點——現代追求個體價值與人權保障,立足人的立場以自由、獨立、自主的個人為標準,從人的解放與公民權利出發,為了人的個性自覺而去重構傳統使其走向現代化;而傳統卻以其文化的習慣力量與既定的心理定勢甚至霸道行徑不斷表達著對個體人的漠視與對個性人的壓制。
現代更注重民主、平等、自由、可能、原創、個人、多元,而傳統卻極力維護專制、等級、秩序、服從、為奴、教條、集體、一元。現代性擺脫了傳統文化強力先定的道德信仰,雖然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人們的困惑、失落、不安、迷茫,但其重要功能是保證了個人價值的實現。從人與文化的關系看,雖然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塑造人,但在始源與根本上說是人創造了文化而不是文化創造了人,因此回瞥傳統并不是逆歷史潮流的倒退,而是在回瞥中對傳統企圖作出新的創造,拋棄其糟粕而拿來其能夠對現代世界產生重要意義的精華,因為現代化實際上取決于每一個文化個體的具體選擇,當現代社會的絕大多數人追求自由平等而反對專制強權時,即使文化遺老有多么高明的心智能力與陰謀詭計也不能遏止現代化的發展——現代性悖論并不能否認現代化的歷史必然性與全球普遍性,也不能否認落后國家將現代化作為應然訴求的可理解性。其實現代化不存在價值與事實、應然與必然之間的矛盾——現代化不是應不應該的問題,而是已經被歷史所證明了的事實,事實不能懷疑而只能尋求解釋。
所以,一方面,致力于現代化追求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從反思與批判出發,怨傳統落后,恨傳統霸道;從個人的生存發展出發,怨傳統講究等級秩序,恨傳統漠視個性自由。另一方面,對于因怨恨現代性缺陷而回瞥傳統的人來說,他們最終也將會產生對傳統式威及其弊端的怨恨:在怨恨現代中回瞥傳統,在回瞥傳統中怨恨傳統。
作為現代意義上的文化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反抗中有怨恨,在建構中有怨恨,在回瞥中也有怨恨。一方面,由于他們已經獲得了西方文化的參照視野,就不可避免地怨恨本土文化的許多缺陷。異質文化的接受使他們已經有了人道主義與個性主義的強毅追求,并使他們文化心理的構建從根本上迥異于中國傳統人格特征。另一方面,作為要求進步的具有“人”的自由、平等、獨立意識的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他們雖然在理智上追求中國文化的現代化,但在道德情感體驗與審美價值判斷方面卻不時地回眸傳統,傳統有意無意的延續繼承引起了他們內心情感的深層騷動,大力批判與深刻悲憫結合為艱難矛盾的靈魂對抗。甚至在局部情況與特定場合中,傳統對現代知識分子造成的無形制約阻力遠遠超出了他們的理性反抗動力。當他們認識到自身這種難以克服的歷史局限性以后,他們便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極大的自我怨恨①知識分子的自我怨恨之個案研究參閱:王明科: 《孔乙己: 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形象》,《社會科學論壇》2009年第11期上半月期,第35-41頁。王明科: 《存在的怨恨:論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多重難堪》,《社會科學評論》2006年第1期,第67-73頁。,這種怨恨體驗過程表現為由外發轉向內省,由怨恨社會制度轉向怨恨知識分子本身,由怨恨他者轉為怨恨自我。
憂國憂民憂天下的濟世思想與改變現實世界操作層面的實踐欠缺之間的矛盾是知識分子產生自我怨恨的結構性根源。從傳統知識分子即“士”起,中國知識分子一開始就宿命般地深陷這個矛盾之中。從知識視野與真理論證方面來看,“士”的眼光與胸懷均高于下層民眾與上層重臣;但從社會地位上說,“士”的地位略高于一般民眾,但卻明顯始終低于各級官僚;而從權利力量方面來論,“士”既沒有拯救人民苦難的力量,也沒有干預上層決策的權利,更不擁有直接操縱現實的實際權力。憂國憂民的“士”可以用言語批判社會的黑暗與時局的腐敗,但同時卻因無權無勢而無能力改變黑暗社會與腐敗時局,當這種社會關懷與言語批判傷及到統治階級或者個別當權者的利益與安危時,“士”的良心與正義往往會變成違法亂紀的確證。當人民被逼走向起義,社會真正開始動蕩之時,“士” 其實既不能廣泛發動社會與大力組織民眾聯合暴動反抗,也不能就知識分子本階層組成牢靠聯盟去申討時政流弊揭穿政客的種種陰謀,更不敢拿著武器去找有槍桿的政府算帳,而是就良知論良知,就動蕩罵當局——而這正中了統治階級的需要:需要用少數知識分子的“毒苗”來掩藏有權有勢有機會做惡的自身官僚體系中的問題與罪惡,需要順應“民意”來殺幾個知識分子以泄公憤暫時緩和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尖銳矛盾的白熱化,需要通過宰殺知識分子“綿羊”而取得殺一儆百的惡做劇效果。面對專制帝王的焚書坑儒與株連九族的文字獄,知識分子除了忍受別無它法,因此他們心理積蓄著深仇大恨,但對暴君官僚與專制制度的怨恨絲毫不能改變現實社會與“士”人自己的實際狀況, 所以他們不免將對于社會與暴君的怨恨逐漸轉向對于知識分子自身的怨恨:怨自己無能,恨自己孱弱;怨自己無法改變現實,恨自己只能空談。
價值追求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由外向轉為內向的自我怨恨的動力性根源。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而言,現代性轉型在價值領域意味著從傳統儒家價值觀向現代自由價值觀的轉變,這種轉變不是主動、自然、自愿的而是被動、被逼、革命的,因此價值轉變的過程便是價值危機的過程,并且這種危機不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的:首先是傳統價值的危機,比如儒家倫理道德觀念的取向危機,儒家精神信仰意義的取舍危機,儒家等級社會制度規則的秩序危機。其次是現代性價值的危機——將欲取代傳統價值觀念的現代性價值體系其實并不是一個統一的自明范式,而是多種因素的尖銳對立和復雜思想的緊張沖突。凡此種種危機,對其感受最清醒、最沉重、最緊迫的人就是中國現代的知識分子——老農民完全可以繼續以儒家的三綱五常來維持四世同堂,只要他們還有土地;小市民完全可以按照西方的拜金主義忙得不亦樂乎,只要他們還能賺錢;官僚們仍然想維持傳統等級秩序與所有奴隸習慣與統治術略,這樣有利于他們的統治;資本家仍然不顧一切地榨取工人的剩余價值,因為有錢就是硬道理,有錢可以擺布一切甚至操縱政治——只有中國現代的知識分子,只有他們在窮困與卑微中,仍然關注著價值與意義、思想與文化的危機,因此他們的怨恨就是最深刻、最復雜、最有代表、最有意義與最值得關注的心理情感體驗。
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價值危機是傳統的法家、儒家、墨家、道家、兵家、縱橫家、陰陽家、中國佛家等無法解決的,也是現代的自由、平等、正義、獨立、民主等不能解決的,更是西方的博愛、懺悔、贖罪、禱告、唱詩不能解決的,所以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經歷了并繼續經受著多方面多層次的多重價值危機。如果社會要正常運轉就得依靠保守主義的傳統秩序與科學主義的理性工具,如果社會要進步就得依靠激進主義的反抗力量與自由主義的民主自由——在既相互沖突又互相抑制的多元價值并存系統中,舊價值體系的崩潰并不意味著其在局部與個別已經失去意義,新價值理念的建立也并不意味著其在所有領域已經具備完全的意義,也并不等于它就是最合理、最普遍、最完善的價值意義。如果要求得社會秩序的穩定,那又如何實現個人的自由?如果要實現個人的發展與獨立,那又怎么保證社會的公正與平等?如果現代社會還需要終極關懷,那怎樣處理因追求自由而帶來的多元價值?如果承認了多元價值的并存,那又如何建立確定的統一的終極價值理念?如果種種價值發生沖突時,那又如何解決沖突?如果多元價值可以整合,那又怎樣建立新秩序?如何來排序?哪個最重要最緊迫?如果價值沖突可以解決,那又以什么作為整合的基礎?
所以,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就具有了極大的自我怨恨心理:因怨恨自我而尋求自我突圍,因突圍不了自我而怨恨自我;在怨恨自我中承擔著突圍,在承擔突圍中怨恨著自我,由此在不斷的怨恨與突圍中艱難地尋求著中國現代新價值的重建。
綜上所述,中國現代文學中存在的怨恨體驗,是有許多原因的:首先是由于歷史上與現實中的戰爭動亂所導致,其次是反抗傳統弊端所引起,再次是因為急于建構現代完美新文化而不得所導致,次次是因為在現代社會卻不得不回瞥傳統而引發,最后是由于知識分子自身的弱點而產生了自我怨恨。
[1] 王富仁. 中國現代文化指掌圖[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4.
[2] 王明科. 論魯迅反傳統思想[D]. 中國優秀博碩士論文全文數據庫, 2003.
責任編輯:馮濟平
The Seven Causes of the Resentment Experienc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Ming-ke ZHAO Bin Zhang Hai-yan
( Dept of Humanities, Kashi Teachers' College, Kashi 844008, China )
Resentment in reality originated from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predicament. The pursuit of modernization led to the resentment against traditions. The strong inheritability of resentment led to the resentment arising from failure to fight traditions. The paradox of Chinese modernity led to resentment against modernity. The difficulty in constructing modern culture resulted in the resentment in the midst of construction. The difficulties in reconciling their concern for the country and people with their deeds to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source of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self-resentment. Pursuit of value is the motivation-based origin of their self-resentment.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resentment; cause
I206
A
1005-7110(2013)01-0071-07
2012-11-06
喀什師范學院2012年度教學研究教學改革課題(喀師教發〔2012〕105號)重點立項項目“《中國現當代文學》教材建設研究與實踐”階段性成果。
王明科(1973-),男,甘肅莊浪人,文學博士,喀什師范學院人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趙斌(1966- ), 男, 新疆喀什人,喀什師范學院教授。張海燕(1968-),女,山東濰坊人,喀什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