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圣達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4)
稻米之路: 中國與東南亞稻作業的起源和發展
賀圣達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4)
稻作業在中國與東南亞歷史和文化發展中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稻米之路是中國與東南亞之間最早形成的文化交往之路。由于一些學者對1960年代-1970年代東南亞主要是泰國北部考古新發現的解讀,產生了栽培稻起源和發展于東南亞并且從東南亞傳播到中國的觀點,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但是,對中國和東南亞大量農業考古資料的科學研究充分證實,栽培稻和以栽培稻為基礎的稻作業在從大約公元前1萬年到公元前6000年在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產生并且逐漸得到發展,此后通過從中國東南沿海到東南亞的海路、江西湖南經廣東廣西進入中南半島以及從中國云南南下這幾條道路逐漸傳入東南亞。公元前4000-3000年間, 中國到東南亞的稻米之路基本形成。
稻米之路;中國;東南亞
由于中國與東南亞所處的地理環境具有適宜于原始農業發展的特點,農業尤其是稻作業在中國與東南亞歷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中國南方與東南亞新石器時期文化發展和農業革命的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稻作業的發展。東南亞早期的文明社會是在稻作業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稻作業對早期東南亞文明和歷史發展尤其是古代歷史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史前時期的后期到19世紀中葉,東南亞較為發達地區社會的經濟基礎一直是農業,主要是稻作業。因此,東南亞的稻作業起源早就引起了包括植物學家在內的學者注意,而中國南方也被認為是稻作業的故鄉,稻作業在中國南方古代農業、古代社會的發展中同樣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由于東南亞在地理上、歷史上、民族關系上與中國的密切關系和相互影響,探討稻作業的起源和發展,就需要對東南亞和中國的稻作業的起源和發展聯系起來,作一個全面的考察。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稻米之路——稻作業的起源和發展之路。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東南亞農業尤其是稻作業的起源,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問題之一,并且由于對1960—1970年代泰國北部考古發現的不同解說而引起了廣泛的爭議,當時一些考古學家提出了稻作栽培起源于東南亞尤其是泰國北部的論斷,此后一些東南亞史、東亞史著作都采納了這一觀點。由于新石器時代中國南方與東南亞在地理環境上的相似性以及族群關系和文化上的密切聯系,探討農業尤其是稻作業的起源,如果不聯系并充分考慮1960年代以來中國農業考古取得的大量可信的資料和研究成果,僅就東南亞而言,顯然難以對這一問題作出合乎歷史實際的回答。因此,必須把東南亞農業尤其是稻作業的起源,放在中國—東南亞早期族群和文化聯系這樣一個大的框架中來探討。
正如學者們所指出,對于東南亞地區在人類栽培作物歷史上的重要性,最初是由植物學家提出的。1951年,蘇聯植物學家瓦維洛夫(N.I.Vavilov)將東南亞列入亞洲作物起源的一個中心,與中國、印度等并列。但他強調,“在其品種的豐富多樣方面,在其所栽培植物的種類和范圍內,中國在種植類型起源的其余中心里是引人注目的”。1952年,美國地理生物學家索爾(C.Sauer)在《農業的起源和傳播》一書中則提出了全世界的農業都起源于東南亞,但他所說的東南亞也包括了中國的華南地區。1963年,英國植物學家達林頓(C.D.Darlington)對瓦維洛夫的分類作了修正,將東南亞正式定為全世界九個栽培作物中心之一。1966年,香港中文大學生物學家李惠林將東亞栽培植物的地理分區分成四個地帶,自北而南為:北華帶、南華帶、南亞帶(包括自緬甸、泰國以至中南半島)、南島帶,他認為稻等谷物以及芋、海芋、薯蕷、地瓜、荸薺等塊莖作物,均起源于南亞帶。[1](P27-36)
以上這些說法還是基于東南亞的自然地理環境從植物學的角度提出的推測,雖然提出了東南亞在栽培作物起源中所處的地位,基本上還屬于一種基于生物學理論的推測或假設,并沒有考古學上的證明。因此,除了在生物學界,并沒有在學術界和社會上產生多大的影響。
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一些考古學家對泰國北部農業考古的解讀,他們對東南亞史前農業包括稻作業起源和發展及其在亞洲甚至世界農業發展史上地位提出的新的看法,令舉世矚目。1966年,美國考古學家切斯特·戈爾曼參加了在泰國西北部夜豐頌府(Mae Hongson Province)孔河(Khong Stream)西岸的神靈洞(Spirit Cave)的考古發掘。1973年至1974年,根據對出土的一些植物種子的分析,他認為神靈洞已經出現了原始農業,其時代約在9000年以前。他還認為,盡管在神靈洞并沒有發現稻谷,但某些石器工具卻是與稻谷栽培相聯系,其時代在公元前7000年以前。1977年,戈爾曼更進一步提出了有關東南亞農業發展三階段的設想。他認為:第一階段開始于14000年前,此時人們居住在山區,使用的工具是礫石石片石器和竹木器,但已開始了有意識的照料和栽培野生植物。第二階段始于11000年以前,是一個由狩獵采集經濟轉向農耕的階段。大約在距今8000年至7000年以前,出現了定居的村落,開始了稻作栽培。泰國東北部的儂諾他(Non Nook Tha)和班清(Ban Chiang)均在距今7000—6500年左右,屬于這一范疇。從距今4000年開始到距今2500年前,進入了第三階段,人們進入沖積平原定居,采用稻作農業和家畜家禽飼養。
戈爾曼和索爾海姆的這些觀點在美國等國的學術刊物上發表后,經過媒體的渲染,在1970—1980年代得到廣泛的傳播,迄今一些很有影響的學術著作仍采用了他們的看法。例如,美國學者墨菲在他2004年出版的那本頗有影響的《亞洲史》中就寫道:“考古證據表明,穩定農業的最早發源地有兩個,美索不達米亞……的西南高地,和東南亞大陸沿海部分乃至近海區。”“雞、豬、水稻和水牛,從它們的東南亞大陸區發源地向北進入新石器時代的中國南部。這一切,直到相當晚的時期,都發生在一個單一文化區的內部。總之,缺少來自南方的這些基本要素中的任何一個,中國的傳統農業是難以想象的。”[2](P4,9)其實,即使戈爾曼和索爾海姆所說的“考古材料”可以證實,墨非也作了錯誤的解讀,因為他們所說的泰國北部較早的農業遺址如“神靈洞”“能諾他”和“班青”等遺址,都不在東南亞沿海而在內陸。盡管1980年代以來這些看法都遭到了責疑甚至否定,但是,在2008年出版的插圖修訂第6版《亞洲史》中,墨菲忽然把他所肯定東南亞農業起源地的“大陸沿海乃至近海”搬到了東南亞內陸(也可見墨菲在下結論時實在太輕率了!)。他在2008年版的《亞洲史》中仍寫道,“雞、豬、水稻和水牛,起源于東南亞大陸部分,這一切,直到相當晚的時期,都發生在一個單一文化區內部。總之,缺少來自南方的這些基本要素中的任何一個,中國的傳統農業是難以想象的。”[2](P18)中國學者汪寧生也引用別的學者的論述說“新的發現表明,至少在公元前7000年,泰國已有明顯的稻谷種植,”[3]這當然同樣是缺乏根據的說法。
正如彼得·貝爾伍德在《劍橋東南亞史》中所指出的:“有人提出泰國農業和青銅器制造業開始的時間相當早,可能比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都要早的看法,卻造成整體理解上的混亂。近期的研究已經將這些發現放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雖然偶爾還可以聽到不同的聲音,但現在已經很清楚,早期的一些研究過度夸大了事實。其中一種看法就是認為在泰國西北神靈洞早在公元前7000年的和平文化地層中找到的植物遺存”。
神靈洞遺址位于泰國西北部與緬甸邊境城市夜豐頌北郊接壤的海拔600至700米山上的石灰洞遺址。根據學者的分析,它由四個堆積層組成,根據C14年代測定,最下部的第四層大約在一萬年前(11,690±560BP)。第二層是距今約八千年(8,142±390BP)的堆積層。第一層距今約7500年(7,622±300BP)。那里出土的文物除石器外,還出土了局部磨制的石斧和石刀及飾有繩紋的陶器,表明這個地區曾出現過不同的文化。日本學者佐佐木高明認為,由于仙人洞(神靈洞)發掘出來的植物殘片很零碎,還缺乏斷定為“栽培種”的證據,特別是關于植物殘片的識別和確定尚有很多疑點。[4](P49-51)1977年,美國夏威夷畢曉普博物館(Bishop Museum)的植物學家延(D.E.Yen)公布了對仙人洞植物種籽的研究結果。他的結論是:“關于更早期的和平文化以及其具有超過10000年以前的園圃農業的可能性,現有的證明是非常不足的。我們只能設想當時的洞穴居民對于其周圍的環境已有廣泛的利用。但是卻難以證明這些種籽是出于有目的的種植,從而成為本地以后栽種稻谷的序幕。”進一步的實地考察和相關的研究證實,實際上神靈洞或許是在東南亞尋找水稻栽培起源的最不適合的一個地點。它位于適合于狩獵的地區,而且高居于一個陡峭的斜坡上,距離最近的流動水源都很遠。這種地勢非常適合于狩獵者和采集者的生活需求。所以,直到進入歷史時期,都有由狩獵者和采集者結成的許多小群組在這個地區內游獵活動,而且直至20世紀70年代當地尚有少數人仍然過著這樣的生活。這些學者的研究結果表明,以神靈洞為代表的早期和平文化動植物遺存代表了一種廣泛的狩獵采集經濟,并無栽培農業跡象,更不可能有水稻栽培。這一點已為絕大多數的學者所接受。[5](P133-135)
1960—1970年代在發掘泰國東北部儂諾他(Non Nok Tha)和班清(Ban Chiang)遺址以后,一些學者又將注意力轉向了泰國東北部。根據對這些發現的研究,戈爾曼、索爾海姆等人認為,從儂諾他遺址的最下層中出土的稻谷看,東南亞應該是古代栽培稻的中心。
儂諾他遺址位于泰國東北部南蓬河流域的低丘陵地帶。美國和泰國的考古人員在1966年、1968年發掘出土了第一到第十一文化層。據參加考古發掘的貝阿德的報告,考古人員從最古老的第一文化層的坑里出土了土器。這種土器的胎土中含有少量的炭化稻殼。日本植物遺傳學的權威木原均博士檢驗了這種標本,確定為稻子,但是還不清楚這一文化層的年代。對于該遺址出土的水稻種子問題,也有不同的版本。貝阿德起草的該遺址《發掘報告書》中說“土器的胎土中含有炭化稻谷”,而索爾海姆教授認為那是“稻谷的壓痕”。據索爾海姆教授說,他把在儂諾他發掘的稻糠“寄給日本著名的植物遺傳學家木原均博士,同樣鑒定為人工種植稻”。可是,根據大冢發表于木原生物研究所主辦的《Seiken Ziko》(1972年第67、68期)雜志上的報告,大冢對儂諾他出土的稻糠的外殼結構作了詳細研究,認為根據所得到的標本判定雖是稻穎,但不能區別那是種植種還是野生種或雜草。日本京都大學的渡部忠世教授鑒定了一部分具有谷粒壓痕的土陶片,鑒定結果是“在幾個土陶片里明顯有一個米粒(粗米,不是壓痕)和一個不清楚的壓痕。”日本學者佐佐木高明因而認為“上述報告者對水稻作出不同的鑒定結果,使我們不知所措。”
班清遺址距儂諾他遺址東北方向約三十公里左右,因出土青銅器和彩陶而聞名。在比出土青銅器和彩陶層更古老的一層地層中,考古人員發現了石器時代的稻糠。可是,關于發掘的報告,記載不夠正確,也難以確定其年代,所以詳情不知。據說青銅器時代的初期地層和儂諾他的第三文化層的時間是平行的。所以,如果確定鑒定出了栽培稻,那么不妨可以把兩個遺址的稻谷看成是時代大致相同的東西。因此,日木學者大冢認為,還難以對東南亞北部的稻作起源問題作出結論。
除了東南亞,印度和中國也被一些學者認為是栽培水稻的起源地。因此,顯然不能僅就東南亞,而要從亞洲這一更廣的地理范圍內考察栽培稻的起源。
對于從亞洲的視角考察水稻栽培的出現,彼得·貝爾伍德在綜合分析了已有的考古發掘的研究后提出,盡管印度北部烏塔·普拉答什(Uttar Pradesh)地區的康爾迪華(Koldihwa)遺址中發現有稻殼的繩紋陶器,其年代在以前曾被認為早到公元前4500年以前(Sharma et al.1890:198),但遺址的碳測年代并非來自稻谷遺存;而鄰近的馬哈嘎拉(Mahagara)和昆罕(Kunjhun)遺址出土的類似陶器,其年代只在公元前2500—公元前1000年之間。因而就水稻的栽培來說,康爾迪華遺址的年代尚有待證實,也理所當然地受到責疑。
也有學者主要是日本學者認為(并得到一些中國學者肯定和支持),亞洲稻作業起源于從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經緬甸、泰國北部到云南的弧形地帶的“阿薩姆—云南說”[6](P20-22),認為起源于阿薩姆,是因為“據說在印度的十四個邦中,稻的原始品種數量合計為二萬個,而阿薩地區就占了相當的數量”,“在阿薩姆復雜的生態條件下分布著所有種類的稻種”。但是,“有的人類文化學者認為,阿薩姆的稻作栽培年代并沒有那么古老”,也沒有考古資料可以支持阿薩姆起源說。日本和中國的一些學者則認為水稻起源于云南的可能性最大,因為云南的植物種類多達1500余種,約占全國的一半,素有“植物王國”之稱;云南稻現有3000個水稻品種,稻谷種植的垂直分布從海拔100米直到2600米。由于地理、環境、氣候的特點,使云南成為變異中心,因此,云南現代栽培的水稻的祖先很可能就是云南的普通野生稻。東南亞的大河流,都以云南的山地為中心,呈放射狀流向四方。這些大河流的河谷以及夾于河谷之間的隘道,自古以來就是民族遷徙的通道。因此,云南作為稻米的起源地在亞洲稻米往東傳播的過程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①李昆聲:《亞洲稻作文化的起源》, 《云南文物》, 1984年第15期; 《云南在亞洲栽培稻起源研究中的地位》, 《云南社會科學》, 1987年第1期;汪寧生: 《遠古時期的云南稻谷栽培》, 《思想戰線》1997年, 第1期。但是,從考古材料看,包括云南在內的這一弧形地帶出土的稻谷遺存最早的,是考古工作者2008年在云南大理州劍川海門口遺址發現的碳化稻,年代為距今約5300—3900年[7](P19-22)。從考古學的資料和研究看,稻作業起源于云南這一觀點難以得到證實。②主張這一觀點的主要是日本學者渡部忠世, 參閱伊紹亭譯,渡部忠世著: 《稻米之路》,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2年版。
彼得·貝爾伍德綜合查爾斯·海厄姆等東南亞史前史研究專家的研究成果,認為泰國北部和越南北部有關水稻遺存的年代,都不早于公元前3600年。至于東南亞諸島嶼,公元前3000年之后水稻栽培技術經臺灣和菲律賓向南擴展到那里,這可從考古學和比較南島語言學兩方面的發現得到證實。但是,考古學還沒有為水稻何時到達真正的赤道地區的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提供明確的依據,但該過程不會早于公元前2300年。[8]貝爾伍德認為,在東南亞(可能除了越南北部沿海地區)的大部分地區,并沒有證據表明出現過任何原始農業的發展,當地原始農業似乎大多是那些已經熟悉了稻谷、粟類和其它亞熱帶作物如番薯、芋根和甘蔗的人引進的。現有的證據表明,進入東南亞地區的農業擴張主要開始于中國南部沿海地區。而在這種農耕體系南向擴展的過程中,介入了許多東南亞本土的熱帶水果和塊莖,仍是相當重要的。東南亞當地的搜尋食物群體可能在農業植物種類方面提供了十分有用的知識。[9](P72-73)
貝爾伍德的這一看法符合已有的對東南亞和中國農業考古所提供的依據和所作的研究。1990年代擔任美國安多夫考古基金會主任的著名農業考古學家R·S·麥克尼什(馬尼士)也認為,“東南亞,誠然就象非洲一樣,是一批馴化作物的發源地,如香蕉、甘蔗、芝麻、葡萄、柚、橘子、檸檬等,但我們已有的考古資料只能說明它是一個非中心區。這一地區實際上就是中國為核心的遠東中心區的外圍”。[10]
稻作業正是起源于東亞大陸農業中心的中國,并從南部中國傳播到東南亞的。近幾十年來,中國的農業考古已有相當充分和具有說服力的發現和相關的研究證明,中國大陸在距今1萬年左右開始栽培谷物,出現原始農業。經過兩三千年的發展,到距今七八千年的時候,中國大陸的原始農業已經較為發展,并明顯分化出兩大農業系統,即南方的稻作農業和北方的粟作農業。與東南亞原始農業起源關系最為密切的,是中國長江中下游的水稻栽培的形成和稻作農業的發展。著名的東南亞史學考古學者、新西蘭奧塔蘭大學教授查爾斯·海厄姆在2002年出版的《大陸東南亞的早期文化》中也認為,廣泛、深入的研究表明,稻谷的馴化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有內在的過程,這一過程發生在公元前10千紀—公元前8千紀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東南亞的稻谷栽培技術從中國傳入。[11](P351-352)
從生物學、古生物學的理論上分析,由于中國南方在自然地理環境方面與東南亞相似,如果說東南亞有可能是稻作業的發源地,那么,中國南方顯然同樣也有這種可能。因此,破解稻作栽培起源之謎,就不能僅僅從生物學、古生物學的理論上分析,還需要考古學等方面的依據。
考古學上的大量資料證實。距今七八千年前后,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已普遍種植水稻。近幾十年來,考古發現的新石器時期中國南方種植水稻的遺址更是層出不窮,其年代遠遠在東南亞、南亞之前。20世紀70年代,考古學家在距今約7000年前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現了大量的水稻遺存,在當時這已是世界上已發現的最早的栽培水稻遺存。20世紀80年代后期,考古學家在湖南澧縣彭頭山遺址發現了更早的距今約8000年的栽培稻遺存,把水稻的起源提前了1000年。20世紀90年代,考古學家又在江西萬年大源鄉仙人洞和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發現了距今1萬年的水稻,并找到了從野生稻馴化成栽培稻的證據。
河姆渡是中國考古工作者在1970年代發現的當時世界上最早的大面積種植水稻的考古遺址,距今約7000年。河姆渡遺址稻作遺存豐富,從河姆渡遺址第1期文化上部地層(即4A層),普遍發現有稻谷、稻稈、稻葉和木片等有機質堆積,一般厚20—50厘米,最厚處超過100厘米,有人曾以平均厚度100厘米計算,折成稻谷當在120噸以上。稻谷遺存之豐富在已發掘的遺址中是絕無僅有的,在世界上也居首位。而且,還有足夠依據,可以證實河姆渡遺址北部平原地帶有水田遺跡。從生產工具看,河姆渡遺址出土相當數量的梯形和長方形石斧,共出土骨器達2900件之多,其中有作為翻土工具的骨耜約170件。河姆渡先民除使用骨耜外,還使用木耜、用鹿角叉做成的鶴嘴鋤,一種用動物肋骨制作的鋸齒狀器,推測是件收割農具——鐮刀。還發現木杵一件,是河姆渡先民的谷物加工工具。研究者認為,在眾多的礪石當中,有石磨盤和石磨棒,是當時的糧食加工工具,反映出河姆渡先民的農業生產工具已經從簡單走向多樣,已出現專門化的農業工具。遺存中發現棚欄圈,可能是家畜圈,表明河姆渡先民馴化動物已進到圈養階段,這是與定居農業相聯系的。出土的有稻穗紋和豬紋的陶缽,反映了河姆渡先民的種稻和養豬已成為兩項互相依存的重要生產活動。這些考古學上的依據表明,河姆渡先民從事的耜耕水田農業已離原始農業初創時期走了好長一段路程,已有了比較發達的水田稻作農業。[12](P40-42)
迄止1970年代,河姆渡遺址可以說是亞洲最早的、數據最可靠的栽培稻谷的遺址。聯系對河姆渡發掘和與之相距不遠、時代相同的發現栽培稻的遺址桐鄉縣羅家角遺址的分析,童恩正認為“當時杭州灣區域的栽培稻并不是孤立的現象”。他當時就推測,“從這類遺址稻谷栽培和家畜馴養的規模及其技術成熟的程度來看,這并不是中國南方農業的起點。在此以前,應有一個較長時期的發展階段,這一階段可能不會短于2000年—3000年”。[5](P132)
此后20年間中國的農業考古證實了童恩正教授的這一推測。從最初馴化水稻到更廣大地域范圍內的大規模的水稻種植,確實經過了二三千年的發展。農業考古證實,中國最早的栽培稻演化發生在長江中下游地區。最早的稻屬植硅石遺存的材料來自江西萬年縣大源鄉境內的仙人洞和吊桶環兩處舊石器時代末期至新石器時代早中期遺址。仙人洞遺址早在1960年代初期就經過兩次較大規模的發掘。1993年和1995年秋季,由北京大學考古學系、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美國安德沃考古基金會(AFAR)組成的聯合考古隊再次對仙人洞遺址進行了系統采樣,并在吊桶環遺址進行了小規模的發掘。在仙人洞和吊桶環各層位都采到了木炭,并由中美雙方利用AMS技術測定了34個樣本,所得最晚的一個數據為12430±80BP。在仙人洞和吊桶環遺址的各個層位采集的近40個用于植硅石分析的樣品中,找到了600余個稻屬植硅石的個體,鑒別出了一定數量的野生稻和栽培稻形態的植硅石。這兩個層次的年代大約在距今14000年至11000年之間。在仙人洞和吊桶環遺址舊石器時代晚期或新石器時代初期的文化層中,還發現了12000年前的野生稻植物蛋白石,已具有人工干預的痕跡,說明當時人們不但已經采集野生稻作為食物,而且可能已嘗試人工種植。[13](P55-56)1995年在湖南道縣玉蟾巖發掘出土的兩枚1萬年前的稻谷,被證明是一種由野生稻向栽培稻演化的古栽培稻類型,其年代參照道縣三角巖C14資料在12060±120BP左右,大體與上述吊桶環E層和仙人洞3C1a層接近,說明栽培稻在這一時期長江中游地區的出現已非孤例。[14](P43-48)
農業史專家陳文華據此肯定,栽培稻是從野生稻馴化來的,時間在1萬多年前。從中國稻谷遺址的地域分布看,有幾個特點,一是長江流域明顯可分為下游、中游和上游三個部分。長江下游、中游的遺址數目最多,下游集中在太湖地區,中游集中在湖南、湖北兩省,分布也最密集,因而長江中、下游近十余年來一直是稻作起源研究的熱點,其余地區被視為擴散傳播的結果。1970年代末最早的遺址是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及桐鄉羅家角遺址,距今7000年;這一記錄被20世紀80年代發現的距今8000年的河南舞陽賈湖遺址所打破;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賈湖的記錄又被距今9000—8000年的湖南澧縣夢溪八十垱及澧縣平原彭頭山、安鄉湯家崗等遺址的新發現所刷新。
同中國的長江流域相比,與東南亞比鄰的華南地區和西南地區的遺址數較少,分布也顯得較散。1996年在廣東英德牛欄洞遺址的31個文化層(年代距今12000—8000年)中發現7個樣品有水稻硅酸體,共24粒。研究人員對遺址的扇形硅酸體進行聚類分析,主要結論認為牛欄洞遺址的硅酸體為一種非粳稻的類型,在水稻的演化序列上處于一種原始狀態。桂北地區的稻作農業是新石器中期才出現的,重要的證據是曉錦遺址出土的大量炭化稻谷。曉錦遺址位于廣西北部資源縣曉錦村后龍山上,南距桂林甑皮巖遺址只有百余公里,碳14測定距今5000—3200年。這里的稻作農業很可能是從鄰近的湖南傳入的,是廣西地區發現的最早的史前稻作標本。
同樣與東南亞比鄰的長江上游地區云南的幾處稻谷栽培遺址在時間也是比較晚的,距今3000多年前。就迄今已經發掘的材料來看,洱海地區以賓川白羊村遺址為代表。遺址下層經過碳14測定,年代距今3000多年。元謀大墩子早期碳14測定年代為距今3000多年。[15](P130-131,178-179)
農業史專家陳文華根據對中國水稻起源和發展相關研究總結道,到了8000年前左右,水稻的種植在長江流域中游和淮河上游都頗具規模。“已經越過選育、馴化階段,形成了早期稻作農業文化。大約到了7000年前,中國的稻作農業已進入發展階段。淮河流域下游、長江中下游都已發現很多稻作文化遺址,這些遺址的年代距今7300—6800年。說明這一時期稻作已經在長江中下游地區得到普及,并且水稻品種也得到了初步的改良,已有稻和粳稻兩個品種。到了6000年前,中國的原始稻作開始進入發達階段,水稻種植的范圍進一步擴大,稻田的整治已初具規模。到了5000年前,水稻的種植已經遍布長江流域各地以及華南、閩臺地區,甚至連黃河流域(如陜西、河南、山東)的一些地區都已開始種植水稻了。”[13](P55-56)
以考古發掘出土的實物資料為依據,結合生物學、古生物學的理論分析,考古學家認為:稻作農業起源于長江中下游地區。長江中下游地區的稻作農業興起后,不斷地向周邊地區傳播,向南傳至云南、廣西、廣東;向北傳到河南、陜西、山東等地。[16](P245)
中國考古學者的這些研究成果,1980年代以來得到了國際學術界的認可、肯定。澳大利亞學者彼得·貝爾伍德認為,“稻谷(稻屬sativa)是首先在中國培育成功的一年生植物。根據公認的考古證據,稻谷首先是在全新世早期氣候比較溫暖的條件下,在揚子江(長江中下游)低地地區的某個地方培育成功。由此證明浙江河姆渡那樣的給人以深刻印象的木構村寨的居民,從公元前5000年時就在當地生活。中國中部沿海地區出土了大量與這些發展相關聯的器物,包括陶器、木工、石斧、木質的骨質的農業工具,船、槳,用于紡織(棉花?)的紡錘輪、席和繩,伴隨出土的還有動物馴化的證據,包括豬、狗、雞,可能還有牛和水牛”。[9](P23)著名的世界史學者戴維·克里斯蒂也認為,大量研究表明,也許在大約9500年到8800年前,那些收獲野生水稻的食物采集的民族就開始在中國南方長江一帶栽培水稻了。到距今8000年的時候,中國北方以小米為基礎的社會制度和中國南方以水稻為基礎的社會制度都已經確立起來了。[17](P120)美國學者杰里·本特利等在他們所著的《新全球史》中也明確地肯定,“在東亞長江流域的居民早在公元前6500年就開始種植稻米。……東亞的人們也許早在公元6000年前,就飼養了豬和雞,后來還把水牛馴養成家畜。”[18](P20)
為什么是中國的長江流域,而不是普通野生稻較多的華南或東南亞的某些地區會成為稻作農業的起源地呢?中國考古學者嚴文明認為,這是因為長江流域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那里冬季較長,食物比較缺乏,需要某種可以儲存到冬季都可以享用的食物作為補充,稻米正好符合這種需要;長江流域雖然有普通野生稻,但數量比中心區少得多,自然狀態的產量不可能滿足人們的需要,有必要進行人工培植。也只有通過人工培植,稻種才能安全過冬而得以繼續繁殖。所以,稻作農業的起源首先應在野生稻分布北部邊緣的長江流域。盡管普通野生的分布范圍包括了整個東南亞及其島嶼,它們的北界在溫帶北緯30o上下、在為期近萬年的歷史長河中頗多徘徊移動,但栽培稻的起源為什么偏偏不在這一帶?其重要原因可能就在于“長年炎熱多雨的熱帶地區,植物終年都能生長,人們隨時都可以直接從自然界獲取食物,沒有培植谷物的迫切需要,所以谷物農業在那些地方反而發展得較晚較慢”。[19]生物史和考古學研究表明,東南亞原始農業是從塊根類芋頭、木薯等開始的。繼芋頭木薯以后種植的是粟、黍、薏苡等,水稻是最后才取代粟類登上主糧地位的。討論水稻起源地既不能沒有野生稻存在這個大前提,但野生稻又不是唯一的存在前提。“亞洲的包括泰國在內的熱帶季風雨林地帶,有著含淀粉的植物糧食和野生的各種果實,魚,貝類,鳥類等豐富的食物。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下,在農耕時代之前,曾經歷了非常漫長的采集、狩獵時代。”[20](P65-66)東南亞的原始農業首先出現在大陸東南亞北部山區,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這里的居民仍然要通過狩獵獲得動物性食物,而低地的環境條件并非理想的生活場所。食物來源既然通過林地采集、狩獵和少量種植可以充分滿足,自然沒有必要想到采集野生稻(加工麻煩),栽培水稻[15](P182)。
由此可見,水稻農耕的發生除了需要有適宜的環境條件之外,還需要有一定的生產力發展的條件,二者缺一不可。根據現有材料,在距今10000—7000年前,這些條件也只有中國長江中下游的一些地區才具備,包括野外食物供給季節的變化無常、環境變化造成的食物供給數量減少、甚至是人口數量的自然增長等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使得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人類社會在水稻培植和耕種方面有更大的投入,從而最早利用自然資源發展了栽培水稻。
從對東南亞史前農業遺存的考古研究看,東南亞的稻作業最早起源于紅河下游和泰國北部地區,在時間上最早在公元前4000多年前,要遠遠晚于中國的長江中下游地區。東南亞的稻作業是從中國傳入的,這條稻米之路就是從中國長江中下游經華南和西南到東南亞。1970年代以來的研究表明,越北新石器時代的物質文化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第五個千年以后。如果是那樣,越北地區可能是東南亞原始農業最早發展起來的地區。在越南北方,繼和平文化后出現了北山(Bac-Son)文化,由法國人曼修于1906年發現于諒山省的北山,共有45個遺址。北山文化已明顯屬于新石器早期的文化。較之和平文化,其重要的進步是有了手制陶器,出土的石器工具中有磨制的掘土工具,這些都表明當時的居民已從事原始的農業,但是,在北山文化遺址還沒有發現稻谷遺存。晚于北山的新石器文化,有馮原文化(Phung Nguyen)。馮原位于紅河三角洲,在河內以北不遠的地區,由越南考古學家在1960年代開始發掘。已發掘的馮原遺址的面積為3800平方米,文化層堆積達0.8米,反映出當時居民已長期定居當地。馮原出土的石器工具有石斧、鋤頭等。一些釜、甕、盆既大且笨,顯然只有定居的居民才制造這樣的器物。在馮原,還發現了稻谷遺存,和狗、豬、牛、雞等家養動物的骸骨。這反映出當時的稻作農業已有一定的發展。彼得·貝爾伍德認為,馮原文化的資料表明,公元前第三個千年末期或第二個千年早期,這里已有了稻作及更大范圍的物質文化,包括石箭頭和石刀,烘烤過的土紡錘和弓彈丸,以及有鋸齒紋和蓖紋裝飾的陶器。[9](P77)這意味著紅河流域下游在4000多年前已經發展了稻作文化。
較多地提供中南半島北部地區農業發展的是泰國東北部呵叻高原的班清遺址。在呵叻高原西部邊緣的低地山丘地區。班清遺址的主要發掘者認為,這里在公元前第四個千年期間已開始有人居住。這個斷代此后一直受到責疑,但這些遺址出現于公元前第三個千年或第二個千年看來還是可能的。也就是說,在距今4000年前,當地的農業社會已在此建立,這里的居民可能已在河流下游和季節雨水沖積的土地上種植稻谷。[9](P78)曾參與班清遺址研究工作的考古學家懷特認為,“班清遺址發掘的最重要的貢獻是考古學者們找到了今天東南亞到處可見四千年以來以耕作為基礎的低地農耕社會之根。許多泰國現代社會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習俗——諸如稻作、飼養家蓄、水牛、狗和雞,甚至制陶工藝,在某種形式上在數千年前的班清文化傳統的遺址中都可以看到。”
雖然儂諾他和班清諸遺址還存在著地層紊亂等問題,但是這兩個遺址對于闡明青銅器出現以前時期東南亞文化的發展問題具有重要意義。班清仍然是泰國東北部重要的經過發掘的遺址,最早的居民可能在公元前第四個千年的后期移入該地區,當時的人口非常稀少。他們帶來了農業經濟和新石器的技術。這些新石器技術與中國南部和越南同時代的石器之間,僅存在一些風格和細節方面的不同。而在公元前四千紀之前,中國南方的新石器技術和稻作業已有了相當高的發展水平。因此,泰國東北部最初的農業居民可能來自越南北部和中國南部的沿海地區。[9](P79)
繼班清遺址之后泰國發掘的科帕農迪和班高遺址,反映出大陸東南亞中部早期農業社會的更高水平的發展。科帕農迪遺址的直徑達200米,從公元前2000年到前1400年之間的考古堆積物厚度將近7米,墓坑物品包括成串的貝殼和手鐲、石錛以及做工講究的陶器。在陶器上有稻殼的印痕,稻殼也被摻進土中制作陶器,反映出當時的人們已經種植稻谷。
從對現有考古材料的研究看,可以認為,如查爾斯·海厄姆所說的,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東南亞大陸一些地區已經種植了水稻。在安南山脈的兩側所進行的考古發掘證實了這些發展。越南的考古工作者在這條山脈東側的紅河三角洲上游的所謂“中部地區”已經發現了50多處小型的農業村落遺址。在這條山脈西邊的湄公河中游地區,有泰國的儂諾他(Non Nok Tha)、班清(Ban Chiang)和斑納迪(Ban Na Di)等遺址的發掘,揭示了這個廣大地區也曾經有農民開發耕作和定居過。這批農業先驅者的村址,都選擇在地勢稍高的地方,而從泰國東北部這些村子可以通往地勢較低的紅河三角洲的內河地帶,反之亦然。馮原(Phung Nguyen)遺址就是位于紅河三角洲中部地區的這類遺址之一。[21]泰國東北部除了上述三個主要的遺址以外,還有與馮原文化遺址的分布模式相類似的一些村落遺址,它們也分布在河流小支流的中游地帶。這類村落遺址中,最早的大約始建于公元前2400年前后,村子占地面積大約只有1公頃左右,村民在50到100人左右,其經濟模式也與山脈另一邊的馮原文化遺址十分相似,河谷地帶種植水稻,飼養了牛、豬和狗。
在中南半島其它地區,也發現了一些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在柬埔寨,東部的三隆盛(Somrongsen)則從19世紀70年代起就受到考古學家的注意。法國學者A·多凡—默涅認為,三隆盛時代的高棉人已經懂得打制斧頭,用石塊制造鑿子,掌握了燒陶技術。他們懂得了馴養黃牛和水牛,以及養豬和種植水稻。三隆盛文化的年代,為公元前1500年前后。三隆盛文化在時間上晚于越北馮原文化和泰國東北部的班清和儂諾他,看來不可能是東南亞最初栽培水稻的地區。緬甸新石器文化的發展,以勒班奇波文化和陶馬貢文化為代表。勒班奇波遺址由緬甸考古工作者于1972年發現于蒲甘附近良吁鎮區的勒班奇波村,在該地出土的石器達140多件。陶馬貢新石器遺址位于緬甸中部沙林枝鎮東北5公里處,1982年緬甸考古工作者到該地作了考察,發現了經過磨制石器,其中有石鑿、單刀等,還發現了陶器碎片和用火的遺跡。此外,還發現了鹿、牛、馬、豬等動物的骨骼化石,但不清楚農業尤其是稻業是否已有發展。
海島地區的水稻種植開始于何時還有待于深入研究,不能完全排除在7000—4000年前最早一片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的百越居民南下東南亞海島地區時就已經把水稻種植帶到當地,但是,由于缺乏可以證實史前東南亞海島地區的水稻種植年代的農業考古資料,這還是一種假設。現在學術界一般認為,東南亞海島地區的水稻種植要晚于東南亞大陸。日本學者宇野認為爪哇在公元前1000年開始種稻,是由中國南方移居爪哇的族群帶去的。印度尼西亞學者宇格拉特則認為,印度尼西亞在公元前500—200年間種植的還是旱稻。印度尼西亞的水稻種植遠晚于晚稻,也就是說,在公元前200年后是由中國南方先民發明的水利技術傳入印度尼西亞后,才得以廣泛種植[22](P56)。
因此,從已有的農業考古資料看,泰國東北部和越南紅河流域是史前東南亞最早開始水稻種植的地區,但是在時間上要遠遠晚于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至少從考古學的研究看,水稻是從中國長江中下游逐漸傳播到東南亞首先是紅河下游和泰國北部地區的。
那么,中國南方的稻作業與東南亞、南亞稻作業的發展是什么樣的一種關系呢?彼得·貝爾伍德在研究了中國、印度、泰國、越南、印度尼西亞等的史前水稻后,認為新石器時代中國南部沿海地區稻作文化的大量出現,已經暗示著他們與浙江省河姆渡遺址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系,提出了水稻向南傳播的假說。他認為水稻起源于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后,大約在公元前6000年至前3000年擴展到中國南方和臺灣以及越南北部,在前2500年之后遠播至印度北部和泰國中部,以及赤道以北的東南亞島嶼。很顯然,在公元前5000年至前3000年之間,甚至是更早的時期,整個中國南部沿海地區都居住著使用陶器和耕作稻谷的居民,開始了農業發展[9](P77)。中國長江以南與東南亞新石器時代后期的自然地理環境有利于雙方居民之間的直接或間接的交往。因此,栽培稻在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起源以后,先傳播到中國的兩廣(廣東、廣西)、臺灣島和云南等地區,又通過這些地區向中南半島和東南亞海島地區傳播開來。“我們確知水稻栽種的傳播遍及東南亞,可以證明是與中國南方農耕者相聯系的”。[23](P481)美國學者B·M·費根在綜合諸多研究成果后得出的這一結論,完全符合水稻栽種從中國南方傳播到東南亞的歷史事實。
從史前東南亞稻作業發展看,泰國東北部和越南紅河流域是史前東南亞最早發展了稻作業的兩個地區。那么,這兩個地區的稻作業是獨立地形成和發展起來的,還是彼此有著交往、聯系?是哪一方更早一些?首先影響了對方?從所處的地理位置看,紅河中下游顯然要比地處內陸的泰國東北部更容易受到中國東南沿海的影響,而現有考古發現顯示馮原文化的稻作業的興起要早于泰國東北部。東南亞大陸地區最早的農業定居點出現在馮原,而泰國東北部呵叻高原最早的定居點在大約公元前三千紀到公元前兩千紀。彼德·貝爾伍德認為,泰國東北部最初的農業居民來自越南北部和中國南部的沿海地區。[9](P77-79)因此,泰國東北部的稻作栽培可能是從馮原文化時期的越南北部傳入,而越南馮原文化時期的稻作業則是從中國南方稻作文化地區傳入的。
也就是說,中國—東南亞的稻米之路,可能始于中國長江中下游—中國東南沿海或者湖南—兩廣地區—越南紅河流域進入泰國東北部。經海路始于中國東南沿海到中南半島沿海地區和東南亞海島地區,陸路則很可能是經湖南、江西—兩廣一線首先進入中南半島北部。迄今為止的考古發現,距今1.2萬年以前,湘江的主要支流瀟水與流經廣西—廣東一線就已有古人類南來北往的。湖南道縣的洞穴遺址和封開縣黃巖洞、羅髻巖有相通的賀江。湖南江華縣、廣西賀州市和富川縣采集到的陶器和陶紋飾,都與廣東封開縣屬于同一的文化類型,這些都證明瀟水一賀江線上的文化交往在新石器時代已不斷進行,進入青銅器時代往更頻繁了。[24]而湖南正是中國最早的水稻種植發源地,也可能通過這一古代文化交流通道再南下進入紅河流域下游地區。
由于云南連接著長江流域,又是流向東南亞的三大河流——紅河、湄公河和伊洛瓦底江的上游(這些河流的河谷地區也是古代居民遷徙的通道),云南也是中國農業向南擴展運動的一個重要地區,稻谷栽培也由可能從云南傳入東南亞大陸北部。但是,從現有的考古數據看,云南最早的栽培稻遺存在距今3000多年前①(新西蘭)查爾斯·海厄姆: 《大陸東南亞的早期文化》,曼谷河流出版社,2002年英文版,(Charles· Higham., Early Cultures of Mainland Southeast Asia. Bangkok: River Books, 2002. ), 第84-85頁。,稻谷栽培從云南傳入東南亞大陸在時間上要晚于從江西、湖南經兩廣進入東南亞。至晚到公元前3000年,從中國南方到東南亞大陸的稻米之路就已經基本形成,此后又延伸到東南亞海島地區。到公元前一千紀,中國與東南亞之間的稻米之路全面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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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德彤
The Rice Road: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Rice Cultivation in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
HE Sheng-da
( Yunn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Kunming 650034, China )
Rice growth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of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The Rice Road is the earliest and oldest cultural exchange road between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Because of some scholars'interpretation of the archaeological discovery in Northern Thailand in the1960s and1970s,the view that rice was domesticated and developed originally in Southeast Asia and then introduced into China has been widely accepted.But studies on both China's and southeast Asia's archaeological materials have proved that the rice was domesticated sometime between10000B.C.and6000B.C.in the lower and middle reaches of the Yangtze River.Rice cultivation was introduced into Southeast Asia from Southern China's eastern coastal areas,Guangdong,Guangxi and Yunnan.The Rice Road between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 was established at least between4000-3000B.C.
Rice Road;China;Southeast Asia
K33
A
1005-7110(2013)05-0023-08
2013-06-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方文化史”(批準號: 11&ZD082)階段性成果。
賀圣達(1948- ),男,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教授。1982年大學畢業后一直從事東南亞研究工作。東南亞研究方面的主要著作有: 專著《東南亞文化發展史》、《緬甸史》等;在《中國社會科學》、《亞太研究》、《東南亞研究》等刊物發表東南亞研究方面的論文百余篇;主持翻譯《劍橋東南亞史》。現為云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東南亞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