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勇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泰國鑾披汶時期的文化政策及其意涵
金 勇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鑾披汶1938年出任泰國總理后大力推行極端民族主義政策,其中不少是通過自上而下的文化改造國家法令推行的,因此也被稱為“文化民族主義”。這一文化政策對泰國的藝術文化、社會發展等方面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泰國現代社會的身份認同和文化塑造方面也發揮了重要作用。鑾披汶時期的文化改造以西方社會作為模板,以作為民族國家的泰國能達到西方國家文明水準為目標,這與他對文化實用主義的認知有關。梳理并剖析泰國鑾披汶時期的文化政策,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其民族主義政策及泰國現代文化的生成根基。
鑾披汶;文化政策;泰國;民族主義
1938-1944年、1948-1957年,鑾披汶先后兩次出任泰國總理,是泰國任職時間最長的總理。在總共長達15年的執政時間里,鑾披汶以讓泰國發展成為一個強盛的以泰人為主導的現代民族國家為目標,大力推行極端民族主義政策。在鑾披汶政府出臺的一系列政策法案中,有相當一部分內容是與文化改造和文化建設有關,因此也有學者稱其思想為“文化民族主義”[1](P128)。鑾披汶的“文化民族主義”政策通過國家法令的方式自上而下強制施行文化改造,對泰國的藝術文化和社會發展很多方面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泰國人的思想行為和生活方式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泰國現代社會的身份認同和文化塑造方面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因此,對鑾披汶的文化政策進行梳理和剖析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鑾披汶的民族主義政策,以及泰國現代文化生成的根基。
1938年12月26日,鑾披汶成為“1932年民主革命”之后泰國的第三任總理,在他的施政綱領中,國家的文化改造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重要高度,他上臺不久就采取了一系列文化改造的舉措。從1939年6月到1942年1月,鑾披汶政府陸續出臺了12個名為“叻塔尼永”(Ratthaniyom)的國家規范,這一系列文件通常也被譯作“文化訓令”(Cultural Mandates)①單就“叻塔尼永”這個詞的泰文本意而言,譯作“國家主義”更為合適,它是規范國民的行動準則。,它從一個側面表明這些文件的核心內容即為文化改造,意在推動泰國的社會和文化變革。
鑾披汶出臺這12個文化訓令主要有三個目的。首先,要在泰國的國民中培養起泛泰民族主義的意識,激發出民族凝聚力。他簽署頒布的第1號訓令就將國名由“暹羅”改為“泰”,后在第3、第9號訓令中進行補充,統稱所有境內的公民為“泰人”(Khon Thai),并要求每個泰人都應重視和尊崇泰語,并以使用泰語而感到自豪。鑾披汶在下發給各政府部門的關于更改國名的說明文件中指明,此舉的另一個目的是要喚起居住在境外的泰族的共鳴,以促進境內外泰族人之間的親密和團結[2](P41-42),他的泛泰民族主義思想在這時就已經表露無疑。其次,鑾披汶希望國民可以通過文化訓令團結起來,共建泰族主導的民族國家。在第2號訓令中,他要求以國家和民族的利益至上,不能為謀求個人利益而損害國家利益和安全,如泄露國家機密、充當外國勢力的買辦、向外國人秘密交易土地等。第5號訓令中要求泰國人消費本國生產的產品,在第7號訓令中更是直言“每位泰國國民必須幫助建設國家。每個有行動能力的國民必須從事一個穩定的職業。不工作的國民對國家是無益的,并且不會受到其他泰國人民的尊敬。”[3](P3641-3642)此外,在第4、第6和第8號訓令中,鑾披汶反復強調國民要對象征國家主權、體現國家凝聚力的國歌、國旗和《頌圣歌》表現敬意,并修改歌詞以體現國家的意志。最后,鑾披汶希望能迅速提高泰國的國民素質,向那些文明國家靠攏。泰國的現代化需要具備高素質的現代公民,而當時泰國民眾普遍的散漫隨意的性格對國家建設顯然是不利的。在第9號訓令中,鑾披汶明確指出:“泰族人必須以做一名優秀公民為己任,積極指導那些還不清楚自己職責的人明白一個泰國優秀公民應有的責任。”[4](P152)在第10號訓令中,要求國民在公共場合著裝得體,符合禮貌原則;第11號訓令對每一位公民的日常作息進行規定,如劃分每天的工作、個人活動和休息時間,按時吃飯且不能超過4頓,保證6-8小時睡眠,午休不超過1小時,下班后要進行有益身心的運動或讀書、聽廣播以充實自己等;最后一個文化訓令非常簡短,鑾披汶號召人民在公共場合能尊老愛幼,輔助殘障,要做一個受人尊敬的“有文化”(Mi Wathanatham)的人。
“叻塔尼永”這一系列行政指令言簡意賅,是鑾披汶文化政策中的核心觀念和指導原則,體現了官方的態度,但是在細節上比較含混,執行起來操作性不強。因此,為了配合“叻塔尼永”的貫徹執行,鑾披汶不斷推出其他條例法規,如1940年的《文化維持法案》、1941年9月頒布的《文化約束敕令》、1942年的《佛歷2485年國家文化法案》(次年又推出第二版修正案),以及不時下發給各部門的行為指南和補充說明,而鑾披汶本人也會通過頒布總理令以及在各種場合的講話作出指示、發布精神。特別是1942年9月28日頒布的《佛歷2485年國家文化法案》,在“叻塔尼永”的基礎上正式對文化改造立法,使文化改造走上了制度化、規范化的軌道,使政府在強制推行文化改革的時候“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不僅如此,為了順利推行文化改造政策,鑾披汶動用了一切能夠調動的官方和非官方的力量。為了推行“叻塔尼永”政策,鑾披汶專門組建了一個“叻塔尼永委員會”,以推敲發布的訓令的文字細節,使之更嚴密和有針對性。為了推行泰語改革,于1941年成立“語言文化促進委員會”,委員會由26名委員組成,匯集了當時很多著名學者,鑾披汶親自掛帥任主席,帕耶阿奴曼拉查東任第一副主席。1942年通過《國家文化法案》立法組建一個由總理直接指揮的機構——“國家文化院”,專門負責研究、修改、保護和推廣緊跟時代發展的國家文化,體現國家意志,同時讓國民能夠自動自覺地接受并實踐新的國家文化。國家文化院在1952年3月12日升格為文化部①1958年鑾披汶下臺后,文化部被撤銷,并入教育部,直到2002年10月2日才重新設立文化部。,當時第二次出任總理的鑾披汶兼任文化部部長。國家文化院分工明確,除一個負責總體事務的行政機構秘書處外,下設精神文化所、風俗文化所、藝術文化所、文學文化所和女性文化所等幾個部門。文化院的職權很大,成立任何文化相關組織機構必須經由文化院批準,否則視為非法,予以取締,公民違反文化院的規定,會被處以最高2000銖的罰款或最長1年的監禁,或二者兼而有之。除了這些專職機構,內政部、教育部和公共衛生部等部門也會出臺有針對性的條例或規范,配合總理府的方針;而泰國藝術大學、皇家學術院、文學協會和女性文化俱樂部等非官方的機構和組織,也在民間積極活動,教育和宣傳推廣政府的文化政策。
在宣傳的形式和手段上也漸趨多樣化,靈活多變,能夠深入到民間各個層次。最主要的渠道是大眾傳媒,通過報紙、宣傳冊、招貼畫,特別是當時新興的廣播媒介來進行宣傳。報紙上成篇累牘地刊載鑾披汶及其他軍政要員和文化名人的講話和宣傳文字。當時無線電節目已經可以放送到鄉村,電臺組織知名人士進行演講,播放官方制作的文化知識節目,播放帶有文化民族主義色彩的愛國戲劇和歌曲,以及帶有煽動性的宣傳口號,尤其是一檔叫做“曼先生—空先生”的電臺對話節目非常受歡迎,該節目通過對話的形式評論和宣傳官方的文化政策和民族主義的思想,影響很大。該節目中的一位主持人是泰國資深的媒體人桑·帕塔諾泰,他也是鑾披汶內閣的高級幕僚,鑾披汶任命其為政府的官方發言人,主管所有政府宣傳工作。另一位鑾披汶極為倚重的人是鑾威集瓦塔干,他也是一位帶有強烈民族主義情緒的歷史學者,在思想上與鑾披汶一拍即合,他創作了一批新式的歷史戲劇和歌曲,不遺余力地宣傳鑾披汶的民族主義思想,通過文化娛樂方式達到向泰國民眾進行思想灌輸的目的。此外,為了擴大民眾的參與程度,政府還組織一些民間的評選比賽,如為宣傳西式的服飾文化,舉辦“晚禮服小姐”的評選活動[5](P134);為了鞏固民眾對新更名的泰國的接受,以及培養民族主義,特意舉辦了新國歌的征集評選活動,應者云集,最后經過內閣投票,鑾薩拉努巴攀(暖·巴津帕亞)代表陸軍參評的詞作勝出,曲子仍然使用帕珍杜里揚(比迪·瓦塔亞功)在1932年時創作的樂曲,并以第6號文化訓令的形式正式公布。
鑾披汶的文化政策極大地改變了泰國的社會和文化面貌,特別是泰國一些傳統的風俗習慣,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衣著服飾禮儀。鑾披汶認為衣著服飾是一個國家的顏面,政府必須指導人民的穿著,特別是禁止“不文明”的穿著,如男性在公共場合不能赤裸上身,只穿一條內褲,要穿外套和西褲;女性不允許穿撩幔尾,改穿裙子或素筒裙。在第10號訓令頒布之后,內政部隨即推出關于著裝的詳細指導說明,著裝分為三大類,即普通著裝、特殊場合著裝和工作著裝,要視場合而定適宜的著裝。簡而言之,無論男女都要穿著外衣、戴帽子、穿鞋子,在一些正式場合男性要系領帶或領結,女性還要帶手套,在顏色上也有細致的規定。鑾披汶還特殊提到在喪禮上致哀的衣著禮儀,男性要穿白衣服、長褲,戴黑領帶,左臂戴黑紗,腳上穿黑襪子黑鞋;女性則要求全身黑色著裝。
(二)禁食檳榔。鑾披汶認為檳榔不僅不能作為三餐充饑,而且有損健康,還污染環境,要想成為文明國家,就必須取締吃檳榔的舊俗。他不但通過衛生部向人民宣傳吃檳榔的害處,還從武裝部開始禁食檳榔,為人民做表率。
(三)改革語言文字。1940年鑾披汶頒布關于推廣泰語使用的第9號訓令之后,又于次年專門成立了語言文化促進委員會,旨在改革泰語,以利于推廣和使用。泰語改革的主旨就是簡化:簡化文字,簡化語法。泰文中有許多同音不同形的字母,在改革中有5個元音和13個輔音字母被簡化掉了,只保留29個元音和31個輔音字母,個別保留下來的字母的字形也簡化了。此外,委員會還對一些詞語的使用作了規定,如一些人稱代詞和人名前的稱謂的使用,統一句尾應答的敬語,男性用“Khrap”,女性用“Kha”等等。
(四)規范姓名。鑾披汶認為姓名是一個人的符號,姓名的形式特征能反映民族的文明程度,因此他頒布了關于姓名問題的總理令,并成立專門的委員會重新制定了取名的規范,要求國民在取名時考慮性別差異問題,姓名不管是從音韻還是含義上都應能體現出陰陽屬性,并盡量使用純粹的有意義的泰語來命名。
(五)取消爵位制度。1943年,鑾披汶宣布取消昭帕耶、帕耶、帕、鑾和坤①相當于公爵、侯爵、伯爵、子爵和男爵。這幾級爵銜,他認為泰國人在法律上應人人平等,爵銜制度會滋生特權。鑾披汶率先放棄了爵位鑾披汶頌堪,改用貝·披汶頌堪這個名字,泰國人習慣稱他波·披汶頌堪將軍(Chomphon Po Phibunsongkhram)②這里的Po來自其泰文名Plaek的泰文縮寫。。當時的公務員大多數響應了這項舉措,像比里·帕儂榮(鑾巴迪瑪奴探)、威集·威集瓦塔干(鑾威集瓦塔干)等人都放棄了爵銜。
(六)改造文藝形式。鑾披汶規范了一批文藝形式,取締了一些他認為粗俗不雅和陳舊過時的文藝形式。他在泰國傳統的文藝形式中加入了大量西方文化,將古典的文藝形式創新成泰西合璧的新藝術,最成功的就是喃旺舞(Ram Wong,或意譯圈舞)和西式泰國音樂和戲劇。喃旺舞是一種男女對跳的集體舞,源自民間,后被精致化改造,加入傳統宮廷舞蹈舞姿和西方舞蹈樣式和音樂,逐漸成為泰國具有代表性的歌舞表演之一。此外,鑾披汶還對傳統戲劇和音樂進行了改革,他認為泰國古典戲劇和音樂太簡單粗糙,沒有標準和規范,不夠“文明”,必須通過改革使其更加現代。他將泰式音樂改造成能用西洋樂譜記錄、用西洋樂器演奏的作品,稱之西式泰國樂曲,大力推行西方的戲劇形式,泰國傳統的戲劇則用西方戲劇形式進行改造,否則就禁止演出。這樣的結果是不少傳統泰式的音樂和戲劇形式都消失了一段時間,有些最后甚至失傳了。
(七)提高女性地位。鑾披汶在位期間,泰國女性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他在軍中建立了女子部隊,成立了女子尉官學校和女子軍士學校,并為女子軍官授予陸軍中校軍銜。在新成立的文化研究院中還專門設立了女性文化所,研究宣傳女性文化,努力提升女性在社會中的作用,鼓勵女性參與到公共事務中,在每個府都成立了女性文化促進協會,還頒布法律保護婦女免受丈夫的欺侮,呼吁男性尊重女性等。
(八)強化公共意識。鑾披汶對關乎公民素質的公共場合的舉止文明十分看重,認為其重要性絲毫不遜于著裝問題,泰國人應注意的公共禮儀,如禁止在公共場所肆意吵鬧、污言穢語或羞辱譏諷贊頌國家文化的人,禁止在乘坐公共交通或排隊買票時爭搶擁擠,不得作出諸如隨意涂鴉這種討人厭煩的舉動,禁止在人來人往的公路邊沖涼洗澡等,禁止在馬路或人行道上隨意吐痰等。
(九)其他。如變更新年,為了與其他文明國家一致,從1941年起將新年定在每年的1月1日,而不是傳統上泰國人習慣的泰歷4月13日,即宋干節那天為新年;用餐禮儀上,左手持叉,右手持勺,代替之前的用手抓飯菜;夫婦之間要敢于表達情感,每天早上上班前丈夫要吻別妻子等等。
鑾披汶之所以如此重視文化改革,與其對文化的實用主義的認知密不可分。在《國家文化法案》中明晰了“文化”(Wathanatham)的含義:“能表現出繁榮進步、秩序井然、民族和睦和人民的美德的特質。”[2](P71)整個法案貫徹其實都是鑾披汶的意志,他在其他場合也詳盡表達過他對文化的認識:“‘文化’意味著一種井然有序的、能產生進步和卓越的行為、實踐和活動,體現在如飲食、寢臥、衣著、言談、舉止和各種生產創造等方面……所說的有文化,簡而言之,即指能引領人達到有序、進步的行為活動……這就是所謂‘文化’的含義,因此文化與民族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建設民族國家首先需要讓國民有文化,因為國家要想繁榮安定、富強昌盛,必須依靠具有文化素質的國民……政府便努力加速對文化的改進,成立文化院,著手調整并提倡新的規章、風俗、文學、藝術和精神等……”[6](P329)由此可見,在鑾披汶眼中,文化并不是要達到的某種文明狀態,而是一種手段,一種行為活動,可以促進國家的繁榮發展和富強進步,最終達到人民的文明開化,和西方社會接軌,從而躋身于那些先進的“文明”國家行列。因此,鑾披汶文化改革的實質是對泰國人民進行的文化規訓,通過權力的干預,自上而下強制推行,按照福柯的說法,規范化是這種技術的核心特征。要真正實現這種規范化并非易事,特別是要人們在短時間內放棄一直以來的文化習慣,需要采取一定的強制措施。《國家文化法案》在最后一項條款中,賦予總理鑾披汶監督執行法案的權力,并有權力出臺新的法規以便更好地施行法案。實際上,在法案頒布之前鑾披汶就已經在這么做了,法案只是為其提供了一個合法依據。此后,鑾披汶在推行政策的時候態度也愈發強硬起來。比如在戴帽子這個規定上,不少泰國人都覺得非常可笑,也無法理解。鑾披汶要求國民無論男女,從早上一直到晚6點,外出必須戴帽子,不戴帽子是違法行為,會被警察處罰,不能夠乘坐電車,更不能到政府機關辦事,到政府辦事時不能脫帽,那樣會被視為是不禮貌的舉動。對帽子的顏色政府也有規定,必須和身上的服裝匹配,只能在黑色、白色、棕色、肉色和海軍藍幾種顏色中選擇。[2](P74-75)當時甚至還有一句口號,叫“帽冠引領泰國步入強國”,難道鑾披汶真的相信靠戴一頂小小的帽子就可以解決泰國國民的素質問題,從而實現國家富強?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對于鑾披汶而言,帽子不同于泰國傳統的遮陽用的竹編斗笠,它是源自西方的舶來品,表征著西方文明,戴帽子也是西方文明社會的禮儀,讓泰國人養成戴帽子的習慣可以立竿見影地提升國家的形象。另外,鑾披汶的文化規訓最需要的是執行力和行動力,需要民眾的服從和配合,因此并不是帽子本身有重要意義,它也可以換成其他事象,只是檢查有沒有戴帽子是最直觀和經濟的檢驗手段,可以觀察文化改革施行的成效,以及文明推廣的程度。
鑾披汶重視文化改革,還因為文化與他本人的民族主義思想結合得十分緊密,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個沒有文化詮釋的民族主義是無根的、空泛的,而沒有民族主義保障的文化則是松散的、雜蕪的。對于致力于建設泰民族國家的鑾披汶而言,文化是最重要的建構手段之一,他在1941年6月24日一封名為“總理致泰國姐妹書”的信中指出:“‘民族建構’是一個僅有兩個音節的單詞,卻蘊含著更多的意義。也許有人會爭辯說民族古已有之,為何還要說要建構一類的話呢?實際上,民族建構的意思是,泰民族早已出現,但是有些狀態尚未充分形成,需要我們全體泰國人上下一心,將其充實改進,共同改造,直到我們每個人都感到滿意,或至少能達到那些文明國家的程度。”①總理府秘書處:“總理致泰國姐妹書”,1941年6月24日頒布。這里所謂“尚未充分形成的狀態”正是與西方文明國家的差距所在。鑾披汶需要的作為文明國家的公民是“愛國、相信領袖、受教育、有道德、懂禮儀的現代公民”[7](P251),他的文化政策正是瞄準了這些,通過文化改造使泰民族的整體素質和文明程度獲得提升,才能保證民族和國家的真正強盛,泰國才能真正成為一個文明國家。
在鑾披汶的文化政策中,“文明”一詞出現的頻率很高,他建設國家的最終目標是使作為民族國家的泰國能達到西方文明國家的水平,希望泰國的文明程度能夠達到“國際化”(Sakon)的目標。在當時泰國精英階層的眼里,國際化就意味著西方化,國際化的文明就是西方的現代文明。鑾披汶的許多政策都帶有西化的特征,如衣著按照西方的禮儀,戴禮帽、穿西裝、打領帶,用西洋音樂來改造傳統的泰國音樂,推廣西方公共場所的禮儀,按照西方習慣以1月1日為新年等。但這并不意味著鑾披汶不重視泰國的傳統文化,相反他非常強調“泰國特性”(Thainess),他篤信泰國傳統的價值觀念中有許多是非常優秀的,需要大力提倡。他的文化改革并不是一味地西方化,而是從泰國傳統的文化資源中取材,以此為基礎創造出新的文化符號并賦予時代意義,因此有泰國學者稱鑾披汶建構出的文化體為“西方化的泰國文化”[7](P305-309)。以喃望舞為例,它在本質上仍是泰國的傳統舞蹈,是源自泰東北地區一種民間舞蹈喃通舞(Ram Thon)。喃通舞通常在各種節慶活動中跳,主要使用單面鼓,有時也有輔以鈴鐺和響板打節奏,喃通舞也因此得名②喃通舞的“通”是單面鼓的意思,該舞意為一種用單面鼓伴奏的舞蹈。,非常受地方民眾的喜愛。據說泰國在卷入二戰之前正陷在法屬印度支那戰爭中,首都曼谷和湄公河流域的府縣實行燈火管制,人們感到無聊便紛紛聚在寺廟前的廣場上跳起喃通舞自娛自樂。[2](P87)鑾披汶看中了這種娛樂形式可以將人們團結起來,增強凝聚力,便命藝術廳將喃通舞改造成一種具有一定程式的新娛樂樣式,藝術廳在原有舞蹈基礎上加入部分傳統的舞劇孔劇的基本舞姿,改用西洋鼓和鈴鼓打節奏伴奏,稱作“標準喃望舞”。由于喃望舞本身就來自民間舞蹈,即使加入舞劇的舞姿也不必嚴格遵守,可以隨性而跳,男女老少咸宜,因此迅速在全國風靡起來,成為泰國具有代表性的歌舞表演之一。喃望舞借鑒了西方舞蹈男女對跳的形式,但又不必相互接觸,不違反泰國的傳統;它加入了西式樂器伴奏,同時專門創作的一批跳舞時配唱的歌曲,都是經過改造的西式泰國音樂和歌曲,不再使用傳統的泰國音樂。最重要的是這種舞蹈易學易跳,西方人也很容易掌握,但舞蹈的氛圍又是泰式的,有明顯的泰國民族特色,也是向西方展示泰國文化的獨特渠道。
此外,在有關宗教的問題上,鑾披汶沒有半點讓步。他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他在位期間仍大力發展佛教,并未因為文化改革而影響佛教的發展。1942年6月24日,他授意興建的帕希瑪哈泰寺建成,并從印度延請佛舍利子供奉于寺塔內。鑾披汶希望能將佛教與民主政權結合起來,該寺建于民主紀念碑附近,最初定名時一度考慮過使用“民主寺”這樣的名字,以護佑泰國的民主政體。鑾披汶第一次黯然下臺,除了因為想要遷都碧差汶外,在北標府附近興建“佛城”作為佛教中心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兩個勞民傷財的奢侈行為并沒有得到議會的同意,加上二戰的時局變化,鑾披汶被迫下野。對鑾披汶而言,對國民的文化改造并非用西方文化來取代泰國文化,而是用西方文明作為標尺,以促進泰國文化使之變得更為現代化,加速它的發展。他的大多數西方文化色彩較濃的文化舉措,都集中于如何培養一個現代國家的合格公民上。那些不利于國家建設、有礙國家形象的傳統會被禁止、取締或改造;那些能夠彰顯泰國文明、有利于民族建構的傳統會被利用起來,大力宣傳或稍加改造,使之更有時代特色。因此,我們應當認識到這些西式泰國文化本質上的“泰國性”。
鑾披汶在位期間施行的諸文化政策在泰國社會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但有些政策因過于激進或與泰國國情不符而被放棄。當鑾披汶在1944年被迫下臺,寬·阿派旺接任總理之后,取消了不少鑾披汶的文化政策,如恢復爵位制度,恢復被取消的泰文字母,取消關于衣著的硬性規定,特別是關于戴帽子的規定等,在二戰結束后還將國名重新改回暹羅。鑾披汶1948年第二次上臺之后,改變了之前的一些激進做法,只是將部分他最看重的政策予以恢復,如重新將國名改為泰,將國家文化院升格為文化部,大力推廣愛國主義的戲劇和歌曲等。相比之下,更多鑾披汶的文化政策得到了保留,已經成為泰國人習以為常的事象,如泰國的國名,跳喃望舞,使用叉勺用餐,使用Khrap、Kha的語尾敬詞,西式的泰國音樂,葬禮上的服飾禮儀等,泰國國民的整體素質也通過鑾披汶的文化規訓得到了提高。在這一點上,說鑾披汶為現代泰國文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是不為過的。
附錄:
12個“叻塔尼永”文化訓令分別是:
1.《關于國家、民族與國籍之名字的使用》(1939年6月24日);
2.《關于保護國家的安全》 (1939年7月3日);
3.《關于泰國對人民的稱呼》(1939年8月2日);
4.《關于對國旗、國歌與〈頌圣歌〉的致敬》(1939年9月8日);
5.《關于要求泰國人消費泰國生產的產品》(1939年 11月1日);
6.《關于國歌的曲調與歌詞》(1939年12月10日);
7.《關于號召泰國人團結一致建設國家》(1940年3月21日);
8.《關于〈頌圣歌〉的內容》(1940年4月26日);
9.《關于泰國語言與文字以及優秀公民的責任》(1940年6月24日);
10.《關于泰國人民的衣著規定》(1941年1月15日);
11.《關于泰國人民的日常活動》(1941年9月8日);
12.《關于對老、弱、傷、殘的援助和保護》 (1942年1月28日)。
[1][泰]提拉育·汶密.民族主義與后民族主義[M].曼谷:溪流出版社,2004.
[2][泰]禪威·潘蓋.顛覆文化的元帥[M].曼谷:壇書出版社,2010.
[3] [泰]泰國總理府秘書處.總理府關于文化訓令的第7號公告“關于號召泰國人團結一致建設國家”(1940年3月21日)[Z].曼谷:總理府秘書處,1980.
[4] [泰]泰國總理府秘書處.總理府關于文化訓令的第9號公告“關于泰國語言與文字以及優秀公民的責任”(1940年6月24日)[Z].曼谷:總理府秘書處,1980.
[5] Chris Baker,Pasuk Phongpaichit.A History of Thailand(second edition)[M].Australi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6] [泰]查迪·巴基儂塔甘.泰實用民族主義時期暹羅建筑藝術中的政治和社會[M].曼谷:民意出版社,2004.
[7] [泰]禪威·格塞西里,探隆薩·沛叻阿南,維甘·蓬皮尼達濃.鑾披汶元帥與現代泰國政治[M].曼谷:社會學與人類學教材計劃基金,1997.
責任編輯:潘文竹
The Cultural Policy and Its Meaning during the Phibunsongkhram Period of Thailand
JIN Yong
(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Beijing 100871, China )
In1938after Phibunsongkhram became Prime Minister of Thailand,he vigorously promoted extremist nationalist policies,which were largely based on atop-down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mplemented by way of national legislation,also known as"cultural nationalism".It had aprofound impact on Thai art and culture and social development in many aspects,an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shaping modern Thai identity and culture.His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took western society as astandard and hoped that Thailand,as anation-state,could reach the level of civilization of Western countries,which was related to his awareness of cultural pragmatism.Reviewing Phibunsongkhram's cultural policy and analyzing its implication will help us better understand his nationalist policies,as well as the foundation of modern Thai culture.It should be recognized that the transformed Thai culture with atypical western style still preserves"Thainess"in nature.
Phibunsongkhram,Cultural policy,Thailand,Nationalism
K336
A
1005-7110(2013)05-0039-05
2013-06-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方文化史”(批準號: 11&ZD082)階段性成果。
金勇(1979-),男,吉林長春人,朝鮮族,文學博士,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東南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泰國社會歷史、民俗文化和民間文學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