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加蒙
(北京外國語大學 亞非學院,北京 100089)
荷蘭文化在斯里蘭卡
佟加蒙
(北京外國語大學 亞非學院,北京 100089)
基于1658年到1815年之間對斯里蘭卡沿海地區的殖民占領,荷蘭在斯里蘭卡留下了深刻的文化印記,這主要體現在斯里蘭卡的建筑風格、法律制度、語言因素等方面??梢哉f,殖民統治時期的荷蘭文化在斯里蘭卡得到了融合和發展,因而斯里蘭卡的諸多社會層面至今仍存在著某些荷蘭文化特征。
荷蘭文化;高爾;僧伽羅語;伯格
盡管斯里蘭卡的國土面積不大,但是多元文化同生共長的氣氛卻非常濃烈。在這個印度洋島國上,北印度雅利安和南印度達羅毗荼文明共同滋養其人民的繁衍生息;篤信佛教的僧伽羅家庭中供養著印度教主神毗濕奴或者象鼻神伽尼沙(Ganesha);身著傳統服飾紗麗或紗籠的本地人所說的僧伽羅語中大量夾帶英文單詞和短語;高僧宣講的巴利佛經伴隨著大部分僧伽羅佛教徒家庭的作息起居和社會生活的每一個重要環節。在這里,各種文化現象都像是在“熔爐”中重新化合形成,帶有混雜多樣的特點。在這些文化中,也包含有大量荷蘭殖民時期的文化遺跡,并主要體現在法律、建筑、飲食、人名地名和宗教等多個方面。
荷蘭在斯里蘭卡留下文化印記,主要是基于1658年到1815年之間對斯里蘭卡沿海地區的殖民占領。十七到十八世紀的荷蘭建立了龐大的全球商業帝國,尤其是在東南亞以巴達維亞為中心通過荷蘭東印度公司開展利潤豐厚的貿易活動。而斯里蘭卡正處于從東南亞通往歐洲的必經航路之上。斯里蘭卡南部的港口城市在十七和十八世紀成為荷蘭人在亞洲的重要貿易據點和航路中轉。荷蘭人在這里占地割據時間長達150余年,留下文化遺跡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斯里蘭卡是一個以古建筑和雕塑遺跡而著稱的國家。佛教于公元前三世紀傳入以后,這個國家幾乎在各個歷史時期都修建大量的寺廟、佛塔和佛像,而且其中有相當的部分經過歷年修葺都保留了下來。到現代,斯里蘭卡共有八處景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其中就多與佛教有關,包括圣城阿努拉特布拉和丹布拉石窟等。而高爾的荷蘭城堡是這些文化遺產中唯一的殖民建筑遺跡。
荷蘭在斯里蘭卡殖民時期所留下的最鮮明的建筑印記就是在高爾。高爾(Galle)地處斯里蘭卡西南要沖,在歷史上早已經成為印度洋航路上的重要港口。明代馬歡在《瀛涯勝覽》中記載鄭和下西洋時提到,“才到錫蘭國馬頭名別羅里。自此泊船,登岸陸行?!盵1](P56)這里的“別羅里”即為今天的高爾附近。鄭和第二次來到斯里蘭卡時也是在這里設立的布施碑。這座著名的石碑先前迷失,后來于1911年由工程師H.F.Tomalin在高爾城中筑路的時候發現。[2]到1505年,葡萄牙人洛倫索·德·阿爾梅達在印度洋上遇到風暴,又是在高爾登陸斯里蘭卡。這座城市從古以來已經成為島國與印度洋交通的前哨戰。葡萄牙人殖民時期,已經在高爾修建了軍事堡壘并設立炮臺,將之作為防御其他殖民國家以及僧伽羅反抗力量的重要堡壘。1640年,荷蘭人在高地王國的邀請之下從海上攻擊葡萄牙人。2500名荷蘭海軍憑借船堅炮利攻占了高爾,并隨即重修和加固這里的堡壘,使之成為整個荷蘭在斯里蘭卡殖民時期的南部要塞。高爾連同西南部的科倫坡以及北部的賈夫納,成為荷蘭在斯里蘭卡的三個統治中心。
荷蘭人修建的城堡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成為整個殖民時期歐洲殖民者在亞洲修建并保留至今的最大的城堡,一直到今天都是斯里蘭卡最著名的旅游目的地之一。城堡修建在高爾城南端的小半島之上,四面城墻圍護。城堡中遍布荷蘭風格建筑,街道秩序井然。正門上鐫刻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徽標仍然清晰可辨。燈塔和鐘樓高高聳立,成為整個城堡的地標。城中歸正會教堂經過歷年多次翻修,也成為高爾城堡中的重要景觀。這座教堂修建于1755年,是駐守高爾的荷蘭軍官德容(Casparus de Jong)為了慶祝自己的女兒誕生而捐資建設。斯里蘭卡獨立之后,包括這座教堂在內的荷蘭城堡受到國際關注,并且在1988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
高爾古城堡是保存最完整的荷蘭建筑遺跡。在斯里蘭卡其他地區,包括科倫坡和馬德拉(Madara),荷蘭風格建筑也很常見。1763年,荷蘭駐斯里蘭卡總督范·埃克(Baron Van Eck)在馬德拉修建了星星城堡(Star Fort)。這座城堡呈六角星狀,確保從每個角度都能向來犯的敵人射擊。其風格讓人聯想歐洲常見的中世紀城堡造型,比如法國的圣馬丹德雷城(Saint-Martin-de-Ré)、荷蘭的布爾坦赫城(Bourtange)和納爾登(Naarden),甚至現代建筑五角大樓。此外,在馬德拉以及科倫坡甚至北部賈夫納,荷蘭人都修建了建筑精美的歸正會教堂。很多街道建筑也以荷蘭習慣命名。例如在賈夫納,就曾經有“阿姆斯特丹大街”。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命名大部分早已經被更換而淹沒在歷史之中了。
科倫坡本在整個殖民時期都是斯里蘭卡最重要的城市。葡萄牙殖民時期,這里修建了大量的教堂,包括圣弗朗西斯科(Sao Francisco),圣保羅(Sao Paulo)和圣多明戈(Sao Domingo)等,以及城堡、民宅和醫院等建筑。[3]科倫坡在葡萄牙殖民時期從一個小魚港發展成為斯里蘭卡南部最重要的城市。然而荷蘭人在十七世紀中期占領科倫坡之后,大多數葡萄牙建筑都被重建而遺跡無存。在荷蘭時期的科倫坡城堡遺址外面,保留有Wolfendale教堂。這是科倫坡少數荷蘭建筑遺跡之一,多任荷蘭駐斯里蘭卡總督的墓地就設在這里??苽惼伦鳛橹趁駮r期的統治中心,殖民建筑本應該最多。然而殖民輪替過程中,新的殖民者往往拆毀舊式建筑。再加上獨立后科倫坡成為斯里蘭卡的經濟文化和政治中心,經過大規?;A設施建設,這里的荷蘭時期建筑遺跡比起高爾已經遜色很多了。
今天的斯里蘭卡經常被視為發展中國家的民主典范。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斯里蘭卡獨立后建立了符合當代西方價值觀念的三權分立民主體系。另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就是斯里蘭卡的法律制度相對健全。構成當代斯里蘭卡法律體系的三個重要基石包括康提法、羅馬—荷蘭法和英國的法律制度。在古代斯里蘭卡,種姓制度、佛教教義和王權統治是評判罪罰的基本條件。公元前六世紀維杰耶王子帶到島國的不僅僅是幾百個隨從,還包括當時北印度社會生活制度和規范。[4](P46)公元前三世紀斯里蘭卡擁抱佛教,成為佛教國家,意味著從國王到普通民眾都要接受佛教的價值觀?!奥伞笔巧献堪屠刂兄匾M成部分。雖然只有僧侶才會嚴格遵守律藏。但是佛教教義的精神理念則會深入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谶@種精神發展起來的僧伽羅佛教徒的社會生活規范和價值觀體系實際上成為康提法的基礎。
真正現代意義的法律制度的建立則發生在荷蘭殖民時期。十七到十八世紀的荷蘭在重商主義的引領下發展了龐大的貿易帝國。頻繁的商業活動以及遍布世界的殖民資產使得荷蘭需要完備的法律制度來維系帝國運轉。羅馬荷蘭法也在這一時期被推廣到荷蘭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包括非洲的南非和津巴布韋,乃至東南亞的馬來亞,這其中也包括斯里蘭卡。
從十七世紀中期開始占領斯里蘭卡沿海地區開始,荷蘭人開始逐步將自己的羅馬—荷蘭法體系推行開來。對于斯里蘭卡這樣一個沒有經歷所謂資產階級革命、封建王權觀念占主流的社會,荷蘭人帶來的法律觀念和法律制度是新鮮事物,也被普通民眾所樂見。荷蘭人在科倫坡、高爾和賈夫納設立了三個法庭,并任命各級法官處理從民事糾紛到刑事訴訟等各類案件。到十八世紀,羅馬—荷蘭法已經在整個斯里蘭卡沿海地區流行使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普通民眾對私有財產的所有權。[5](P35)而在封建時代,王權之下的私有產權是得不到認可和保護的。這樣的歷史進步在歐洲是要靠革命顛覆舊的宗教和統治秩序才能實現的。而在斯里蘭卡,在一定程度上,外來的殖民力量還打破了一些不合理的陳舊制度,并且使得整個社會免于革命的動蕩。這也算是一個失之東隅收之西隅的收獲。
荷蘭人帶來的羅馬—荷蘭法對斯里蘭卡社會的影響深遠。一方面,這是島國第一次系統接受國際通行的現代法律制度。所以它可以先入為主地深入人心并植根于人們的法律觀念之中。另一方面,當十九世紀英國人開始在斯里蘭卡殖民,并帶來與之不同的普通法的時候,已經很難徹底取而代之。今天的斯里蘭卡法律體系實際上是兩種法系的混合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本地化之后的結果。如同Anton Cooray所言,羅馬—荷蘭法經歷了多次法制和社會變革,但仍然是斯里蘭卡普通法的基石。[6]
現代僧伽羅語中仍存在大量荷蘭語外來詞。和南亞次大陸上大多數語言一樣,僧伽羅語字母也是婆羅米文字的一種變體。近現代以來,斯里蘭卡學術界曾熱烈討論用拉丁字母書寫僧伽羅語,但是這種只在島國上使用的字母還是頑強地保留了下來。由于發音習慣靠近南亞而與歐洲語言截然不同,用僧伽羅語字母來拼寫梵巴語外來詞的時候就得心應手,好像那些詞匯本身就是僧伽羅語的一部分;而用之拼寫葡萄牙語或者荷蘭語外來詞的時候,就會產生很大的讀音變化。在外來語剛剛進入的時候,諳熟該語言的人群較大,所以其發音接近原語言。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普通的僧伽羅語使用者越來越傾向使用本地化的發音習慣。這樣,很可能某個詞匯本來是外來詞,但是其外來詞的音素已經變得很少,如同中文之中的“葡萄”、“琵琶”或“苜?!钡仍~一樣在民眾中失去了外來詞的表象。這種情形在僧伽羅語中的葡萄牙語和荷蘭語外來詞中尤其明顯。
經過1658至1798年之間將進一個半世紀的荷蘭殖民時期,僧伽羅語中吸收了數量眾多的荷蘭語外來詞。這些外來詞中大部分為行政、司法、軍事、食物以及日常生活用詞等。荷蘭人給斯里蘭卡帶來的最大社會影響就是引進了羅馬—荷蘭法體系。伴隨這樣一個法律體系和司法制度的傳入,是大量相關的司法和行政詞匯進入本地的僧伽羅語之中。直到今天,像“公證”(notaris)、“辦公室”(kantoruva)、“律師”(advakat)、“公告”(proklamasiya)和“拍賣”(vendēsiya)等詞匯仍然在僧伽羅語中普遍使用。由于荷蘭人在高爾和科倫坡以及賈夫納都大興土木修建城堡和教堂,一些建筑用詞匯也作為外來詞傳入,例如“門廳”(istoppuva)、“房間”(kamaraya)和“人工河”(kanala)等等。在外來詞中,日常生活用詞的數量也很大,并且更具有生命力。比如食物類的詞匯,“豆角”(bonci)、和“糕點”(kokis)等;服飾類詞匯,“領帶”(dasiya)和“夾克”(jasa)等;日常用品詞匯,“杯子”(koppaya)、“鐘表”(oralosuva)、“鏡框”(ramuva)、“茶壺”(tepacciya);當然還包括軍事類詞匯,比如“大炮”(kanoma)、“彈藥筒”(petora)等。另外,由于荷蘭人最主要的殖民活動是拓展香料貿易,很多經濟貿易類詞匯也進入本地的語匯體系,比如“收據”(kuyitansiya)和“磨坊”(mola)等。[7]
在眾多外來詞進入的同時,僧伽羅語中原有的對應詞匯并沒有退出話語體系,只是更多地應用于筆語之中。比如“vatura”(水)這樣的詞,原本是荷蘭語外來詞。但是在今天一般被認為是相對于“water”更為本地化的詞而在口語中更廣泛地使用。而當表達“水資源”或者“水電”這樣較為書面的詞匯時,就使用梵文詞“jala”。這僅僅是一個例子,實際上有同樣情況的詞匯多不勝數。這樣的情形反映出外來文化盛衰對于斯里蘭卡本地語言文化的影響過程??傮w而言,荷蘭語外來詞在僧伽羅語中的數量雖然很多,但是這些詞匯中本地化音素越來越大,其發音和語義范圍都已經有較大偏離。
盡管“伯格人”這樣一個群體在葡萄牙殖民時期已經出現,然而“伯格”這個詞本身是在荷蘭殖民時期引入的?!安瘛保˙urgher)原是荷蘭語,與著名的單詞“布爾喬亞”(bourgeois)同源,意為富足的中產階級,既非貴族也非佃農。使用這個詞來代表新生族群,是因為作為殖民機構成員來到斯里蘭卡并且在當地通婚留住的人之中,有所謂“Burgher”身份的東印度公司的職員占絕大多數。
在整個殖民時期,與本地族群做到最大限度和平相處的是荷蘭人。十七世紀中期,他們進入斯里蘭卡時主要的敵人是葡萄牙人;而到了十八世紀末,他們需要面對的主要挑戰是英國人。在島國將近一個半世紀的時間里,荷蘭人的第一要務是進行香料貿易,而幾乎沒有和高地王國發生大規模的武裝沖突。這樣,荷蘭人與斯里蘭卡人的關系是相對融洽的。尤其是荷蘭人引進了較成系統的法律法規制度,為斯里蘭卡的社會進步還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從而得到一部分當地人的支持。作為這樣平和關系的一個結果,包括駐地官兵、東印度公司職員以及殖民政府官員在內的荷蘭人大量與當地人通婚,久之形成了“荷蘭伯格人”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在所謂的“荷蘭伯格人”中,父系其實并不一定是荷蘭人。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中,除了荷蘭人還包括大量公司雇用的德國人、瑞典人和丹麥人。所以斯里蘭卡荷蘭裔伯格人的構成較復雜。
荷蘭伯格人在斯里蘭卡形成了比較穩定的社區。在殖民時期,斯里蘭卡伯格人主要從事商業活動,包括香料及象牙寶石等物品買賣。另外一些可以獲利豐厚的行業也被殖民當局劃歸伯格人專屬,比如制鞋、烤面包和宰販等。伯格人社區的人數穩定增長,形成了有別于當地其他族群以及外來殖民者的身份和文化特征。這一時期荷蘭伯格人和葡萄牙時期的混血后裔形成進一步分化。葡萄牙混血后裔越來越傾向于膚色偏黑、其語言中的葡萄牙語構成越來越少。到十八世紀末期英國人來到斯里蘭卡的時候,斯里蘭卡大概有900個荷蘭伯格人家庭。[8]主要分布在科倫坡、高爾和賈夫納。
可見,法國殖民統治時期,荷蘭文化在斯里蘭卡得到了一定的融合和發展,這有斯里蘭卡的建筑風格、法律制度、語言因素等諸多社會層面仍存在著的荷蘭文化特征為證。
[1]馬歡.瀛涯勝覽[M].馮承鈞校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
[2]袁堅.斯里蘭卡的鄭和布施碑[J].南亞研究,1981,(1).
[3] Marco Ramerini.Remains of Dutch and Portuguese Buildings in Sri Lanka[EB/ OL].Colonial Voyage Website,http://www.colonialvoyage.com/eng/asia/sri_ lanka/remains.html
[4] John Duncan Martin Derrett.The Origins of the Laws of the Kandyans[M].Ceylon University Press,1956.
[5] Marleen H.J,van den Horst.The Roman Dutch Law in Sri Lanka[M].Free University Press,Amsterdam,1985.
[6] Cooray,Anton.Oriental and Occidental Laws in Harmonious Co-existence:The Case of Trusts in Sri Lanka[J].Electronic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v.12.1(May2008)pp.1-17.
[7] Aryadasa Ratnasinghe.Alien Words in Sinhala Vocabulary[N].Daily News,Dec1st,2004
[8] Marco Ramerini.The Burghers Community of Ceylon[EB/OL].Dutch Colonial History Website,http://www.colonialvoyage.com/eng/asia/sri-lanka/burghers.html
責任編輯:潘文竹
The Dutch Culture in Sri Lanka
TONG Jia-meng
( Schoo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ng 100089, China )
The Dutch culture left adeep colonial imprint on Sri Lanka's coastal areas from1658to1815.This imprint on the Sri Lankan culture was embodied in its language,legal system,language,etc.It can be said that the Dutch culture was integrated and developed during the colonial period in Sri Lanka.That is why the Dutch culture still influences many social aspects of Sri Lanka.
Dutch culture;Galle;Sinhalese;Burgher
K358
A
1005-7110(2013)05-0095-03
2013-06-2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方文化史”(批準號: 11&ZD082)階段性成果。
佟加蒙(1973- ),男,北京人,北京外國語大學亞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僧伽羅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