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漂亮的習題

壞藍眼睛

1

她真的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差勁，他如一個傲慢的天使一樣降臨到她的課余時間里來，并且非常嚴肅地對她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在一個月之內(nèi)，把你的數(shù)學成績提到及格線上來?！敝皇?，數(shù)學成績及格，于她來說，簡直像上青天一樣難。

她可以閉上眼睛默誦出任何一篇難懂的課文，卻解不出一道在別人看來最簡單的應(yīng)用題。她不是沒有用功過，只是在幾番努力之后，她放棄了自己和所有人的幻想。

當然，家長和老師是那種永遠相信奇跡的人。在他們看來，即使一個白癡，倘若加以努力和管制的話，也可以變成一個天才——至少變成一個不掉隊的學生。況且她還不是白癡。于是，經(jīng)過大家一致商量決定后，他就這樣應(yīng)運而生。

她托著腮，木然地“哦”了一聲，心想：“我的愿望和你一樣，只是，我早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你也就不要再抱有幻想了。”當然這些話并沒說出來。

她是知道他的。學習委員、數(shù)學競賽冠軍、天才少年——有那么多的光環(huán)罩在他的頭上。有些人，生來就是在光環(huán)下生活的，她也不是沒有羨慕過他。只是，對于自己無法企及的境界，她也從來不會強求。既然大家覺得他可以幫助她提高數(shù)學成績，那好吧。

他做事真是有條不紊。放學之前，他已經(jīng)為她制定了一張表格，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補課的安排和預計的進度。對她來說，真是看一眼就頭昏的東西，他竟然在那么短的課余時間，如此迅速地羅列出來，他真是厲害。她打了個哈欠，將表格收好，放進書包里，懶洋洋地回家了。

晚上竟然做了一個噩夢，夢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習題。

2

他盯著她滿是紅叉叉的卷子，眉頭皺了半天。也許在他看來，她的那些錯題簡直錯得不可思議吧。

他抬起頭來，疑惑地問她：“這個，上周模擬考試不是做過，還公布過答案的嗎？這個，不是精選題上的示范題嗎……”

她打斷他，說：“好了，那些考試，我也一直沒有答對，這不能怪我?！?/p>

他說：“那么你告訴我，我們應(yīng)該從哪里開始補起？”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將記憶仔細地整理了一遍，然后說：“說實話，小學數(shù)學吧，好像自從有了應(yīng)用題，我就沒有聽懂過?！?/p>

他作暈倒狀：“為什么？”

她無辜地說：“我也想知道原因?！?/p>

他懵了，也許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笨，還要頑劣。

他一定是將她這個偏科生當作他一帆風順人生里的一個難解的習題了吧?？缭剿@道障礙，又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優(yōu)秀。她不由得有些可憐他，又為自己感到無奈。上帝在造人的時候，一定忘了在她的腦子里裝那根關(guān)于邏輯的筋吧。

這該如何是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他說：“我該改變那個計劃表了，以后，每天放學，我從小學數(shù)學給你補起吧。”

3

他真是有毅力！他果真從最早的應(yīng)用題給她講起，她認真地聽著，也做著筆記。他講題的時候很有意思，舉一反三，并且隨時叫她演算，有時候她也會做對。每當她拿出正確答案給他的時候，他總是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其實她是蒙對的——她驚出一身汗，不過能夠令他這樣快樂，她也覺得滿足。

她很喜歡看他認真而專注的表情。男生認真學習的時候，是很迷人的。她有幾回抬頭看他的側(cè)臉，有點像《灌籃高手》里的櫻木花道——只是他沒有櫻木花道那樣夸張。但是他短短的頭發(fā)、自信的表情，真的很像櫻木花道。她忍不住想笑，想到櫻木花道那又慘又遜的樣子，再看到眼前他標準的模范生相，真的是覺得好笑。

他問她：“你笑什么？”

她搖搖頭，沒說什么，后來她忍不住問他：“你是什么星座的？”

他愣了一下，說：“水瓶座。”

水瓶座！怪不得那樣聰明而自負，就是她所喜歡的仙道的樣子。對！所有《灌籃高手》里的男生，她最喜歡仙道，因為他夠帥而且自信。

后來她慢慢地發(fā)現(xiàn)，心理暗示的重要性。因為她對他的側(cè)臉的想象而延綿到了她所喜歡的仙道的點滴，于是逐漸變成：他套著櫻木花道的樣子，如同仙道一樣聰明而自信，觸及到她的心靈。

她真的覺得恐懼了，因為她漸漸感覺到，自己喜歡上他了。

4

這真是太可怕了！這害怕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能像開始那樣輕松而慵懶地聽他講題。她在他的面前，變得異常警覺起來，似乎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耳邊吹風，吹過就散。但是他的樣子、他的神情、他的動作，卻一一銘刻在她的心里。她對他講話不再大大咧咧，甚至直視他時她都會感覺臉頰發(fā)燙。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一下子，她就有了這樣的轉(zhuǎn)變，還沒有等她緩過神來，這種感覺已經(jīng)非常確定地生長在他們之間。

周圍不是沒有這種例子。誰和誰比較要好，誰和誰又不太正常。可她從來沒有把身邊這些傳聞跟真正的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在她看來，他們這個年紀的好感，更多的是好奇，誰不盼望自己早日成熟起來？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的男生開始嘗試抽煙、喝酒等一系列所謂標志成熟的事情，當然，談戀愛似乎也是成熟的一項標志。

天?。≌剳賽?，這是多么啼笑皆非的事情。她甚至有一次看著他的側(cè)臉，心想，他這樣的男生，是不可能談戀愛的。他那樣心無旁騖，又怎么舍得把時間拿出來去浪費呢？況且，她與他是多么不同。他站在云端，而她徘徊在地下。他太遙遠了，盡管他經(jīng)常在她身邊。

他怎么會喜歡她這樣一個笨蛋呢？她沮喪地想。

5

可是她又似乎感覺到他對她是不一般的。有一次體育課休息，大家都大汗淋漓地坐在太陽底下。他跑去拿飲料給大家喝，當他和一個男生把飲料拿過來的時候，大家一哄而上去搶奪。她自然是沒有任何力量和優(yōu)勢去爭的，于是她安靜地坐在那里，任憑太陽將她烤化。后來他過來了，手里拿了一瓶水，遞給她，話沒多說，就轉(zhuǎn)身跟幾個男生去打球去了。她拿著那瓶水，心里瞬間被感動，眼睛追著他的身影過去，看他笑得那么燦爛，像一個光彩奪目的太陽。

還有一次數(shù)學考試。試卷發(fā)下來之后，她抬起頭來，看到他正向她看過來，雙目對視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她立刻覺得信心百倍。那些題目真眼熟，很多都是他反復給她講過的，她也就順風順水地答了出來。

那真是一種奇怪的默契。想起他的話語、他的表情，就順便想起了題目的解答步驟。她也并不是那樣笨，關(guān)鍵是她希望自己能夠接近他一些，再接近他一些，于是便有了追趕的決心。原來她的落后，也正是她毫無興趣的自然倦怠。

想到他會因為自己的進步而面露笑容，她滿心歡喜起來。

6

試卷發(fā)下來了，她竟然考了70多分。真是奇跡！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數(shù)學成績，竟然可以及格。

她真想感謝他，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正在盤算著，他走了過來，拿著試卷分析起來，然后很嚴肅地對她說：“這些做錯的題目我都給你講過，你為什么還是沒有做對呢？”

她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呀，你的目標不是要我及格嗎？”

他說：“你為什么會滿足自己在及格線上徘徊呢？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我給你反復講過的習題，你還是會錯？”

她的心一片冰涼。他要的不是她的進步，而是證明自己的力量。其實一開始就是的。

他不是仙道，也不是櫻木，他甚至不是她想象中的他——那個感性的、聰明的、善良的像太陽一樣的男生。他只是一個優(yōu)等生，他喜歡征服一切難題，如同攀登高崖。而她如此不合時宜地自作多情，給這段勢利的關(guān)系掛上了璀璨的光環(huán)，并沾沾自喜，自欺欺人。

她對他來說，不過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一次實驗，僅僅是一次實驗。

7

她在這樣的事實里迅速萎靡下去，所有的動力在那一刻化為泡沫。

她是一個愛幻想的人，喜歡把自己的幻想強加到別人的身上，來演習一場不切實際的戲劇。倘若他知道她心里所想，一定會鄙視她吧。

她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是金光閃閃的天才少年，她只不過是一個偏科生。在這個以成績論優(yōu)劣的學校環(huán)境下，她只能如此低下地面對他。

她不再接受他的幫助，理由是：她實在是厭惡數(shù)學，就算因此考不上重點高中，那也沒有關(guān)系。

她在他絕望的目光中堅強起來。

又一日，她聽到一場爭吵。是他的聲音，那樣熟悉而陌生，似乎她從來沒有注意過，卻一直存在的一種聲音?！澳銥槭裁礇]有準備好就參加競賽呢？你知不知道你的大意給我們班抹了黑？你為什么這樣沒有責任感呢？”

說話的是他，聽話的是一個文弱的男生。因為一道習題的錯誤，那個男生丟失了分數(shù)，以至于連累到班級沒有拿到第一名。

她在他的訓斥聲里慢慢離去，她不相信他們的世界里真的是大人們描述的那樣單純和美好。所追求的不同，于是很多不合時宜的純情越發(fā)顯得可笑——幸好她沒有表露出來，她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判斷力。她完全可以想象當他知道她的心思之后的鄙視、嘲笑，甚至訓斥。

他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優(yōu)等生。他這樣的人會慢慢長大，然后進入社會中，變成社會需要的精英。而她，一個隨意的女生，連理想都沒有，也就不知道未來的走向。

很多的事情，在年少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定型。在她這樣的年紀，只可以去選擇瘋狂地喜歡仙道，因為他是不存在的，沒有傷害的。

她真是萬分慶幸，自己沒有對他講出來。

這真是她做得最漂亮的一道習題。

（責任編校 羅 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