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兆琨
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原名周耀平,生于中國江蘇常州,是中國著名的語言學家、文字學家、經濟學家,通曉漢、英、法、日四種語言。周有光青年和中年時期主要從事經濟、金融工作,擔任過復旦大學經濟學教授,1955年,他的學術方向改變,開始專職從事語言文字研究,曾參加并主持擬定《漢語拼音方案》(1958年公布),幾十年來一直致力于中國大陸的語文改革。
“老伴去世,自己獨居斗室,但是,獨居對我來說并不孤獨。閱讀古今中外書刊,隨時筆記一聞一得,活躍了我的獨居。斗室并不清冷。電視和電腦使我知道國內外的時事變化,親友和記者來訪,暢談古今人事成敗,熱鬧了我的斗室。我的筆記日積月累,成了累贅。”周有光85歲離開辦公室,回到家中,至今20年。
周有光老爺子已經106高壽了,思考問題卻依然邏輯清晰睿智,又有看透世情的達觀、趣味。
他們罵我們“專家專家,專門在家”
周有光,原名周耀平,“周有光”是他的筆名,“有光”后來成為他的號。1906年1月13日生于江蘇常州。他經歷了晚清、北洋、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四個時代。
1969年,周先生被下放到寧夏平羅的五七干校,在那兒勞動了兩年零四個月?!拔疫^了整整一年的農民生活,我覺得很有意思,還有好處。我容易失眠,到了寧夏去種田,沒有腦力勞動,體力勞動竟把我的失眠癥治好了,所以看似不好的事也有好的一面?!?/p>
周先生曾這樣寫道,“在寧夏平羅遠郊區,五七干校種了一大片高粱,教育家林漢達先生和我一同躺在土崗子上,看守高粱。躺著是犯法的,因為我們奉命要不斷走著看守,不讓人來偷;不得站立不動,不得坐下,更不得躺下;要一人在北,一人在南,分頭巡視,不得聚在一起。我們一連看了三天,一眼望到十幾里路以外,沒有人影,沒有人來偷,也沒有人來看守我們這兩個看守的老頭。我們在第四天就放膽躺下了?!?/p>
于是,65歲的周有光和71歲的林漢達被派去看守高粱地,二位老先生仰望天空,熱烈討論中國語文大眾化問題。一次,林老問:“未亡人”、“遺孀”、“寡婦”哪種說法好?周先生開玩笑回答:大人物的寡婦叫遺孀,小人物的遺孀叫寡婦。又說,從前有部外國電影,譯名《風流寡婦》,如果改為《風流遺孀》,觀眾可能要減少一半……討論逐漸深入,最后一致同意,語文大眾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語化、規范化?!岸焕舷壬呗暤亟徽劊孟駥χ鴰兹f株高粱在演講。”
“搞學問就要思考。他們罵我們‘專家專家,專門在家,只吃飯不干事。從外表看,他們是對的,可是他們不知道搞學問的人他要思考,你看不到他的活動的。這就是說,一種人的生活,另外一種人很難理解?!?/p>
對周先生來說,思考是一種習慣??词匕撞烁G,他每天要把所有的白菜翻看一遍,將開始發爛的拿給炊事班去燒。他說,整個一冬天,我們從來沒有吃過好菜。這件事引發了他的“白菜理論”:爛了才吃,不爛不吃,吃的全爛。
人愈老,愈追求真理。周先生說:“胡適說中國人為什么不進步呢?什么東西都要子曰,子曰是孔夫子講的,這一來思想就束縛住了。我們不能什么東西都用子曰開頭,要獨立思考,有科學思想?!?/p>
當世界各地出現了“漢語熱”時,一些人推斷21世紀將是漢語的世紀,先生保持了相當的冷靜:“漢語的國際地位,應作恰如其分的正確估計。漢語的國際性最弱,這是很多中國人不愿意承認的,但是,不承認并不能改變事實。要想改變事實,只有改變漢語本身,提高漢語的規范化水平。”
周先生說,魚在水中看不清地面。人類走出大氣層進入星際空間會大開眼界。今天看中國的任何問題都要從世界這個大視野的角度。光從中國角度看中國是什么也看不清的。觀察自己的一生也要跳出自己。
“這種大人物,他說一句話,有千鈞之重”
1947年與愛因斯坦的見面,對周先生而言,很多細節都遺忘了。
“我到美國不久,一個朋友是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教授,他跟愛因斯坦是同事。一次在聊天中說,愛因斯坦現在很空閑,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因此,我很有幸跟愛因斯坦聊過兩次。他非常隨便,一點都沒有架子,他穿的衣服都沒有我講究?!?/p>
周先生回憶:“美國研究原子彈,當時打仗,經濟緊張得不得了,研究原子彈需要很多錢,這錢投進去原子彈到底能不能造出來,誰都不知道。羅斯福總統不敢簽字,就去問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就講了一句話:That'spossible。那是可能的。羅斯福聽了回去趕快簽字了。后來原子彈果然研制出來了。這影響大得不得了。對這種大人物的貢獻,你不能拿普通人來衡量他。他說一句話,有千鈞之重。愛因斯坦讀書并不好,大學都考不上。所以說考試只能測量你的記憶力,不能測量你的理解力、創造力。今天我們對青年和小孩的教育方法恐怕要改改?!?/p>
周先生對愛因斯坦的一段話記憶深刻:一個人的一生到60歲為止,工作是13年,除了吃飯睡覺之外,業余時間是17年,能不能成功就看你怎么利用你的業余時間。
“我這里故事很多,誰來開這個門,這門里就有故事”
談話間隙,周先生便端起那杯溫溫的紅茶咖啡。“到了北京,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們有一個好習慣,每天上午10點鐘喝咖啡,這是從外國學來的習慣。喝咖啡的時候我們都是舉杯齊眉,古代人舉案齊眉,我們是舉杯齊眉。舉杯齊眉就是相互敬重,夫婦當然要相互愛,但光是愛,還是會發生矛盾,還要相互敬重。”
周先生的夫人是張允和。葉圣陶先生曾說,九如巷張家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后來,四個女兒中,二女兒張允和嫁給了周有光,三女兒張兆和嫁給了沈從文。于是,周有光與沈從文便成了連襟。
“沈從文很有意思。當時胡適說,你寫的小說很受歡迎,就來大學教書吧,教怎樣寫小說。但沈從文不會講課,你要讓他講怎么寫小說,他也講不清楚。當時沈從文是老師,張兆和是學生。后來,時間長了,沈從文就給張兆和寫信,但是張兆和看也不看,沈從文呢,你看也好,不看也好,就是一直寫。張兆和生氣了,拿著信去找胡適校長,說‘您看,他是我的老師,怎么能亂寫信呢?她以為胡適一定會同情她的,沒想到胡適思想很新,說‘沈從文又沒有結婚,這不是很正常的么?胡適最后來了一句,張兆和就更生氣了:‘我跟你爸爸也挺熟的,要不要我跟你爸爸講一講啊,張兆和氣得不得了,甩了袖子就走。就這樣,沈從文依然寫信,你不回信也沒關系。后來他們就好了。”
“我這里故事很多,誰來開這個門,這門里面就有故事,要是沒人開這個門,我自己就忘了。”推開曹禺先生這扇門,周先生便把我們領進去了。
“當時曹禺的衣服破了,冬天,耗子在夜里跑到他棉袍的隔層里去了。他白天穿上了,‘呦,這怎么回事啊?怎么發抖???他還以為自己在發抖,在生病呢。其實是耗子在里面動呢。這是他的一個笑話。他的夫人鄭秀呢,是洋學堂里出來的,很講衛生,天天洗澡。曹禺卻很不講衛生,鄭秀每天強迫他洗澡,那時候每天洗澡是很少見的,他就懶得洗,在洗澡房里一邊看書一邊拿手劃水,劃不是有水聲么?就騙鄭秀說洗了澡了?!?/p>
“有光一生,一生有光”
“我97歲去體檢,醫生不相信,以為我寫錯了年齡,給我改成了79歲。醫生問我怎么這樣健康,我說這要問醫生啊。以前我沒有考慮過,后來我覺得是:一、我不吸煙,不好酒,只喝一點啤酒;二、宴會上不隨便吃東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個顧問醫生,他告訴我大多數人不是餓死而是吃死的,亂吃東西不利于健康,吃的還是要家常便飯;三、平時講究衛生,天天洗澡洗頭;四、樂觀,壞事情里也能看到好事情;五、晚上10點左右睡覺,早上7、8點起床,睡眠很好。中午還要睡一下,生活比較有規律?!?/p>
周先生饒有興趣地說:“我結婚時,我們家的老媽媽就偷偷地算了一個命,算命先生說,不行啊,這一對夫婦只能活到35歲。我當然不信了,可是覺得很有趣,現在兩個35歲也不止了?!?/p>
周先生百歲時,晚輩們為他制作了一個精美的紀念畫冊,大量珍貴照片,勾勒出先生一生治學、家庭和生活的軌跡。數十位晚輩繞膝,濃得化不開的親情,令人感動不已。
“有光一生一生有光”,夫人張允和的話,是對他最美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