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榮
(重慶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400074)
《弗羅里歐諺語集》的作者弗羅里歐曾經說過:諺語是一種語言的精髓、規范、標準、純正和優雅之所在,是它當中最常見也最值得稱道的部分,能夠使用諺語是一種風度,能夠體悟它們的內涵是一種德性上的善[1]。弗羅里歐口中的諺語,顯然是指他那個時代(即文藝復興時代)及其之前的諺語,即早期英語諺語;而其所盛贊的對象,除了諺語語言自身所具有的形式美,更多的無疑是作為其靈魂的文化思想內涵。
目前,國內針對早期英語諺語中文化因素的研究,多從表層文化的角度出發,著眼于探討其中關于地理、歷史、風俗、群體心理傾向以及生活生產經驗等方面的內容,而忽略了代表其深層文化,即其哲學傳統的部分①此處表層文化和深層文化的二分法參考了美國文化學家克羅伯和克拉克洪以及中國當代文化學者許嘉璐對文化的界定。。即便是對其哲學傳統為數不多的探討,也常是針對基督教傳統的影響而單獨展開[2-3]。
本文對于早期英語諺語中哲學內涵的探討,擬綜合兩希文化②即古希臘-羅馬文化與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為敘述方便,下文一律以古希臘思想/傳統/文化和基督教思想/傳統/文化等名之。古希臘思想傳統主要是哲學式的,而基督教在吸收了古希臘哲學的元素之后也提出了自己的哲學傳統。因此,談論兩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即意味著談論兩希哲學。而進行。事實上,將兩希文化作為一個整體,考察其對英語諺語產生的影響,不僅必要,而且必須,因為就西方文明以兩希文化作為其共同根基、兩希文化的影響乃通過彼此融合、共同作用的方式來完成,且從兩希文化之間具有極大的同質性這樣一些事實來看①關于兩希文化的總體同質性問題,參見奧古斯丁:《懺悔錄》卷7章9;希爾貝克:《西方哲學史》,童世駿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第132頁;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57頁。另,關于兩種文化的相互融合問題,參見希爾貝克:《西方哲學史》第131-132頁。,要拋開希臘文化來單獨考察基督教因素在其中的影響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合理的。同時,早期英語諺語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就產生于兩希文化的土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甚至一開始就是作為文化教化的工具而出現的②參見周盤林:《中西諺語比較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第21-26頁,以及 William Smith: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Proverbs,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35,pp.Ⅶ-Ⅸ對此問題的表述。。因此,從兩希文化的角度來對早期英語諺語中的哲學因素加以梳理,不僅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對于還原其中哲學觀念的主要精神氣質和思想實質,理解其成為英語語言精髓的原因之所在,以及更好地對其加以運用等諸多方面,均具有重要意義。限于篇幅,本文的探討僅著眼于宇宙觀和知識觀兩個層面,對于倫理觀的問題將另文加以討論③一般認為哲學可分為三大門類,即:宇宙論(Ontology),有關世界的本質與真理的問題;知識論(Epistemology),有關我們如何知道或認識真理的問題;倫理學(Ethics),有關生命意義與道德實踐的問題。本文對英語諺語中古希臘和基督教哲學思想的分析即以此為依據。。
作為總體上同質且最終得到極大融合的兩種思想傳統中的一部分,古希臘哲學和基督教哲學所秉持的宇宙觀,盡管有一些具體差異,但在大的方面卻是相同的——其中包括對神、宇宙和人的看法,雖然古希臘哲學的宇宙觀大致可以歸結為形式/物質的二元論,而基督教的宇宙觀則以創世、墮落與救贖為核心[4]30-32。
大體而言,古希臘的宇宙觀可謂相因相襲,一脈相承。柏拉圖提倡理念說,他認為宇宙間存在兩個世界:一個是人們肉體在其中生存,可以感知的、不完美的世界;另一個是理念(或稱“相”)的世界。“理念”是由智性(intellect,希臘文稱nous)或神圣的靈魂(Divine Soul)產生的。它是超越于我們可以感覺的、變化著的現象世界的永恒不變的存在。理念不生不滅;既不容納他物于自身,也不會進入其他事物中;不可見不可感覺,只能為思想(也就是人的理性)所把握。事物的本質是“模仿”,是對“理念”的“分有”④以上內容可見于柏拉圖的《飲宴篇》(Symposium)和《提瑪烏斯篇》(Timaios)以及《斐多篇》(Phaedo)等。此外,在《蒂邁歐篇》(Timaeus)當中,有柏拉圖對宇宙的產生,與之密切相關的人的創造,以及人類理性與理念間關系的詳盡探討。詳見柏拉圖:《蒂邁歐篇》,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3年,第25-49頁。。
斯多亞學派秉持自然法觀念,認為邏各斯(logos,即“道”)是宇宙的主導原則,認為萬物都有明智的秩序,萬物都受邏各斯(道)或神的引導。新柏拉圖主義的代表人物普羅提諾(Plotinus)從總體上繼承了柏拉圖的理念論,但提出了一種偏離其二元論模式的詮釋,把宇宙設想為一種由光明和黑暗所構成的等級關系,其中心是“太一”。太一是人類通過自己的理性能夠接近但無法描述的一種永恒的精神性的最終基礎,它將存在投射到萬有,像光源一樣照亮周圍,事物則按照與其距離的遠近而加以區分,被劃分成從純精神的、不朽的存在到物質的、可朽的現象等不同等級。對普羅提諾而言,太一和世界之間的關系是靜止的、非位格式的[5]110,116,141。
基督教同樣也把世界分為看不見的世界和看得見的世界兩部分,但基督教主張有一位位格的、超驗的、無限的造物主的存在,是他創造了萬物(包括人),并始終在整個歷史中掌管萬有。上帝將人置于物質世界的中心,使宇宙萬物的存在皆以人類在地球上為獲得拯救而進行的斗爭為中心⑤《新約·約翰福音》開篇有言:“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而《創世紀》則明確記載了上帝創世的過程以及人的中心地位:“起初神創造天地……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神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以上內容,分別參見《圣經》(英文新標準修訂版),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2005年版《約翰福音》第1章第1節及《創世紀》第1章第27-28節。。
在關于人的問題上,古希臘人將輪回看作人類物質生命的起源,強調靈魂的輪回和不朽。以肉體為惡的根基,以靈魂為善的來源,將理性看作人的核心(由其與神圣理性形式相聯的緣故)①見阿爾伯特·甘霖:《基督教與西方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0-32頁。此外,關于理性的核心地位,也可同時參見柏拉圖《蒂邁歐篇》第32頁:“靈魂內涵了理性和和諧。她是根據永恒智慧的本性所造出來的最好的東西。”,強調通過理性對內在生命的把握而達致自我拯救。比如:斯多亞主義認為人們可以向邏各斯敞開自己,使其靈魂符合宇宙的和諧秩序,而新柏拉圖主義則認為人類可以通過其精神本性尋求接近太一這種終極基礎,使靈魂直接與太一之光合二為一[5]110,116。
基督教反對將理性奉為人的最高能力,強調人墮落以及隨墮落而來的肉體與理性的受污[6],即原罪的存在。基督教認為人在被造之初本與上帝具有同樣的德能,但由于亞當和夏娃的墮落,理性原本具備的力量都被遮蔽了。因此理性單憑自身的能力,永遠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純粹狀態,只有通過上帝的恩典,通過敬信上帝,尊奉上帝的教導,做到愛人如己,方能得到拯救[7]11-12。
歸結起來,可以看出,古希臘哲學和基督教宇宙觀在基本方面是一致的,其中尤以斯多亞學派以邏各斯(logos)即“道”為宇宙主導原則的觀點與基督教以上帝之道為宇宙主宰的觀點最為契合,因為就它們同為精神性存在,同為宇宙本原和主宰——或者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說——同為第一推動力的角度來說,是沒有本質區別的;如果說它們之間有什么大的不同,則主要在于“人”對“道”的把握方式上。事實上,在西方古典時代終結、基督教一統天下的中世紀,基督教還為古希臘哲學注入了其原本所不具備的三種核心觀念,即人類中心論的人類觀、線性歷史觀以及以上帝為位格和造物主的上帝觀等[5]132,使兩者之間的差異得到了更多的彌合,更進一步決定了兩者的同質特性。
早期英語諺語中有許多例子正反映了古希臘和基督教的宇宙觀,歸結起來,主要包括天道說、創世論、人論、原罪說、救世論,等等。為敘述方便,在下文中將以宇宙論和人論(在人論當中又單列出原罪一項)的方式加以分述,同時,對于其中古希臘和基督教傳統的解析,則以分、合相結合的方式進行。
Nature is the true law.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Nature will have her course.
天獨行其道。
He that follows Nature,is never out of his way.
順從自然,永不出錯。
這三句諺語肯定的是“道”的自有自在性以及它對萬事萬物的統帥作用,并說明順乎天理、合乎天道的意義,從根本上符合斯多亞學派以道為宇宙主導原則的思想。
Nature is the glass reflecting truth.
大自然是反映真理的鏡子。
這一句諺語說明天道蘊于自然(物質宇宙)的道理,源于亞里士多德對天道與自然關系的看法。因為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天道即是真理,即是上帝,然而它并不像柏拉圖所說的那樣是與自然相分離的,而是隱藏于物質宇宙當中,并由它顯現出來。
以上諺語帶有明顯的古希臘色彩。而與此同時,還有一些諺語卻反映了基督教對宇宙的看法,基督教色彩濃厚:
The world is naught.
塵世本空虛。
All is vanity②此諺語幾乎就是《圣經》中的原話。參見《圣經》(英文新標準修訂版)2005年版《傳道書》第1章第2節。.
一切皆是空虛。
這兩句諺語反映的是基督教對物質世界(即看得見的世界)性質的認定。物質的世界是宇宙中虛妄不實的、終會朽壞的部分;無形的世界(即看不見的世界)才是其中真實、永恒的部分。與此同時,在這個世界的總體之上,有著一位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即上帝:
God is a potter and we are the clay.
上帝好比窯匠,我們則是泥土。/上帝主宰一切。
God is above all.
上帝至高無上。
All things are possible with God.
上帝是萬能的。
God is where He was.
上帝無所不在。
God gives his wrath by weight,and without weight his mercy.
上帝視情發怒,上帝普渡眾生。
在此,基督教傳統中上帝作為至高無上、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造物主和救贖者的形象是再明白不過的了。換句話說,以上諺語以最忠實的方式傳達出了基督教宇宙觀中那些最核心的部分——兩希文化對早期英語諺語所產生的深刻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英語中跟人有關的諺語同樣表現出兩希文化的巨大影響:
Wonders are many,and nothing is more wonderful than man.
奇妙無窮,人居第一。
說明人作為造化的奇妙產物的事實,表明的是人作為上帝依照自己的模樣創造、賦予高度的智慧并許諾了得救未來的生物所具有的近乎奇跡的特質。
Man is the soul of the universe.
人是萬物之靈。
人是宇宙的中心,萬物之靈,一切生物的創造皆為人之得救而來。以上兩條諺語皆帶有強烈的宗教文化色彩。
What is a man but his mind?
人無頭腦,何以為人?
Reason is the guide and light of life.
理智是人生的向導和光明。
人之可貴,并不在于其身體外形與動物的差別,而在于人具有聰明的頭腦、高超的智慧、超凡的理性,它是認識至高的善和真理的不二途徑。以上兩條諺語所反映的內容,帶有鮮明的古希臘哲學傳統的特征。
We are all Adam’s children.
我們都是亞當的子孫。
Our sins and our debts are often more than we think.
我們的罪和債常常比我們想象的多。
The sins of the fathers are visited upon the children.
父輩的罪孽,會殃及子孫。
然而,人卻生來就有罪,血液里浸透了其始祖亞當和夏娃因墮落而犯下的原罪,注定遭受原罪帶來的懲罰。這樣的觀念,反映了基督教傳統對人的基本看法。正因如此,生命對于人才具有了特別的意義:
Lfe is a pilgrimage.
人生即朝圣。
我們每個人在地球上的生活,都是一場與罪的斗爭,都是一次朝圣之旅,都是為了能夠得到上帝的救贖,再一次回到天國。這一句諺語所反映的內容,正是從基督教的角度對生的意義的認定。
早期英語諺語中專門針對原罪的內容非常多,幾乎涵蓋了全部的原罪類型,包括傲慢、貪婪、貪食、貪色、嫉妒、懶惰和憤怒等。有時同一類的諺語多達幾十條,且很多時候在內容上都能貫通,與中國佛家以“貪、嗔、癡、慢、疑”來概括人類所具有的五種劣根性頗有相通之感。所謂原罪,根據《牛津哲學詞典》的解釋,指的是人類因其始祖亞當和夏娃的墮落而形成的罪過。它隨著我們生而為人這個事實而來,是我們難以擺脫的罪惡。詞典引用中世紀后期基督教的圣人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說法,認為原罪的獲得,意味著人類喪失了借由理性的力量而控制那些低下欲望的超自然能力;同時,原罪的存在,也表明了救贖的重要性[8]。從這些特點出發來考察早期英語諺語,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在內涵上與基督教原罪觀的關聯。
Pride is the root of all sin.
驕傲乃萬惡之源。
Conceit is the most incurable disease that is known to the human soul.
驕傲自滿乃人類最大頑癥。
Pride goes before destruction and a haughty spirit before a fall.
傲慢導向滅亡;驕傲的靈魂必然墮落。
非常明顯,此處所謂驕傲所關涉的并非普通的人類性格缺陷,而是導向其他罪惡的原罪或重罪之一。從宗教的觀點來看,首先,驕傲意味著自戀,意味著對自身的看重,對他人甚至上帝的輕視;它能使人背離對上帝的信仰,對眾人的博愛,它使人敢于逆天行事,它使人自私自利,是一切罪惡滋生的溫床。《舊約·傳道經》第10章第12至13節即有“驕傲是一切罪的開端”,以及“驕傲的開端,就是離開上帝”之說。其次,驕傲又是人身上最難去除的痼疾,這一點早在亞當和夏娃違背上帝教戒,偷吃智慧果之時便已注定;它浸潤在人類的血液當中,生生世世,延續不止。此外,就像亞當、夏娃的結局所表明的那樣,驕傲必然帶來靈魂的墮落和與上帝關聯的(至少是暫時的)終止。所有這些觀念,在以上諺語中都有著清楚的呈現。
When all sins grow old,covetousness is young.
萬惡可滅,貪心永存。
A man’s discontent is his worst evil.
人最大的邪惡是貪得無厭。
Greedy man God hates.
上帝憎恨貪婪者。
與上文涉及驕傲者類似,這幾句討論貪心的諺語也揭示了“貪”作為原罪的實質。人類的墮落,固然源于自我的膨脹,也因為對貪心的放縱。與驕傲一樣,貪婪同樣是人類身上的痼疾,一切罪惡的淵藪,靈魂墮落的根源。因為對貪心的放縱,意味著人在靈與肉的搏斗當中對后者的屈服——用阿奎那的話來說,即意味著“人類喪失了借由理性的力量而控制那些低下欲望的超自然能力”,這必然導致靈性的失落、人與完美的神的隔絕。如此一來,失去上帝的眷顧便成了自然的結果。基督教原罪觀在此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Gluttony is the sin of England.
貪食乃英國之罪惡。
Gluttony kills more than the sword.
貪吃殺人勝過刀劍。
When the belly is full,the mind is among the maids.
飽暖思淫欲。
Love’s fire heats water,water cools not love.
愛情之火可燒水,水卻不能冷卻愛情。
Whoredom and grace dwelt ne’er in one place.
淫亂和上帝的恩典從不相容。
中國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可見食色作為人之天性的觀念根深蒂固,這在大不列顛民族的理解中也是一樣的——實際上,以上諺語將前者以“罪”(sin)的名義加以界定,將后者與上帝的恩典(grace)聯系起來,就已經點明這種所謂天性的原罪性質。貪吃不僅損害人的身體,更摧折他們的靈魂,使其屬靈的部分受到玷污,陷于肉體的泥潭之中,難以得到救贖;而人一旦擺脫饑餓寒冷的境地,心頭便自然生起色欲的念頭。柏拉圖稱愛為惡魔,中國自古也有萬惡淫為首之說。它其實是人類諸多弱點中摧毀力最強的之一,欲望之火一旦燃燒起來,便再難撲滅,其結果則是使理性之光于瞬間熄滅,所謂“低下欲望”即取“超自然能力”而代之,成為人的主宰。如此一來,人和上帝既不能溝通,上帝的眷顧也就因此而不在,救贖也便無望。
可以看到,不管是貪食還是貪色,與所謂“貪心”之為原罪在道理上是一致的。此外,早期英語諺語當中還有不少涉及到嫉妒、懶惰和憤怒等,其作為原罪的特點同樣明顯。
Jealousy is the greatest evil.
罪過莫大于妒忌。
Envy never dies.
妒忌無末日。
Idleness is the mother of all sin.
懶惰是罪惡之源。
By doing nothing we learn to do ill.
一懶生百邪。
Anger is the cause of all sin.
憤怒乃罪惡之源。
Whom God will destroy,he first makes him mad.
上帝要毀掉一個人,就先使他發狂。
嫉妒、懶惰和憤怒看似普通人身上無關痛癢的毛病,然而從宗教的角度來觀察,它們卻又都是人類難以去除的原罪,其他罪惡的根源和由來,其調動無一不意味著理性受污,其他各種罪惡的跟進乃至最終的不能得救。妒忌乃人性中的頑疾,能使人由妒生恨,為超過或打壓他人而不擇手段,成為人間許多悲劇的肇端。懶惰亦為人生而有之。而“一懶生百邪”,種種邪念、軟弱、放縱、詭計等等,無不來自于懶惰,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被打開,便為禍連連。此外,凡為人,鮮有遇不順心之人、事而不怒者。作為人性中與理性背離程度最高的非理性因素之一,與情欲的放縱一樣,憤怒的釋放基本上即意味著理性在彼時的全部或大部分喪失;理性不再主宰,各種罪惡橫行恣肆,一個人屬靈的部分——哪怕是暫時的——即陷于癱瘓,彼人即或者一時或者徹底脫離上帝的眷顧;而后者即意味著毀滅,也就是不能得救——這最后一點對于嫉妒和懶惰也大致是一樣的。以上諺語所反映的內容,無一不符合原罪的基本道理。
由上看來,原罪觀作為基督教最重要的觀念之一,確實在早期英語諺語中有著大量的呈現。換句話說,基督教原罪觀對早期英語諺語的影響是廣泛而且深刻的。而就當時的環境和早期英語諺語所擔負的教化使命而言,這是不難理解的。
希臘和希伯來文化均秉持世界可知論①比如蘇格拉底即反對智者派的不可知論。,皆以“道”(logos)或上帝之道、真理、至善為認識的最終目標,同時其對于道、真理或曰至善的認識又都以拯救為目的,唯一的差異在于獲取知識或獲得拯救的途徑有所不同[7]10。在兩希傳統當中,真理并非物質世界的規律,而代表著宇宙永恒的規律,真理即是“道”或上帝之道,它代表著正義和至善,對真理的掌握即意味著靈魂的得救。在古希臘思想家那里,真理更多地表現為宇宙論的問題,且與“自我拯救”相聯系。而基督教的真理觀可稱為救贖真理觀,側重于上帝的恩惠以及信仰對于掌握真理和達致拯救的作用。
兩希的知識/智慧觀也有其獨有的內涵。在古希臘哲學傳統中,所謂知識/智慧,并非普通的“意見”,而源于一個人對真理、道和至善的掌握,同時與拯救相關。蘇格拉底認為智慧/知識并非來自于書本,而是來自于上天;智慧的獲得,需通過反觀內心而達到,且與個人所作之事是否正義、美善息息相關[4]17。柏拉圖則以喜愛和認識“實在”本身(即理念或斯多亞概念當中的“道”)而不是“實在的摹本”為知識/智慧[9]192-193。在基督教的觀念中,智慧也有著相似的內涵,只不過它更清楚地與拯救相關。《圣經》中有著對知識/智慧的詳盡描述,譬如:“有用者莫過于智慧,她塑造一切存在之物。……所有美德皆是智慧的杰作:正義與勇敢,克制與知識②此處知識一詞與前后文中智慧一詞含義略有不同,指關于具體事物的智慧。。……智慧通曉過去,預知未來。”[10]智8:5-8又如:“跟智慧結婚便會獲得永生。愛她便會無限幸福,為她做工便會無限富有,與她結伴便會有明智的判斷,和她談話便會得到榮耀”[10]智8:17,18等等③以上兩條《圣經》引文,參照了梁工《圣經珍言》一書中《智慧篇》的內容。詳見梁工:《圣經珍言》,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Ⅳ頁。。可見,掌握智慧即意 味 著掌握真理,即意味著靈魂的得救,因為智慧之用即是“道”之用,即是美、善和正義的張揚,即是上帝恩典的實現。
至于認識真理與獲得智慧的途徑,則是古希臘傳統與希伯來傳統最不相類的地方。總的來說,希臘認識論以理性為核心,認為理性是通往知識和真理的不二途徑。柏拉圖認為感覺并非真實知識的源泉,一切真實知識只是不朽的靈魂對理念的回憶[9]191;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有所不同,他認為感覺經驗更為實在,因為最終存在的只有個別事物(實體)。但我們能借助理性,在這些事物中抽象出普遍形式[5]79。后期斯多亞學派的代表人物西塞羅(Cicero)和塞涅卡(Seneca)則提出普遍理性概念,認為它呈現于每個個人身上,即在每個人當中都有著一顆“圣火”,普遍邏各斯之火花。它是一個人的真實本性,是共同的人性,通過這種普遍理性人們可以尋找到大自然的法則[5]113。
基督教懷疑理性的可靠性,這一點在《圣經》中可以找到明確的佐證——《舊約·傳道書》說:“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10]傳1:18而《約翰福音》第14章第6節中耶穌的這樣一段話:“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更是最好的證明。這是因為基督教認為人的墮落不僅帶來了肉體的墮落,而且導致了理性的受污,理性再也不能成為人們得救的橋梁。此外,中世紀基督教的圣人們,不論是德爾圖良(Tertullian)、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tinus),還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均以信仰為通向真正知識的唯一可靠途徑。德爾圖良有句名言:“因其荒謬我才信仰(credo quia absurdum)”,強調信仰獨立于理性;而奧古斯丁也有句名言:“為了理解我才信仰”,強調信仰的優先性,亦即只有借助于信仰,思想才有可能[5]139。
英語當中與知識論有關的諺語在很大程度上正顯示了兩希文化的影響。
Nothing is really beautiful but truth.
真理才是真正美。
Change lays not her hand upon truth.
真理總永恒。
Truth is the opinion that still survives.
真理是永遠能站住腳的觀點。
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God.
真理是上帝的女兒。
Truth is the gate of justice.
真理是正義之門。
Truth is the spring of heroic virtue.
真理是英勇之源。
Truth makes us free.
真理使人自由。
真理的價值,勝過世間一切;真理之美,令人向往。真理代表著永恒,它超越于生死流變之上。真理源于上帝,真理即上帝之言、天地之道。真理代表著正義,真理代表著善和美德,掌握真理意味著得救。可以說,兩希真理觀在早期英語諺語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To care for wisdom and truth and the improvement of the soul is far better than to seek money and honour and reputation.
獲得智慧、尋求真理、凈化心靈,遠勝于追求金錢、榮譽和名聲。
Wisdom is better than gold or silver.
智慧勝過金銀。
智慧的價值,勝過世間一切,《圣經》中對這一點多有提及,比如:“得智慧、得聰明的,這人便為有福。因為得智慧勝過得銀子,其利益強如精金,比紅寶石寶貴,你一切所喜愛的,都不足與比較”[10]箴3:13-15;“智慧的價值無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無處可尋。……黃金和玻璃不足與比較;精金的器皿不足與兌換;珊瑚、水晶都不足論。智慧的價值勝過珍珠”[10]伯28:13-18;等等。
Wisdom is only found in truth.
只有在真理中才能找到智慧。
That’s good wisdom which is wisdom in the end.
真正的智慧是終極的智慧。
Humility is the beginning of wisdom.
智慧始于謙遜。
智慧與俗世的聰明機巧無關;智慧關乎宇宙人生的奧妙——它關乎永恒,關乎真理,關乎上帝之道,關乎正義,關乎美德,關乎得救。智慧的獲得,與個人無關;只有懷著謙卑的心情,信仰上帝,遵從他的教導,順從他的意志,才能找到智慧。
以上諺語,極好地體現了兩希文化對于知識和智慧的理解,展現了兩希知識/智慧觀的精髓。
Reason rules all things.
萬事都受制于理智。
Reason binds the man.
人受理智約束。
Reason is the guide and light of life.
理智是人生的向導和光明。
古希臘人以肉體為惡,以靈魂為善,將理性看作人的核心,因為人的理性是與神圣理性形式相聯的,通過二者的合一人們可以了解真正的知識和真理,從而達到自我拯救,故此理性被看作生命的向導以及光源所在。
Without knowledge there is no sin or sinner.
沒有知識,就沒有罪惡和罪人。
The heart sees further than the head.
心之所見遠勝于目。
Reason deceives us often,conscience never.
理性常騙人,良心永不欺。
基督教反對將理性奉為人的最高能力——根據《舊約·創世紀》的說法,亞當和夏娃正是受撒旦的引誘吃了知識樹上的禁果,具有了分辨善惡美丑的能力,失去了天真,才開始了犯罪的歷程,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基督教以信仰為通向真正知識的唯一可靠途徑,強調信仰之于理性的優先性,認為人的理性是不可靠的,只有信靠上帝在《圣經》中給予人類的啟示,借助信仰,才可能達到正確的思想或知識。這是因為在獲得真理的過程中,情感和意志的力量起著很大的作用,它們是參與達到理性已經承認為善的東西的一種力量,它能使我們已有的信仰熾熱而真誠,從而達到與上帝的溝通,并獲得真正的知識[4]143-144。
凡此種種,皆可見兩希知識觀之于早期英語諺語所產生的深刻而廣泛影響。
由以上分析可見,早期英語諺語并非簡單地反映了大不列顛文化當中那些表層的東西,而是在極大程度上包含著其深層方面即哲學傳統的內容,這其中兩希宇宙觀和知識觀的影響占據了顯著的位置,這是由兩希文化對英倫文化的影響以及早期西方諺語作為文化教化的工具這樣一些因素所決定了的。兩希宇宙觀的精髓,集中體現為古希臘的物質/形式二元論和以理性為樞軸的得救觀,以及基督教創世、墮落和救贖的觀點與以信仰為關鍵的救贖觀——其中除了原罪的觀念和拯救的途徑有所不同之外,在很大程度上是同質的。至于兩希知識觀的精髓,則在于以道(logos)或上帝之道為目標的真理觀、以認識真理為內容的知識/智慧觀,以及以理性或信仰為途徑的致知觀——前兩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后者則為其中最不相類的部分。所有這些,在早期英語諺語當中,都有著相當的體現——當然,從總體上來說,由于兩希文化在演進過程中相互融合,乃至最終形成極大同質性的特點,有時候很難將某一諺語所呈現的內涵簡單歸結為某一單一因素的作用。事實上,它很可能同時代表了兩種因素的影響。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解讀都是合理的,只不過有時候某一個傾向會明顯一些。但無論如何,了解兩希文化對早期英語諺語的影響,對于我們還原其精神氣質和思想實質,更好地理解其成為英語語言精髓的原因之所在,從而更好地對其加以運用,無疑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1]SMITH W G.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Proverbs[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35:Ⅹ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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