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維,魯守廣
(云南大學 旅游文化學院文學與新聞系,云南 麗江 674100)
《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一直到《蛙》,皆以身體開始,從肉體、刑罰到生育,言說著身體的創(chuàng)傷與殘損,折射著精神的饑渴與欲望。在性、愛、食、色的表層符碼下,潛藏著一組深層密碼,這是在莫言作為農民作家的獨特視野下張弛著的原始生命力的抒寫,是關于身體與欲望的演說。筆者將莫言這一寫作特色與歐美理論熱潮——身體研究作一鏈接,再次肯定莫言作為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世界性文學家地位。歐美身體研究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它以身體為主要研究對象,從身體的角度梳理和審視問題。隨著研究的深入,諸如唐·約翰遜的《身體》(1983)、特納的《身體與社會》(1984)、約翰·奧尼爾的《現代社會中的五種身體》(1985)等著作紛紛問世,身體研究也以其嶄新的視角和驚人的闡釋能力引起了社會科學領域的重視,成為席卷歐美的理論熱潮。該理論認為“身體”不僅是物質的、外在的肉身軀體,更是精神的、體驗的身體,人的生存體驗始終以身體為基礎,人不可能脫離身體單靠精神而存在。
限于篇幅,本文主要以201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蛙》為例。《蛙》被譽為莫言“醞釀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打造的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它講述了山東高密地區(qū)婦產科醫(yī)生萬心傳奇而復雜的一生,無數新生命經她之手來到這個世界,可后來,她又不得不在自己無奈的嘆息聲里中止一個個幼小生命的成長發(fā)育,以至于晚年內心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
莫言的成名作《紅高粱家族》中,奶奶戴鳳蓮臨死前的兩句話——“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似乎為莫言的“身體”系列小說作了最佳注腳。《蛙》開篇就以一種另類的方式向我們解釋“什么是身體”,莫言寫道:“我們那地方,曾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命名。譬如陳鼻、趙眼、吳大腸、孫肩……”[1]5此外小說中的幾大關鍵人物,如姑姑萬心、劇作家萬足、代孕女陳眉、姑父郝大手等也都是以身體部位或器官命名的。如此設置并非偶然或巧合,而是向讀者詮釋著超越了傳統概念的“身體”,它不再是一堆物質或機械結構,而是放置在生存境遇及社會文化中的主動的、生活的身體;而“名字”是一個人生存于社會中最具概括性的符號,它包蘊著性別、性格、身份、地位等一系列復雜信息;以身體部位或器官命名,昭示著人類與周圍環(huán)境的互動、互生完全是以身體為基礎的。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在《純潔與危險》一書中認為,身體是文化語境的載體,身體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代表著不同的文化意義[2]。
由于歐美身體研究的分支流派都從身體的某一角度展開研究,所以各派持有的只是對身體某方面的看法,以至于對于“什么是身體”至今無法達成統一的共識。而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莫言,除了從命名的角度,更從源頭上解析了身體。《蛙》中有兩位捏泥人的民間工藝師傅,莫言幾乎把“女媧造人”的技藝如出一轍地復制到他們身上。例如描寫郝大手捏的泥娃是“一個一模樣”,絕沒有重復,每賣掉一個泥娃他眼里都含著淚,像賣掉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還不允許買主任意挑選泥娃,全憑機緣。再如描寫民間藝人秦河,說到秦河捏泥人用的原料:“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千年沉淀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歷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讓它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身體的意義于此闡釋得最為透徹,莫言將身體的個性化、不可復制性以及精神性、文化性都表達出來了。誠然夫妻因著親膚的體驗而感情升華,母子伴著身體的孕育而血肉相連,生存體驗與身體快感的滿足息息相關,身體本就是人倫綱常、社會文化的母體與源頭。莫言將小說命名為“蛙”,因為“蛙”與“娃”同音,嬰兒剛出母腹時的哭聲與蛙的叫聲相似,“蛙”也與人類始祖女媧的“媧”同音,原始人類認為女媧的生育繁殖能力如蛙一樣旺盛;小說中作為抒情主人公的劇作家萬足將自己的筆名用作“蝌蚪”,蝌蚪拖著一條尾巴,與人類精子的形狀相似。誠如老子所言:“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3]“牝”即雌性生殖器官,“玄牝”是指產生萬物的“生殖器官”,即“玄牝之門”為萬事發(fā)生、萬物產生的根源。莫言正是從這樣的角度闡釋“身體”的內涵的。
身體的性與性別是身體研究的重要問題域,在這個框架下,女性與她們的身體具有天然的同一性[4],女性身體作為女性性別的符號表征一直被社會與文化建構著。小說《蛙》中,作者借主人公母親之口說出:“女人生來是干什么的?女人歸根結底是為了生孩子而來。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尊嚴也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幸福和榮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1]180姑姑和小獅子都因不孕而精神有些不正常,從這一點上我們看出,無論在社會生產與日常生活中還是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域,女性都密切地與“身體”聯系在一起,女性的地位、尊嚴、幸福、榮耀都與身體機能相關,也即社會文化體系在觀念上對于男女兩性在氣質、行為、地位上進行的暗示或宣傳造成了男女差異的真正原因,這種觀念潛移默化地區(qū)分并改造著男女兩性,從而固定人們的性別觀念。正如考斯梅爾所言:“在政治學中,男性的世界是公共的和抽象的,是與‘心靈’聯系在一起的,而女性的世界則主要在家庭內部,是與‘肉體’聯系在一起的。”[5]莫言正是在這樣的基點上,思考發(fā)生在女性身體上的一切,關注女性的體驗、情感、思想和欲求,探索女性身體以何種方式塑造與書寫自我,挖掘女性身體的隱秘體驗,他借小獅子之口喊出了中國婦女源自身體的、難以擺脫的束縛與壓抑:“沒有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沒有孩子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抬不起頭……”[1]33從而揭示出男女兩性的差異不僅是生理學上的,更是文化上的,身體在社會關系與文化情境中的構成方式是被動的,正如女性主義學家波伏娃所言:“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決定這種介于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6]
身體研究的最大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顛覆了傳統上將身體和精神絕對二元化的理論,從而使傳統客體性的身體還原為主動的、生活的身體。人不是理性的動物,精神和身體不能區(qū)分得很清楚,二者是合一的、共生的。小說《蛙》中的陳眉,因為工廠火災而毀容,任她有多堅強的意志都無法承受臉被毀容的事實,毀容使她精神崩潰,所以將身體分裂成肉體和靈魂是平面化的、機械的。當陳眉做了代孕媽媽之后,她說:“自從我感到那個小生命在我肚子里跳動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個丑陋的繭,有一個美麗的生命在里邊孕育……我發(fā)現我活得更歡實了,我不但沒干巴,沒抽抽,反而更水靈了。”[1]320誠如梅洛-龐蒂所言:“身體和精神的界限變得模糊。人們把人的生命看成既是精神的,也是身體的,人的生命始終以身體為基礎。”[7]小說《蛙》也從另一重要情節(jié)中體現出這種觀點,劇作家萬足的前妻王仁美因計劃生育強制墮胎意外而亡,萬足對前妻充滿了歉疚與懷念,后在姑姑萬心的撮合下與小獅子再婚,萬足的內心再清楚不過前妻尺骨未寒,怎么也該在再婚之夜獨坐到天明,但身體和本能的驅使終于使萬足無恥地說出后妻比前妻更好。莫言設置這一情節(jié)并不做作,身體并不是在理性和道德束縛下的被動物體,它在某種程度上更屈從于身體快感的指揮棒,所以從這一點上去判斷是非曲直是不應該的。
莫言在小說《豐乳肥臀》中寫道:“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生著發(fā)達的乳房。乳房是人類進化的結果。對乳房的愛護和關心程度,是衡量一個時期內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8]在“身體”系列小說中,這種刺激感官的夸張描寫可謂比比皆是,這種夸張描寫也隱喻著中國的社會發(fā)展史。貫穿于《蛙》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中國20世紀的生育史,幾大主人公的情感糾葛和命運軌跡都是在計劃生育政策下抒寫的,其實這也是身體研究的一項重要議題。人們生命的每一階段——懷孕、分娩、哺育、疾病、痛苦、衰老、死亡等在不同文明進程中的表現并不相同,文明發(fā)展的進程實質上也是限制身體本能與非理性的過程。《蛙》中的女主人公婦產科醫(yī)生萬心接生過無數嬰兒,被稱作“活菩薩”、“送子娘娘”,到了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作為婦科大夫,她由原來的單純接生到開始承擔計劃生育工作,這一角色的轉變,讓她成為一個不被鄉(xiāng)親們歡迎的人。她的晚年就是在痛苦與矛盾中度過的。
莫言以看似輕松的筆觸記錄了中國生育史上這個限制和規(guī)訓身體本能的艱難過程,用玩笑般的筆法真實記錄了“避孕套要么被扔進豬圈,要么被當成氣球吹起來,并涂上顏色,成了孩子們的玩具”[1]59的歷史。文明的推進往往是只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在艱難的創(chuàng)痛期中對身體的限制與規(guī)訓達到了幾近野蠻的程度。莫言又毫不掩飾地在小說中予以揭露,在經歷創(chuàng)痛期后的、文明的當代里——有錢的罰著生、沒錢的偷著生、當官的讓二奶生,可見作家對于中國20世紀生育史的思索是非常透徹的。“天地之大德曰生”[9],生育繁衍這個莊嚴又世俗、嚴肅又荒唐的主題,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徐徐展開。當莫言被問到他個人對計劃生育政策的看法時,他說:“作為父親,我覺得每個人愿意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但作為軍官我必須遵守一胎原則。要解決中國的人口問題是很難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沒有人可以用暴力阻止別人生兒育女。”[10]
身體研究的另一重要議題在于“身體”作為社會關系的隱喻所表示的意義,社會力量通過對身體快感的滿足程度來區(qū)分身份,個體也以同樣的標準來體認自己。小說《蛙》中,大羊欄小學的孩子們因饑餓而吃煤塊,最基本的飽食需求漸漸成為孩子們對社會的體認和標準。當萬心與一個飛行員建立戀愛關系后,孩子們以自己對社會的認知開列出一份中國飛行員食譜——“早晨,兩個雞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條,兩個饅頭,一塊醬豆腐;中午,一碗紅燒肉,一條黃花魚,兩個大餑餑;晚上,一只燒雞,兩個豬肉包子,兩個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1]30莫言雖以兒童的視角,用貌似戲謔的語言來刻畫,但卻深刻地揭示了“身體”在某種程度上是社會結構與社會秩序的再現。
莫言小說在寫實的基調上,盡可能將細節(jié)夸張放大。夸張和放大的是身體與欲望,表面上看起來是故意刺激人們的眼球和感官,實際上隱喻著社會和生命的本質。《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構成了莫言的“身體”系列小說,而新作《蛙》可謂“身體系列”的集大成之作,通過歐美身體研究理論的分析,使我們對莫言小說中“身體”的獨特內涵及“身體”表征下的隱喻有了新的理解,從而肯定莫言作為中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世界性文學家地位。
[1] 莫言.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 DOUGLAS M.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M].London:Routledge,1966.
[3] 沙少海,徐子宏.老子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 ,1989:9.
[4] 王葉青.反諷:女性的身體敘事——蕭紅與蕭紅小說論[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6):52-56.
[5] 卡羅琳·考斯梅爾.味覺:食物與哲學[M].吳瓊,等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2001:33.
[6]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509.
[7] 莫里斯·梅洛-龐蒂.符號[M].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84.
[8] 莫言.豐乳肥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557.
[9] 周振甫.周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1:256.
[10]莫言接受外媒采訪懺悔:為前途讓妻子流產[EB/OL].[2013-01-20].http://tieba.baiblu.com/p/221055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