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溫情·傳統
——張楊電影風格研究

顧 瑜 賈冀川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在商業化浪潮的沖擊下，張楊從第一部作品問世至今在電影界已辛勤耕耘了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堅持商業性和藝術性的共存，盡管作品大都投資成本較低，但往往有較豐厚的票房回報。張楊的文化立場“是一種對于主流話語主動地融入和接受。作為新生代群體中最具票房號召力的電影導演，他的創作既有自身獨特的意識理解和取向，也不乏大眾所偏愛的黑色幽默式的調侃和溫情?！保?］張楊獲得過不少國際國內的各種獎項，如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中國電影節金雞獎最佳導演獎等，這從某個方面也肯定了其電影作品的藝術價值。

綜觀張楊導演的作品，其風格一脈相承:平民性的文化視角，都市溫情的情感表達，以及對傳統主流文化的皈依，共同構成了張楊電影獨有的風格特色。

一 平民性的文化視角

張楊的電影以平民性的文化視角帶給觀眾直觀平視的感受，從而構筑了真實的中國社會生活的平民文化。作品的敘述角度普通細小，但又恰到好處地捕捉到日常生活中帶有藝術表現力量又可以體現生活氣息的角度。人物設置以普通市民為主，遠離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也不同于過于邊緣化的底層人物形象，塑造了一群性格鮮明、形象飽滿的小人物。其作品整體上帶有穩重敦厚又不失恰到好處的敏感，高度概括了平民性的文化視角。

首先，從敘述角度來講，張楊的作品一以貫之是以生活層面的小切口為故事起點，講述小題材，反映日常生活中點滴的情感和故事。在影片中，導演把生活常態通過藝術化的處理搬上銀幕。作品遠離宏大敘事的酣暢，飽含日常性的風格，采用平民化的視角，更多關注在社會變遷中普通人群的生活狀態和心路歷程。張楊所有的作品中沒有一個敘述角度是與個人奮斗，或者在時代洪流中個體或群體的奮斗過程相關的。他的作品將視角放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上去，表達出生活中時常出現的事件和情感變化。第一部作品《愛情麻辣燙》講述都市中各個階段的愛情故事，從懵懂的初戀情結到戀人攜手走入婚姻的殿堂，到人生最后階段的黃昏戀，表現的都是男女情感之間的瑣事?！断丛琛分懈缸尤嗽诩磳⒈徊疬w的澡堂子里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大兒子從現代化的大都市回到舊式的澡堂，一開始很不適應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他只沖淋浴，后來和父親一起泡澡。父親陪智障的小兒子比賽跑步，大兒子幫助父親修理澡堂，一家人從最初的隔閡到最后的互相理解。最新作品《飛越老人院》中，一群離開子女的老人在老人院排演節目打發時間，后來想走出老人院，去北京參加比賽，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幫助得絕癥的老周尋找失去聯系的女兒。即使是敘事技巧看似花哨、內容看似時尚和新潮的《無人駕駛》，歸根結底還是一群都市普通人的生活。高圓圓飾演的肖云是個情婦，但是從她抱著情人痛哭流涕的鏡頭可以看出，她深愛著她的情人，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可以陪她吃飯逛街的普通的愛人，而并不在乎他的地位和金錢。作品褪去花哨的外衣，依然回歸到一貫的平民角度。導演將我們身邊的故事借助影像表現出來，讓觀眾親切地感受到真實的平民文化。

其次，積極常態的小人物塑造。在張楊的作品中，不管是人物的身份還是情感都是小人物化的，影片鏡頭平視對準普通人群。影像中塑造的大多為社會平民，沒有一個人物角色帶有社會重大使命，也沒有哪一個角色參與歷史事件、肩負社會職責。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在社會上廣泛存在，細細碎碎地訴說著自己的生活。張楊的關注視角不脫離現實生活，對本土觀眾和中國社會現狀持尊重的態度?！堵淙~歸根》反映了社會底層的農民工在社會中的特殊位置，趙本山飾演的背尸回家的農民工一路上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頗為仗義的強盜、想找回失去的愛情的卡車司機、為了毀容的妻子遠離人群的養蜂人、騎車去尋夢的年輕人、為了生計遠走他鄉的洗頭妹等，表現出了社會上各個不同生活狀態下人群的生存面貌?！断蛉湛分械膬鹤酉蜿柺且粋€職業畫家，但是只有在電影最后向陽的畫展上才正面表露出了他的職業身份，其余部分都是圍繞家庭生活情感展開的，小人物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家庭情感占據重要成分。中產階級的身影很少會出現在張楊的作品中，唯獨在《無人駕駛》中表現了中產階級的家庭愛情，不過反觀社會，電影中表現的內容完全與社會大環境相吻合。城市化的進程越來越快，越來越多的人涌進城市，白領在城市人口中占據了很大的一部分。他們的生活和情感是反映城市社會形態的重要方面，也是平民文化的組成部分。雖然在《無人駕駛》中職業身份相較于張楊的其他作品中的角色要“非小人物化”，但是電影主要圍繞的是白領在家庭和生活中的角色定位，表達重點在人物的情感訴求上，體現了最平民化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張楊電影中的很多人物都具有小人物的氣質特色——老年人、民工、普通職員等，影片中也較少涉及到人物的工作身份或者社會角色，更多表現的是人物在家庭中的身份角色。人物塑造是承載作品主題最主要、最直接的元素，導演通過人物設置表現自己平民性的文化視角，透過社會大眾剪影折射出對平民社會的文化狀態的密切關注。

二 都市溫情的情感表達

張楊從小成長于都市，對都市有著特殊的情懷，這種情懷滲透到他的作品中。在導演眼中，都市是一個溫和中庸的生活環境，雖然有各種各樣的矛盾，但是都市可以容納現實的矛盾和苦楚。所以，在張楊的作品中時時呈現出溫暖的底色，鮮有冷峻嚴酷的表達。在題材選擇上，影片一以貫之以都市題材為主，講述都市人群或者是與都市相關的社會發展中人的生存現狀。溫情的表達還體現在影片的充滿詩意色彩的細節設置上，現實題材中往往用詩意的細節和道具突出主題。正如導演自己在訪談中所講的，“其實生活里，我也是一個比較中庸的人，整個的為人處世就是這么一個中庸的狀態，這個狀態就很容易折射到你的電影里，所以我的電影很難特別極端，中庸就是說找一種平衡?！保?］通過張楊的訪談，可以了解到他所說的“中庸”就是溫暖、溫情。

都市溫情題材的選擇傳達了導演自身的城市情懷，選擇發生在都市里的故事，這些故事本身就契合大部分城市觀眾的內心世界。即使電影中有真實度不高的節點，但畢竟電影是藝術作品，是對社會生活的升華和提煉。現實都市中有不同的多個角度和層面，導演選擇的大都是表達溫情的切面，將題材緊緊圍繞著都市人的親情、友情和愛情故事展開。張楊的作品中，雖然不乏出走和死亡，但都不以悲傷為主調，都有一個相對美好的結局。雖然都市里處處充滿物欲，但是影片最后依然充滿溫情。導演關注城市——城市現狀是社會進步和發展程度較為直觀的反應物，選擇城市題材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些。都市不僅提供生活的環境，一定程度上也是一個“圍城”。《落葉歸根》影片開始的時候趙本山飾演的農民工帶著工友的尸體離開都市，踏上回家的旅程，一路上經過的地方幾乎都是鄉村和小鎮，這似乎是一段從城市“突圍”出來的行程?！讹w越老人院》中一群老人離開老人院之后，自己駕駛著一輛報廢了的公共汽車，汽車行駛在美麗的田園道路上，周圍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奔馳的馬群，他們的腳步離城市漸遠。這兩部電影雖然表現都市的痕跡不似其他作品一樣明晰，但出走的腳步是從都市開始的，之所以要離開都市這與都市自身的環境不能完全脫離關系，不過往往最后又必然回到都市中去?！讹w越老人院》中的老人院本身就是一個小小的城，他們渴望從困頓的“小城”中逃離出去，尋找自己人生最后的夢想。《洗澡》中那個小小的澡堂既是父子三人活動的“城”，又是情感的家園。大兒子最初很排斥這個困住他的地方，后來父親去世，他選擇堅守這個家，照顧智障的弟弟，至少在心靈上有意愿維護原有的家庭。都市是大部分人情感的家園，用張楊自己的話說他拍戲“都是探討人的基本情感的”。［3］正是因為如此他的不少作品才有深邃、震撼人心的內涵。

此外，電影中詩意的細節構造加強了影片溫情的情感表達，消解了影片的枯燥感和沉悶感，讓觀眾充滿情緒上的期待和滿足?！稅矍槁槔睜C》第一個小故事中結婚的那對年輕男女在買戒指的時候，新娘戒指戴上去摘不下來，新郎就掏錢買下了那枚新娘很喜歡的戒指;還有一段故事是一對結婚幾年的夫婦因為生活的枯燥面臨婚姻的危機，后來兩人都喜歡上了各種各樣的玩具，最后玩具又幫助他們重新找到以前的歡樂。在這里，戒指和玩具都是詩意的道具，戒指是婚姻的象征，玩具是婚姻生活中的調劑品，或者可以說是最生動的“玩具”——孩子的反應物。影片通過生活道具表述生活，傳達溫情?！断蛉湛分懈赣H離家出走，最后以一盆向日葵作為祝賀孩子出生的禮物，父親沒有出現，而是將向日葵放在了兒子家門口，這是一個非常詩意的結局。雖然影片最后父親沒有回去，但是用一個極具生命力的物象代表了溫情。觀眾在現實生活中會遇到和劇中父親、兒子一樣的處境，可是現實的生活很少讓人們有機會能夠如此詩意唯美地表達情感。正是這樣的情節讓觀眾感到溫暖，產生情感的寄托和釋放，使觀眾愿意走進電影院。新片《飛越老人院》的結尾之處亦是如此，最后老周在一群老友的陪伴下于太陽初升的海灘邊死去，這個結尾極富有浪漫氣質，電影這樣處理，完全烘托出了溫情的氛圍。在張楊的每一部作品中都充滿詩意的細節設置，不僅有詩意的片段，也有詩意的道具。他的電影生活氣息濃厚，又恰到好處地加入詩意的細節，貼近普通觀眾的心理，可以激起觀眾強大的心靈共鳴。

三 傳統文化的回歸

張楊的電影規規矩矩地表現出對傳統文化的認同和尊重，帶有傳統的影視敘述的特征和文化內涵。作品注重戲劇沖突，大體上采用常規化的線性敘事，這在同代導演中并不常見。在文化主題上也是對父權文化、社會倫理常規持認同和回歸的態度。

從敘事結構來看，張楊的電影相當注重戲劇沖突，影片起伏不平，高潮不斷。“在符合大眾欣賞習慣的常規敘事中溫柔、小心地嵌入些許有后現代色彩的敘事技法，從而博得了絕大多數觀眾，特別是青年觀眾的青睞。”［4］《落葉歸根》中趙本山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物都帶出一個不同的小故事，趙本山和工友回家路上遇到的事情總是牽動著觀眾的神經。張楊沒有將作品處理成一個冷峻的現實主義風格的電影，而是加上不少喜劇元素，突出戲劇性的人物性格沖突，提高了整部電影的娛樂性和可觀賞性?！稅矍槁槔睜C》和《無人駕駛》雖然在敘事形式上有了新的嘗試和突破，不過總體而言影片并沒有完全脫離傳統的戲劇沖突的基本特性?！稅矍槁槔睜C》由一條故事線索串聯起五個不同時期的愛情故事，每一個故事可以單獨成立，又環環相扣，情節跌宕起伏。影片雖然是采用片段式的敘事結構，但是觀眾在理解上并不會有任何的困難，也并不影響作品本身的戲劇結構。《無人駕駛》的敘事結構被打亂，敘事時間前后交錯，影片中至少有八處前后相接重疊的部分，張楊采用復雜的敘事線索構建緊張的情節節奏。相較于同代導演拖沓寡味的敘事，張楊的敘事風格更能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至少更具觀賞性和娛樂性。綜觀張楊的作品，不難發現導演繼承了傳統的線性敘事結構，注重電影的戲劇沖突。由此可見，這是導演在形式上向傳統主流文化的致敬，同時某種程度上也是張楊電影票房的有力支柱。

張楊電影中透露出來的文化主題是回歸傳統文化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導演本身對傳統文化，尤其是父權文化和社會倫理常規有足夠的認同感。作品往往一開始表達現代的冷漠與傳統的溫情之間的尖銳矛盾，不過影片到最后都是現代的冷漠向傳統溫情的折服，回歸正統。張楊自己與父親的關系一直比較微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表現父子之間的隔閡，但是影片最后往往是父子關系走向融合，原來的“兒子”最后都成為了“父親”。《洗澡》、《昨天》、《向日葵》以及《飛越老人院》都主要表達了父子之間從矛盾走向和解，體現出了對傳統主流文化的回歸?！断丛琛分?，濮存昕飾演的大兒子回到家之后一開始并不理解父親，很少與父親溝通，與父親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后，逐漸理解父親的生活方式，后來可以陪父親聊天，到最后父親去世了，他肩負起照顧智障弟弟的責任，主動打電話給妻子告訴她自己家庭的真相，自己成了“父親”的替代者?！断丛琛贰凹怃J地將傳統人倫與現代經濟對立起來的同時，還明確地表達了現代文化對傳統文化的認同和繼承，顯然，《洗澡》在自覺地試圖將新時期以來的文化反省轉化為文化回歸”。［5］《向日葵》兒子和父親一直處于對抗的狀態，最后向陽的孩子出生，“兒子”也成了“父者”，這時的兒子才更加清晰地理解作為父親角色的艱難。《飛越老人院》中的父子關系也一脈相承了之前的影片中父子關系的模式，老葛與兒子積累了二十幾年的矛盾，孫子與兒子之間又有著矛盾，而這兩組矛盾在孫子與老葛的溝通中逐漸融化，最后回歸到一家和諧的軌道上來。倫理親情是傳統文化的基本要素之一，也是電影中時常表現的母題。《落葉歸根》從影片名稱上就可以看到人即使死后也要回歸到家鄉這一中華幾千年的傳統文化?！稛o人駕駛》一開始表現的是都市人之間的冷漠和充滿物欲的情感，電影結尾處遇到初戀情人的男人最終回歸了自己的家庭，高舉愛情大旗的小三也最終走進了婚姻的殿堂，處處風流的大男孩也獲得了純潔的愛情。都市中雖然充滿了物質和欲望，但是最后一切還是回歸到傳統的主流文化上來，常常是完美的結局。總體來看，導演在作品中呈現出對傳統文化的留戀，表達了現代文化對傳統文化的認同和繼承。

張楊盡管在處理影片上可能會缺乏足夠成熟的思想深度，作品也沒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有時候敘事也不夠豐滿。但是電影風格一以貫之，作品時時流露出對生命的新體悟，關注現實的活力，影片的文化視角定位于平民、溫情和傳統，契合時代的氣息。張楊“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更使其仿佛如一位守望者，漫步于精神的家園?！保?］而其精致流暢的藝術才氣使他以昂揚的姿態漫步于藝術創作的殿堂。

［1］虞吉.中國電影史綱要［M］.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97.

［2］雪風.這個物欲的時代——《無人駕駛》導演張楊專訪［J］.電影世界.2010(7):42.

［3］胡克，張建勇，陳默.中國電影美學:1999［M］.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274.

［4］史可揚.“另類”和“傳統”——張楊電影的美學分析［J］.杭州師范學院學院(社會科學版).2007(4):73.

［5］丁亞平.百年中國電影理論文選(最新修訂版)(下)［M］.文化藝術出版社.尹鴻.世紀之交:九十年代中國電影備忘.681.

［6］吳滌非.當代華語電影探索［M］.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