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工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047)
陪都重慶出現的現實主義論辯,不僅貫穿于八年抗戰,而且發生了從抗戰前期到抗戰后期的嬗變,從而顯現出陪都重慶的現實主義論辯,不僅代表著文學思潮戰時發展的中國主流,而且也在抗戰時期的中國文學運動中發揮著主導作用。
實際上,就現實主義自身而言,一方面表現為關注現實人生的文學意識,即現實性;一方面體現為復現現實人生的創作法則,即寫實性,正是通過對現實性的人生觀照而展開寫實性的人生描寫,才能夠建構出現實主義文學的真實性基礎。在這里,文學真實性是由作者通過對生活的真實進行審美觀照之后所創造出來的藝術真實這兩者之間可能達到的一致性。對于現實主義而言,其真實性也就是現實性與寫實性的高度融合——在關注現實人生之中進行復現現實人生以臻于對現實人生的如實描寫,從而逐漸發展成新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
抗戰伊始,周揚就指出:“中國的新文學運動一開始就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文學運動”;“現實主義給‘五四’以來的文學造出了一個新的傳統”;“目前的文學將要而且一定要順著現實主義的主流前進,這是中國新文學之發展的康莊大道。”因此,“對于現實主義,我們應當有一種比以前更廣更深的看法”——“對現實的忠實”。顯而易見的是,這一所謂“對現實的忠實”,不過就是要求將文學納入政治化,甚至政策化這樣的忠實于政治的戰時軌道——“文學上的現實主義、民主主義的運動是和政治上的救亡運動、憲政運動相配合的”[1]。不可否認的是,就現實主義的中國傳統與道路而言,在戰時文學運動之中,是忠實于政治,還是忠實于藝術,其間已經出現了與周揚相反的看法。這正如茅盾所指出的那樣:“遵守著現實主義的大路,投身于可歌可泣的現實中,盡量發揮,盡量反映——當前文藝對戰事的反映,如斯而已。”因此,茅盾針對要求制定“戰時的文藝政策”的如此鼓吹,在加以堅決反對的同時,堅持認為“我們目前的文藝大路,就是現實主義,除此之外,無所謂政策”[2]。
在忠實于政治還是忠實于藝術的論爭之間,其實質則在于戰時文學運動之中現實主義的傳統延續與道路拓展,正如李南卓所指出的那樣:“每一個作家對現實都有他單獨的新發現,對藝術形式的史的堆積上,都有他的新貢獻”,“把自己與當前的中心現實——‘抗戰’——間的最短距離線找出來吧!”“如果我們非要一個‘主義’不可,那么就要最廣義的‘現實主義’吧!”[3]問題在于,這一個人的卓識并沒有成為全體的共識,因而也就難怪其后相繼出現了“三民主義的現實主義”、“民主主義現實主義”、“民族革命的現實主義”、“抗戰建國的現實主義”、“抗日的現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新民主主義的現實主義”、“三民主義的新寫實主義”等等眾多的具有政治性前置定語的現實主義主張。[4]這些主張之所以五花八門,就在于它們各自側重于戰時文化中不同的政治需要,實際上成為悖離文學自身發展要求的“狹現實主義”,從而呈現出現實主義論辯之中偏于政治化的現實趨向。
事實在于,所有這些偏于政治化的現實主義主張,除了“三民主義的新寫實主義”這一主張出現在陪都重慶之外,其他的絕大多數都出現在隸屬于國民政府的各個邊區的抗日根據地之內,以至于不得不成為一個值得加以特別研究的學術話題。不過,在此更為重要的是針對陪都重慶的現實主義論辯,去追溯其緣起與發展的諸多變動。
在抗戰前期,隨著文學期刊在陪都重慶的先后復刊與創刊,現實主義論辯也就隨之而在陪都重慶發生,并且這一論辯是隨著《七月》在陪都重慶復刊而興起,并且以《文學月報》在陪都重慶創刊而走向興旺的。這就表明,現實主義論辯在陪都重慶的開展,是與容納論辯群體的文學主陣地在陪都重慶的出現截然不可分的。
胡風在《七月》上發表了《今天,我們底中心問題是什么?》一文,首先指出:“今天的作家們,有誰反對現實主義么?不但沒有,恐怕反而都是以現實主義者自命的,雖然他們底理解和到達點怎樣,是值得深究的迫切的問題。但至少,像目前一些理論家所提供的關于理論的一點點概念(在這里且不說那里面含著的不正確的成分),對于多數作家并不是常識以上的東西”,這是因為“二十多年來新文學底傳統,不但沒有煙消云散,如一張白紙,反而是對于各個作家或強或弱地教育了指導著他們,對于整個文藝進程把住了基本的方向?!庇纱伺g了抗戰以來“文學的活動是始終在散漫著的帶著自發性的情狀之下盲目地遲鈍地進行著”這一偏見。然后認為:“今天的作家們有誰會把他底主題離開民族戰爭的么?恐怕情形恰恰相反,他們大都是性急地廉價地向民族戰爭所擁有的意識形態或思想遠景突進”,這是因為“民族戰爭所創造的生活環境以及它所擁有的意識形態和思想遠景,也或強或弱地和作家們底主觀結合了,無論是生活或創作活動,都在某一方式上受著了規定。”于是否認了抗戰以來“積極方面的人物,作家還沒有給我們留下不滅的典型”這一指責。
在這樣的認識前提下,胡風提出了“從創作里面追求創作與生活”這一命題,以促使“創作實踐與生活實踐的聯結問題”成為抗戰文學運動的“中心問題”,否則,“不理解文學活動底主體(作家)底精神狀態,不理解文學活動是和歷史進程結著血緣的作家底認識作用對于客觀生活的特殊的搏斗過程,就產生了從文學的道路上滑開了的,實際上非使文學成為不是文學,也就是文學自己解除武裝不止的種種見解”,這是因為“在我們,戰爭被有血有肉的活人所堅持,這些活人,雖然被‘科學’武裝他們底精神,但決不會被‘科學’殺死他們的情緒”。在這里,所謂“科學”就是種種與主義相關的“合理概念”,特別是對詩人創作進行“個人主義”、“感傷主義”之類的“空洞的叫喊”。因此,“這也是為什么我們不惜過高地估計詩人的生活實踐和他底主觀精神活動?!保?]
由此可見,無論是新文學傳統的戰時延續,還是作家創作活動的戰時展開,都不能離開對戰時生活這一最大的現實在規定著現實主義的戰時發展新方向的同時,也規定著戰時作家創作的現實主義新道路,從而引導著陪都重慶發生的關于現實主義的“新”思考。不可否認的是,胡風在他的討論之中有若干“科學”理據引自《文藝戰線》第四冊所載《蘇聯文學當前的幾個問題》一文,而正是在這一點上,直接促動了關于現實主義的中國論辯,由此可見在抗戰前期來自蘇聯的文學影響。
1940年1月15日《文學月報》創刊號上翻譯發表了盧卡契的《論新現實主義》,該文譯自其1939年出版的《現實主義史》一書。隨后羅蓀發表了《關于現實主義》,認為現實主義“乃是結合著作家主觀的感性與社會客觀的理性相一致的血肉搏斗的產物”,而非“客觀主義”的文學描寫。[6]而史篤則在《再關于現實主義》之中,提出“一切都是歷史的產物,現實主義亦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不同的階級,產生不同的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是蘇聯的產物,我們不可強求”,而“我們的現實是,民主主義革命的現實,我們所需要的現實主義是,民主主義的現實主義。”[7]顯然,給現實主義貼上政治標簽,是背離起碼的文學常識的。
所以,羅蓀發表《再談關于現實主義——答史篤先生》一文,針對“民主主義的現實主義”就是此時的“新現實主義”這一結論進行駁斥,“因為有人說過,我們今日的新文化是要‘民族的形式,民主主義的內容’,所以,史篤先生就給出了這末一個巧妙的結論??上清e誤的,因為理論與實踐雖然是互相影響的,但是卻并非是一件事,方法和內容不能混成一事是同樣的理由”,反對把現實主義的“理論方法”與“文學的內容”相混淆。更為重要的是,他還指出“世界觀和現實主義同樣是發展的,不是固定不變的東西”,“同時,世界觀也并非完全絕對的決定著創作方法,這就是為什么觀念論的現實主義也能成為一面反映社會的鏡子,因為作家在一定時代,社會,政治的實踐上為現實生活所推動著”。顯然,在這里可以看到對胡風所提出的“中心問題”在一定程度上的積極回應,同時也看到現實主義論辯之中來自蘇聯文學與國內政治的雙重影響。
當然,羅蓀也承認“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乃是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階段,在現實主義的發展體系中,它有著最高的成就,自然,這并不是說它已經是現實主義的最后完成。但是它卻已然而且必然的成為全世界新興文藝的創作方法”[8]。為了確認這一點,就在這同一期的《文學月報》上,發表了《關于“新”現實主義》、《“現實的正確描寫”》兩文與之相呼應。首先在《關于“新”現實主義》中引用高爾基的話來為“新”的現實主義理論體系進行正確地說明:“我們底藝術必須不使人物脫離現實,而站得比現實更高,以便將人物提高在現實之上?!保?]其次在《“現實的正確描寫”》中指出“新”現實主義所要求的“現實的正確描寫”,就是要“正確的描寫生活的本質”以“發現社會的典型”[10]。由此已表明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的中國影響之一斑。
只不過,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畢竟離戰火中的中國太遙遠,反倒是世界觀與現實主義之間的關系,較為國人所關注。事實上,早在1940年初,就有人指出“最近幾年來,新興的文藝理論家們常為世界觀與創作方法這問題上,發生著甚為激烈論爭,現在,卻已得到一個主潮性結語”——“文藝根本上就是以具體的形象手段,來說明客觀現實的。文藝作家過分地偏視于世界觀,常常會使作品墮入于高遠的理想,使成一種失掉文藝根本性的概念化的作品”;更何況“創作者縱令沒有深刻的世界觀,只要他能深入現實”,并且“被創作者具體形象了出來,雖然他(創作者)的作品中沒有闡述深刻的較正確的世界觀,但其所寫出者也離這較正確的世界觀不遠矣”。[11]然而此時舊事重提,顯然更加凸顯來自蘇聯的文學影響。具體而言,就是有人提出“我們要說明中國現實主義的抗戰文藝和作家世界觀的問題”,那就是“中國抗日戰爭的現實主義文藝,亦應該是‘人民的喉舌’”,在反映現實生活時“只有科學的世界觀才能歸納成為一幅活生生的圖畫”,這是“因為中國抗戰,已經超過自發性的東西,而覺醒性的東西了”。[12]顯然,有關世界觀與創作方法之關系,出現了巨大的分歧——或者是世界觀與創作方法之間僅僅是相輔相成的互動關系,正確的世界觀能體現在現實主義的創作之中;或者是創作方法與世界觀是主次分明的制約關系,正確的世界觀就決定著現實主義的創作成敗。
1941年1月8日,在陪都重慶召開了專題討論會,在參照“蘇聯文藝論戰”有關文章的同時,關注“我們文壇上”的現實主義討論,由此展開“作家的主觀性與藝術的客觀性”這一話題,盡管討論中眾說紛紜,但歸根結底就是世界觀與創作方法的關系到底如何,依然呈現出互動與制約這關系的兩極——或說“新現實主義的本身,必須結合著正確的世界觀的。也就是說,創作方法不能離開正確的世界觀而孤立起來”,故而“新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和正確世界觀是不能分離的統一物”;或說“只有最進步的世界觀,才能最完全的,最科學的,以藝術的客觀態度,表現現實的一切過程,描寫出現實的各種復雜形態”。[13]在這里,既可以看到來自蘇聯的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的理論影響,也可以看到有關現實主義在戰時中國的個人思考,直接促動著抗戰前期的現實主義論辯。
進入抗戰后期的1942年,胡風發表了《關于創作發展的二三感想》一文,認為隨著戰時生活的不斷延續,“有的作家是,生活隨遇而安了,熱情衰落了,因而對待生活的是被動的精神,從事創作的是冷淡的職業的心境”,因而同樣是失去了“向生活突擊的戰斗熱情”,也就直接導致“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在相反相成之中成為“非驢非馬的”同一創作傾向。[14]很明顯,正是作家的生活態度轉變了作家的創作態度,已經促成惡劣的創作傾向的形成,直接影響到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能否繼續走下去,從而不利于現實主義的戰時發展。
胡風的這一“感想”,引起了陪都重慶文壇的警覺。于潮發表了《論生活態度與現實主義》一文來予以回應。他認為,要“建立一種新的生活態度”,就必須克服“對于現實的冷淡,甚至麻木;對于人民的命運的漠不關心”這一已經出現的“障礙”。不過,對于如何克服“障礙”以建立“新的生活態度”,給出的答案就是要用“科學的社會主義”來“武裝我們的頭腦”。具體地說,“科學的社會主義”這一“真正的能創造出科學、民主和大眾的新文化的思想體系”,“它不但是一種研究指南和工作方法,而且是一種生活態度”,足以“恢復我們的氣度,擴展我們的心胸,提煉我們的靈魂”,以便能夠“和人民在一起生活”,“用全副心腸去貼近我們人民”,因為“人民不是書本”。更為重要的是“生活的態度正確了”,就必須“在最艱難復雜的現實生活的河流當中堅持下去,我們所要求的是千錘百煉,永不失那份‘赤子之心’”。[15]顯然,這才是于潮所認為新文學的“除舊”現實主義傳統必須在抗戰之中進行“布新”的發展,而發展的基點只能是“科學的社會主義”。至于如何扭轉“主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惡劣創作傾向,就是要用“科學的社會主義”來武裝作家的頭腦,實際上,給出了作家必須改造思想這樣的政治藥方。
同樣是“回想一下新文藝底歷史”,胡風指出作為新文學傳統的現實主義,其使命就是除舊布新——“它控告黑暗,它追求光明”,而“現實主義在今天”應該如何?這就是“立腳在這種現實主義上面的新文藝,戰爭爆發后就一方面更能夠獲得本身底發展,另一方面更能夠發揮戰斗的性能”。這就表明,新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始終是基于除舊布新的文學追求的。盡管人民需要“現實主義的新文藝向他們投入”,戰爭推進作家“創作的追求力能夠向人生更深地突進”,但是“新文藝在經歷著困苦的處境,因而也就面對著嚴重的危機”,也就是“首先有了等于不要文藝的事實,其次就產生了等于不要文藝的‘理論”。在胡風看來,“等于不要文藝”的“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創作危機已經是既成事實,只有在文藝發展的過程中才能逐步得到解決;而“現實主義在今天”迫切需要解決的危機,則來自那些“等于不要文藝的‘理論’”——“要創作從一種思想出發”與“要作家寫光明”。因為“像這樣的理論,雖然嘴里說要‘光明’的文藝,‘高尚’的文藝,但實際上只是不要文藝,是捏死文藝”;“因而我把這叫做危機,而且要為文藝請命;不要逼作家說謊,不要污蔑現實的人生?!保?6]這一“理論”危機顯然與諸如“建立三民主義的哲學、社會科學及文藝的理論體系”之類的黨派意識形態訴求直接相關。[17]
問題在于,較之“理論”危機只需要進行基于文學常識之上的駁斥即可應對,創作危機則需要重新喚起作家“向生活突擊的熱情”,并且已經成為作家的群體性共識,于是便有了《文藝工作底發展及其努力方向——“文協”理事會推舉五位理事商討要點,由研究部執筆草成在第六屆年會上宣讀的參考論文》一文的發表。該文指出:“既然戰爭變成了持續的日常生活,文藝家就要在經營一種日常生活的情況下從事創作”,“再聯系到思想限制和物質困苦這雙重的重壓”,“結果當然會引起主觀戰斗精神底衰落”,而“主觀戰斗精神底衰落同時也就是對于客觀觀察的把握力、擁抱力、突擊力的衰落”,其結果就是出現了“各種反現實主義的傾向”。如何才能重返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呢?“就文藝家自己說,要克服人格力量或戰斗要求底脆弱或衰敗,就社會說,要抵抗對于文藝家底人格力量或戰斗要求的蔑視或摧殘?!保?8]然而,這一群體性的共識卻遭到了這樣的指責——“過分強調作家在精神上的衰落,因而也就過分的強調了目前文藝作品上的病態”,甚至認為這“不是從現實的生活里得出來的結論,而是觀念的預先想好來加在現實運動上的公式”。[19]顯然,這一個人指責無疑是帶有特定的黨派意識形態背景的。
然而,胡風認為“文藝底戰斗性就不僅僅表現在為人民請命,而且表現在對于先進人民底覺醒的精神斗爭過程的反映里面了。中國的新文藝,當它誕生的時候就帶來了這種先天的性格”。于是,他指出:“文藝創造,是從對于血肉的現實人生的搏斗開始的。血肉的現實人生,當然就是所謂感性的對象,然而,對于文藝創造(至少是對于文藝創造),感性的對象不但不是輕視了或者放過了思想內容,反而是思想內容底最尖銳的最活潑的表現?!币虼?,“只有從對于血肉的現實人生的搏斗開始,在文藝創造里面才有可能得到創造力底充沛和思想力底堅強”,通過“引發深刻的自我斗爭”,鞭撻“幾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創傷”,在“精神擴展的過程中,進行“現實主義的斗爭”[20],從而促使作家的主觀戰斗精神在現實主義的發展之中不斷高漲。
對此,雪峰認為“單是熱情,單是‘向精神突擊’,在我們,是還萬萬不夠的,還不能成為真正的戰斗文藝,并且那里面也自然會夾雜著非常不純的東西”,例如個人主義的殘余及其他小資產階級性的東西,而“主觀力的要求也是如此”,盡管也承認這些都是“分明地在對革命抱著精神上的追求之下提出問題的”。之所以會如此說,也就在于——“這是我們首先應取的態度,這態度我還以為在我們領導上現在且有戰略性的意義,因為我們是要使一般的反抗現狀和舊思想的力量,真正匯合到革命中來,并在革命中改造而成為真正的戰斗力量?!保?1]雖然同樣是從新文學運動的發展過程來看,胡風所倡導的“主觀戰斗精神”,在此僅僅是得到了“我們領導上現在且有戰略性的意義”這一角度上的認可,而實際上是要借此“匯合”那些有可能在“革命中改造”的“一般”力量。
如果說馮雪峰并沒有以“民主革命”的名義,對現實主義道路的個人思考加以一概否認的話,那么,何其芳則在強化階級立場之中宣稱:“凡是在現社會里活著的人,未有不是在進行搏斗和沖激的?!边@就強調了作家及其創作的階級性,并以此作為政治標準來貶斥創作中出現的“一些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觀點”,尤其是“與血肉的現實人生的搏斗”、“向精神突擊”之類。這是因為“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這一問題,“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大后方的版本叫《文藝問題》)中已經講的很清楚了”,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對不符合政治標準的作家及作品進行藝術標準的評判。
更為重要的是,“我認為今天的現實主義要向前發展,并不是簡單地強調現實主義就夠了,必須提出新的明確的方向,必須提出新的具體的內容”——“藝術應該與人民群眾結合”。這既是“新的明確的方向”,又是“新的具體的內容”,并且作家創作要“盡可能合乎人民的觀點,科學的觀點”,“形式上更中國化,更豐富,從高級到低級,從新的到舊的,都一律加以適當的承認,改造或提高”。這是因為“毛澤東同志對于無產階級的藝術理論的最大的發展與最大的貢獻乃在于那樣明確地,系統地提出了藝術群眾化的新方向,與從根本上建立藝術工作者的新的人生觀。從此以后”,無論是“新文藝也好”,還是“現實主義也好”,都必須遵行這一“新方向”才能發展。[22]這就為抗戰后期的“現實主義在今天”的論辯,畫上了一個并非完美的政治句號,直接影響著新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與作家的現實主義道路“在今天”以后趨于政治畸變。
從抗戰前期到抗戰后期,陪都重慶的現實主義論辯,不僅承受了從外來的蘇聯文藝理論影響轉變為國內的黨派意識形態指涉,而且也面臨著從現實主義傳統的更新辨析轉向現實主義道路的確認選擇,進而直接影響到抗戰勝利之后現實主義在中國的當代發展。
[1]周揚.現實主義和民主主義[J].中華公論,創刊號.
[2]茅盾.還是現實主義[J].救亡日報·戰時聯合旬刊,第3期.
[3]李南桌.廣現實主義[J].文藝陣地·創刊號,1938年4月16日。
[4]邵伯周.中國現代文學思潮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3年,第503-506頁;馬良春等.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下冊[M].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1116-1125頁.
[5]胡風.今天,我們底中心問題是什么?——其一、關于創作與生活的小感[J].七月,第5集第1期.
[6]羅蓀.關于現實主義[J].文學月刊,第1卷第3期.
[7]史篤.再關于現實主義[J].文藝陣地,第4卷第12期.
[8]羅蓀.再談關于現實主義——答史篤先生[J].文學月報,第2卷第4期.
[9]歐陽山.關于“新”現實主義[J].文學月報,第2卷第4期.
[10]畢端.“現實的正確描寫”[J].文學月報,第2卷第4期.
[11]王潔之.世界觀與創作方法[N].新蜀報,1940-01-16.
[12]侯外廬.抗戰文藝的現實主義性[J].中蘇文化月刊·文藝特刊.
[13]茅盾、胡風等.作家的主觀性與藝術的客觀性(座談筆錄)[J].文學月報,第3卷第1期.
[14]胡風.關于創作發展的二三感想[J].創作月刊,第2卷第1期.
[15]于潮.論生活態度與現實主義[J].中原,創刊號,此文完成于1943年3月4日,而1943年3月17日《新華日報》發表了署名嘉梨的《人民不是一本書》一文,不過是《論生活態度與現實主義》的部分內容的減縮改寫。隨后引發了茅盾等人紛紛在《中原》等刊物上發表文章予以響應.
[16]胡風.現實主義在今天[N].時事新報·元旦增刊,1944-1-1.
[17]文化運動綱領草案[J].文化先鋒,第2卷第24期?!段幕\動綱領草案》由1943年9月6日至13日召開的中國國民黨第五屆十一全會通過。
[18]抗戰文藝,9卷3-4期合刊.
[19]黃藥眠.讀了《文藝工作底發展及其努力方向》以后[A].約瑟夫的外套[C].香港,人間書屋,1948.
[20]胡風.置身在為民主的斗爭里面[J].希望,創刊號.
[21]雪峰.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過去與現在的檢查及今后的工作(節錄)[J].《中原》、《文藝雜志》、《希望》、《文哨》聯合特刊第1卷第1-2期合刊.
[22]何其芳.關于現實主義[N].新華日報,1946-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