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昆生 王艷楠 周曉紅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以來,儒家思想成為漢武帝以后歷代封建王朝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的指導思想。經過董仲舒的改造,漢代的儒家思想已不再完全等同于先秦時期的孔孟學說。先秦時期,包括儒家思想在內的法家、道家、墨家等學說還不能算是統治指導思想,只能說是學術性的政治主張。董仲舒以儒家思想中的三綱秩序、宗法倫理、尊卑等級等要素為核心,揉合了法家、道家、陰陽家等眾多學派中有利于君權鞏固、社會穩定的主張,建立了內儒外法、刑德并用的社會控制思想。以董仲舒倡導的儒家思想為指導,武帝時期出現了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的盛世。從此,儒家思想與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結合在一起,相互影響,不斷發展變化,出現了不同時期的階段性的統治政治和與之相指導的儒家思想表現方式。
統治指導思想與學術主張不同,統治指導思想不僅要隨著社會的變遷而轉型,而且還要具有極強的兼容性,能夠及時正確地采納其時最有代表性和應用價值的見解和主張,將其改造并融匯到自己的龐大思想體系之中,使自己的體系結構龐大、靈活和與時俱進,能夠從容應對來自社會生活中的各式各樣挑戰,以不變的姿態應對復雜多變的政治形勢,及時制定出針對性強的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董仲舒改造過的儒家思想在中國君主專制主義統治時代具備了這樣的特點。
封建王朝不斷地更替,統治指導思想也隨之不斷地調整和完善,使之能夠完成指導統治者有效統治的使命,這是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然而,在這個變遷與適應、動蕩與調整的矛盾運動中,總會出現實際政治社會變化太快、統治指導思想調整滯后的矛盾,或者叫做兩者暫不適應的狀況。這樣的形勢一旦出現,就會導致統治政權崩潰、社會秩序混亂。西漢末年與王莽新朝建立就屬于這樣的階段。
西漢后期,自秦統一中國以后所暴露出來的封建王朝在延續過程中必然出現的機構問題和社會矛盾日益尖銳。自然災害促使社會矛盾早日爆發,“元帝即位,天下大水,關東郡十一尤甚。二年,齊地饑,谷石三百余,民多餓死。瑯邪郡人相食。”[1](卷24食貨志)此時,朝中有議政權的官員,以傳統儒家仁政思想為指導,表達在天災人禍之時應急控制構想,“在位諸儒多言鹽鐵及比假田官、常平倉可罷,毋與民爭利。上從其議,皆罷之。”[1](卷24食貨志)朝中憑借讀經、察舉入仕的官員們重提儒家治國主張的基本精神,不要與民爭利。元帝廢除鹽鐵專營,讓百姓在土地無收之外從鹽鐵等經營上暫時獲取一些生存的來源。但沒有持續太久,“其后用度不足,獨復鹽鐵官。成帝時,天下亡兵革之事,號為安樂,然俗奢侈,不以畜聚為意。永始二年,梁國平原郡比年傷水災。人相食。”[1](卷24食貨志)儒官的主張不能解決漢末嚴重的財政困難,只好恢復鹽鐵專利,平民百姓的生計陷入極其困難之中。
元帝剛即位時,貢禹上奏稱:“今民大饑而死,死又不葬,為犬豬所食。人至相食,而廄馬食粟,若其大肥,氣盛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受命于天,為民父母,固當若此乎?”[1](卷72貢禹傳)認為應該“疾其末者,絕其本,宜罷採珠玉、金銀、鑄錢之官,亡復以為幣。市井勿得販賣,除其租銖之律,租稅祿賜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壹歸于農,復古道使。”[1](卷72貢禹傳)提出要以政府權力,重申重農抑商,百姓有飯吃,社會秩序安寧。
漢成帝時,北地太守谷永回答成帝使者的詢問時說:“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理之。……王者躬行道德,承順天地,博愛仁恕,恩及行葦。籍稅取民,不過常法。宮室車服,不越制度,事節財足,黎庶和睦。”[1](卷85谷永傳)希望皇帝行君主之道,施仁者之政,修身養性,遵守各種先王制度。
到公元前15年,即漢成帝永始二年,“歲比不登,倉廩空虛,百姓饑饉,流離道路,疾疫死者以萬數,人至相食,盜賊并興。”[1](卷83薛宣傳)西漢政權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有限的社會控制措施已接近全面失效。大臣們開始不斷上疏、進言,表達自己對統治危機的憂慮,“上頗好鬼神,四方多上書言祭祀方術事”[2](卷26孝成帝紀)。大臣們借圖讖緯書喻指時事,提出重建社會秩序、強化社會控制的主張。與之同時,迷信預言、鬼神傳奇流行。漢帝也將注意力集中到讖緯迷信活動中,不相信自己有維護社會秩序、控制天下的能力。
但成帝并沒有改弦更張之意,哀帝時的諫大夫鮑宣上書勸諫:“竊見孝成皇帝時,外戚持權,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亡度,窮困百姓。”[1](卷72鮑宣傳)政權統治危機日益嚴重,百姓已無法在現有的統治下生活,“民有七亡”、“民有七死”,貧民百姓只有逃亡,或者死去。師丹輔政,建言哀帝:“古之圣王,莫不設井田,然后治乃可平。”[1](卷24食貨志)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請:“諸侯王、列侯皆得名田國中,列侯在長安,公主名田縣道,及關內侯、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諸侯王奴婢二百人……”[1](卷24食貨志)試圖用井田制解決導致平民百姓逃亡或者死亡的根本問題,以限田、限奴婢的方式制約統治階級的貪婪。孔子的后裔、丞相孔光這樣的當代大儒,面對混亂的社會秩序,也無所適從,拿不出挽救統治政權的靈丹妙藥,只得從儒家經典尋找濟世秘方,“奉古改制”的主張漸漸成為百官上書倡議的依據。先秦儒生們所倡導的理想社會、美好構想讓孔光等這些依靠讀書、察舉走向仕途的達官貴人看到濟世救國的希望。于是漢末又出現了一股懷舊復古之風,名人權貴們照搬圣賢故事,以精典治國救國成為其時開出的良方。
然而中國封建王朝固有的結構性矛盾使得統治者不可能解決在王朝延續中必然出現的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主要是土地兼并和百姓失去土地無從生計。漢武帝時期已“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1](卷24食貨志)。自耕農是統治政權的基礎,他們為其提供穩定的租賦來源和徭役征發。按照先秦儒家的治國理政構想,統治者對平民百姓的控制方式應是仁政、德刑并用。“仁政”的基礎就是“制民之產”,讓五口之家有百畝之田。由國家控制土地并分配土地的“井田制”理想方案和文景之時的輕徭薄賦措施成為統治者以為最佳的解決現實問題的選擇。然而,從漢武帝時起,歷經昭帝宣帝,到了元帝初年,“關東富人益眾,多規良田,役使貧民”[1](卷70陳湯傳)。人口的增多,豪強兼并土地的速度加快,大土地所有者增多,不僅理想中的井田沒有實行的現實條件,就連文景之時的輕徭薄賦措施也失去了征收的基礎。武帝時確定的儒家指導思想下的多種統治措施失效,迫使統治者重新思考和選擇其他能夠有效解決現實困境的理念與方式。漢元帝當太子時,留心時政,關注統治政治,他向宣帝建議:“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1](卷9元帝紀)宣帝雖德刑并用,但刑重德輕,元帝以為應該完全按照儒家德主刑輔,制民之產。遭到宣帝的拒絕,稱:“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亂我家者,太子也。”[1](卷9元帝紀)修定統治方式、澄清社會控制理念已成為最高統治者迫在眉睫的大事。
東漢史家荀悅評價說:“孝宣皇帝任法審刑,綜核名實,聽斷精明,事業修理,下無隱情,是以功光前世,號為中宗,然不甚用儒術。”[2](卷23元皇帝紀)宣帝時修正武帝治世不足之處,“奢侈無限,窮兵極武,百姓空竭,萬民疲弊,天下騷動。”[2](卷23元皇帝紀)宣帝重刑明法,校正武帝晚期的弊政。然而到宣帝晚年,時局又呈現出衰敗之象,太子提出修定統治指導思想的主張,“勸以用儒術”遭到宣帝拒絕。總結宣、元兩個君主的統治,荀悅認為:“凡世之論政治者,或稱教化,或稱刑法;或言先教而后刑,或言先刑而后教;或言教化宜詳,或言教化宜簡;或言刑法宜略,或言刑法宜輕,或言宜重。皆引為政之一方,未究治體之終始,圣人之大德也。”[2](卷23元皇帝紀)宣帝治世,改變了部分武帝晚年留下的弊政,但也出現了許多問題,元帝在稱帝前就試圖換一種方式延續統治。從荀悅的評論中可以看到,教化與刑法都是治國之術,而治國之道提“圣人之大德”,元帝并沒有領悟到治國的要領,即沒有把握到正確的治國施政的指導思想。
元帝上臺后重用儒生出身的官吏,罷免了鹽鐵官等,盡可能不與民爭利,但沒有觸及社會問題出現的根本——土地兼并問題。元帝以成、哀帝等皇帝統治時期的措施,以及大量的輔佐者限田限奴婢的建議,確定無疑地表明:要以純正的儒家理想治國,強調的只是純儒們提出的手段,沒有把握住儒家思想中因世而變的秩序學說。儒家仁政思想的核心是土地問題。以井田制的方式解決土地問題是統治政治重新強大的必由之路,王莽就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代表者。
西漢面臨嚴重的社會危機之時,王莽以救世主的身份強勢出現了。
王莽是漢元帝的皇后、漢成帝的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兒,在漢末幼帝和弱帝時期,為外戚全面登上政治舞臺、充當皇帝的代言人提供了最佳時機。成帝即位后,青春年少,無心政治,皇太后王政君以同母弟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控制朝政。自此,王氏家族成員全面而連續地躋入政壇。劉氏宗室劉向上書成帝,稱:“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并作威福。擊斷自恣,行汙而寄治,身私而讬公,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1](卷36劉向傳)王莽隨著外戚專政的大氣候,踴躍而上,順利地進入了西漢政權高層權力圈。
王莽雖然得以外戚的身份進入政權,但個人的作為也贏得統治集團內的廣泛好評。王莽“父曼蚤死,不侯。莽群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為恭儉。受《禮經》,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1](卷99王莽傳)以一個溫和儒生的面孔面對社會,迎合了元帝及皇后王政君重視儒術、重用儒生的做法。漢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王莽開始實際上掌握了統治大權。在此期間,孔子的十四世孫、當代大儒孔光出任丞相;將漢元帝時太學內的弟子員人數從一千人增加到三千人;以才行為標準將名儒、中壘校尉劉歆提升為侍中,遷光祿大夫。劉歆繼承其父劉向的文化事業,領《五經》博士,作《七略》——中國古代首部目錄學著作。在王莽的引領下,漢末儒生以群體的身份進入各級政權,他們開始活躍在政壇上,或者奔走于太學、鄉里之間,等待入仕,他們將王莽看作政治救星,為王莽專權大造輿論,是王莽當權的有力政治力量和鼓動造勢者。
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38歲的王莽輔政,“遂克己不倦,聘諸賢良以為掾史,賞賜邑錢悉以享士,愈為儉約。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問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見之者以為僮使,問知其夫人,皆驚。”[1](卷99王莽傳)官僚士大夫見到了一個與時下貪婪、奢侈不一樣的執政者:克己、儉約、清貧。其伯父王鳳生病期間,王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1](卷99王莽傳)。“事母及寡嫂,養孤兄子,行甚敕備。”[1](卷99王莽傳)又表現出儒家理想中孝順謙躬的仁義之士形象。所以,即使在哀帝時丁、傅及董賢專政,王莽受到排斥、打壓時,百官大臣依舊對其念念不忘。當哀帝病死,“太后詔公卿舉可為大司馬者,時群臣皆舉莽。”[2](卷29哀皇帝紀)王莽重回漢權力中樞,迅速清理哀帝時的亂政,寵臣董賢自殺,“丁、傅及董賢親屬皆免官爵,徙遠方。”[1](卷99王莽傳)又著手處理困擾著政權穩定的漢末兩大社會問題——土地兼并與奴婢眾多。“上書,愿出錢百萬,獻田三十頃,付大司農助給貧民。于是公卿皆慕效焉。”[1](卷99王莽傳)“每有水旱,莽輒素食。”[1](卷99王莽傳)哀帝時,“莽杜門自守,其中子獲殺奴,莽切責獲,令自殺。”[1](卷99王莽傳)個人形象陡然鮮明高大,贏得社會各個階層的贊譽。王莽的公眾形象與儒家所倡導的“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德化道路是一致的。在亂世衰世時,廣大飽受儒經熏染的官僚士大夫以及那些喪失土地、淪為流民和奴婢的社會下層民眾,從王莽的所作所為上看到了挽救社會危機、拯救現實苦難的希望。所以,當王莽一步一步地侵奪漢家天下時,不僅沒有遭遇包括漢家王侯的強烈反抗,而且受到眾多官僚士大夫的搖旗吶喊。王莽新政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
王莽在各社會階層的期待下,在以儒家經文說教的裝飾下,粉墨登場,完成了專權——奪權——改朝換代的艱難使命。為了不辜負社會各階層的期望,上臺伊始,匆忙推出改制的宏篇大作。
公元6年,漢平帝死,王莽立僅兩歲的子嬰為帝,自己以安漢公的身份實際控制著漢政權,開始了改朝換代、奪權改制的計劃。下令,王公卿士“其與所部儒生各盡精思,悉陳其義”[1](卷99王莽傳)。在百官大臣和儒生們的出謀劃策下,王莽開始了新王朝治國理政的時期。
王莽極力通過圖讖緯書將自己神化,“自以威德遂盛,獲天人助,乃謀即真之事”[2](卷30平皇帝紀)。公元9年正式稱帝后,王莽繼續沿用讖緯迷信的手法,沉溺于造神和編神話的活動中,稱“予之皇始祖考虞帝受嬗于唐”,“皇天明威,黃德當興,隆顯大命,屬予以天下。今百姓咸言皇天革漢而立新。”[1](卷99王莽傳)喋喋不休地編造故事,理順自己與漢帝同祖同根、一脈相承的經絡,證明新漢更替是天經地義、命中注定的。借漢家宗室廣饒侯劉京的上書,散布天人感應的言論。劉京說:“七月中,齊郡臨淄縣昌興亭長辛當一暮數夢,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當有新井。’亭長晨起視亭中,誠有新井,入地且百尺。”[1](卷99王莽傳)從京城到鄉里,不斷涌現出的圖讖緯書記載,大造王莽取代漢帝順應天意的輿論,渲染新漢更替的合法性,鞏固剛剛建立起來的新莽政權。
儒家學說讖緯化是董仲舒神化儒家思想的結果。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已不再是先秦時的單純學術思想,衍變為與統治政治思想密切結合的統治指導思想。儒家學術在這個政治化的轉變過程中得以系統地神化,孔子、孟子及周公等代表人物得以偶像化。儒家思想以及代表人物、經典等全面神話使儒家思想從法家、道家等學說中脫穎而出,一枝獨秀,成為封建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的理論基礎和政治指導。同時,不斷地對儒家學說神化又是儒家思想能夠與時俱進、實現獨尊不動搖的基本路徑。從先秦的學術政治思想到漢武帝時期的統治指導思想,再到宋明清時期的理學心學思想,儒家學說一直矗立在國家正統意識形態的核心位置。因此可見,政治化、神圣化的路線是儒家學說一家獨尊的不歸路。然而,神圣化不是神秘化和庸俗迷信化。神化儒家思想使其能夠成為一個時期成功指導統治政權有效實現社會控制的指導思想是一門精辟、高深的學問,其考驗著一個時期的最高統治者及其團隊是否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和超群的政治智慧。王莽及其輔佐者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智慧和才能。其堅持儒家思想繼續神化的道路,這是正確的,但采取庸俗迷信化的方式又決定了其神化的道路完全行不通。
王莽庸俗迷信儒家思想就是以圖讖緯書的方式具體地解讀儒家經典的具體條文,并將其作為維護社會控制的指南。將圖讖緯書中的預言、暗示以及一些妄言故事奉為金科玉律,證明現實生活中政治人物言論和行為的合法性,王莽政權的統治意圖和行為也完全比照讖緯化以后的儒家經典記載,依經改制。讖緯化的儒家經典構成王莽統治理念的全部,以圖讖緯書為思想邏輯的統治手段貫穿在王莽改制的全過程。稱帝后主要活動之一,王莽“遣五威將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應十二,凡四十二篇。”[1](卷99王莽傳)《符命》的基本內容是渲染漢家已衰、天命已降至新朝,新朝皇帝將按照“井石”刻字、“金匱”藏書的預言治世。于是“五威將奉《符命》,赍印綬,王侯以下及吏官名更者,外及匈奴、西域,徼外蠻夷,皆即授新室印綬,因收故漢印綬。……大赦天下。”[1](卷99王莽傳)《符命》四十二篇隆重頒行天下,作為其“奉古改制”的綱領和行為指南。王莽稱帝前后所頒布的各方面改制方案,都以讖緯后的經學內容作為立意基礎和具體指導。
王莽“奉古改制”,沿著漢武帝以來神化儒家學說的道路繼續發展。然而,同樣是走神化儒家學說的道路,王莽與漢武帝的方式方法是截然不同的。漢武帝時期,儒家學說通過董仲舒的演繹、抽象,上升為天道與君道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無形無蹤但又控制著人們言行的神,君權的言行就是天道的具體表達。在王莽時期,儒家經典及其精神卻與現實生活中一些簡單、偶然的奇談怪論、軼聞奇聞結合在一起,通過統治政權添油加醋的庸俗化傳播,非理性的妖言惑眾成為圖讖緯書的全部內容。儒家入世思想、儒學的社會控制指導原理到了王莽時期墜落為庸俗低下、荒誕離奇的一個個具體的故事和暗示。雖然儒家學說神化方向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但王莽走的是低級化、庸俗化的道路,這就違背了封建政權造神活動和儒家學說神圣化的根本宗旨。董仲舒通過“天人感應”將君權神圣化,置于至高無上的與“天”并列的位置。君權不可動搖,君主按照“三綱五常”的統治框架德主刑輔,施仁政。儒家學說神化為一種社會控制指導思想,是君主專制主義政權的統治理念,是治世的形而上的道,而不是具體的形而下的器。儒家思想升華為治世之道,或者說成為一種統治理念,只強調宏觀的維護政權長治久安的普世價值,卻忽略不計具體的因時因人所采取的謀略和伎倆。儒家學說所強調的社會控制思想體系從孔子開始,一以貫之的核心要義就是君權至上、尊卑等級秩序和宗法倫理社會化。實現全社會等級秩序化構成歷代儒家代表人物倡導的社會控制指導思想的基本內容和方向。王莽從小生活在外戚集團的圈子里,又處在權力結構的邊緣。為了擠進外戚權力核心圈,煞費心機,玩弄各種手法,包括巫術騙術。對于儒家學說倡導的社會控制思想要義并沒有會通,反而對各種具體的治世之道的“器”興趣盎然,并成功地運用這些讖緯迷信伎倆登上皇帝寶座。因而當他成功地登上皇帝寶座以后,仍然癡迷曾經為其登基立下汗馬功勞的圖讖緯書中的造神活動,并將其認知為儒家學說的主旨,更加肆無忌憚地玩弄之。針對尖銳的漢末社會矛盾,找不到正確有效地解決問題的方法。
剛剛即位,“按金匱,輔臣皆封拜”[1](卷99王莽傳)。圖讖緯書上記載了什么樣官名爵位,現實政權也相應地設置什么樣的官名爵位。“金匱”中提到某人某姓該任何職,立馬“按符命求得此姓名十余人”,全部委以官職,一天之內,“封拜卿大夫、侍中、尚書官凡數百人。諸劉為郡守,皆徙為諫大夫。”[1](卷99王莽傳)對于漢末尖銳的社會矛盾之一:土地兼并激烈、失去土地的百姓淪為流民和奴隸的社會問題,也是新政權亟待解決的嚴重社會危機,王莽從儒家經典中搜集具體的古人理想中的解決方式,下令按照《周禮》中構想的“井田制”重新調整土地占有數量。“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1](卷99王莽傳)儒家經典中設計的“井田制”非常美好,“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1](卷99王莽傳)。但是,“井田制”施行的前提條件是國家必須控制著大量的無主荒地,地多人少,國家可以利用政權的強勢,從容地分配土地,而當下形勢是“壞圣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為立錐之居”[1](卷99王莽傳)。王莽新政重新拾回“井田”之制,必須剝奪當朝權勢階層的最大利益,由政府再次分配土地。引起新舊權貴普遍不滿,開始抱怨、抵制甚至反抗新政。大臣區博勸諫王莽:“井田雖圣王法,其廢久矣。……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絕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天下初定,萬民新附,誠未可施行。”[1](卷99王莽傳)當年擁護王莽即位的權貴們對王莽的作為非常失望,“莽知民怨,乃下書曰:‘諸名食王田,皆得賣之,勿拘以法。犯私買賣庶人者,且一切勿治。’”[1](卷99王莽傳)以土地兼并為核心的主要社會問題不僅沒有解決,也沒有緩和,反而因處理舊的社會矛盾不利激化了新的內部矛盾,以至于王莽政權很快出現了內部階層的分裂。為了彌補統治政權的裂痕,王莽又效仿周公,大肆分封諸侯,“授諸侯茅土。”[1](卷99王莽傳)按照《堯典》、《詩經》、《禹貢》、《周禮》等儒家經典中對諸侯、大夫及百官授田數額的描述,大開封邑授田之風,“諸公一同,有眾萬戶,土方百里。侯伯一國,眾戶五千,土方七十里”[1](卷99王莽傳)等等。這又加速了土地兼并,社會矛盾一觸即發。
王莽也極力想建成以自己為核心的新的統治秩序。“莽意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故銳思于地里,制禮作樂,講合《六經》之說。”[1](卷99王莽傳)其所稱的“禮”就是從稱謂上到實際生活狀態中完全復古。“以《周官》、《王制》之文,置卒正、連率、大尹,職如太守”[1](卷99王莽傳)等等。每一個職位、每一個官名都必須與古制吻合,折騰得整個衙門中的官吏們“公卿旦入暮生,議論連年不決,不暇省獄訟冤結民之急務。縣宰缺者,數年守兼,一切貪殘日甚”[1](卷99王莽傳)。擾亂了原有政權日常統治秩序,“莽之制度煩碎如此,課計不可理,吏終不得祿,各因官職為奸,受取賕賂以自共給。”[1](卷99王莽傳)一時吏治大壞,連維持基本運轉都很困難。
王莽“奉古改制”幾乎是新朝建立十多年從沒有停止過的政治活動,涉及官職名稱、等級禮儀、市場錢幣、井田制等等,幾乎囊括了新朝政治經濟社會的方方面面。“奉古改制”是王莽統治的基本指導思想,以毫無實踐意義的儒家經典鼓吹的“圣王之治”圖式為樣本。一步一步地具體模仿、實踐。在每一個“改制”領域都以失敗告終。王莽又是一個脫離實際政治、以幻想代替謀略的無知政治人物,“井田制”失敗的同時,又根據《周書·大聚》中“市有五均,早暮如一”的話語,對自然經濟下的有限市場設置“五均官”管理,對鹽、鐵、酒、鑄錢等又由政府專營,“于是農商失業,食貨俱廢,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及坐賣買田宅奴婢,鑄錢,自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勝數。”[1](卷99王莽傳)徹底攪亂了從達官貴人到貧民百姓的日常生產和生活秩序。
王莽又轉移人們的視線,將社會矛盾轉移到民族矛盾上,“更名匈奴單于曰降奴服于。”匈奴全面奮起反抗,王莽又遣中郎將軍苗?等“及偏裨以下百八十人,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萬人”,一齊出兵攻打匈奴,“天下騷動”[1](卷99王莽傳)。惹火燒身,各地農民義軍紛紛揭竿而起,王莽在農民起義中被殺,新朝政權迅速垮臺。
關于王莽滅亡原因的探討,史家一直沒有停止過。班固說:“昔秦燔《詩》、《書》以立私議,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同歸殊涂,俱用滅亡。”[1](卷99王莽傳)“贊曰”認為秦始皇焚書與王莽高贊儒經的結果是一致的:秦始皇是拋棄儒經,而王莽是歪曲儒典,最終都是拋棄了儒家經典中治國理政的核心內容。清人趙翼稱:王莽“但銳意于稽古之事,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乃日夜講求制禮作樂,附會六經之說,不復省政事。”[3](卷3“王莽之敗”條)王莽只是“附會六經之說”,沒有抓住《六經》治世的基本精神。所以,以儒家學說為代表的封建君主專制主義統治指導思想是中國封建社會統治二千多年得以延續的正統統治思想,王莽新朝“奉古改制”短祚的基本原因就是沒有領會到儒家學說社會控制思想的基本要義。王莽“奉古改制”的迅速破產,教訓了后繼者,必須重新理解儒家思想,完成儒家學說理性的神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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