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鈞韜
(深圳市文聯(lián), 廣東 深圳 518001)
魯迅《金瓶梅》研究的成就與失誤
周鈞韜
(深圳市文聯(lián), 廣東 深圳 518001)
魯迅站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的高度,用近代小說觀念,將《金瓶梅》準確定位為“世情書”,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他運用社會的歷史的觀點,對《金瓶梅》性描寫的成因問題,作了開拓性研究,但對性描寫本身的評價,則有失于平庸。他將《金瓶梅》早已把“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的“打破權”,歸之于《紅樓夢》,有失公允。他對《金瓶梅》初刻本問世年代的認定是錯誤的。他僅用書中的“山東土白”四字,對《金瓶梅》作者“決非”是“南方人”的判斷,則有失于武斷。
魯迅;《金瓶梅》研究;成就;失誤
現(xiàn)代中國前的三百年間,人們對《金瓶梅》的評價,給我們的印象是:一、人們在開始接觸這部書時,只是從審美欣賞的角度,深感其“奇快”、“驚喜”,得出“奇書”的結論。但它何以為“奇”,人們還來不及探討;二、面對《金瓶梅》,有些學者則處于矛盾之中,認為該書“極佳”,“瑣碎中有無限煙波”,又認為“此書誨淫”,“決當焚之”。這兩種批評眼光的深刻矛盾,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對該書作出科學的評價;三、狄平子已開始用近代小說的眼光來看《金瓶梅》,見識甚深,但他沒有深入作系統(tǒng)研究。由此可見,對《金瓶梅》作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的任務,已歷史地落到了現(xiàn)代學者身上。現(xiàn)代學者對《金瓶梅》的評價,正是在總結前人的認識成果的基礎上起步的。其突出的特點在于能站在小說發(fā)展史的高度,用近代小說的觀念,對《金瓶梅》作出社會的、歷史的評價。魯迅先生就是這種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
魯迅從1922年到1935年之間,在《反對“含淚”的批評家》、《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論諷刺》等論著中都談過《金瓶梅》。他還做了《金瓶梅》研究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工作。1926年出版的《小說舊聞抄》,開始收錄《野獲編》、《茶香室叢鈔》、《消夏閑記》、《勸戒四錄》等書中的《金瓶梅》研究資料。
魯迅反對把小說看作“閑書”,把研究小說與改造社會結合起來。早期他受近代改良主義小說理論的影響,后來他吸取了近代小說理論中的進步的合理的部分,逐步以唯物的科學的文藝論分析小說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評價古代小說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征,把我國小說史研究提高到一個新水平。魯迅對《金瓶梅》的正確評價就產生在這個時期。
魯迅對《金瓶梅》的研究,首先不是像以往的多數(shù)研究者那樣就書論書,而是把它放到小說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去考察它的地位和存在價值。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從中國小說的淵源——神話開始,研究了漢人、六朝志怪小說,唐人傳奇,宋話本到元明清長篇小說的發(fā)展進程,揭示其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金瓶梅》則是這一歷史發(fā)展必然規(guī)律中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魯迅認為,在長篇小說中,最早出現(xiàn)的《三國志演義》、《水滸傳》是講史小說的代表,《西游記》是神魔小說的代表。《金瓶梅》則是稍后出現(xiàn)的“人情小說”的代表。他說,“當神魔小說盛行時,記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猶宋市人小說之‘銀字兒’……又緣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故或亦謂之‘世情書’也”,“諸‘世情書’中,《金瓶梅》最有名”[1]。《金瓶梅》的歷史地位就在于它在它的時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剛剛才露頭的明代末年,就提出并實踐了一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觀念,開創(chuàng)了與這個時代相適應的,“以描摹世態(tài)人情”為特征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潮流。對此,魯迅作出了簡明而又深刻的揭示。第一、《金瓶梅》的題材特征是“記人事”,“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這就是說,它不同于《三國志演義》以描摹歷史故事為題材,《水滸傳》以描摹英雄傳奇為題材,《西游記》以描摹神魔故事為題材。《金瓶梅》的突出貢獻,也就是區(qū)別于上述幾部古代小說的地方,就在于它取材于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反映、表現(xiàn)這個世俗社會為宗旨,“描寫世情,盡其情偽”,揭示這個社會中的形形色色的世態(tài)人情;第二、《金瓶梅》在人物塑造上的特征,不是像《三國志演義》那種專寫歷史上的帝王將相,不是像《水滸傳》那樣專寫歷史上的英雄豪杰,也不是像《西游記》那樣專寫神仙妖魔,而是寫當時社會中的活生生的各色人物,特別是“市井俗人”。作為“市井俗人”的“潘金蓮、李瓶兒、春梅都是重要人物”。《金瓶梅》著意塑造了西門慶一家的各色人物,及其與這“一家”相聯(lián)系的權貴、士類等社會各類人物,收到了“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的典型效果。無疑這又是《金瓶梅》的一個突出貢獻。第三、魯迅還認為《金瓶梅》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亦有顯著的特點。它不像《三國志演義》那樣據(jù)于史實而順序鋪排;也不像《水滸傳》那樣以幾個一人一事式的故事大段拼接展開,而是以描寫西門慶一家為中心,以整個社會為背景,結構形式錯綜復雜,情節(jié)開展曲折多姿。魯迅指出:“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可見,《金瓶梅》在結構形式、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也表現(xiàn)出了與古代小說相區(qū)別的顯著特征。
上述諸點說明,魯迅完全是用近代小說的觀念來評價《金瓶梅》的。所謂近代小說觀念是相對于古代小說觀念而言的。小說作為文學的一大樣式,其獨特的功能就是能夠充分運用語言藝術的各種表現(xiàn)手法,廣闊地、深入細致地反映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面,多方面地刻畫人物的思想性格,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顯然處于萌芽時期的小說和處于初期發(fā)展階段的古代小說,都還不可能完全表現(xiàn)出這種社會功能。而正是在這一點上,《金瓶梅》突破了古代小說的舊觀念,標志著中國小說藝術的成熟。魯迅也正是在這個重要問題上看到了《金瓶梅》的價值,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魯迅對《金瓶梅》性描寫的成因的研究,貢獻很大,但對《金瓶梅》性描寫本身的評價,則有失于平庸。
古人大多認為《金瓶梅》是一部“淫書”。金瓶梅中有大量的性描寫,這是客觀事實,毋庸諱言。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認識它?這是前人所沒有解決的問題。
1、魯迅對《金瓶梅》的性描寫的成因的研究,很有見地,并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就是一個社會一個時代的真實寫照。明末社會是一個充滿著黑暗和罪惡的社會,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墮落、腐化,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上至帝王、顯貴,下至士流,在兩性關系上的墮落,正是這個沒落社會的重要特征。魯迅能從晚明社會的“性縱欲風氣”中,找到小說性描寫的成因。他指出,成化時,方士李孜僧繼曉已以獻房中術驟貴,至嘉靖間而陶仲文以進紅鉛得幸于世宗,官至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于是頹風漸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皆以進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顯榮,世俗所企羨,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間乃漸不以縱談閨幃方藥之事為恥。風氣既變,并及文林,故自方士進用以來,方藥盛,妖心興,而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也[1]。生長在這個社會環(huán)境中的《金瓶梅》作者,在全面揭露這個社會的罪惡的同時,當然亦不可能超乎這個社會的世態(tài)而不受其影響。在中國《金瓶梅》研究史上,能對小說性描寫的成因作社會的歷史的研究分析的,魯迅是第一人。其貢獻是肯定的。但魯迅的研究并不徹底。
此后,沈雁冰、鄭振鐸、三行又從文學藝術發(fā)展的源流中去尋找小說性描寫的成因。沈雁冰認為,前人創(chuàng)作的這一類文學作品也深刻地影響著《金瓶梅》。后世長篇小說中的性描寫大都脫胎于《飛燕外傳》。例如,“《金瓶梅》寫西門慶飲藥逾量,脫陽而死的一節(jié),竟仿佛是《飛燕外傳》寫成帝暴崩的注腳”[2]。鄭振鐸還從《金瓶梅》作者的主觀因素上去找性描寫成因。他在《談〈金瓶梅詞話〉》中指出:“大抵他(指作者——筆者注)自己也當是一位變態(tài)的性欲的患者罷,所以是那末著力的在寫那些穢事。”他們的觀點是對魯迅的論述的很重要的補充。由此可見,正是魯迅、沈雁冰、鄭振鐸、三行等先生協(xié)力,才全面、準確地完成了《金瓶梅》性描寫成因的研究。
2、魯迅對《金瓶梅》性描寫本身的評價,則有失于平庸
近現(xiàn)代學者竭力肯定《金瓶梅》的寫實成就,但依然沒有為其摘掉淫書的帽子。清末狄平子認為《金瓶梅》是一部真正的社會小說,“不得以淫書目之”。但鄭振鐸仍然說它是“穢書”。沈雁冰稱它為“性欲小說”。阿英在《金瓶辨》中說:“至于金瓶梅,吾固不能謂為非淫書,然其奧妙,絕非在寫淫之筆。”那么魯迅是怎么看的呢?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
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符。緣西門慶故稱世家,……(《金瓶梅》)是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就文辭與意象以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事不綱,爰發(fā)苦言,每報峻急,然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后或略其他文,專注此點,因予惡謚,謂之‘淫書’;而在當時,實亦時尚。……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1]。
這段話的要點是:(1)《金瓶梅》寫的是世態(tài)人情,并不是專以寫市井間的淫夫蕩婦與描摹下流言行;(2)由于時尚(全社會的性縱欲風氣),因此小說中難免“間雜猥詞”,致使“猥黷者多”;(3)人們略其他文,專注此點,因予惡謚,謂之“淫書”。魯迅的看法,我認為有三個問題:
(1)將寫世情與寫時尚對立起來。《金瓶梅》是一部“世情書”,寫的就是晚明社會的世態(tài)人情。而當時的時尚,用魯迅的話說,世間“不以縱談閨幃方藥之事為恥”(即全社會性的性縱欲風氣)。這種時尚,不就是那個時代的“世態(tài)人情”嗎?可以說時尚就是世情,世情涵蓋時尚。因此,作為描寫晚明世態(tài)人情的《金瓶梅》,將表現(xiàn)時尚的“市井間的淫夫蕩婦”等等寫入書中,才能使小說更具有真實性,具有更高的認識價值和歷史價值。
(2)將寫世情與寫性、性行為對立起來。《金瓶梅》的突出貢獻,就在于它取材于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揭示形形色色的世態(tài)人情。性、性風氣是世態(tài)人情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食、色,性也”。“食”、“色(性)”,是維持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兩個最重要、最根本的需求。《金瓶梅》以較大的篇幅寫了性、性行為,寫各色人物的自然情欲,難道不就是寫的世態(tài)人情嗎?
(3)將世情書與“淫書”對立起來。魯迅在肯定《金瓶梅》是“世情書”的同時,竭力反對將其稱為“淫書”。甚至說,是人們“略其他文,專注此點,因予惡謚,謂之‘淫書’”。“淫書說”,是舊時代的概念,它并不科學,且含有強烈的貶義,帶有濃重的情感色彩。而“性”是個中性字,沒有貶褒,不帶情感色彩,因此,如果從性學角度來考察,將所謂“淫書”改稱為現(xiàn)代概念的“性書”、“性小說”,比較科學。《金瓶梅》寫的世態(tài)人情中,性與性行為的描寫占了很大的篇幅。小說寫到了晚明社會各色人物的性心理、性觀念、性器官崇拜、性能力崇拜、性行為、性虐待、性癖好、同性戀、雙性戀、嫖娼、賣淫、性掠奪、性侵犯、性賄賂、婚姻、家庭、生殖、性病、性暴亡,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有這些,在中國性文化史上,自然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和研究價值。
魯迅先生將《金瓶梅》中寫世情與寫性完全割裂開來,把寫性的內容完全看成是糟粕,可能是受其時代的束縛,而對小說性描寫的批評近乎平庸,殊為可惜。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指出:
至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相不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3]。
此話一出,又成近百年來統(tǒng)治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界的金科玉律。其實這個論斷不能成立。作為“人情小說”的開山之作,《金瓶梅》早已將“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那能輪到《紅樓夢》。毛澤東說,《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在古代小說藝術創(chuàng)新的歷程中,《金瓶梅》是爺爺,《姑妄言》是兒子,《紅樓夢》則是孫子。魯迅的“打破說”這頂帽子應該戴在爺爺頭上,卻偏偏戴在了孫子頭上,可謂“祖冠孫戴”,個中原因令人費解。
《金瓶梅》在小說觀念和小說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非同凡響。
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金瓶梅》具有里程碑的地位。它開啟了人情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河,標志著中國小說藝術漸趨成熟和一個新的階段的開始。作為一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它比前代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在藝術上有了多方面的開拓和創(chuàng)新。
以前的長篇小說,以寫超乎凡俗的奇人奇事為能事,與現(xiàn)實社會存在一定距離。《金瓶梅》直接面對現(xiàn)實社會,直面人生,真實地再現(xiàn)了明代中國社會的種種人情世態(tài)。真實而又形象地,廣闊而又深刻地再現(xiàn)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這是小說藝術的獨特功能。可以說,自《金瓶梅》起,小說藝術的這一獨特功能開始充分發(fā)揮并日臻完善。
以前的長篇小說,受平話藝術的束縛,以故事情節(jié)取勝,人物塑造則處于從屬地位,人物服從故事。《金瓶梅》則以塑造人物為主,故事情節(jié)降之從屬地位,情節(jié)服從人物。鮮明地刻畫人物性格,多方面地塑造各色人物形象,這一小說藝術的獨特功能,也自《金瓶梅》起開始充分發(fā)揮并日臻完善。
在《金瓶梅》中,刻畫人物性格的藝術,得到了重大發(fā)展。
以前的小說人物性格具有單一化的傾向。《金瓶梅》中的人物,具有復雜的個性化的性格特征,從橫向來看由多種性格因素組成,呈現(xiàn)多元的多側面的狀態(tài);從縱向來看呈現(xiàn)多種層次結構。作者還善于寫出人物性格的深層和表層、次表層之間的錯位和矛盾。
以前的小說人物性格具有善惡、美丑絕對化的傾向。《金瓶梅》作者善于將人物的善惡、美丑一起揭示出來,其人物形象具有善惡相兼、美丑相容的特征。這是作者將生活中的善與惡、美與丑互相依存、互相滲透、互相轉化的原理,應用于小說人物創(chuàng)造的一個重大貢獻。
以前的小說主要用人物的言行來展示其心理活動,《金瓶梅》開始直接向人物的內心世界挺進,通過描寫揭示人物復雜的心理奧秘。它寫出了人物心態(tài)的復雜性,寫出了心態(tài)的動態(tài)變化;它善于創(chuàng)造特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來烘托、映照人物的心境,將抒情與動態(tài)情態(tài)描寫結合起來,并通過對比、反襯來強化不同人物的特殊的心路歷程。
除此之外,《金瓶梅》在情節(jié)美學、結構美學、語言美學、藝術風格等多方面,都有許多開拓和創(chuàng)新。
于此可見,《金瓶梅》在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非常突出。套用魯迅的話說,“自有《金瓶梅》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如果舉例說明,可謂舉不勝舉。對此我寫過一部書:《金瓶梅鑒賞》[4-5]。書中選取了小說中的43個精彩篇章,并從藝術創(chuàng)新的角度,對這些篇章作了較為詳盡的分析研究。上述那些理論觀點,就是我從微觀到宏觀,從感性到理性探討所得出的結論,可資研究者參考。
《金瓶梅》在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大多為《紅樓夢》作者所吸收、繼承、借用,并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發(fā)揚光大,致使《紅樓夢》戴上了中國古代小說藝術創(chuàng)作極峰的桂冠。孫子超越爺爺,這是自然之理,但不能說爺爺?shù)摹按蚱茩唷保啾仨殮w入孫子的囊中。
魯迅在1924年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下冊)中指出:
諸“世情書”中,《金瓶梅》最有名。初惟鈔本流傳,袁宏道見數(shù)卷……萬歷庚戌(1610),吳中始有刻本,計一百回,其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原闕,刻時所補也(見《野獲編》二十五)[1]。
在這里,魯迅沒有用“可能”、“大約”等推測之詞,而是下了斷語:《金瓶梅》初刻在萬歷庚戌年(三十八年),地點是“吳中”。此說一出,遂成定論。贊同者有鄭振鐸、沈雁冰、趙景深等大家。直到今天,在《金瓶梅》研究界,信奉此說者還大有人在。朱星先生說,“魯迅先生治學態(tài)度很謹嚴,決不會草率從事,一定有根據(jù)的”[6],這倒說出了幾十年來,不少學者盲目信從魯迅的庚戌初刻本說,而不加仔細考證的重要原因。
魯迅的根據(jù),是沈德符《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現(xiàn)抄錄如下:
丙午遇中郎京邸,問曾(《金瓶梅》)有全帙否?曰: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又三年,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吳友馮猶龍見之驚喜,慫恿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余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饑。……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
丙午,是萬歷三十四年(1606);又三年,是萬歷三十七年(1609),或三十八年(1610)。袁小修這次赴京會試,是萬歷三十八年。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這個“未幾時”當然可以推測為一年或更短。魯迅依據(jù)這段話作出《金瓶梅》初刻本問世于萬歷庚戌(1610)年的結論,似乎亦差不離。正如趙景深先生所說:“從丙午年算起,過了三年,應該是庚戌年,也就是萬歷三十八年。所以我認為,……魯迅所說的庚戌版本是合情合理的。”[7]但是,魯迅在沈德符這段話中,忽略了“馬仲良時榷吳關”這一句關鍵性的話。我國臺灣學者魏子云先生根據(jù)民國(1933年)《吳縣志》考出,馬仲良主榷吳縣滸墅鈔關,是萬歷四十一年(1613)的事[8]。由此可以認定,《金瓶梅》吳中初刻本必然付刻在萬歷四十一年以后,而不可能在萬歷庚戌(三十八年)。這樣,魯迅的庚戌初刻本說就有誤了。但是,魏先生的考證還存在問題:“馬仲良時榷吳關”,如果是從萬歷三十八年就開始了,一直連任到萬歷四十一年,那么“馬仲良時榷吳關”后的“未幾時”,《金瓶梅》初刻本問世,就可能是萬歷三十八年,魯迅的萬歷庚戌(三十八年)說就可能是正確的,魏先生的考證就有被徹底否定的危險。這是魏先生留下的一個大漏洞。為此,筆者做了進一步考證,找到了清康熙十二年(1673)的《滸墅關志》。
明景泰三年,戶部奏設鈔關監(jiān)收船料鈔。十一月,立分司于滸墅鎮(zhèn),設主事一員,一年更代。這就是說,馬仲良主榷滸墅關主事只此一年(萬歷四十一年),前后均不可能延伸。事實上,《滸墅關志》亦明確記載著,萬歷四十年任是張銓;萬歷四十二年任是李佺臺。馬仲良絕對不可能在萬歷三十八年就已任過主事(他在萬歷三十八年才中進士)。至此可以論定,魯迅先生認定的《金瓶梅》“庚戌初刻本”是根本不存在的。這是魯迅先生的一個不小的失誤,其原因是他只憑主觀的判斷而沒有進行考證。據(jù)我的考證,《金瓶梅》初刻本問世的時間,當在萬歷四十五年冬到萬歷四十七年之間,這就是我提出的《金瓶梅》初刻本問世年代“萬歷末年說”[9-10]。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中說:
《金瓶梅詞話》被發(fā)見于北平,為通行至今的同書的祖本,文章雖比現(xiàn)行本粗率,對話卻全用山東的方言所寫,確切的證明了這決非江蘇人王世貞所作的書[11]。
魯迅對《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的否定,其言詞十分堅決,但證據(jù)僅為“山東方言”一例。
《金瓶梅》傳世的當初,“王世貞說”十分盛行。到了當代,信奉者大有人在,并努力考證,挖掘新的資料來支持“王世貞說”。我在20年前就提出“《金瓶梅》作者王世貞及其門人聯(lián)合創(chuàng)作說”。但我并不認為“王世貞說”就一定是正確的。“王世貞說”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這不是我們與魯迅的分歧所在。魯迅的觀點的核心是:《金瓶梅》“全用山東的方言所寫”,所以作者必然是山東人(或北方人)。王世貞是江蘇人(亦即南方人),所以“決非”是《金瓶梅》的作者。換句話說,全用山東方言寫的《金瓶梅》的作者,決不可能是南方人。我認為魯迅的判斷是欠妥的,《金瓶梅》的作者極有可能是南方人。
(1)南方人用北方語言寫反映北人北事的小說,北方人用南方語言寫反映南人南事的小說,這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是常有的事,因為語言是可以學習的。丁玲、周立波都是湖南人,他們都用北方語言寫反映北人北事的小說。如果這樣來否定他們的著作權,豈非成了笑話。
(2)從《金瓶梅》的語言來看,作者很可能是南方人而非山東人。《金瓶梅》中的語言十分龐雜。就其主體而言乃是北方語言,其中多用于敘述語言的是北京官話。西門慶的談吐亦以北京官話為主。另外多用于人物對話,特別是潘金蓮等婦人的對話、口角的語言則是山東土白。除了北京官話、山東土白以外,全書的字里行間,還夾雜著大量的南方吳語。就連潘金蓮等婦人的對話、口角的山東土白中亦夾雜著大量的吳語詞匯。吳語在全書中隨處可見。例如,稱東西為“物事”(八回),稱抓一付藥為“贖一貼藥”(五回),稱拿過一張桌凳為“掇過一張桌凳”(十三回),稱面前為“根前”(十五回),稱陰溝為“洋溝”(十九回),稱青蛙為“田雞”(二十一回),稱白煮豬肉為“白煠(音閘)豬肉”(三十四回),稱很不相模樣為“忒不相模樣”(六十七回),稱青年人為“小后生”(七十七回),稱后來為“落后”(七十八回),稱長得好長大身材為“出落得好長大身材”(八十一回),稱糧行為“米鋪”(九十回)。還有什么“不三不四”,“陰山背后”,“捏出水來的小后生”等等,均屬吳語。這樣的例證在全書中可以舉出上千條。
此外,《金瓶梅》在抄錄《水滸傳》部分所作的改動之處,直率地暴露了作者的用語特征。例如,《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寫武松打虎:“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折做兩截”。此句《金瓶梅》改成:“正打在樹枝上,磕磕把那條棒折做兩截”。“磕磕”為吳語“恰恰”、“正好”之意。同回又將武松“偷出右手來”改為“騰出右手”;《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潘金蓮勾引武松:“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么理會。當日吃了十數(shù)杯酒,武松便起身”。《金瓶梅》改成:“……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如果《金瓶梅》作者是北方人,在這些地方是決不可能改成吳語的。
《金瓶梅》故事發(fā)生地在北方,人物多為北人,如果作者是北方人,吳語在書中毫無立足之地,或者說根本就不可能出現(xiàn)。現(xiàn)在書中居然出現(xiàn)了大量的吳語,這只能說明作者是南方人,他在有意識地使用北方語言描述北人北事時,無意識地將自己習慣使用的南方語言夾雜于其間。試想,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我們還能尋出什么理由來解釋這種奇怪的改動?
(3)在《金瓶梅》中還出現(xiàn)了與北人的生活習尚相左的南方人的生活習尚。魏子云先生在《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12]中指出,寫在《金瓶梅》中的飲食,十九都是江南人所習用。如白米飯粳米粥,則餐餐不少,饅頭烙餅則極少食用。菜蔬如鲞魚、豆豉、酸筍、魚酢,各種糟魚、腌蟹,以及鮮的、糟的、紅糟醉過的鰣魚,都是西門家常備之味。在生活用具方面,西門家用“榪子”(榪桶)便溺,而不是上茅廁之類,這是典型的南方習尚。這些南方的生活習尚,顯然是安不到北方山東的,亦安不到西門慶的家中。這也是個矛盾。正是在這個矛盾中,我們才斷定,《金瓶梅》的作者必為南方人,因此他在無意間將南方人的生活習尚搬到了山東,搬入了西門慶的家中。
其實魯迅先生只要耐心認真地研究一下全書中的語言現(xiàn)象和人物的生活習尚,就不可能得出那樣的結論。
[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19編[M].北京:新潮社,1924.
[2] 沈雁冰.中國文學內的性欲描寫[M]//中國文學研究:下卷.北京(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
[3]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第六講: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M]//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4] 周鈞韜.金瓶梅鑒賞[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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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謝定均]
TheAchievementsandDefectsofLuxun’sStudyofTheGoldenLotus
ZHOUJun-tao
(LiteratureandArtsAssociationofShenzhen,Shenzhen518001,Guangdong,China)
From the standpoint of Chinese fiction development with the concepts of modern novel, Luxun definedTheGoldenLotusas an earthly work, which is ground-breaking. With the view of society and history, Luxun did a pioneering research on the reason of sex description inTheGoldenLotus, but his comments on the sex description is mediocre. Luxun attributed the breaking traditional ideas and writing style inTheGoldenLotustoADreamofRedMansions, which is partial. Luxun’s judgment of the time of its first version is proved wrong, and his judgment of its author is indiscreet.
Luxun; study ofTheGoldenLotus; achievements; defects
2013-02-30
周鈞韜(1940—)男,江蘇無錫人,深圳市文聯(lián)研究員,專事《金瓶梅》研究。原任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現(xiàn)任中國《金瓶梅》研究會(籌)副會長。
E-mail:hkddnhw@163.com
I207.419
A
1673-9779(2013)02-02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