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點》記者 吳玲 何 輝
“盲目趕超”與“增長陷阱”
——拉美教訓啟示錄
《支點》記者 吳玲 何 輝
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歸根結底是經濟增長不可持續,即經濟增長出現了明顯衰退、波動加劇和危機頻發,進而引發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一系列失衡。拉美一些國家掉入“陷阱”可歸因于發展模式轉換“錯失良機”,貽誤了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
《支點》:上世紀50-70年代末,一些拉美國家快速經歷了工業化、城市化和社會福利趕超,到80年代經濟出現停滯,被認為是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代表。為什么很多發展中國家都遭遇了“中等收入陷阱”?
張永軍:不少國家進入到中等收入階段后,確實出現經濟發展方面的停滯,進而出現社會矛盾凸顯的現象。日本、韓國、香港、新加坡等國家和地區歷經20年左右跨過中等收入階段,這與至今仍停留在中等收入階段的一些拉美國家及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些國家深陷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是復雜的。美國知名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克魯德曼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的時候,出了一本著作《蕭條經濟學的回歸》,其中講到“東亞國家基本上是靠汗水來促進經濟發展的,發達國家是靠科技和智慧來促進經濟增長”。
當時的東南亞國家在發展過程中,全要素生產率和增長率的貢獻不到30%,而發達國家大部分在70%左右。不能保持持續的制度創新——也就是我國提出的改革,全要素生產率和增長率不高,科技創新能力缺失,導致體制機制跟不上經濟發展的需要。
此外,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國家的經濟結構出現多重失衡,比如消費和投資關系的失衡、產業關系的失衡、收入分配的失衡,對于經濟效率及社會穩定都造成了比較明顯的影響,經濟增長進程時而被打斷。
像巴西、阿根廷、墨西哥這些拉美國家,從頻繁發生的金融危機對經濟造成巨大的沖擊可以看出,經濟發展受外部環境的影響比較大。
張勇: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歸根結底是經濟增長不可持續,即經濟增長出現了明顯衰退、波動加劇和危機頻發,進而引發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一系列失衡。
拉美一些國家掉入“陷阱”可歸因于發展模式轉換“錯失良機”,貽誤了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選擇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是大多數拉美國家工業化初期的普遍現象,而失誤則是由于在簡易進口替代結束后,直接進入耐用消費品和資本品的進口替代,而后者對資金和技術的大量需求是拉美國家所不具備的。怎么辦?只能靠“借”。即使在20世紀70年代初石油危機之后,拉美國家也沒有像東亞一些國家那樣及時轉換發展模式,繼續執著于“舉債增長”的發展戰略。
這一模式前后延續了半個世紀,結構性失衡不斷加劇,甚至釀成結構性發展危機。在拉美國家,這種失衡體現為四種危機的交織:出口喪失活力和進口結構剛性潛伏國際收支危機;忽視農業和透支工業引發產業結構危機;國家機構過度膨脹暗藏財政赤字危機;失業和收入分配不公加劇社會治理危機。
嘉賓:

張永軍: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宏觀經濟研究部副部長

鄒薇: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

張勇:中國社會科學院拉美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支點》: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既有成功經驗,也有失敗教訓,對于中國來講都是寶貴的“經書”。中國能從中汲取哪些精髓?
張勇:當一種經濟增長方式的動力即將耗竭時,往往會有結構性失衡的信號出現,國家在此時應“未雨綢繆”,適時轉變增長方式,不要等到危機集中爆發時再做出“痛苦”的衰退式調整,否則將付出高昂的社會代價。
拉美現代化歷史表明,經濟發展模式的每次轉型總是被一場外源性或內生性的經濟危機“倒逼”出來。當然,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每種模式的選擇都有其合理性。但是,經濟增長方式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必然要隨著內外環境的變化而轉變,特別是在要放棄某種原來已取得成功的增長方式時,往往會遇到許多阻力。能否順利實現增長方式的轉換,也是對政府的判斷能力與決策能力的巨大考驗。
張永軍:被高收入國家“拒之門外”的經濟體在產業升級方面一般是滯后的,甚至沒有取得任何成績。以巴西、阿根廷為例,這兩個國家的哪個產業或產品在全球有競爭力?我們很難找到答案。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都成功實現了產業轉型與升級,像韓國的電子產業發展相當之快,在全球電子產業中占有龐大份額,對國家經濟形成了極大帶動。同樣身為小國、卻早已成為發達國家的比利時,也有很強的產業支撐,在全球生物醫藥領域中占有一席之地。
因此,一個國家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關鍵在于產業的轉型升級。成功跨越“陷阱”的國家,高技術產品在制造業產品出口中所占的比例一般都比較高。國家產業升級背后的推動力都與其“恰當”的經濟政策,包括產業政策密不可分,像日本過去實行的產業政策,就起到了非常好的引導和推動作用。
此外,控制收入分配差距也是一個重要保障。根據近幾年的統計,在全球范圍內基尼系數高于0.5%的國家只有5個,巴西曾達到0.6%的水平,智利、墨西哥的基尼系數也都在0.4%以上。而東亞跨過了“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基尼系數都控制在0.4%以下。拉美國家之所以經濟上后期出現停滯,是因為出現了社會動蕩。他們的收入差距過大后,造成了社會階層分化嚴重,相應地會出現很多社會矛盾激化的情況,對經濟增長會產生很大影響。
1985年廣場協議后,日元大幅升值,日本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受到嚴重威脅。為使日本經濟盡快適應當時的形勢,日本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政策,在產業結構調整方面采取的政策主要是鼓勵對外直接投資和刺激國內需求。其向國外轉移了國內的部分傳統產業,將勞動密集型、低技術、低增值的工序轉移海外,而將高技術含量、高增值的工序留在國內,致力于產業結構的不斷調整和優化。同時,日本國內一部分生產要素轉移到新興產業中,新興產業因而擁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和更為豐富的物質和技術基礎。
《支點》 :在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過程中,一些地區往往又掉入更深的陷阱。我國中西部的一些地區,近年來就出現了產業盲目轉型升級、社會福利盲目趕超的現象,如何看待這些問題?

當地時間2012年12月20日,巴西里約熱內盧,一名警察穿著藍色的圣誕老人服裝走在Macacos貧民窟里,向住在那里的孩子發圣誕禮物。CFP
鄒薇:拉美國家在經濟發展水平很低的情況下,就試圖效仿發達國家的福利制度和就業保障制度,通過政府主導的收入再分配和超出財政承受能力的補貼政策,快速提高低收入階層的收入,縮小收入差距,結果導致了相當普遍的財政赤字和政府債務,民眾的福利也未能得到持久改善。
我國一些地方之所以出現“盲目趕超”,一是因為對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指標依然以GDP及其增速為核心,這容易催生地方之間的增長攀比、追趕和浮夸。例如,各省份初步估算的2012年GDP加總值比國家統計局的估算值居然高出5.2萬億元,幾乎多出一個廣東省的GDP,令人匪夷所思。
二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發展,在區域之間存在不平衡。例如從深圳、珠海等城市的率先開放到浦東開發,從“振興東北”到“西部大開發”,中央的政策引導著財政資金的流向和發改委項目的流向,結果各省份都通過“趕超”來制造“大題材”,希望被納入國家發展戰略。
三是各省份之間始終在產業布局、經濟結構上缺乏特色,相互雷同。許多地方對產業的選擇和發展既不考慮資源和生產要素優勢,更不考慮競爭優勢,存在盲目性,容易造成投資浪費、環境破壞和經濟損失。這些年,鋼鐵、水泥、風能、光伏、有色金屬等產業都因為這種盲目性而出現了產能過剩。
張永軍:要用辯證的眼光看待這個問題。針對經濟基礎相對薄弱、經濟發展相對落后的中西部地區,出于對GDP快速增長的客觀需求和主觀愿望,確實會出現趕超現象,對不具備成熟條件的企業給予相關政策鼓勵,盲目轉型升級,上馬高新技術產業。
現在東部沿海地區的京津滬已進入高收入階段,而西部地區近一半省區還處于下中等收入階段,中部地區幾個大省也剛剛跨過下中等和上中等收入的分界線,東中西部省市區之間的差距很大,說明各區域所處的發展階段存在明顯差別。東部地區發展遇到的最大困難是尋找新經濟增長點,如何在創新方面尋找突破口。而中西部地區的難點是如何協調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的關系。
比如在產業選擇上,東中西部省市區的重點應該是不同的。東部應該重點推進國家所確定的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發展,這樣就需要在創新方面加大投入,建立有效的激勵機制;而中西部地區應該更多地接受從東部轉移過來的產業,同時要考慮當地的環境承載能力,避免對環境造成過大影響。
各級政府應根據不同的區域條件作出調整和定位,對當地的資源條件、環境條件,以及全國、全球經濟的動態形勢等,都要有準確判斷,對當地主導產業的戰略選擇要保持清醒認識。盲目發展無市場競爭力的產業,對拉動經濟增長是毫無益處的。除了要有一個合理的考核體系,還要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政府的作用應限制在一定范圍內,以實現市場對資源的有效配置。
張勇:在制定經濟政策的同時必須將涉及社會公正、平等的因素考慮進來,實施“包容性”增長,應該以促進經濟政策的社會效應“顯現化”為指導原則,讓社會各部門、各階層積極參與,特別是要重視貧困者和弱勢群體的“聲音”,完善經濟和社會權力部門的協調機制,并使社會優先領域成為主流經濟政策強調的重點。
《支點》:如果中國能保持8%左右的經濟增長,則有可能在10年左右的時間內步入高收入階段。著眼長遠,中國靠什么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張永軍:“人口紅利”減弱,經濟增長動力不協調,收入分配差距持續擴大,體制機制創新相對滯后,資源、能源、環境約束增加,人力資本投入偏低、人才儲備不足……都是目前中國可以預見的挑戰。在環境方面,今年以來的霧霾現象更是受到全球關注。這些約束力的增強,無疑會給下一步經濟增長帶來更嚴峻的挑戰。
在“中等收入陷阱”面前,中國既面臨以上風險,也具備以下有利條件:
第一,中國尚未完成工業化,經濟較快增長還有空間;第二,城鎮化將使農村勞動力轉移到城市進入第二、第三產業,釋放出巨大的消費和投資需求;第三,區域經濟結構差異使產業從東部向中西部的梯度轉移,帶來效率的提高,這種得天獨厚的優勢也是日本、韓國等跨越中等收入階段的國家所沒有的;第四,未來五年,中國可能成為內需市場擴張最快的國家;第五,人力資本正在形成。
張勇:中國面臨的“中等收入陷阱”風險與拉美國家相比,有相似性也有差異性。
拉美國家70%-80%的“超前”城市化率,造成大多數人口集中在一個城市,就業不足和非正規經濟成為持續存在的現象,出現了著名的“貧民窟”。而中國的城市化率較低,還有較大的空間和潛力,遠未達到失控程度,當務之急要解決好配套和連帶性問題。在產業結構方面,拉美國家主要是初級產品出口,如石油、大豆等。中國則是制造業出口,但要相應發展處于價值鏈上游的高附加值產品。
中國正在實施漸進性改革,宏觀調控能力大于拉美國家,并且在“十二五”規劃中主動調低經濟增長預期目標,力促經濟增長方式由量向質轉型。加快調整經濟結構、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各項政策落實到位的話,中國在一定時間內仍可保持較高的增長率,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風險系數較小。
鄒薇: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在2010年已經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的世界各國GNI排名中,2012年中國以人均4940美元列第114位,僅為世界平均水平9511美元的52%,為世界上中等偏高收入國家平均值6563美元的75%。
可見,盡管中國經濟在整體上已經步入中等偏高收入水平,但還遠不是一個富足的國家,距離從中等收入國家的陣營“畢業”,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同時,中國目前經濟發展所面臨的國際環境更為復雜,來自發達國家、甚至一些發展中國家的貿易保護主義時有抬頭,人民幣匯率仍面臨升值壓力,關于節能減排的國際公約對中國產業發展提出了更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