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經濟『慢行』將推動中國創新對話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埃德蒙德·S·菲爾普斯

特約記者 鮑迪克 《支點》記者 蔣李
埃德蒙德·S·菲爾普斯,200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現代宏觀經濟學的締造者”和“影響經濟學進程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美國經濟復蘇與中國經濟發展是菲爾普斯近年來學術興趣的關注點。在他看來,美國經濟緩慢復蘇能增加中國出口的機會,同時創造了中國推動企業創新的機遇。這將使得中國不僅能成為世界工廠,而且可以成為世界領先的創新者。
《支點》:美國經濟是否出現了明確的復蘇信號?美聯儲3月21日公布利率決定和量化寬松規模,您對此有何看法?
菲爾普斯:美國目前的量化寬松規模,并不需要過多關注,因為它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已經不大。我早已指出美國經濟基本觸底的信號已非常清晰,而且這種復蘇很快就可以看到。
《支點》:但即使美國經濟復蘇已確定,“無就業復蘇”現象是否會改變?不久前,經濟學界對中美兩國近幾年的經濟表現作了有趣的歸納:美國是“無就業復蘇”,中國是“低失業減速”。
菲爾普斯:很多學者認為美國經濟即使復蘇,其失業率也將在9%到9.5%左右。我認為,復蘇將是新的常態,但不會像上世紀90年代中期那么美好。當時美國的就業數據與通貨膨脹率都非常穩定,企業生產力也不斷提升,失業率基本穩定保持在5%到6%的水平。這種常態已成為歷史,因為美國經濟發展到新的常態時,很多因素發生了變化。
第一,從2000年到現在為止,美國經濟的生產率增長比較緩慢,尤其比1994-1995年那段時期要緩慢得多;第二,美國勞動力增長速度也比以前明顯放緩;第三,美國現在還面臨一些政治因素影響,比如朝鮮、伊朗等國的核問題走向,這不是經濟學的理論框架能預測的;第四,對于削減財政赤字,共和黨希望減少公共開支,民主黨則希望能提高稅率,這造成國會很難通過對消減財政赤字起到實際作用的法案。
更大沖擊可能是歐洲再度出現社會動蕩問題。我的幾位歐洲朋友,包括前法國財長埃德蒙得·阿方德利等,都對歐洲前景表示憂慮。經濟學理論中有個名言“最大的風險就是不確定性”,政治的不確定性必然給企業信心帶來影響。
美國現在還面臨嚴重的財政問題,其公共債務已達到GDP的103%。而且從1970年到奧巴馬任期內,美國福利支出急速膨脹。未來美國福利項目資金缺口將高達62萬億美元,相當于2012年GDP的3.9倍。這一現狀將導致一個必然結果:美國要么提高稅率,要么就得大幅度減少政府開支。
綜合以上因素的影響,美國失業率難以回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樂觀局面,但也不會出現10%的悲觀預期。
《支點》:您去年9月預測在經濟復蘇的背景下,美國失業率應該保持在7%的水平。但最近公布的2月份經濟數據顯示,由于非農就業數據幅度上升,美國失業率已降至7.7%,您是否維持此前的判斷?
菲爾普斯:由于技術發展對生產率和投資等因素的影響,就業數據會在中短期內發生小幅波動,但我認為常態應維持在7%左右。
《支點》: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如果失業率下降并穩定在7%左右,就基本判斷美國經濟已走出危機并實現復蘇?
菲爾普斯:這確實是一個重要指標,如果失業下降至7%左右,財政赤字難題在一定程度上會自動消失。因為就業機會增加,會帶來更多的經濟增長,稅收隨之上漲,從而部分抵銷赤字。
除了失業率,另一個重要指標是通脹率。2008年以來,美國物價漲幅出現了較大下滑。2010年以來,美聯儲推出了一系列舉措,將通脹率保持在2%的水平。這次復蘇中,通脹率將保持什么水平目前還很難回答。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企業銷售未達到生產預期,從而給價格帶來下行壓力,另一種情況則是銷售額超出生產預期,從而推動價格提速回升。
《支點》:美國經濟在2008年之前主要靠消費拉動,2008年后這個格局被打破。這是否意味著,美國經濟復蘇將依賴出口、制造業、農業等領域來拉動?
菲爾普斯: 經濟危機之后,消費確實出現降溫。但觀察2007年到2012年的有關數據,美國的消費支出變動還算平穩,真正下降較快的是企業投資,尤其在2008年下半年和2009年早期,企業投資直線下降。此外,同期的住宅及商業樓盤的建設,也出現直線下降。
實際上,在2008年以前的景氣時期,美國經濟并非完全由消費驅動。在2003年至2007年期間,房地產市場的繁榮帶動了美國總體就業達到很高水平。
需要指出的是,住房建設與住房服務不一樣。事實上,在2003年住房存量就達到了非常高的水平,但住房服務的提供只是適中水平。1990年到2007年間,美國消費增長看似強勢,但更多是企業投資以及政府開支增長的相對弱勢。
對于美國經濟的未來趨勢,我認為出口行業以及企業投資確實會回升,特別是在制造業、裝備、設備購買等方面已看到端倪。
《支點》:有觀點認為,經濟復蘇中,美國應敞開出口市場和投資市場,尤其是放寬高技術產品出口以及允許國外企業參與建設性投資。但近年來,美國仍更多采取貿易保護、美元匯率來維持經濟增長。在美國制造業整體成本較高的情況下,您認為美國如何保持其出口競爭力?
菲爾普斯:首先,美元貶值并非美國政府有意的再估值,而是市場壓力下的美元自發貶值。其中包括美國利率下降的影響,而利率下降主要是由于美國經濟體的投資利潤率前景下降,以及金融部門對企業提供資金的減少所造成。
未來美國制造業出口競爭力,受到三大因素影響:第一,美國制造業工資水平相比2007年出現大幅下降。現在新公司及大型企業的新成立工廠,其工資水平大約是5年前的一半,這將提升出口行業的競爭優勢;第二,2007年至2010年間,由于市場萎縮,制造業受到強烈沖擊。對供應商來說,必須花更長時間開拓國內外市場,以找到新的客戶;第三,美國制造業原先有很多陳舊裝備,需要被更高效、更低成本的生產系統取代,這也將提高制造業的競爭力。
對于美國經濟再平衡和中美經濟關系這個問題,我認為美國復蘇離不開中國的參與,美國應向中國輸出更高端的設備,推動中國擴大出口,同時也將有效推動中國的經濟轉型。
《支點》:美國政府應如何解決資金流向的不合理問題,或者說是如何恢復銀行對家庭消費和企業投資的貸款?
菲爾普斯:量化寬松政策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降低銀行借貸成本,從而使銀行利潤率恢復到一定水平。所以,從基本面看,不能說量化寬松政策沒有任何成效。沒有量化寬松和銀行資本金的增加,對企業的投資資金從哪里來?當然,美國經濟體系中的非銀行金融機構,可以取代銀行提供相應資金,包括私募股權基金、對沖基金等,即所謂的影子銀行。此外,歐洲銀行也可以成為美國企業的資金來源。
總體來說,美國銀行系統在企業領域發揮助力作用有限。美國銀行的利潤主要來自交易活動及消費信貸,尤其是住房抵押貸款。
銀行家威廉姆·沃爾斯對我說過,他認為企業貸款在美國銀行金融資產中的比例是30%。目前,銀行為滿足新的資本金要求,有可能不得不發行更多股票,或不得不進一步壓縮對企業的貸款,而非銀行的金融機構可能會進一步填補這個空白。
《支點》:剛才您提到美國銀行系統主要利潤來源是住房抵押貸款,這被稱為是不合理的住房金融體系。中國政府目前為控制房價已采取很多措施,包括近期的“國五條”,但效果不甚理想。在您看來,何種措施能把房價降到合理水平?衡量房價是否合理的指標應是什么?
菲爾普斯:比較主流的有兩個標準:一是收入房價比,比如房價相當于購房者6年左右的收入,就被認為是比較合理的;另一個標準是房地產投入和產出的比例。我更傾向于用生產成本衡量房價,但這個標準非常難定義。
全球實際利率下降是房價失控的主要原因。美國房價在上世紀最后數十年,基本保持在穩定水平,但在沒有明顯信號的情況下,從2002年開始急劇攀升,這與全球實際利率的下降有很大關系,一定程度上也和中國有關。由于中國居民的過度儲蓄現象,流動性無法全部在國內消化,必然流向國外市場。所以,不能把制造全球超低利率的罪魁禍首完全推給美聯儲。美聯儲只是順應了形勢,美國經濟在實現較長時期繁榮的同時,美聯儲仍然把利率控制在很低水平,后來之所以犯的錯誤,是因為相信低利率水平將長久保持。
許多人認為當前是許多新興經濟體涌現的全新世界,但事實上,這些經濟體的儲蓄率都超過投資率。由于相信利率會長期低水平的錯覺,不斷人為推高房價,最終導致近乎瘋狂的狀況。因此,只有觀念改變了,房價才能回歸合理軌道。
《支點》:美國經濟的緩慢復蘇,將對中國經濟帶來哪些影響?
菲爾普斯:經濟復蘇往往表現出其兩面性,對于中國經濟的影響也是如此。美國經濟復蘇會帶來產出增加,這能增加中國出口的機會。
需要指出的是,現階段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提升自身創新力。在作為中國主要出口市場的美國,尤其是歐洲經濟減速時,中國更需要保持強勁的創新勢頭,否則就有可能陷入危機。
在上世紀90年代,歐美國家的櫥窗里總會不斷出現新產品,琳瑯滿目。但現在與虛擬的互聯網世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全球消費市場上,建立在新概念、新技術、新創意基礎上的有形產品正越來越少。
當然,美國經濟發展步伐放緩,正是中國推動企業創新的最佳時機。這使得中國不僅可以成為世界工廠,而且可以成為世界領先的創新者。但另一方面,美國經濟要達到更健康的水平,需要從全球吸納更多資源,尤其是資本會更多地從亞洲流回本土,這將對亞洲包括中國的金融市場造成較大沖擊。
《支點》:最近美國汽車城底特律“破產”的新聞引發舉世關注,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中國目前也存在內生性產業轉移,東部沿海的一部分制造業轉移到勞動力成本和環境成本都更低的內陸地區,尤其是湖北、湖南等中部省份,您對此有何建議?
菲爾普斯:在美國,豐田、尼桑等品牌在底特律的生產成本是最高的。當地汽車產業面臨的問題是成本已不具競爭力,同時也沒有產生具有競爭力的商業模式。對當地政府來說,幫助這些汽車制造商找到其他利潤途徑,比如生產綠色環保汽車,才是解決之道。
對中國來說,情況并非完全如此。中國目前正在進行的從沿海到內陸的產業轉移,是產業演進規律的必然結果。只是以往吸引這些轉移的主要驅動因素是成本倒逼,像受土地、能源、勞動力和生態環境等成本快速上升的影響,傳統制造業開始向中西部梯度轉移。而隨著生產技術的進步,勞動力成本對于產業轉移的吸引力正在降低,今后產業轉移將呈現更加復雜的形態。
當前吸引產業轉移的更核心因素是人才與技術,中國中西部地區必須在勞動力成本之外,打造出培育和留住高端人才的氛圍,如更好的城市配套、生態環境、人文環境等,讓他們的生活、娛樂、工作、消費等各方面需求都得到滿足,這樣整個產業梯度轉移的進程才更加順利。
回到剛提到的觀點,中國正迎來推動創新的機遇期。具體到中國內陸省份來說,是同時實現產業轉移與產業轉型的良好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