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林
(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2)
章學誠是我國古代校讎學思想的集大成者,他集眾家之長,兼融己意,提出了一套系統的行之有效的校讎學思想理論。他的這些思想理論遠邁前賢,澤被后世,對中國近現代校讎學的創建與發展影響甚巨,且在當今的圖書館學、文獻學等方面亦有許多啟迪和借鏡意義。
章學誠運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方法考辨校讎學的源流變遷,指出從最初的自然分類法,進而發展為《七略》分類法,最后流變為四部分類法,乃時勢使然,揭示了校讎學流變的內在規律。
1.自然分類法。章學誠在《原道》中說:“理大物博,不可殫也,圣人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私門無著述文字,則官守之分職,即群書之部次,不復別有著錄之法也。”[1]章學誠認為我國從三代到戰國以前,是以“官守其書”“同文為治”“無私門著述”為特征,由于“官守之分職,即群書之部次”,從而形成了最早的以官守為部類的自然分類法。即如“六藝”,亦“《周官》之舊典也。《易》掌太卜,《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于太師,《春秋》存乎國史”。[1]
2.《七略》分類法。章學誠在《〈和州志·藝文書〉序例》中說:“六典亡而為《七略》,是官失其守也。”[1](章學誠認為戰國以降,綱紀失常,百家馳說,官師失守,《七略》分類法的出現乃時勢使然,是客觀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又說:“書既散在天下,無所統宗,于是著錄部次之法,出而治之,亦勢之所不容已。”[1]還說道:“然自有著錄以來,學者視為紀數簿籍,求能推究同文為治,而存六典識職之遺者,惟劉向、劉歆所為《七略》《別錄》之書而已。”[1]
3.四部分類法。章學誠認為四部分類法與《七略》分類法相較,優點突出,是圖書著錄的一大進步,他在《釋通》中云:“《七略》流而為四部,類例顯明,無復深求古人家法矣。”[1]還認為《七略》分類法流變為四部分類法,亦時勢使然,他在《宗劉》中云:“《七略》之流而為四部,如篆隸之流而為行楷,皆勢之所不容已者也。”[1]又在《〈和州志·藝文書〉序例》中說:“《七略》亡而為四部,是師失其傳也。”[1]章學誠又提出在四部分類法中應加強“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主張,他說:“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討論流別,以使之恍然于古人官師合一之故,則文章之病,可以稍救;而《七略》之要旨,其亦可以有補于古人矣。”[1]又說:“《七略》之古法終不可復;而四部之體質又不可改,則四部之中,附以辨章流別之義,以見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書之要法。”[1]還說:“擴四部而通之,更為部次條別,申明家學,使求其書者可即類以明學,由流而溯源,庶幾通于大道之要。”[2]
章學誠界定了校讎學的研究范疇,明確了校讎學的研究目的,擴大了校讎學的研究視域,將學術研究與社會政治緊密結合起來。
1.校讎學的范疇。章學誠在《信摭》中說:“校讎之學,自劉氏父子,淵源流別,最為推見古人大體,而校訂字句,則其小焉者也。絕學不傳,千載而后,鄭樵始有窺見,特著校讎之略,而未盡其奧,人亦無由知之。世之論校讎者,惟爭辨于行墨字句之間,不復知有淵源流別矣。近人不得其說,而于古書有篇卷參差、敘例同異當考辨者,乃謂古人別有目錄之學,真屬詫聞。”[2]章學誠認為校讎學不僅包括校訂字句、考辨篇卷參差和敘例同異等內容,而且尤為重要的是要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進窺天地之純,推見古人大體。顯然,章學誠所界定的校讎學的范疇是廣義的,是對當時把考據作為惟一治學目的的不良學風的一次反彈。
2.校讎學的目的。章學誠在《校讎通義·敘》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后世部次甲乙,紀錄經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闡大義,條別學術異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于墳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1]章學誠于此拈出校讎學的兩個目的:一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章學誠認為將各類書籍部次條別,使之繩貫珠聯,無少闕逸,從而達到“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目的。二是“推闡大義”。“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終極目的是為了“推闡大義”,申明大道。
章學誠在目錄、校勘、輯佚、藏書、檢索等校讎心法方面多有發明創造,遠邁前賢,成一家之言。
(1)撰述敘錄。章學誠對敘錄的功能推崇備至,強調了撰述敘錄的重要性。他在《原道》中說:“由劉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載籍,則著錄部次,辨章流別,將以折衷六藝,宣明大道。”[1]撮其要有二:一是它能起到“辨章流別”的作用。劉歆在《七略》中,首列“輯略”,作為“諸書之總要”,[3]被章學誠視為古代校讎學的“鼻祖”。[1]章學誠認為《輯略》既能溯源竟委,又能辟指流弊。他舉例說:“其敘六藝而后,次及諸子百家,必云某家者流,蓋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氏之學,失而為某氏之弊。”[1]相反,他批評鄭樵刪去《崇文》敘錄的做法,認為這樣只剩下“徒為甲乙紀數之需”[1]的簡單目錄,使觀者“如閱甲乙簿注,而更不識其討論流別之義焉。”[1]二是能起到“宣明大道”的作用。章學誠認為《輯略》是“劉氏討論群書之旨也,此最為明道之要”。[1]又說:“于史部敘錄,申明其旨,可使六藝不為虛器,而諸子得其統宗,則《春秋》家學,雖謂今日不泯可也。”[1]章學誠還以唐宋文集為例,說明撰述敘錄的重要性,他說:“因集部之目錄,而推論其要旨,以見古人所謂言有物而行有恒者,編于敘錄之下,則一切無實之華言,牽率之文集,亦可因是而治之。”[1]
(2)互著法。章學誠在《互著》中說:“至理有互通、書有兩用者,未嘗不兼收并載,初不以重復為嫌;其于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以便稽檢而已。”[1]章學誠于此指出互著法是遇到“理有互通,書有兩用”者,必要“兼收并載”,方法是“于甲乙部次之下”,但加“互注”即可。章學誠認為使用互著法可以解決因“書之易混”或“書之相資”而造成的矛盾,他說:“書之易混者,非重復互注之法,無以免后學之牴牾;書之相資者,非重復互注之法,無以究古人之源委。”[1]王重民先生認為這幾句話是“說明互著法最精辟的名言,也是我國古代目錄學方法論上的名言。”[4]章學誠還認為互著法的運用應以一處為主,一處為從,做到詳略互載,主次分明。他說:“部次群書,標目之下,亦不可使其類有所闕,故詳略互載,使后人溯家學者,可以求之無弗得,以是為著錄之義而已。”[1]
(3)別裁法。別裁和互著是兩種并行而又互為補苴的著錄方法,章學誠在《別裁》中云:“蓋古人著書,有采取成說,襲用故事者。如《弟子職》必非管子自撰,《月令》必非呂不韋自撰,皆所謂采取成說也。其所采之書,別有本旨,或歷時已久,不知所出;又或所著之篇,于全書之內,自為一類者;并得裁其篇章,補苴部次,別出門類,以辨著述源流;至其全書,篇次具存,無所更易,隸于本類,亦自兩不相妨。蓋權于賓主重輕之間,知其無庸互見者,而始有裁篇別出之法耳。”[1]章學誠于此拈出運用別裁法著錄的書,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采取成說,襲用故事”的部分,如《管子》書中的《弟子職》,《呂氏春秋》中的《月令》等。另一種是“所著之篇,于全書之內自為一類者”,因“自為一類”,所以可將其篇章裁出,錄入與該類主題相關的其它類目中。章學誠認為在使用別裁法時,必須“權于賓主重輕之間”而又“無庸互見”時,方可使用,否則,將會出現“滋弊”的后果。他在《〈和州志·藝文書〉序列》中說:“校讎之家,茍未能深于學術源流,使之徒事裁篇而別出,斷部而互見,將破碎紛擾,無復規矩章程,斯救弊益以滋弊矣。”[1]
(4)嫌名著錄法。“嫌名”出自于《禮記·曲禮》:“禮不諱嫌名。”[5]章學誠借指“一書數名”或“一人數稱”的分別著錄法。他在《辨嫌名》中說:“然則校書著錄,其一書數名者,必當歷注互名于卷帙之下;一人而有多字號者,亦當歷注其字號于姓名之下,庶乎無嫌名歧出之弊矣。”[1]章學誠之所以提出“嫌名著錄法”,主要是因為異稱現象易于造成誤解,章學誠舉例加以說明,他在《辨嫌名》中說:“鄭樵精于校讎,然《藝文》一略,既有《班昭集》,而復有《曹大家集》,則一人而誤為二人矣。晁公武善于考據,然《郡齋》一志,張君房《脞說》,而題為張唐英,則二人而誤為一人矣。”[1]
(5)殘逸著錄法。章學誠在《著錄殘逸》中說:“凡著錄之書,有當時遺漏失裁者,有著錄殘逸不全者。……校讎家所當歷稽載籍,補于藝文之略者也。”[1]章學誠認為歷代藝文志由于“遺漏失裁”或“著錄殘逸”等原因而造成不全的,都可作藝文志加以補之。這對于書籍保存的完備無缺,的確是個很好的意見。
(1)校書之人必須專家。章學誠在《校讎條理》中說:“必取專門名家,亦如太史尹咸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之例,乃可無弊。否則文學之士,但求之于文字語言,而術業之誤,或且因而受其累矣。”[1]章學誠認為校書之人,必須是學有專長的方家,惟其如此,方能做好工作,否則,由于“術業之誤”而“受其累”。他舉例說:“南宋鄭寅《七錄》,猶以藝、方技為三門,蓋亦《七略》之遺法。然列其書于子部可也;校書之人,則不可與諸子同業也。”[1]原因是“諸子立言以明道,兵書、方技、數術皆守法以傳藝,虛理實事,義不同科故也。”[1]
(2)更定其文必注原文。章學誠在《校讎條理》中又提出“更定其文必注原文”的主張,以存舊書原貌,便于稽檢。他說:“古人校讎,于書有訛誤,更定其文者,必注原文于其下;其兩說可通者,亦兩存其說;刪去篇次者,亦必存其闕目,所以備后人之采擇,而未敢自以謂必是也。”[1]又用班固刪取《七略》作《藝文志》,注明省并于本文之下,因而保存了“劉氏原文”為例,說明這一方法的重要意義。他說:“班固并省劉歆《七略》,遂使著錄互見之法,不傳于后世;然亦幸而尚注并省之說于本文之下,故今猶得從而考證也。向使自用其例,而不顧劉氏之原文,今日雖欲復劉歆之舊法,不可得矣。”[1]
(3)廣儲副本。章學誠提出在校書過程中應“廣儲副本”的做法,博求諸本,以備讎正一書時,相互質勘。他在《校讎條理》中說:“校書宜廣儲副本。……夫博求諸本,乃得讎正一書,則副本固將廣儲,以待質也。”[1]并且以劉向校書利用中書、外書和私人藏書中的諸種版本為例,來說明“廣儲副本”的益處。他說:“劉向校讎中秘,有所謂中書,有所謂外書,有所謂太常書,有所謂太史書,有所謂臣向書,臣某書。夫中書與太常太史,則官守之書不一本也。外書與臣向臣某,則家藏之書不一本也。”[1]
章學誠在《補鄭》中提出“輯佚補綴法”,這無疑是給輯佚工作指明了一條捷徑。他在《補鄭》中說:“今按緯候之書,往往見于《毛詩》、《禮記》注疏及《后漢書》注;漢魏雜史,往往見于《三國志》注;摯虞《流別》及《文章志》,往往見于《文選》注;六朝詩文集,多見采于《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唐人載籍,多見采于《太平御覽》《文苑英華》。一隅三反,充類求之,古逸之可采者多矣。”[1]章學誠還認為不能“遽以卷帙多寡定書之全不全”,他舉例說:“應劭《風俗通義》,邵自序實止十卷,《隋書》亦然,至《唐志》乃有三十卷,又非有疏解家為之離析篇第,其書安所得有三倍之多乎?然今世所傳《風俗通義》,乃屬不全之書,豈可遽以卷帙多寡定書之全不全乎?”[1]此例內容是否得當,另當別論,但他所提出的不可“遽以卷帙多寡定書之全不全”的意見,無疑是的論。
章學誠鼓勵社會各界藏書甚至私人藏書,他在《藏書》中說:“藏書之法,古有之矣。……夫《道藏》必于洞天,而《佛藏》必于叢剎,然則尼山、泗水之間,有謀禹穴藏書之舊典者,抑亦可以補中秘之所不逮歟!”[1]章學誠還認為私家藏書應目的純正,服務于學術研究,不可夾雜私利。他在《〈籍書園書目〉序》中說:“近世著錄,若天一閣、菉竹堂、傳是樓、述古堂諸家,紛紛著簿,私門所輯,殆與前古藝文相伯仲矣。然或以炫博,或以稽數;其指不過存一時之籍而不復計于永久,著一家之藏而不復能推明所以然者廣之于天下。”[2]
為確保嫌名著錄準確無誤和校勘書籍方便快捷,章學誠提出“編索引”的方法。他在《辨嫌名》中說:“欲免一書兩入之弊,但須先作長編,取著書之人與書之標名,按韻編之,詳注一書源委于其韻下;至分部別類之時,但須按韻稽之,雖百人共事,千卷雷同,可使疑似之書,一無犯復矣。”[1]又在《論修史籍考要略》中說:“取諸書名目,仿《佩文韻府》之例,依韻先編檔簿,以俟檢核,庶幾編次之時,乃無遺漏復疊之患。”[2]在《校讎條理》中,他還提出編制群書索引的主張,并稱之為“校讎之良法”。他說:“以謂校讎之先,宜盡取四庫之藏,中外之籍,擇其中之人名、地號,官階書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數可稽者,略仿《佩文韻府》之例,悉編為韻,乃于本韻之下,注明原書出處及先后篇第,自一見再見以至數千百,皆詳注之,藏之館中,以為群書之總類。至校書之時,遇有疑似之處,即名而求其編韻,因韻而檢其本書,參互錯綜,即可得其至是。此則淵博之儒,窮畢生年力,而不可究殫者,今即中才校勘,可坐收于幾席之間,非校讎之良法歟?”[1]
章學誠在長期的治學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富有操作性和創見性的校讎學思想理論,既承襲前賢,集古之大成;又多發明創造,成一家之說。章學誠的許多思想理論被后人所襲用,成為他們從業治學的工具,直到今天,他的有些方法理論還在圖書館學和文獻學等領域得到廣泛應用。
[1][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374 -998.
[2][清]章學誠.章學誠遺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68,116.
[3][漢]班固.漢書:卷三十[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1702.
[4][清]章學誠.校讎通義通解[M].王重民,通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5]十三經·禮記:卷一[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