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鑫
(云南大學法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在法社會學所研究的諸多社會問題中,社會控制問題始終占有重要且特殊的位置。盡管學者們對社會控制的理解不同〔1〕如19世紀末的學者將其理解為社會所具有的溫和的自我管理的能力,20世紀30年代的學者將其理解為個人通過考慮他人的期望而改變自身行為的能力,二戰之后的學者將其理解為通過社會制度所實現的具有更強抑制性的、強制性的控制形式,更之后的學者則將其理解為一種限定并應對犯罪與越軌行為的機制與制度。參見[美]馬修·戴弗雷姆.法社會學講義:學術脈絡與理論體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224 -227.,但是它始終與人、行為、社會制度與秩序等主題詞密切聯系,而對上述主題詞相互關系及相關性問題的不同理解和解釋就構成了有關社會控制問題的不同理論觀點。從社會控制的各種理論觀點看,社會本身的復雜性是研究社會控制問題的時候需要特別注意的因素。因為現有研究早已表明相同的社會控制機制和手段,在不同的社會條件下有可能產生完全不同的效果,而相同的行為也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評價,正如美國社會學家戴維·波譜諾指出的,違規行為可能并不取決于行為本身,而是取決于社會環境,取決于時間的變化,也取決于行為人和把該行為稱為違規行為的人之間的社會相互作用〔2〕[美]戴維·波譜諾.社會學[M].劉云德,王戈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439-441.。戴維·波譜諾對違規行為的理解是很有啟發的。他讓我們不要僅僅從行為本身去尋找行為的意義和價值,而應當更多地去關注那些與行為相關的空間、時間和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
可惜的是,目前國內法學界這方面的優秀成果并不多見,羅剛〔3〕羅剛,男,云南大學法學院教授,《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副主編,法學博士。教授的《云南邊境民族地區非法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研究——以河口瑤族自治縣為例》一書則屬于例外。羅剛教授立足國際法學的視野,長期關注云南邊境地區法律問題的研究,他對云南邊境地區的實際情況非常熟悉,對這一特定區域相關法律問題有深刻的理解。該書就是對其近幾年研究的良好總結。
羅剛教授的著作最大貢獻是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問題,即國家制度邊緣地帶的社會控制如何實現。這是我國大部分邊疆邊境民族地區都共同面對的問題,只是以往的研究很少關注。根據我對中文文獻的檢索,對該問題的系統研究,該書是第一本。
依據羅剛教授的分析,制度邊緣地帶的社會控制問題的特殊性在于,由于邊疆邊境民族地區政治、經濟、文化、傳統和人口的異常復雜性,由于這一地區屬于我國和周邊國家正式制度的最末端,因此,社會控制的實現很難建構在強有力的國家權力和強制力的基礎上。不同國家法律所代表的來自不同國家的社會控制方式,以及不同社會規范所代表的不同的社會化的社會控制方式相互交織在一起,既呈現出良性互動的關系,也呈現出非良性互動的關系。各種社會控制方式相互損耗,甚至相互傷害的情況經常發生。在這一特殊的國家制度的邊緣地帶,如何實現對諸如非法移民等違法行為的控制將面臨極大的挑戰。該書將云南邊境民族地區非法移民的成因歸結為四點:第一,邊境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第二,獨特的地理環境和寬松的邊境管理;第三,移民成本和移民風險較低;第四,周邊國家的不合作政策和法律〔4〕羅剛.云南邊境民族地區非法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研究——以河口瑤族自治縣為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97-109.。這些成因既包括社會因素,也包括自然因素;既包括國內因素,也包括國際因素;既包括經濟社會因素,也包括政治法律因素。各種復雜因素的相互交織,使問題變得異常復雜。這使非法移民問題的解決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綜合性的問題,需要綜合性地解決。
可能正是基于這一點,羅剛教授特別強調在非法移民的治理上,我們既不能學習美國那種通過修建鐵絲網來阻止非法移民的方式,也不能簡單照搬歐洲國家的做法,通過相互合作,逐步取消共同邊界的檢查〔5〕1985年部分歐洲國家簽訂了《關于逐步取消共同邊界檢查協定》,簡稱《申根協定》。。畢竟中國和周邊國家的關系與歐洲各國之間的關系是不同的。羅剛教授的研究告訴我們,像邊疆邊境民族地區這類特殊的制度邊緣地區的社會控制不但需要國家正式制度以及各種社會化的社會控制方式的介入,而且更需要相關國家正式制度的共同介入和協調一致。“多元一體”的社會控制體系在他的著作中因此不但具有了國內法意義,而且也具有了國際法意義〔6〕二者的區別在于,作為僅僅具有國內法意義的“多元一體”的社會控制體系,其中的“一體”是指一國之內所有社會控制方式所組成的和諧統一的體系,而具有國際法意義的“多元一體”的社會控制體系,其中的一體則是指某一特定的國際空間內(如歐洲申根國家之間)所有社會控制方式所組成的和諧統一的體系。。
羅剛教授對非法移民的研究是從法條分析出發的,如他認為“非法移民是指非法入境或合法入境、非法逾期居留在我國境內三個月以上或能夠確定將居留三個月以上的外國人(含無國籍人)”。〔7〕羅剛.云南邊境民族地區非法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研究——以河口瑤族自治縣為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51.51.95.在他對非法移民的理解中,違反法律或者不合法是重要標志,而這里的“法律”則是指國家法律以及相關的國際條約、雙邊協議等等〔8〕羅剛.云南邊境民族地區非法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研究——以河口瑤族自治縣為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51.51.95.。但是,從論證上看,羅剛教授的分析并沒有拘泥于法條分析,而是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這使他的研究具有了很強的針對性。
依據法律的一般邏輯,一個人之所以在行為后,需要依法承擔一定的法律責任,不僅是因為行為人的行為違反了法律的規定,更因為行為人在能夠意識或者應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的性質及其社會危害性的時候,還選擇作出該行為。用法學的語言講,就是人的主觀因素應當與外部行為存在因果關系〔9〕張文顯.法理學(第四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28.。但是,羅剛教授的分析則證明,在云南邊境民族地區,人們對非法移民行為的性質與社會危害性并沒有明確的認識。相反,謀生的壓力、相同的民族特性與宗教信仰等文化因素還在不斷促使非法移民的行為合理化。對此,羅剛教授是非常擔憂的,他指出:“非法移民是對尊重現代民族國家主權和公民認同的反動,無論是非法移民者本人還是其行為,都侵犯了現代民族國家的主權,放棄或淡化了對其公民身份的認同。”〔10〕羅剛.云南邊境民族地區非法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研究——以河口瑤族自治縣為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51.51.95.問題的關鍵在于,是什么因素促使非法移民者放棄自己的公民身份,甚至無視現代民族國家主權?除了上文所提及的羅剛教授指出的四點原因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原因?羅剛教授在書中并沒有更多的論及。但是書中大量的實證資料證明,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法律的邏輯與生活的邏輯存在嚴重的矛盾。也就是說,人們的行為之所以大量違反法律,是因為法律的要求違背了人們生活的需要,為了正常的生活不得不違反法律。如在法律看來,國境線的劃分是必要的,明確的,但是,當地人的民族分布、親屬關系、田地、獵場和宗教信仰是不會因為國境線的劃分而相互分離的。在法律看來,隨意穿越國境,甚至構成非法移民的行為是違法的,要承擔法律責任,但是,當地人則視其為千百年來最普通的生活方式而已。在實踐中,老百姓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會為了滿足法律的需要去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同樣,國家在很多時候也不會為了滿足老百姓的需要改變自己,相反為了滿足管理的需要,他們更愿意打亂老百姓長久以來所形成的生活方式,這可能是造成非法移民問題難以解決的深層次原因。
正如法社會學的研究所指出的,一個行為是否違規并不一定取決于這一行為是否和大多數人的行為相比“不尋常”,也并不一定取決于這一行為是否破壞了社會的安定,導致社會出現病態或機能失調。一個行為被確定為越軌行為可能是因為這個行為“在規范性立場上被視作不合要求的任何行為,即不該發生的任何行為”。〔11〕[美]唐納德·布萊克.正義的純粹社會學[M].徐昕,田璐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5.看待行為的立場不同結論可能就會有所不同,如從國家維護主權和對邊境管理的角度看不合要求,不該發生的行為,在當地人看來可能是合符要求,應當發生的事情。羅剛教授所研究的非法移民行為有很多可能就屬于這種情況。
這一點的意義在于,我們在著力解決邊疆邊境非法移民問題的時候,應當兼顧法律的邏輯與社會生活的邏輯,只有這樣才不至于造成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相互傷害。從這個角度看,我贊同羅剛教授所主張的“有邊嚴防”與“適當變通”相結合的模式選擇。遺憾的是,在書中羅剛教授在這方面討論的不多。盡管在書的結論部分他提出了建構中國非法移民治理機制的諸多建議,但他的闡述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國家正式制度談的,他忽視了社會非正式制度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因為,邊疆民族地區長期的研究經驗告訴我,在這類國家制度的邊緣地帶僅僅依靠國家的力量是無法完成對社會的有效治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