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俊 曹靜波
寒冬臘月,凌晨四點,大洪山的村子寂靜無聲。此時,天還沒亮,星星閃著寒光,地面上隱約可見一層白霜。不遠處的山林,顯出朦朧的輪廓,像一團烏烏的云,讓人生出些冷冷的壓抑。
山爺看了看熟睡的老伴,輕手輕腳起了床,穿好了衣服。打開房門,外面的寒氣撲面而來,山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突然,房間里傳來低低的嘆息聲:“唉……,他爹,真的要去么?”
山爺心頭一驚,老伴并沒睡著啊。
“不去又能怎么辦呢?”山爺的語氣極其沉重。
山爺在廚房里煮了一大碗面,又倒了二兩散酒,就著一碟泡菜,邊吃邊喝。吃著吃著,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吃過早飯,已是凌晨四點半的樣子。山爺隔著門跟老伴招呼了一聲:“我走了啊。”
房內傳來老伴的叮囑:“路上慢著點兒啊。”
山爺要進城了,進城有150多里路呢。山爺住在大洪山腳下,距鎮上有20多里,要走2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能趕到鎮上,然后從鎮上搭車進城。
山爺已算好了時間:早上七點鐘趕到鎮上搭早班車,那時街上的人很少,不顯眼;再有一小時到城關,城里人剛好上班了。
上午八點多的光景,山爺到了城關,從車站坐了公汽就直奔市國稅局而去。
國稅局的財務室里坐著一位年輕的女會計,看見山爺來了,女會計一臉的驚訝:“您的補助前些天不是已領了么?”
山爺立刻局促起來,頓了頓,才小心翼翼地說:“姑娘,麻煩你給我開一個證明吧?”
“什么證明……?”女會計警覺起來。
“就是給我的補助作個證明,就是從1994年以來我領取的補助明細……”
“您要這證明干嘛呢?您不是每年都親自簽了字么?您這是……?”女會計瞪圓了大眼睛,發出一串的疑問。
“姑娘,你就開個證明吧,這也不犯錯誤。我現在非常需要這份證明……求你了。”山爺的聲音就變得哽咽起來,眼眶里有淚光閃爍。
女會計一頭霧水,拿不定主意,猶豫了一下說,你等一會啊。說著轉身就走出門去。不到兩分鐘,她又回來了,麻利地在電腦上敲出一個表來,輸入了山爺的大名后,幾行數據就呼啦啦地跳了出來。
會計照著電腦上的數據,認真抄寫一遍,末了,去辦公室蓋上單位的印章后,遞給了山爺。
山爺如釋重負,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證明,非常認真地看著:
證 明
茲證明彭義山同志于1983年元月——1993年6月曾作為我市(財)稅局山鎮分局(所)的協管員,在崗期間,按月發放工資。自1994年以來,市局為表彰其曾經為財稅事業所作的貢獻,決定每年給予其一定的生活補助,補助明細如下:
1994——1996年:100元/年;
1997——2003年:200元/年;
2004——2010年:300元/年。
特此證明
(蓋章)
看著看著,這些文字和數字在山爺的眼前逐漸模糊了,它們把山爺帶進了一段自豪的歷史。
山爺是大洪山革命老區人,1946年生。因為輩份高,山民們都稱呼他為山爺。山爺年輕時當過兵,后來在村里任小組長。由于山爺人品好,威望高,被鎮上財稅所的領導看中,推薦他當了財稅協管員。
在那十來年里,山爺協稅護稅,盡職盡責,從不假公濟私。有一次促收途中,山爺口渴難耐,好不容易走近一戶人家,家里卻沒人。看到菜園里面結滿了黃瓜,山爺就喊了幾聲,仍然沒人應,他就進了園子,摘了一條黃瓜。臨走前,他在瓜藤上系了伍角錢,并留下了一張字條。這事后來在山鎮傳開了,山爺的名氣一下子更加響亮起來。
國地稅機構分設時,取消了協管員制度,山爺就回家種田去了。當時山鎮國稅所的負責人恰好是當年推薦山爺當協管員的那位領導,他考慮山爺曾經為財稅工作做過不少貢獻,就建議市局每年給他一點補助,市局研究后批準了他的提議。補助雖然很少,但也算得上一點心意吧。山爺從協管員的崗位上退役后,市國稅局又聘請他為社會義務監督員,每年發給他200元津貼。
2003年以前,各鄉鎮都設有國稅分局(所),山爺每年臘月間就在山鎮國稅所里領取補助,非常方便。后來,稅務機構收縮到了市區,山爺只好搭車進城了。
第一年山爺進城時,財會室的同志建議他辦一個卡,局里直接把錢打到卡上,免得他為這一點兒錢來回奔波幾百里路,又花路費又耽擱時間。
這是一個好主意,可是山爺并不領情。
山爺并不在乎這點補助,但他非常在乎每年能進城領取補助這個活動,他認為國稅局沒有遺忘他,他跟國稅局還是有關系的。他心甘情愿花路費來城關領錢,那是一種別人難以領會的幸福的感覺!
每次進城前,山爺總要選擇最熱鬧的時間段到鎮上搭車,然后大聲對每一個熟人打招呼。后來,山民們見他進城,老遠就喊:“山爺,您老進城領‘工資’去哩!”山爺于是就很滿足地、使勁地點頭,臉上寫滿了自豪。
有人問山爺,您老每年能領多少錢啊?山爺卻秘而不宣:“不多!不多!”
山爺的回答,卻讓別人猜測出很多的意思。
山爺的兩個兒子媳婦就曾做過無數次的猜測。兒子媳婦從來沒見父親在他們面前“大方”過一次,他們心里不免相互猜忌:父親不會是把錢給了對方吧?
兒子媳婦的猜疑,讓一大家人的關系變得異常的緊張,像逐漸上漲的洪水在尋找一個爆發的決口。
臘月初,山爺到城里領回補助后,恰逢二兒子家想承包村里的漁塘,急需七八萬元周轉,可手頭一時湊不齊,兩口子馬上就想到了山爺。他們暗忖:國稅人員一年收入至少有二、三萬元吧,這些年來,父親手上少說也該有10來萬了。借幾萬元用用,天經地義吧?
兩口子的如意算盤在山爺面前失靈了。山爺很干脆地說,沒錢!
老二兩口子怎么也想不通,做父親的怎么會如此吝嗇地對待自己的親兒子呢!父子間迅速爆發了一場口水戰。事態發展到了這種地步,山爺心里很難受,為了息事寧人,他細數了這些年的補助情況。可老二兩口子說啥也不信。他們堅持認為父親把錢給了哥哥家。
山爺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他后悔自己以前在這個問題上總是諱莫如深。他不知道自己這是虛榮心呢還是一種別的什么心情在作怪。無奈之下,他只好再次進城——為了拿到一份補助證明。
后來,山爺的兩個兒子看到這份證明后,啥也沒說,再也不跟父親提錢的事了,一家人慢慢又和睦起來。
山爺呢,仍然常常對別人說:“我曾干過稅務工作呢。”說的時候一臉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