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杰
(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089)
秦漢時期,我國結束了自春秋戰國以來長達數百年的社會轉型過程,中央集權的多民族統一國家得以建立,它以推行新的政治、經濟、法律制度為手段,來保障和促進封建統治的鞏固與發展。監獄作為國家機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當時也以新的面貌出現并且發揮著有力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才從舊時代的軀殼中蛻變出來,秦漢社會的上層建筑不可避免地保留了某些過去的痕跡,在許多領域里存在著新舊交融的情況,這是社會變革的過渡階段剛剛結束時的必然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新興的封建政權會逐步發展完備并漸漸清除掉自己身上殘存的上古烙痕。秦漢監獄制度的各種特點也鮮明地反映出它所在的那個時代之社會背景與歷史的演進趨勢。
秦漢時代國家囚禁罪犯的場所有了統一的名稱——“獄”,并在中央和地方的各級統治機構里得到了普遍的設置,這是當時監獄制度的首個歷史特點。我國的監獄起源很早,在傳說中原始社會末期的“五帝”階段,舜曾經任命皋陶為法官,制訂了有關刑罰,用于預防和懲治民眾的犯罪。《尚書·舜典》稱:“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同時也創立了拘禁犯人的監獄。《急就篇》曰:“皋陶造獄法律存”。顏師古注:“獄之言埆也,取其堅牢也。字從二犬,所以守備也。”又《廣韻·三燭篇》曰:“獄,皋陶所造。”清代學者沈家本在《獄考》中按:“據二書所言,獄為皋陶所造,故首錄之。”①(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57頁。另一說認為監獄是從三代、即夏商西周時開始存在的。如漢代學者應劭說:“自三王制肉刑始有獄”。②(漢)應劭撰、吳樹平校釋:《風俗通義校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19頁。《古本竹書紀年》亦稱:“夏帝芬三十六年,作圜土。”夏朝以來,中國進入了文明社會,出現了階級壓迫和國家機器,自然會有囚禁罪犯、戰俘和奴隸的獄所。但是和后代的情況相比,早期的監獄制度無論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很不完善。
前文所說皋陶或三代時有“獄”,實際上基本是戰國以降人們的傳述。據沈家本考證,“獄有二義”,其本義、初義為“獄訟”,即訴訟、案件審判;《左傳》、《國語》等周代史籍中多見,而“獄”為監牢之義則為后出。三代的監獄名稱紛亂,莫衷一是,無章可循,統一稱“獄”的時代則出現得較晚。如《北堂書鈔》卷四五引《白虎通義》佚文曰:“三王始有獄。夏曰夏臺,桀拘湯。殷曰羑里,周曰囹圄。”《初學記》引《博物志》佚文云:“夏曰念室,殷曰動止,周曰稽留,三代之異名也。又狴牢者,亦獄別名。”①(唐)徐堅等撰:《初學記》卷二〇《政理部·獄》,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92頁。戰國時期成書的著作《周禮·秋官》亦提到當時曾有名為“嘉石”、“圜土”的各種監獄設施,并設有“掌囚”、“司圜”、“司空”等監管犯人的官吏。蔡邕《獨斷》則曰:“四代獄之別名:……夏曰夏臺,殷曰羑里,周曰囹圄,漢曰獄。”認為直到漢代“獄”才成為監牢的通稱。
夏代監獄的具體情況不詳,而商代的甲骨文和考古遺址發掘中尚可見到當時監獄的種種痕跡。據古文字學家們解釋,甲骨文表示監獄的有多種字形,齊文心先生曾有專文論述。②齊文心:《殷代的奴隸監獄與奴隸暴動——兼甲骨文“圉”、“戎”二字用法的分析》,《中國史研究》,1979年第2期。葉玉森先生認為甲骨文中有某字的結構“如‘執’字在‘囗’中,釋為‘圉’。”③葉玉森:《殷墟書契前編集釋》卷二,上海:大東書局,1934年影印版,第43頁。王襄先生釋曰:“從執,從囗。執,許說‘捕罪人也’。囗,古圍字。捕罪人而拘于圍中。”④王襄:《簠室殷契類纂·正編·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第43頁。此外,從出土實物和甲骨文字來看,當時囚禁戰爭俘虜和奴隸的監獄類似關押牲畜的檻圈和地坑,⑤參見溫慧輝:《〈周禮·秋官〉與周代法制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81-282頁。其形制是相當簡陋的。后代拘禁犯人的囚室稱為“牢”,這個字的最初含義是關養牲畜的欄圈。《說文解字·牛部》曰:“牢,閑也,養牛馬圈也。從牛冬省,取其四周匝。”《管子·輕重戊》曰:“殷人之王,立皂牢,服牛馬,以為民利,而天下化之。”由于四周設有欄桿遮護,以防止牲畜逸出,又稱做“欄牢”。《墨子·天志上》:“與踰人之欄牢,竊人之牛馬者”。《晏子春秋》卷二《內篇諫下》:“今公之牛馬老于欄牢,不勝服也。”從“牢”字的含義也能看出監獄在上古時代的一些起源和演變情況。
從三代殘留的文獻記載來看,當時某些重要犯人往往并非囚禁在專門的監獄里,而是臨時選擇某地、某部門的屋舍代作牢房。例如古籍稱夏朝監獄名為夏臺,《史記》卷二《夏本紀》曰:“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索隱》曰:“獄名。夏曰均臺。皇甫謐云‘地在陽翟’是也。”沈家本按:“夏臺獄名,與應劭之說合。《左傳》昭公四年:‘夏啟有鈞臺之享。’注:‘河南陽翟縣南有鈞臺陂,蓋啟享諸侯于此。’《竹書紀年》亦云夏啟元年大饗諸侯于均臺。均、鈞文通,地又同在陽翟。既為宴享之所,不應與獄同名。”⑥(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160-1161頁。張兆凱據此指出,“夏臺亦作鈞臺。《竹書紀年》云夏啟元年大饗諸侯于鈞臺。既然是宴會之所,怎么就成了監獄呢?可以認為夏臺當時并不是監獄,桀只是臨時性地將湯拘禁于夏臺。后則由于湯的顯赫,人們就將夏臺作為監獄的一種代稱了。”⑦張兆凱主編:《中國古代司法制度史》,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259頁。溫慧輝同意上述看法,并經過考證列舉了以臺為囚禁之所的歷史沿革,周人也曾以“臺”為獄,“臺”最初是帝王游玩觀賞之所,后來作為監獄,用來囚禁戰俘和犯人。如《左傳·僖公十五年》載韓原之戰秦穆公俘獲晉惠公,“舍諸靈臺”,后又“改館晉侯,饋七牢焉”。《國語·晉語三》韋昭注:“初秦伯拘晉侯于靈臺,將復之,故更舍之于客館。”另外,《左傳·哀公八年》亦記載,“邾子又無道。吳子使大宰子余討之。囚諸樓臺,栫之以棘”。說明“臺”在春秋時期仍可作為監獄使用。⑧參見溫慧輝:《〈周禮·秋官〉與周代法制研究》,第280-281頁。又伊尹放太甲之“桐宮”,則是商朝都城之外的行宮,也不是專門的監獄。參見《史記》卷三《殷本紀》:“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集解》注:“孔安國曰:‘湯葬地。’鄭玄曰:‘地名也,有王離宮焉。’”
《史記》卷三《殷本紀》載“紂囚西伯羑里”。羑里在今河南湯陰縣北,據說是由于附近的羑水而得名。“羑里”之“里”初義則為閭里,實際上是地名、村名而并非監獄的專稱。紂并未在都城朝歌囚禁周文王,估計也是把他發落到郊野某地施行軟禁。上述監獄皆為臨時代用而非專用的牢房。關于這個問題,漢代學者應劭已經有所注意,因此他在《風俗通義》中說:“三王始有獄,夏曰夏臺,言不害人,若游觀之臺,桀拘湯是也。殷曰羑里,言不害人,若于閭里,紂拘文王是也。”①(漢)應劭撰、吳樹平校釋:《風俗通義校釋》,第419頁。類似的情況還見于《左傳·成公七年》:“晉人以鐘儀歸,囚諸軍府。”至后年,“晉侯觀于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楊伯峻注:“軍府,據杜注,即軍用儲藏庫,亦用以囚禁戰俘。”②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33頁。
再者,從典籍所言可見三代至春秋拘禁要犯的獄所亦多以“室”為名。據前引張華《博物志》所言,先秦監獄有“念室”之稱。③(唐)徐堅等撰:《初學記》卷二〇《政理部·獄》引《博物志》:“夏曰念室,殷曰動止,周曰稽留,三代之異名也。”(第492頁)。《尚書·康誥》則云:“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丕蔽要囚。”據賈誼所言,周代公卿大臣犯罪后待罰于“請室”,并不加以刑具束縛。《漢書》卷四八《賈誼傳》:“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在其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牦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系引而行也。”筆者考證,“請室”又稱“清室”,是宮內臨時拘禁犯罪大臣的囚室,而非正式的監獄。④參見宋杰:《漢代后宮的監獄》,《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2期。此種制度由來已久,類似“請室”的囚室,楚國則稱為“法室”。《呂氏春秋·精喻》:“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淺智者之所爭則末矣。此白公之所以死于法室。”吳國稱為“石室”,《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第七》夫差召太宰伯嚭謀曰:“勾踐愚黠,親欲為賊。寡人承天之神靈,前王之遺德,誅討越寇,囚之石室。寡人心不忍見而欲赦之,于子奈何?”“石室”之名或追溯到商代,大夫扶同曰:“昔湯系于夏臺,伊尹不離其側;文王囚于石室,太公不棄其國。”⑤(漢)趙曄著,張覺校注:《吳越春秋校注》卷七《勾踐入臣外傳第七》,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177頁。《史記》卷一二八《龜策列傳》亦言紂王,“殺周太子歷,囚文王昌。投之石室,將以昔至明。陰兢活之,與之俱亡。”越國則稱“謝室”,賈誼《新書》卷七《耳痹篇》:“事濟功成,范蠡負室而歸五湖,大夫種系領謝室。”盧文弨曰:“即請室”。⑥(漢)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78頁。這些囚室原來應是宮中的普通房屋,因為以石料修造,建筑堅固,所以被用來作為臨時散禁要犯的場所,后來才漸漸變為專用的監牢了。此種情況一直沿襲到西漢,仍可見到宮內以“室”為名的兼用、代用牢房。例如《三輔黃圖》卷六《雜錄》曰:“蠶室,行腐刑之所也。司馬遷下蠶室。”“鐘室,在長樂宮。高祖縛韓信置鐘室中。”陳直先生曾考證“蠶室”本是上林苑中養蠶場所,屬蠶官。“鐘室”則為長樂宮懸鐘之室。⑦陳直校證:《三輔黃圖校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2頁。
關于監獄被命名為“獄”的時間,前引蔡邕《獨斷》認為出現于漢代,《唐律疏議》卷二九引《釋名》佚文亦曰:“皋陶造獄,夏曰夏臺,殷名羑里,周曰圜土,漢以來名獄。”《三輔黃圖》卷六《雜錄》也說:“永巷,永,長也。宮中之長巷,幽閉宮女之有罪者,武帝時改為掖庭,置獄焉。”皆采用此說。而沈家本在《獄考》中認為:“皋陶造獄,而虞之獄名惟見此書,他無可證。《詩》有‘宜獄’之言,其名亦未必始于漢。”⑧(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159頁。他又列舉了《荀子·宥坐篇》:“獄犴不治,不可刑也。”楊倞注:“獄犴不治,謂法令不當也。犴亦獄也。《詩》曰‘宜犴宜獄’,獄字從二犬,象所以守者。犴,胡地野犬,亦善守,故獄謂之犴也。”沈氏據此認為:“楊倞之注當亦本于《說文》,《荀子》獄犴之文恐亦原于《詩》句,可知三家詩說其淵源甚遠,不始于漢儒也。伯喈‘漢曰獄’之語未足征信。”①(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159頁。筆者以為,從文獻記載來看,監獄稱為“獄”確實要早于漢代,薛梅卿主編《中國監獄史》搜集戰國監獄名“獄”之資料不少,②參見薛梅卿主編:《中國監獄史》,群眾出版社1986年版,第27頁。但多為西漢以后人所著。而戰國典籍除了前引《荀子》“獄犴”之語,其中還屢見稱監獄為“囹圄”之“圄”者,與“獄”同音。例如《晏子春秋·內篇諫下》曰:“(齊)景公藉重而獄多,拘者滿圄,怨者滿朝。”《尉繚子·將理》曰:“小圄不下十數,中圄不下百數,大圄不下千數。”又《后漢書》卷一〇上《皇后紀》序曰:“身犯務露于云臺之上,家嬰縲紲于圄犴之下。”此言“圄犴”即前引之“獄犴”,可見“圄”與“獄”通。據此看來,秦漢監獄所稱之“獄”,很有可能是從周代“囹圄”之“圄”衍變而來的,這兩個字在古代曾可以互用。兩漢從京師到地方縣道的監獄統稱為“獄”,不過其制度應該是繼承秦朝法典。《史記》卷七《項羽本紀》曰:“項梁嘗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集解》引應劭曰:“項梁曾坐事傳系櫟陽獄,從蘄獄掾曹咎取書與司馬欣。抵,歸。已,止也。”又引韋昭曰:“抵,至也。謂梁嘗被櫟陽縣逮捕,梁乃請蘄獄掾曹咎書至櫟陽獄掾司馬欣,事故得止息也。”可見秦朝各縣監獄已經命名為“獄”。又《書斷》曰:“隸書者,秦下邽人程邈所作也。邈字元岑,始為縣獄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陽獄中。”③(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七四九《工藝部·書下》引《書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323頁。秦朝首次統一天下,在全國范圍內設置郡縣,普遍建立了常設的監獄,命名為“獄”,且為后來的漢朝所繼承。由于秦祚短暫,兩漢政權則綿延數百年,鞏固了封建專制集權制度,其中也包括對中央到地方各級監獄的發展建設。從此,以“獄”為名的監獄制度得以逐步完備,歷經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持續了整個封建時代。從這個角度來說,漢朝建立的獄制具有奠基作用的重要意義。兩漢的“獄”遍及郡國縣道,在漢代的監獄系統當中,各縣所設的監獄數量最多。兩漢時的中華發展成為幅員萬里的泱泱大國。專制集權政府設置了遍及各地的郡縣行政組織,將天下吏民百姓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數以千計的監獄則是這架龐大國家機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維持封建統治的活動中發揮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廖伯源先生曾通過對尹灣漢簡文書與史籍的研究后指出,“漢承秦制,則秦及漢初郡縣行政重心在縣一級,郡府與都尉府但總其成,秉中央政府之詔書與命令,下教諸縣而監督其成效。至實際政務之施行與治民,則縣廷之職務。”④廖伯源:《簡牘與制度》,廣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頁。又云:“按郡為高一級之行政區劃,一郡轄縣多者數十,少者亦十余,然據《東海郡吏員簿》,郡縣長吏人數大致相等……多數縣之長吏人數與郡府、都尉府之總數等,且有較之為多者。此亦可證西漢初地方行政之重心在縣不在郡。”⑤廖伯源:《簡牘與制度》,第65-66頁。在兩漢監獄系統當中,各縣所設之獄的數量最多,占據了總數的大半。如《漢書》卷二三《刑法志》稱:“今郡國被刑而死者歲以萬數,天下獄二千余所”。西漢縣的數目,據《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所載:“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鄉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萬九千六百三十五。”安作璋、熊鐵基統計《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記載的縣邑數目與之相符,此為平帝在位時期的情況。⑥參見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150頁。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曾裁撤縣邑侯國四百余所,明帝后漸漸恢復,至順帝時,“凡郡、國百五,縣、邑、道、侯國千一百八十。”⑦《后漢書·郡國志五》,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533頁。如果按每縣最少設置1獄計算,兩漢郡國各縣置獄數目均在一千余座。王符《潛夫論》卷三《浮侈篇》曾言:“天下百郡千縣,巿邑萬數”。而王充《論衡》卷二四《辨祟篇》亦稱:“天下千獄,獄中萬囚。”所言情況亦與之相同。基本上每縣至少設置1座監獄,它們構成了漢代監獄系統中的主體。
漢代監獄制度的另一個特點,就是獄所的種類相當復雜,遠遠超過了后代。這一特點的具體表現有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是監獄的數量和名稱紛雜紊亂,這主要反映在“中都官”、即朝廷在京師各官署的監獄設置上。例如,西漢時期首都長安的監獄就有二三十所,統稱為“中都官獄”。南宋洪邁在《容齋續筆》卷一《漢獄名》中提到:
漢以廷尉主刑獄,而中都他獄亦不一。宗正屬官有左右都司空,鴻臚有別火令丞、郡邸獄,少府有若盧獄令、考工、共工獄,執金吾有寺互、都船獄,又有上林詔獄、水司空、掖庭秘獄,暴室、請室、居室、徒官之名。《張湯傳》蘇林曰:“《漢儀注》獄二十六所。”《東漢志》云:“孝武帝所置,世祖皆省之。”東漢洎唐,雖鞫囚非一處,然不至如是其多。①(宋)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27頁。
此后歷代學者對西漢中都官獄多有考證,其中尤以清末的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之《獄考》與《漢律摭遺》卷六研究甚詳。關于“中都官獄”的數目,他一共搜集了四條資料,分別為“二十六所”、②《漢書》卷五九《張湯傳》注引蘇林曰:“《漢儀注》(長安)獄二十六所,導官無獄也。”(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644頁)《后漢書·百官志二》:“廷尉”條本注曰:“孝武帝以下,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各令長名。世祖中興皆省,唯廷尉及洛陽有詔獄。”(第3582頁)。“三十六所”、③《漢書》卷八《宣帝紀》神爵元年顏師古注:“《漢儀注》長安中諸官獄三十六所。”(第260頁)。“二十四所”④何清谷撰:《三輔黃圖校釋》附錄《三輔黃圖補遺》:“長安城中,有獄二十四所。”(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0頁)。三種。沈氏認為“二十六所”之說為長,“《張湯傳》及《續志》并稱二十六所, 《宣紀》注云三十六所,疑‘三’字誤也。 《黃圖》言二十四,與三書皆乖異。”⑤(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三冊《獄考》,第1165頁。筆者發現曹魏王朗的《節省奏》提供了一條新的數據,說西漢時“長安城內治民為政者三千,中二千石蔽罪斷刑者二十有五獄。政充事猥,威儀繁富,隆于三代,近過禮中。”⑥《三國志·魏書》卷一三《王朗傳》裴松之注引《魏名臣奏》,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10頁。這條史料清晰地表明了朝廷秩俸為中二千石的列卿所統眾多監獄自成一個系統,與京師地方政權 (如京兆府、長安縣等)的監獄有所區別。筆者認為“中都官獄”在西漢不同時期的數量應該是有所增減的,并非自始至終僅有一個固定的獄數。上述有關二十四獄至三十六獄的各種記載,很可能反映的是西漢各歷史階段京師監獄設置的不同情況。因此未必非要確定只有其中某個數據才是可靠的。
關于“中都官獄”的具體名稱,沈家本曾在《獄考》中分別進行考述,最后總結為19處,但不包括廷尉獄、振賁獄和請室。“二十六所之名:曰郡邸,曰暴室,曰上林,曰左右都司空,曰居室,曰京兆尹,曰掖庭,曰共工,曰導官,曰若廬,曰都船,曰寺互,曰內官,曰別火,曰太子家令,曰未央廄,曰北軍,曰東市,曰西市,可考者凡十九。廷尉詔獄不在此數。《北堂書鈔》振賁獄不能明,亦不數請室,則非漢獄名”。⑦(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三冊《獄考》,第1170頁。沈氏在前文論證中曾把京兆尹獄排除在“中都官獄”之外,此處又將其列入“二十六所”之內,或是由于疏忽而致。當代學者近年以來對此問題亦多有補充研究。⑧如張景賢認為太常掌握一定的司法審判權,亦有所轄之獄所。參見張景賢:《漢代法制研究》,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8、263頁。何清谷據《三輔黃圖》卷五《太學》條引《三輔舊事》“漢太學中有市有獄”進行考證,談到“此獄當屬長安的二十四獄之一”。參見何清谷撰:《三輔黃圖校釋》,第303頁。徐世虹則指出西漢左右司空為少府屬官,與宗正屬官都司空無涉,應是分別立獄。參見徐世虹:《中國法制通史》第二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635-636頁。黃盛璋根據秦漢出土器物上有關“寺工”的銘文,判斷《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載中尉 (執金吾)屬官“寺互”應是“寺工”之訛。因此“寺互獄”應更作“寺工獄”。參見黃盛璋:《寺工新考》,《考古》,1983年第9期。筆者對西漢中都官獄名稱所做增補為“蠶室”、“光祿外部”、“大匠官司空”,并就史籍中的“振賁獄”進行了考辨,推測它可能是衛尉屬下旅賁令所轄之監獄。⑨參見宋杰:《西漢的中都官獄》,《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2期。從它們的名稱來看,或者是以九卿官職為名,如廷尉、光祿勛和京兆尹;或者是以九卿所轄各令丞的官署為名,如少府所屬之左右司空、居室、掖庭、暴室、導官、若盧 (廬)等獄,宗正所轄之都司空、內官獄,中尉所轄之都船、寺互 (工)獄,典客(大鴻臚)屬下之別火、郡邸獄,太仆所屬之未央廄獄,中壘校尉所轄之北軍獄,詹事所屬下之太子家令獄等。東漢初年,雖然光武帝劉秀將其盡數罷省,只保留了廷尉獄和洛陽詔獄,但是和帝即位后又陸續恢復了一些,史籍所載有若盧獄、都內獄,①若盧獄,參見《后漢書》卷四《和帝紀》永元九年十二月己丑,“復置若盧獄官”。李賢注:“《前書》曰,若盧獄屬少府。《漢舊儀》曰:‘主鞫將相大臣’也。”(第184頁)。《后漢書》卷五《安帝紀》永初二年五月丙寅,“皇太后幸洛陽寺及若盧獄,錄囚徒,賜河南尹、廷尉卿及官屬以下各有差。”(第210頁)。都內獄,參見《后漢書》卷六九《竇武傳》,李賢注曰:“都內,主藏官名。《前書》有都內令丞,屬大司農也。”(第210頁)。沈家本按:“都內獄僅見此《傳》,而《續志》大司農屬官無都內之名。疑西京原有此獄,建武中廢,此時復設,若廬是其比也。”參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490頁。還有掖庭獄和暴室獄,囚禁審訊犯罪的后妃宮人以及外戚親屬。②參見宋杰:《漢代后宮的監獄》,《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2期。東漢后期又增設了黃門北寺獄。
漢朝政府的監獄大多附設在各級行政長官的府寺之內,例如國家最高司法審判機構——廷尉府內的監獄稱作“廷尉獄”,囚禁犯罪的公卿與地方長吏,故當時習慣簡稱大臣下獄為“詣廷尉”或“下廷尉”。如沈家本所言:“廷尉有獄,漢時大臣多下廷尉。如《周勃傳》:‘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周亞夫傳》:‘召詣廷尉。’《趙廣漢傳》:‘下廣漢廷尉獄。’《王章傳》:‘果下廷尉獄。’皆是。”③(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167頁。而地方郡國所屬縣道的監獄,通常設置在其長吏“令”或“長”、“相”辦公的官署——“寺”內。如尹賞任長安令,到任后即“修治長安獄”,在地牢內瘐死的囚犯,“便輿出,瘞寺門桓東”。④《漢書》卷九〇《酷吏傳》,第3673頁。東漢之洛陽獄亦設于洛陽縣寺之中,如《后漢書》卷四一《寒朗傳》載明帝時審理楚王英謀逆案,“車駕自幸洛陽獄錄囚徒,理出千余人”。而《后漢紀》卷一〇永平十四年亦載明帝“自幸洛陽寺,出者千余人”。而“中都官獄”亦并非單獨設置,也是附設在九卿及其屬下令丞機構的行政官署里。如前所述,秦漢時期上層建筑領域的顯著特征之一,就是司法權力的分散以及行政、司法權力的混雜不分,各級官員除了辦理政務還負責處治刑獄,許多政府部門兼有拘審罪犯的職能。例如《漢舊儀》卷上載少府、光祿勛、執金吾、衛尉等官,“奉宿衛,各領其屬,斷其獄”。⑤(清)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5頁。即對本部門的人員或專管領域的犯罪活動負有糾察審判的責任。他們屬下的令丞也是如此,如永巷及其演變而成的掖庭獄,“幽閉宮女之有罪者”。⑥何清谷撰:《三輔黃圖校釋》卷六,第389頁。暴室獄,《漢書》卷八《宣帝紀》注引應劭曰:“暴室,宮人獄也,今曰薄室。許廣漢坐法腐為宦者,作嗇夫也。”顏師古注曰:“暴室者,掖庭主織作染練之署,故謂之暴室,取暴曬為名耳。或云薄室者,薄亦暴也。今俗語亦云薄曬。蓋暴室職務既多,因為置獄主治其罪人,故往往云暴室獄耳。”《漢官儀》卷上:“暴室在掖庭內,丞一人,主宮中婦人疾病者。其皇后、貴人有罪,亦就此室也。”⑦(清)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第139頁。別火獄,《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注引如淳曰:“《漢儀注》別火,獄令官,主治改火之事。”“郡邸獄,治天下郡國上計者,屬大鴻臚。”再如上林苑令所轄之“上林詔獄”,《漢舊儀》云:“主治苑中禽獸宮館事,屬水衡 (都尉)。”⑧《漢書》卷一〇《成帝紀》顏師古注,第303頁。宗室和外戚犯罪則往往由宗正所轄的都司空獄和內官獄負責收審。⑨參見《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劾系都司空。”《索隱》曰:“案:《百官表》云宗正屬官,主詔獄也。”(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583-2584頁);《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獄系內官。”(第2851頁);《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載宗正“屬官有都司空令丞,內官長丞。……初,內官屬少府,中屬主爵,后屬宗正。” (第730頁)。
以上情況表明,由于漢朝的司法權力相當分散,導致中央政府所在的京師出現了許多監獄,而又名稱不同,各司其事。
漢代監獄種類復雜化的另一種表現是監獄系統的雙軌制,這主要反映在地方郡縣的獄所設置上。如前所述,兩漢的“獄”基本上附設在行政長官的府寺之內,主要拘押為判決的嫌疑犯,或是尚未被執行死刑、徒刑的待決犯人以及被“傳逮”、即傳喚到案提供證詞的人證。除此之外,官府還監管著數量龐大的勞役犯,即各種服徒刑、貲罰徭役的已決人犯。這批勞動者白天在官吏的監督之下從事工作,夜晚則要回到拘押場所就宿,此類監獄及勞動組織稱為“司空”、“獄司空”,或“”,往往單獨設置,并非設置在行政長官辦公的機構里,①參見《漢畜阝君修褒斜道碑》:“永平六年,漢中郡……始作橋格 (閣)六百二十三間,大橋五,為道二百五十八里,郵亭、驛置、徒司空、褒中縣官寺并六十四所。”郭榮章據此認為,此句將“徒司空”與“縣官寺”分列,顯然是指這兩所官署不在一處。“徒司空系郡、縣一級管理囚徒之官員。褒中縣自應有徒司空的職銜和官舍。又因褒中縣恰為入棧之首驛,故在治道過程中,既修褒中縣官寺,又兼修褒中縣司空之官舍。如此說來,徒司空在六十四所中亦居其一,其所在地應當在褒中縣。”參見郭榮章:《論古褒斜道上棧閣的分布、形制及郵驛等建筑設施》,《成都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第73頁。與府寺中的“獄”有所區別,不相混淆。如許慎《說文解字·犬犬部》即對“獄”和“”給予分別解釋:“獄,確也。從犬,從言,二犬所以守也。”“,司空也。從犬犬,臣聲。復說獄司空。”段玉裁亦分別注釋道:“獄字從犬犬者,取相爭之意。許 (慎)云所以守者,謂陛牢拘罪之處也。”②(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78頁。而“復說獄司空”是某位名“復”之人解釋“”字代表“獄司空”,即拘禁徒刑犯人勞作之官署,其淵源可以上溯到周代。“此句上有奪字,某復者,姓名也。某復說獄司空曰,別一義也。《周禮·司救》:‘役諸司空。’注:如漢法城旦舂、鬼薪、白粲之類。’《儒林列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徐廣曰:‘司空,掌刑徒之官也。……是則漢時有都司空,有獄司空,皆主罪人,皆有治獄之責。以其辨獄也,故從犬犬。犬犬者,獄之省。”③(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478頁。
漢代服勞役刑罰的罪犯稱作“徒”或“刑徒”,判決之后要離開原來囚禁之“獄”,押送到指定地點去服刑,或者是被散編到工匠、軍隊的組織里,或者是遣送到“司空”、“獄司空”機構里強迫勞動。如賈誼說大臣犯罪后,“若夫束縛之,系紲之,輸之司空,編之徒官”。④(漢)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第80-81頁。《論衡》卷二四《辨祟篇》曰:“猶系罪司空作徒,未必到吏日惡,系役時兇也。”“獄”和“司空”是兩種不同類型、不同功能的監獄,類似今天的拘留所和勞改場所。值得注意的是,后代的監獄通常只關押服徒刑的犯人,而漢代尤其是西漢的“司空”、“獄司空”則不然,其中還有大量服徭役的農民。兩漢地方縣道的司空官員隸屬于縣尉,而縣寺內之“獄”的主管官吏則為縣令、縣長的副手縣丞,他們各自理事,分別統轄自己的部門機構和屬吏。“丞署文書,典知倉獄。尉主盜賊。凡有賊發,主名不立,則推案索行尋,案察奸宄,以起端緒。各署諸曹掾史”。⑤《后漢書·百官志五》,第3623頁。縣尉除了掌管地方治安,還通過“獄司空”來派發賦稅徭役,拘押審理逋亡賦役的案犯。“尉曹以獄司空為府,主士卒牢獄逋亡”。⑥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頁。近年出土的里耶秦簡也為此提供了有力的證據,表明縣尉是通過各鄉的司空官員來安排賦稅徭役的征收,亦負責審判和追討百姓欠負官府的各種債務以及逋亡的徭役、兵役。⑦參見王煥林:《里耶秦簡校詁》:“三月丙辰,遷陵丞歐敢告尉,告鄉司空、倉主,前書已下,重,聽書從事。尉別都鄉司空。[司空]傳倉;都鄉別啟陵、貳春,皆勿留脫。它如律令。”“令曰:‘傳送委輸,必先悉行城旦舂、隸臣妾、居貲贖責 (債)。急事不可留,乃興繇 (徭)。’”(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版,第104頁)。劉向《洪范五行傳》則提到漢代縣屬機構十曹當中除了尉曹,還有“丙為辭曹,共訟訴。丁為賦 [賊]曹,共獄捕”。而十二官在“司空”之外,另有“戌為獄官,禁訊具備”。又言獄司空“主士卒牢獄逋亡”。⑧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第235-236頁引劉向《洪范五行傳》。說明縣內設有兩套司法訴訟機構,各有分職,司空負責有關“逋亡”的事務。拖欠公家賦稅、借貸、罰款的行為,秦漢亦稱作“逋”。⑨參見《漢書》卷六《武帝紀》元朔元年春三月甲子詔:“諸逋貸及辭訟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聽治。”顏師古注:“逋,亡也。久負官物亡匿不還者,皆謂之逋。”(第169頁)。又元封元年四月癸卯詔:“……民田租逋賦貸,已除。”顏師古注:“逋賦,未出賦者也。逋貸,官以物貸之而未還也。”(第191-192頁)。從里耶秦簡的記載來看,是由縣司空處理相關的案件。如J1(9)1—12簡是同一組文書,其內容、形制、措辭、字數、紀年幾無不同,均為遷陵、陽陵等縣司空官員向前往洞庭郡某地服役的戍卒催討所欠官府的“貲錢”(罰款)或“贖錢”(贖罪之錢)的公文。“這12枚木牘所處理的核心事務——戍卒的債務追討,前后延續了三年 (始皇33年4月至35年4月),涉及了陽陵縣——洞庭郡——遷陵縣上下公文共四次”。①王煥林:《里耶秦簡校詁》,第69頁。說明縣司空不僅有權對逋亡徭役者進行糾察,還負責對欠負公家錢款的案件進行起訴和處理。如果債務人家貧無力償還,按照睡虎地秦簡《司空律》的規定要對其人身實行拘捕,經過訴訟審判后,強迫他為官府服役來抵債,稱作“居貲贖責 (債)”。表明有關案件的處治以及對拘役者的監管都是由各縣的“司空”機構來完成的。所以縣道司空機構附設的監獄除了關押夜晚歸宿的刑徒以及“居貲贖責 (債)”者等已經判決結案并在服刑罰徭的犯人之外,還拘禁那些由司空機構收審而處在訴訟過程之中的未決人犯。正因如此,云夢秦簡《司空律》才會作出這樣的規定,“所弗問而久(系)之,大嗇夫、丞及官嗇夫有罪”。②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84頁。即如果發生未對犯人審訊而長期囚禁的行為,縣令、縣丞和“官嗇夫 (此處是指‘司空嗇夫’)”有罪應受懲處。
不過,在京師的某些中央機構當中,似乎“獄”和“獄司空”是合并在一起的。例如宗正之“都司空”,少府之左右司空,既負責監管刑徒,造作磚瓦石材等建筑材料和修建陵墓,同時也收押審判各種“詔獄”、即朝廷下詔特辦的重大案犯。因此漢代監獄系統雙軌制的歷史特點,主要反映在地方縣道的司法組織當中。《漢書》卷二三《刑法志》載東漢初年“天下獄二千余所”。如前所述,西漢末年“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③《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42-743頁。而劉秀即位后將其裁減了四百余處。如果每個縣、道只在令長的官寺之內設置一座監獄,那么全國也就是千余所,與班固所言“二千余所”的數目不符。但是當時各縣的“獄司空”、“徒司空”仍然存在,若按每縣官寺有一獄,再加上一處“獄司空”來計算,全國千余縣道的監獄正好是二千余所。
漢代監獄制度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獄”這一機構的用途較為復雜。從文獻記載來看。兩漢的“獄”,既是囚禁犯人的監牢,也是審判罪犯的場所,具有“法庭”的功能。如前所述,沈家本經過考證,認為古代“獄有二義”,為訴訟和監獄;而現代有關學者研究后指出,它還有“法庭”的含義。如史籍中的“詔獄”一詞,余行邁先生曾說:“所謂詔獄除了指收系‘詔所名捕’某種罪犯的特殊監獄之外,又是奉詔審理那種罪犯的特別法庭和特別案件。”④余行邁:《西漢詔獄探析》,《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例如《漢書》卷二三《刑法志》曰:“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系長安。”這里的“詔獄”就不是“監獄”或“案件”的含義,應該理解為審訊機構。另如《后漢書》卷二八上《桓譚傳》:“后 (董)賢果風太醫令真欽,使求傅氏罪過,遂逮后弟侍中喜,詔獄無所得,乃解,故傅氏終全于哀帝之時。”這里所說的“詔獄”也應是指審訊機構,“詔獄無所得”,則是說法庭沒有得到相關的證詞。
“詔獄”審訊案件的史實,還可以參見《后漢書》卷八一《獨行傳·陸續》:“是時楚王英謀反,陰疏天下善士,及楚事覺,顯宗得其錄,有尹興名,乃征興詣廷尉獄。續與主簿梁宏、功曹史駟勛及掾史五百余人詣洛陽詔獄就考,諸吏不堪痛楚,死者大半,唯續、宏、勛掠考五毒,肌肉消爛,終無異辭。”《后漢書》卷六七《黨錮傳》載陳翔:“又征拜議郎,補御史中丞。坐黨事考黃門北寺獄,以無驗見原,卒于家。”范滂,“坐系黃門北寺獄。……獄吏將加掠考,滂以同囚多嬰病,乃請先就格,遂與同郡袁忠爭受楚毒。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詰,滂等皆三木囊頭,暴于階下。”
關于地方郡縣之“獄”審理普通案件的史實,《后漢書》卷八一《獨行戴就傳》:“戴就字景成,會稽上虞人也。仕郡倉曹掾,楊州刺史歐陽參奏太守成公浮臧罪,遣部從事薛安案倉庫簿領,收就于錢唐縣獄。幽囚考掠,五毒參至。”⑤《后漢書》卷八一《獨行傳·戴就》,第2691頁。又史弼任河東太守,“中常侍侯覽果遣諸生赍書請之,并求假鹽稅,積日不得通。生乃說以它事謁弼,而因達覽書。弼大怒曰:‘太守忝荷重任,當選士報國,爾何人而偽詐無狀!’命左右引出,楚捶數百,府丞、掾史十余人皆諫于廷,弼不對。遂付安邑獄,即日考殺之。”①《后漢書》卷六四《史弼傳》,第2111頁。張禹任下邳相,“功曹史戴閏,故太尉掾也,權動郡內。有小譴,禹令自致徐獄,然后正其法。”②《后漢書》卷四四《張禹傳》,第1498頁。李賢注曰:“徐,縣名也。《東觀記》曰‘閏當從行縣,從書佐假車馬什物。禹聞知,令直符責問,閏具以實對。禹以宰士惶恐首實,令自致徐獄’也。”
此外,《居延新簡·破城子探方六八》中多有戍邊軍人犯法后移交地方審判機構處治的記載,即“詣居延獄”,送到居延縣附設法庭的監獄去接受拘審;并附帶有起訴的文書“劾狀”。例如:士吏□匡以軟弱不任吏職,“建武五年五月乙亥朔丁丑主官令史譚劾移居延獄以律令從事”。候長原憲酒后爭言,以劍傷人逃亡被捕,“建武五年九月癸酉朔壬午甲渠令史劾移居延獄以律令從事”。候長王褒失亡驛馬,燔舉不如品約。“建武五年十月辛亥朔戊子令史劾將褒詣居延獄以律令從事”。③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居延新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456-459頁。
秦漢軍隊中設有負責審判違法人犯的“軍正”、“軍司空”等官員,但從文獻記載來看,它們或是在作戰部隊中臨時設置,如《漢書》卷四九《晁錯傳》:“居則習民于射法,出則教民于應敵。故卒伍成于內,則軍正定于外。”李廣利伐大宛,“趙始成為軍正,故浩侯王恢使導軍,而李哆為校尉,制軍事。”④《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175頁。又如馮奉世,“前將軍韓增奏以為軍司空令。本始中,從軍擊匈奴。軍罷,復為郎”。⑤《漢書》卷七九《馮奉世傳》,第3294頁。或是在京師的北軍中設置,如胡建守軍正丞,“時監軍御史為奸,穿北軍壘垣以為賈區,建欲誅之,乃約其走卒曰:‘我欲與公有所誅,吾言取之則取,斬之則斬。’”⑥《漢書》卷六七《胡建傳》,第2910頁。而戍邊屯守的軍隊里可能沒有設立專門的軍事法庭及相應官吏,所以需要移交到地方各縣的審判機構“獄”內去接受處治。
前文已述,漢代京師和郡國縣道的監獄,大多附設在行政長官辦公的機構“府”、“寺”之內。如國家最高司法審判機構——廷尉府內的監獄即稱為“廷尉獄”。⑦沈家本《獄考》曰:“廷尉有獄,漢時大臣多下廷尉。如《周勃傳》:‘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周亞夫傳》:‘召詣廷尉。’《趙廣漢傳》:‘下廣漢廷尉獄。’《王章傳》:‘果下廷尉獄。’皆是。”參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167頁。“廷尉”同時是官名和府寺與監獄之名。朝廷列卿所轄各機構中亦多有設獄者,也是以其官署的名稱命名。《后漢書·百官志二》:“孝武帝以下,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各令長名。”郡國所轄各縣監獄則設置在縣道令長辦公的官寺之內,如前述西漢之長安獄,東漢之洛陽獄等。監獄在各官署中的位置,據應劭《風俗通義》所言:“廷者,陽也,陽尚生長。獄者,陰也,陰主刑殺。故獄皆在廷北,順其位。”⑧(漢)應劭撰、吳樹平校釋:《風俗通義校釋》,第418頁。即設置在“廷”——官寺正堂或辦公區域的北面,也就是在衙署的后院。而官寺屬吏的辦公機構“諸曹”有一部分也是設在廷北的后院,因此被稱作“后曹”,負責司法審判事務的“賊曹”、“決曹”都在那里。《漢書》卷七八《蕭望之附子育傳》:“后為茂陵令,會課,育弟六。……及罷出,傳召茂陵令詣后曹,當以職事對。育徑出曹,書佐隨牽育,育案佩刀曰:‘蕭育杜陵男子,何詣曹也!’”注引如淳曰:“賊曹、決曹皆后曹。”上述兩個機構的設立位置靠近官寺廷北的監獄,應是為了方便審訊獄內囚犯的緣故。作為審判機構的“獄”在立案之后有權頒發公文給罪犯所在地的司法部門,要求緝捕人犯和傳訊證人,將其押送到有關法庭所在的監獄。這一行為在秦漢稱為“逮”、“傳逮”,相關文書稱作“逮書”。各縣獄吏即可頒發公文傳逮普通罪犯,或者是下書撤銷原先發出的緝捕命令。例如《史記》卷七《項羽本紀》曰:“項梁嘗有櫟陽逮,乃請蘄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史記索隱》曰:“按:逮訓及。謂有罪相連及,為櫟陽縣所逮錄也。故漢史制獄有逮捕。”《史記集解》引應劭曰:“項梁曾坐事傳系櫟陽獄,從蘄獄掾曹咎取書與司馬欣。抵,歸。已,止也。”又引韋昭曰:“抵,至也。謂梁嘗被櫟陽縣逮捕,梁乃請蘄獄掾曹咎書至櫟陽獄掾司馬欣,事故得止息也。”京師中都官的各所“詔獄”也有權力向郡國傳逮人犯,如《漢書》卷四五《伍被傳》載其向淮南王劉安建議,“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及幸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反映了當時上述詔獄有權發布逮書,傳捕諸侯王的親屬和臣僚,所以伍被建議劉安仿造并頒發這些機構的逮捕命令,以此來煽動叛亂。另外,《史記》卷一二二《酷吏列傳》亦曰:“至周為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余人。郡吏大府舉之廷尉,一歲至千余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近者數百里。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于是聞有逮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赦十有余歲,而相告言大抵盡詆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萬余人。”也提到中都官詔獄有權力簽發逮書,傳捕人犯和證人。監獄既是拘押犯人的場所,又是審訊拷打罪犯和證人、最后定罪宣判的機構,囚禁和審判的功能合并在一所司法機構當中,這是漢代監獄制度所具備的另一個顯著特點。
如前所述,漢代“詔獄”一詞在不同場合使用時,分別具有三種含義。第一種是皇帝下詔批準辦理的重大案件。王先謙《漢書補注》卷五三引周壽昌曰:“凡遣官治獄謂之詔獄,謂奉詔治獄也。”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如廷尉屬官有“左平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平決詔獄”。①《后漢書·百官志二》,第3582頁。劉德在“昭帝初,為宗正丞,雜治劉澤詔獄”。②《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第1927頁。這些史料中的“詔獄”一詞均代表案件;它的第二種含義為收押此類重要案犯的專門監獄。如昭帝始元五年 (前82),長安有一男子乘黃犢車詣未央宮北闕,自稱衛太子,吏民聚觀者數萬人。“京兆尹 (雋)不疑后到,叱從吏收縛。……遂送詔獄”。③《漢書》卷七一《雋不疑傳》,第3037頁。丞相匡衡之子匡昌,“為越騎校尉,醉殺人,系詔獄”。④《漢書》卷八一《匡衡傳》,第3345頁。第三種含義則為負責審判此類案件的特別法庭,如桓帝建和元年 (147)正月,“百官朝賀畢,虎賁當陛置弓于地,謂群僚曰:‘此天子弓,誰敢干越?’百僚皆回避,不敢當。(朱)穆乃呵之曰:‘天子弓,當載之于肩首之上,乃敢置地,大不謹不敬。’即收虎賁,付詔獄治罪”。⑤《張璠后漢紀》,周天游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99頁。這種法庭通常附設在上述監獄之內,如前文所言之中都官詔獄等。實際上,前文所講“詔獄”的三種含義又是相互關聯而不能獨立存在的,如果綜合起來說,就是負責拘押審判朝廷交辦重大案件人犯的特別監獄。此類監獄有常設者,如兩漢之廷尉獄,又稱“廷尉詔獄”,專門收審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守相官員以及諸侯王與宗親外戚。⑥參見余行邁:《西漢詔獄探析》,《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還有東漢的洛陽詔獄,《后漢書·百官志二》:“孝武帝以下,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各令長名。世祖中興皆省,唯廷尉及洛陽有詔獄。”但是除此之外,兩漢朝廷還經常臨時指定一些普通監獄來收審特殊案犯,將其暫時升級為“詔獄”。例如,景帝時廢太子劉榮為臨江王,后又以坐侵廟壖地為宮的罪名將其征召至長安,但并未交付廷尉或宗正收審,而是把他關押在親信中尉郅都的官署里接受處置。“榮至,詣中尉府對簿。中尉郅都簿責訊王,王恐,自殺”。⑦《漢書》卷五三《景十三王傳》,第2412頁。另外,《漢書》卷七四《丙吉傳》亦載:“武帝末,巫蠱事起,吉以故廷尉監征,詔治巫蠱郡邸獄。”這兩座監獄平時只限于收審本行政系統專管范圍的犯罪人員,此時奉詔治獄,因而又具備了“詔獄”的性質。
兩漢地方郡國發生的重大案件,涉案的主犯和人證在原則上通常要押送到京師來受審。但是漢朝疆域廣大,首都與外地距離很遠,又有山川險阻,交通不便。為了迅速審理結案,以免耽誤時間或是在路上發生意外,政府有時也在地方郡治所在地臨時設置詔獄,將當地的有關罪犯和證人就近拘捕入獄,再派遣使臣前往處治。例如元朔六年 (前123),劉建告淮南王劉安與太子謀反,武帝未把有關人犯逮捕進京處理,而是在河南郡設置詔獄,就近傳逮罪犯和人證。“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深窮治其獄。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獲得確鑿證據后,朝廷再派遣大臣到淮南處治案件,“天子使宗正以符節治王”。⑧《史記》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傳》,第3094頁。武帝后來又派呂步舒為使者,到淮南審判相關案犯。《漢書》卷二七上之《五行志上》:“使 (董)仲舒弟子呂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于外,不請。”武帝時關東諸侯王的大案頻頻發生,朝廷除了派人在河南郡治洛陽拘審人犯之外,還在魏郡、巨鹿兩郡治所設置過詔獄,遣官審理相關案件。《漢書》卷五三《景十三王傳》:“久之,(趙)太子丹與其女弟及同產姊奸。江充告丹淫亂,又使人椎埋攻剽,為奸甚眾。武帝遣使者發吏卒捕丹,下魏郡詔獄,治罪至死。……本始三年,相、內史奏狀,具言赦前所乏。天子遣大鴻臚、丞相長史、御史丞、廷尉正雜治鉅鹿詔獄,奏請逮捕 (廣川王)去及后昭信。”
西漢后期這種情況仍然屢次出現,如哀帝時傅太后嫉恨中山太后馮媛,便趁有人誣告之際,“因是遣御史丁玄案驗,盡收御者官吏及馮氏昆弟在國者百余人,分系洛陽、魏郡、巨鹿”。①《漢書》卷九七下《外戚傳下》,第4006頁。當地的監獄也就因此升級為“詔獄”。又如《漢書》卷四五《息夫躬傳》曰:“上遣侍御史、廷尉監逮躬,系洛陽詔獄。”《漢書》卷九三《佞幸傳》曰:“上愈疑其有大奸,遂逮 (淳于)長系洛陽詔獄窮治。”此種地方上的監獄在平時只關押審理普通案件的人犯,只是在遇到特殊案件發生并被朝廷批準立案審查之后,才成為“詔獄”,但是在獄中仍然收審普通案犯,和僅審理重大案件人犯的專設“詔獄”、如廷尉獄等有所不同。在另一些郡縣監獄里,此種“詔獄”的臨時性就表現得更為明顯。像明帝永平十四年 (71)楚王劉英謀反,許多涉案人犯被押送到京師。但楚郡是案發之地,被主犯、從犯牽涉連坐的親屬、鄰里以及人證數以千計,難以全部押解到洛陽收審,所以只將比較重要的罪犯、證人遣送首都的廷尉詔獄和洛陽詔獄,②參見《后漢書》卷八一《獨行傳·陸續》:“是時楚王英謀反,陰疏天下善士,及楚事覺,顯宗得其錄,有尹興名,乃征興詣廷尉獄。續與主簿梁宏、功曹史駟勛及掾史五百余人詣洛陽詔獄就考,諸吏不堪痛楚,死者大半,唯續、宏、勛掠考五毒,肌肉消爛,終無異辭。”(第2682頁)。其余大量人犯就留在當地的監獄里接受審訊。《后漢書》卷四五《袁安傳》:“永平十三年,楚王英謀為逆,事下郡覆考。明年,三府舉安能理劇,拜楚郡太守。是時英辭所連及系者數千人,顯宗怒甚,吏案之急,迫痛自誣,死者甚眾。安到郡,不入府,先往案獄,理其無明驗者,條上出之。府丞掾史皆叩頭爭,以為阿附反虜,法與同罪,不可。安曰:‘如有不合,太守自當坐之,不以相及也。’遂分別具奏。帝感悟,即報許,得出者四百余家。”另一例則見靈帝熹平五年 (176),“永昌太守曹鸞上書大訟黨人,言甚方切。帝省奏大怒,即詔司隸、益州檻車收鸞,送槐里獄掠殺之。”③《后漢書》卷六七《黨錮傳》,第2189頁。曹鸞在四川任職,如果押解到京師審判會因路途較遠而耽擱時日;若是將其拘押在任官地點再由皇帝派遣使者處治,又顧慮當地有其黨羽、故吏等勢力,可能會對審訊和判決產生不利影響。所以朝廷采用了折中的處理辦法,將曹鸞押送到扶風的槐里獄就審并加以殺害,這所監獄也就臨時升級為“詔獄”。
郡國縣道的此類重大案件都是偶然出現的,并非經常發生,朝廷遣官來到此地治獄也是臨時性的措施。所以這些地方的監獄雖然改為“詔獄”,但在案件的審判工作結束之后沒有必要保留下去,就此成為永久性的特別監獄。通常是在結案之后立即撤銷,恢復其普通監獄的性質,仍然只收審日常出現的一般案件之人犯。
中都官詔獄則多有由臨時設置而改為常設者。如前所述,京師九卿屬下令丞所掌之監獄平日只收審專管領域的罪犯,基本上是本部門的犯罪屬吏和勞動者。國內發生重大案件的時候,牽連入獄者成千上萬;④參見《史記》卷一二二《酷吏列傳》:“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近者數百里。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于是聞有逮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赦十有余歲,而相告言大抵盡詆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萬余人。”(第3153頁);《后漢書》卷三《章帝紀》元和元年十二月壬子詔曰:“往者妖言大獄,所及廣遠,一人犯罪,禁至三屬,莫得垂纓仕宦王朝。”(第147頁)。廷尉獄等常設的詔獄容量有限,難以收納,于是便被朝廷分批轉移到中都官所屬的各個普通監獄,它們也就隨之被冠以“詔獄”之名。例如《漢書》卷八《宣帝紀》載其“生數月,遭巫蠱事,太子、良娣、皇孫、王夫人皆遇害。語在《太子傳》。曾孫雖在襁褓,猶坐收系郡邸獄。”顏師古注:“據《漢舊儀》,郡邸獄治天下郡國上計者,屬大鴻臚。此蓋巫蠱獄繁,收系者眾,故曾孫寄在郡邸獄。”又《漢書》卷五九《張湯傳》載湯有親信屬吏魯謁居,“病臥閭里主人,湯自往視病,為謁居摩足。趙國以冶鑄為業,王數訟鐵官事,湯常排趙王。趙王求湯陰事。謁居嘗案趙王,趙王怨之,并上書告:‘湯,大臣也,史謁居有病,湯至為摩足,疑與為大奸。’事下廷尉。謁居病死,事連其弟,弟系導官。湯亦治它囚導官,見謁居弟,欲陰為之,而陽不省。”顏師古注曰:“導,擇也。以主擇米,故曰導官。事見《百官表》。時或以諸獄皆滿,故權寄在此署系之,非本獄所也。”需要注意的是西漢中葉以來,國內政局長期動蕩不安,武帝堅持推行和強化專制集權制度,引起皇權和宗室、外戚、公卿大臣及地方豪強之間的矛盾激化,所以重大案件頻繁發生。如酎金奪爵,算緡告緡,淮南、衡山諸王謀反,至“巫蠱之禍”可謂登峰造極。昭帝雖然短祚,但仍有燕王旦與上官氏、桑弘羊等謀逆等大案。所以中都官詔獄自武帝時擴充后又存在了相當長的時間,與地方郡國設立“詔獄”在結案之后隨即撤銷的情況有所不同。直到西漢后期,成帝“罷上林詔獄”。①《漢書》卷一〇《成帝紀》建始元年春正月乙丑條,第303頁。東漢光武帝即位后又將中都官詔獄盡數裁撤,“唯廷尉及洛陽有詔獄”。②《后漢書·百官志二》,第3582頁。究其原因,這種臨時設置特別監獄的做法,還是由于封建專制集權王朝在我國創立的時間不久,國家機器及有關制度尚不夠充分完備,又頻頻遇到許多突發的重案、大案,常設的特別監獄和執法機構難以應付,皇帝為了應急,因而隨意在京師和地方郡國建立了各種臨時性的“詔獄”。隨著社會的發展,國家機構和司法制度逐步完善,這種臨時設置的“詔獄”數量開始逐步下降,其主要表現就是東漢中都官詔獄的顯著減少。另外,東漢定都洛陽,位置為天下之中,關東郡國往京師遣送囚犯的路途因而縮短了許多,除了極為特殊的案例(如永平十三年楚王英謀反案等),朝廷也就不再于關東的魏郡、巨鹿等地設立詔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