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萌
(湖南師范大學,湖南 長沙 410012)
社會轉型維度下的調解協議效力重構
——以調解制度文本變遷為視角
許萌
(湖南師范大學,湖南 長沙 410012)
調解執行及調解協議的效力問題是隨著社會轉型逐漸凸顯的,在現今中國調解制度的架構下,經法院確認的調解協議具有申請強制執行的效力是一種歷史的選擇,也是調解制度得以進一步推行和發展的關鍵。新中國調解制度文本的歷史勾畫出調解執行及調解協議效力的直觀變化過程。“傳統權威”的逐漸解體,國家對調解社會功能的期許以及社會轉型的復雜情勢,賦予調解協議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的效力,讓國家權力介入這一基于當事人“自愿”而構建的糾紛解決機制成為必然,這也是調解在現代社會維系的必要條件。
調解執行;調解協議;效力;社會轉型;制度文本
調解作為中國的傳統糾紛解決制度,有著悠久的歷史,大體來說,“中國傳統調解制度,萌芽于先秦,成型于秦漢,發展于宋元,完備于明清。”[1]然而,隨著中國封建王朝形式上的終結,維系調解制度的傳統力量逐漸褪色。進入革命時期之后,傳統鄉土社會的權力結構發生變化,尤其是黨組織對鄉土社會的領導與滲透,調解在與傳統疏離的同時又獲得了新的生機,形成了自己的新特征:調解“一方面是為了解決糾紛,另一方面是提高群眾的政治覺悟和意識,以此來貫徹黨的主張、維持社會秩序,實現對社會的重建。”[2]208實際上,在新的歷史階段,調解是與革命相伴而生的,“我黨領導下的人民調解制度,也產生于大革命時期的農民運動中”[3]59。當然,調解制度在新中國的發展、成型和完善有一個過程。新中國調解制度的正式淵源,大致可以追溯到抗戰時期各種正式制度文本,如1941年4月的《山東省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條例》和1943年的《陜甘寧邊區民刑案件調解條例》,其中以當時黨中央所在地陜甘寧邊區的“民刑案件調解條例”為典型。
(一)1943年《陜甘寧邊區民刑案件調解條例》
新中國調解制度正式文本淵源以1943年《陜甘寧民刑案件調解條例》(以下簡稱《邊區條例》)為代表,實際上,它是馬錫五審判方式在調解制度文本上的延伸。作為一種新興而且符合革命實際的糾紛解決方式,馬錫五審判方式以其“深入調查;在堅決執行政策法令和維護群眾基本利益的前提下,進行合理調解;訴訟手續簡便”[3]41等特點深受群眾的歡迎,同時,由于其貫徹了黨的政治理念和司法政策,也得到了邊區政權的承認、推廣和贊賞,獲得了政治合法性。正是在這樣的司法背景下,調解工作也被大力推廣[3]59,調解制度逐步成型。
這一時期的調解主要以當事人的“自愿”為特征,它集中表現于通過調解解決糾紛時的方法和原則,并以制度文本的方式高度凝練地呈現出來。例如,《邊區條例》第九條規定和解書應該具備的各項內容中就有“實是雙方同意和解,并無強迫壓抑情事”①參見《陜甘寧邊區民刑事件調解條例》[EB/OL].http://www.sxsdq.cn/dqzlk/sxsz/sfxzz/201012/t20101216_278480.htm,2012-06-10.的要求,邊區高等法院確定的“雙方自愿,不許強迫”[3]62的工作原則也對“自愿”原則予以了強調。雖然,從調解的本質特征上來說,“調解的正當性來源于其自愿性和自主性,其達成也最終取決于當事人的自主處分,是一種非權力化的當事人自治。”[4]但是,當事人對糾紛解決方式選擇的合意并不意味著糾紛解決當然順利與自治。實際上,《邊區條例》中的“自愿”不僅是對調解的價值正當性回應,更是當時調解在社會生活中實踐經驗的總結。這一時期,通過調解來解決社會矛盾和糾紛,不只是一張經過當事人同意的簡單和解書,更是依靠群眾來完成社會自我修復的一道現實程序。“不僅調查案情需要依靠群眾,最后糾紛解決,也要依靠群眾。馬錫五同志在弄清案情之后,將是非曲直擺在群眾面前,動員當地干部群眾,一起向當事人說理說法。”[3]46正是在這樣一種動員群眾的具體策略下,當事人生活在完全被“理法”包圍的輿論環境中,強大的輿論和社會壓力迫使他不得不“自愿”履行調解,而不需要國家權力的正式介入。這樣的一種輿論力量在最高理念上表現為當事人對社區價值理念認同所帶來的對其行為精神控制的權力;在中觀層面則以國家官員和地方干部為載體,透露出國家權力對當事人的心理威懾和行為指引;在微觀角度上則表現為周圍群眾對其生活所形成的無形壓力。因此,作為社區中的個人,他必須得通過自愿的履行來恢復他對整個社區秩序的破壞,至少在形式上他必須表示為“自愿”,否則,他在社區中的基本生活也將難以維持。可以看到,在調解“自愿”履行的過程中,國家權力并未完全退出,甚至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國家權力的表現方式卻是隱退的,只是作為一種“心理威懾”和潛在的強制,因而,調解的履行在很大程度上不僅是“自愿”的形式表現,也具有“自愿”的實質內容。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認為這種調解與中國古代傳統調解充分利用社會力量和資源是一致的,都可以看作是國家對調解執行的不予干涉。
(二)1954年《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
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關于調解的正式制度文本是1954年的《人民調解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 (以下簡稱《暫行通則》),它基本上延續了《邊區條例》的規定,以更加正式的用語和制度化方式確定了調解工作的三個原則。(《人民調解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第六條調解工作必須遵守的原則:一、必須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進行調解;二、必須取得雙方當事人同意,不得強迫調解;三、必須了解調解不是起訴必經的程序,不得因未經調解或調解不成而阻止當事人向人民法院起訴”。)不僅如此,在糾紛解決的具體方法上和資源的利用上,《暫行通則》也沿襲了陜甘寧邊區的傳統。
《暫行通則》第八條規定:“調解委員會調解案件時,應利用生產空隙時間進行工作,應傾聽當事人的意見,深入調查研究,弄清案情,以和藹耐心的態度,說理的方式,進行調解。”[5]3可以說這是對馬錫五審判方式特點——“深入調查;在堅決執行政策法令和維護群眾基本利益的前提下,進行合理調解”[3]41的制度化表達。在邊區政府,正是這樣的一種工作方法和模式使得調解案件基本上都以自愿的方式履行,為“馬錫五審判方式”贏得了廣泛聲譽,體現了黨和國家化解社會矛盾的智慧。除了在具體工作方法上的延續,在解決糾紛上資源的利用與《邊境條例》相似也是《暫行通則》的一個特點。其第十條規定“基層人民政府及基層人民法院,應加強對調解委員會的指導和監督,并幫助其工作。”[5]3-4初看起來,政府和法院好像已經開始主動介入調解工作,但實際上,由于政府和法院只是幫助調解委員會工作,而調解委員會是群眾性的調解組織①《人民調解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第二條人民調解委員會是群眾性的調解組織,在基層人民政府和基層人民法院指導下進行工作。見中央人民政府司法部編《人民調解工作手冊》,通俗讀物出版社1954年版,第1頁。,因此,調解工作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自治性的。當然,比之于《邊區條例》,國家權力在《暫行通則》上有向前突進的表現,這不僅是新政權對國家治理和控制的權力滲透,也是調解需要綜合利用各種資源現實訴求,但總體來說,調解的策略、履行以及糾紛解決的“自愿”型態沒有發生根本變化,以案例為證。
楊威村黨支部書記馬喜付和他的叔父侵占了馬憲昌的墻界,群眾很不滿意地說:“人家是支部書記,還能打輸了官司。”調解委員會經過多方調查了解,根據訪問老年人所得的線索,掘出了墻基,結果讓馬喜付當場做了檢討,承認了錯誤。群眾很滿意,認為調解員調解工作只認理不認人。[5]27
在上述案例中,調解委員會進行了一起非常典型的調解,糾紛是典型的傳統農村社會的糾紛:宅基地權利糾紛。案件的事實較為清楚,調解也自愿且令人滿意地順利履行了,社會矛盾最終得以化解。通過這則案例,我們可以看到,在新成立的以農業社會為主體國家中,在戶籍制度等一系列不利于人口流動的制度限制下,《暫行通則》中國家權力對調解的介入更多是一種協助調解解決的策略技術,這也是條文中為什么只強調“基層”政府與法院的緣由。在這樣糾紛解決模式下,國家權力并不積極主動地擴張到調解的執行之中,只有當調解委員會覺得有必要利用國家的強力來協助糾紛解決時,國家權力才變得重要,從而參與到調解中完成糾紛的解決。另外,《組織通則》第八條規定:“……案件調解成立后,得進行登記,必要時得發給當事人調解書。”[5]3實際上,“必要時才發調解書”的規定折射出了調解履行在實踐中的順利,以至于當事人不會擔心因對方不承擔約定義務而需要證據來支持自己的請求,因而,國家權力在實踐中的作用相當有限。
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的法律制度遭到了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調解作為一種化解社會矛盾的機制也受到破壞。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社會制度建設轉上正軌,調解制度也得到恢復和發展。1989年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奠定了調解在新時期的發展基礎,而2010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則進一步使調解制度走上了中國現代法治化的軌道。在這一時期,調解開始變得規則化、程序化,而調解化解社會矛盾的功能則主要表現在調解協議的效力與執行上。關于調解協議的效力,學界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當前的人民調解協議與仲裁裁決和法院人民調解書在性質上沒有差異,具有既判力[6],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按照我國立法規定,人民調解協議具有民事合同的性質,經過司法確認的調解協議可以申請強制執行,但這并不表明調解協議當然地具有強制力,調解協議的強制力需要一定的司法程序予以確認[7]。無論是直接賦予調解協議既判力的執著還是想為調解協議保留一份自治空間的堅持,都向我們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國家權力對調解協議的干預在一步步加強,公權力介入調解并開始直接影響調解協議的效力與執行。從制度文本的變化中,這種效力變遷的軌跡表現得十分直觀。
(一)1989年《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
1989年5月5日國務院第四十次常務會議通過了《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 (以下簡稱《組織條例》),1954年的《暫行條例》則同時廢止①《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第十七條:本條例自發布之日起施行。1954年3月22日原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公布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同時廢止。,雖然在文本形式上,1989年的《組織條例》顯示了其開拓的決心,但是,它不可能完全擺脫《暫行條例》的影響,他們實際上也有著相當的承繼關系。《組織條例》第八條規定:“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糾紛,應當在查明事實、分清是非的基礎上,充分說理,耐心疏導,消除隔閡,幫助當事人達成協議”,顯然,這是對《組織條例》的繼承。當然,我們亦可以認為,這些調解方法已經內化為調解工作的核心原則,因此被以普遍規定的形式確定下來,以確保調解工作的展開,但是無論如何,文本之間的延續則是確定的。然而,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和推演,制度不可能一成不變,文本之間的變化與差異也會越來越明顯,而且更為重要和引人關注。
《組織條例》第九條規定:人民調解委員會主持下達成的調解協議,當事人應當履行。經過調解,當事人未達成協議或者達成協議后又反悔的,任何一方可以請求基層人民政府處理,也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8]。在這里,調解協議的效力仍然是“自愿”性質的,而且其履行也更多地帶有“自愿”的屬性。但是,“任何一方可以請求基層人民政府處理”的規定消除了《暫行條例》中在當事人與政府之間過渡的調解委員會,從此,在調解協議的履行或相關糾紛解決中,國家權力開始直達當事人,完成了對調解委員會的穿透。事實上,不僅當事人可以主動就調解協議相關事項直達基層人民政府,在《組織條例》中,國家權力甚至已經可以逐步主動地對調解協議予以干涉和介入。《組織條例》第十條規定:基層人民政府對于人民調解委員會主持下達成的調解協議,符合法律、法規、規章和政策的,應當予以支持;違背法律、法規、規章和政策的,應當予以糾正。這就表明,在正式的制度文本上,國家權力具有了主動介入調解協議的依據,憑借這一權能,國家權力開始滲透到每一次可能的調解之中,對調解委員會的調解協議進行審查,與當事人直接對話,直到法律、法規、規章和政策等正式國家意志得到貫徹和執行。反過來講,這是對條文的過度解讀,但不可否認,我們看到了國家權力開始直接介入調解協議的欲望,至少是一種可能,這種可能隨著社會轉型的加快而日益鮮明。除此之外,調解協議的制作也比《邊區條例》、《暫行規定》的要求更高,更加規范。《組織條例》第八條規定:“……調解糾紛應當進行登記,制作筆錄,根據需要或者當事人的請求,可以制作調解協議書。調解協議書應當有雙方當事人和調解人員的簽名,并加蓋人民調解委員會的印章。”調解協議文書的規范化、技術化,是調解不能像過去一樣及時履行的客觀反映。實際上,調解在傳統農業社區能得到快速、高效的執行以至于規范化的協議文書反而會成一種不經濟的多余。另外,規范的調解協議文書也為當事人申請國家國家權力的介入提供了技術支持,呼應了文本中的制度設計。
(二)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
在1989年《組織條例》之后,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 (以下簡稱《若干規定》),這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國家正式對調解的制度性回應,而且,由于其直接作為法院在司法活動中的適用規則,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
在調解恢復實行了相當長時期之后,調解協議的效力問題越來越突出,因為這直接關系到糾紛能否解決,所以,《若干規定》第一條就確定了調解協議的效力:“經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達成的、有民事權利義務內容,并由雙方當事人簽字或者蓋章的調解協議,具有民事合同性質。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履行自己的義務,不得擅自變更或者解除調解協議。”雖然將調解協議確定為民事合同性質,體現了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尊重,但是接著,《若干規定》第十條就賦予了經過公證之后的債權調解協議強制執行的效力。《若干規定》第十條規定:“具有債權內容的調解協議,公證機關依法賦予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人可以向被執行人住所地或者被執行人的財產所在地人民法院申請執行。這表明,可以執行的債權調解協議擁有了國家權力的后盾和保障,這一方面是國家權力對調解協議更深一步的介入,另一方面也是社會多元化、矛盾復雜化前提下糾紛解決的要求。
以一則判決的訴訟請求為證:
原告馮某某訴稱,2009年9月21日下午,我父親給被告周某某修建房屋時受傷,傷后經搶救無效死亡。2009年9月27日經墊江縣鶴游鎮調解委員會主持調解,因我姐馮某放棄權利,我就與被告周某某達成了賠償協議,由被告周某某賠償給我共計12萬元賠償金(我父親的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等各種費用)。達成協議后被告周某某支付了8萬元現金,其余4萬元出具了一張欠條,約定2009年11月30日前付清。至今被告仍未完全履行調解協議確定的內容,故訴請人民法院判決被告周某某立即支付所欠我的4萬元賠償金。[9]
這是一起普通的有關調解協議的訴訟請求,從其文字表達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原告對法律知識和技術的陌生。這樣的糾紛大量地發生在中國當今的鄉土社會,而由于社區權威的逐漸消解,調解的執行不再輕而易舉,那種廣泛“動員群眾”來迫使調解協議履行的方法已經不再奏效。但是,糾紛依然存在,社會矛盾必須化解,這也是國家權力得以繼續維持的必要條件。由是,國家權力介入調解協議來協助糾紛解決,表現在制度文本上,就是對經過公證程序的債權調解協議給予強制執行力,當然,這顯然只是國家權力對調解協議效力直接干涉的一個初步嘗試。
(三)201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
在《若干規定》賦予調解協議有限的強制執行力之后,2010年8月28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 (以下簡稱《人民調解法》),該法對調解協議的強制執行效力進行了更加明確和制度化的規定。
《人民調解法》第三十三條規定:經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達成調解協議后,雙方當事人認為有必要的,可以自調解協議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內共同向人民法院申請司法確認,人民法院應當及時對調解協議進行審查,依法確認調解協議的效力。人民法院依法確認調解協議有效,一方當事人拒絕履行或者未全部履行的,對方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人民法院依法確認調解協議無效的,當事人可以通過人民調解方式變更原調解協議或者達成新的調解協議,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一般而言,這則條文有三層意思:第一,當事人可以共同直接向法院申請司法確認;第二,法院審查確認調解協議有效的,當事人一方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第三,法院審查確認調解協議無效的,當事人可以重新選擇糾紛解決方式,或調解或訴訟。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當事人與法院之間的直接對話已經完全建立,國家公權力完成了對調解協議的滲透,在這種制度模式之下,調解協議被賦予新的權能,這種權能建立在國家權力的強制之上,調解執行的權威也因此由社會轉向國家。
來看一則案例:
2006年 12月9日,當事人林某鞭駕駛閩BZ9202號兩輪摩托車后載其妻子林某英,從汀港往埭頭方向行駛,途徑肇事路段撞上秀嶼區埭頭鎮邊村西坑村興云殿因修路堆放于路面上的碎石堆,造成林某鞭受傷、林某英死亡、車輛損壞的交通事故,經秀嶼區交警大隊認定:林某鞭負本事故的主要責任,負責修路的董事陳某添負本事故的次要責任,林某英無責任。事故發生后,雙方因賠償發生爭議,經秀嶼區埭頭鎮人民調解委員會幾天的調解,雙方終于達成賠償協議:(1)陳某添一次性賠償給林某鞭5萬元,林某鞭今后不得以任何理由和借口再向本事故責任人及董事會或者其他相關人索要賠償。(2)款限兩期付清,即于簽訂協議時付3萬元,剩下2萬元于農歷2007年2月底前付清。協議簽訂后,調解員謝飛雄告知雙方當事人為了防止以后反悔以及因一方不履行造成再打官司的訟累,雙方當事人可以到法庭進行民事協議確認,雙方當事人在調解員的解釋動員下,同時到法庭進行了協議效力確認[10]。
上述案例是一則普通的調解案例,調解進行得比較順利而且成功,但是調解協議的執行過程卻并不如協議的文字那樣簡單明了。協議責任承擔一方陳某在支付了第一期賠償之后全家人到外地去做生意,而且拒不執行第二期賠償款項,最終,林某申請法院強制執行,拿到了賠償款。這則案例發生在2006年,而《人民調解法》制定于2010年,到2011年1月1日才開始正式實施,進入實踐領域。因此,實際上,《人民調解法》賦予經過司法確認的調解協議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的效力是對社會生活和實踐經驗的總結,是當前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保證調解執行、糾紛解決的必然選擇。
調解協議的效力問題,或者說調解的執行問題,是通過調解化解社會矛盾的關鍵,學界對此也多有關注。在《人民調解法》出臺之前,有學者就認為:中國調解機制存在的主要問題之一就是調解協議效力低,《若干規定》肯定調解協議的合同性質效力只不過是調解和和解應該具有的最起碼效力[4];調解欠缺強制執行力是中國調解制度的缺陷[11]。因此,賦予經過司法確認的人民調解協議以強制執行的效力,是對中國調解制度的現實補充。當然,學者們也對賦予調解協議以國家權力的后盾進行了質疑,或者至少認為使用國家權力時要謹慎,不主張將強制執行作為調解制度的追求[12]。由是,調解制度的內在矛盾便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一方面調解是在當事人“自愿”的前提下進行的,國家權力的介入會改變這一制度的價值和理論基礎;而另一方面調解協議沒有強制執行力又必將面臨其功能和作用的衰減,甚至最終導致調解制度的名存實亡。
實際上,正如前文所述,調解協議的效力問題是隨著社會轉型而一步步凸顯出來的,在《邊區條例》和《組織通則》時期,由于調解能夠得到社區權威、政府和群眾力量等一系列資源的支持,調解一般都能夠得到高效而妥當的履行。作為鄉土社會中主要糾紛解決機制的調解能夠動用社會一切力量——正式非正式的、規則非規則的、官方非官方的——來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爭議,以雙方都能接受的方式處理好權利義務的承擔,最終達致社會的和諧。但是,從《組織條例》開始,調解開始變得規范化、技術化,正式的調解協議制作程序在制度文本上被規定,國家權力開始主動滲入到調解制度中,調解完全利用社會資源的傳統模式被打破了。到了《若干規定》和《人民調解法》,國家權力對調解介入的制度逐步成型、完善,國家權力作為調解協議執行的后盾出現,并建立了與當事人的直接程序性關聯,調解協議最終完成了自己的效力重構。
其實,不管是調解的內在邏輯矛盾還是調解協議效力重構的自我救贖,都是社會轉型時期傳統制度文化斷裂的陣痛。
當然,中國傳統社會的權威和價值理念在革命邊區和新中國成立之后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傳統的“禮”治秩序和“長老統治”被瓦解,新的革命主義意識形態確立,社會權力組織網絡也被重新建構和編織起來[2]225-234。但是,傳統農業社會的經濟基礎和社區結構并沒有發生變化,村落之間以及與外界依舊交流極少,人口固定在土地上的生存格局以及人們對社區權威認可的心理意識也沒有發生太多改變,這一切都保證了調解的現實有效性,是其得以發展的正當性源泉。然而,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城市不斷擴張,社會的多元化逐漸顯現,傳統的熟人、鄉土社會在形式上逐步解體,社會矛盾也變得多樣化、復雜化,以傳統的社會力量來保證調解實施、解決糾紛已經變得力不從心,在這種社會急劇轉型的維度下,賦予調解協議申請強制執行的效力,以國家權力為后盾來保障調解協議的實施和糾紛解決,只能是現實的歷史選擇。
如果從歷史的眼光來看,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后,馬錫五審判方式在“文革”之前就已經開始在中國城市地區逐漸衰落。這一點就意味著社會變遷要求著現代的司法審判制度:這種審判不是基于裁判者的個人才智和魅力,也不是基于對熟人社區的深入透徹了解,而是必須面對一個相對陌生化的城市社會,盡管文革前的中國社會還不是一個現代的工商社會。文革之后雖然還有過“送法下鄉”以及類似的“上門服務”,也有過迫于財政困難而發生的“開發案源”,但如果從這一宏觀視角來看,以及從其現狀來看,這也許只是這一歷史變遷中的一段插曲或一個暫時的補充;而1990年代至今的司法改革則可以說是這一巨大的歷史變遷的繼續。它意味著,中國的法院體系正隨著中國社會的轉型而演化著[131。
誠如蘇力所言,中國的正式審判制度和法院建構在建國以來遭遇了社會轉型的困惑,而且隨著社會的演化逐漸嘗試著自己的現代化轉型。同樣,社會轉型的客觀也使調解制度要面臨現實,它必須作出改變以適應現實的挑戰。事實上,“直至20世紀90年代,在以‘身份’為社會結構基本特征的中國,傳統意義上的人民調解實質上屬于一種地域性的糾紛解決機制。從它的操作程序而言,包括中間人構成、默認程序、協議履行等,都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定,或為所在族群的鄉約村規等明確,或為所在族群一致認可的習慣,基本不需要官府力量的干預,有的甚至與現行法律相抵觸。”[14]334因此,“傳統人民調解以其固有的‘傳統的權威’對維護社會秩序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4]344但社會的快速發展很快打破了這一平衡,20世紀末至今,“城鎮化”的浪潮使得社會經濟結構日趨多元和分化,調解不得不面對更加復雜的糾紛和情勢,維持調解執行的“傳統權威”也逐漸解體。這一時期,有學者就指出,中國調解制度的問題之一就在于“專門性的糾紛調解,如建筑業、房地產業、物業管理、網絡、電子商務、醫療糾紛、校園傷害事件、交通事故賠償等糾紛解決機制均未制度化。”[4]可以看出,之所以專門性的調解未制度化,是因為這些矛盾糾紛是新出現的,至少是隨著社會發展才凸顯的,不在傳統調解的解決糾紛的范圍。因此,既想獲得調解解決糾紛的制度性利益,又只讓調解以傳統方式單獨應對現今復雜多元的社會情勢顯然不可能,由是,以國家公權力為后盾代替“傳統權威”來保障調解的執行就成為必然[15]。
從調解制度文本的歷史變遷中,我們能更直觀、更清晰地觀察調解協議效力變化的過程:
1943年《邊區條例》第九條:“和解書應具下列各項:……(三)實是雙方同意和解,并無強迫壓抑情事……”→1954年《組織通則》第八條:“……案件調解成立后,得進行登記,必要時得發給當事人調解書。”→1989年《組織條例》第八條:“……調解糾紛應當進行登記,制作筆錄,根據需要或者當事人的請求,可以制作調解協議書。調解協議書應當有雙方當事人和調解人員的簽名,并加蓋人民調解委員會的印章。”→2002年《若干規定》第十條:“具有債權內容的調解協議,公證機關依法賦予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人可以向被執行人住所地或者被執行人的財產所在地人民法院申請執行。”→2010年《人民調解法》第三十三條:“……人民法院依法確認調解協議有效,一方當事人拒絕履行或者未全部履行的,對方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通過制度文本的直觀,我們看到了調解協議逐步規范化、技術化的演進,也看到了調解協議最終在國家公權力支撐下的效力重構,這樣的一種重構是調解面對現今社會日益豐富和多元所作出的回應性變革,是國家對調解解決糾紛的期望與調解完成自身救贖信念相結合的雙重變奏[16],也是在社會轉型維度下維系和發展通過以“自愿”為價值指向的調解來解決糾紛的現實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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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modeling of Mediation Agreement on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Dimensionality——An Analysis Baseon the ChangesofMeditation System Text
XU Meng
(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410012)
The execution and low effectiveness of meditation have been gradually highlighted with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Therefore,under current legal system,the implementation of meditation agreements is an choice of history,which is key to the development of meditation system.The history of new china shows that the visual changes of the mediation.This thesis aims to lay out the changing process of the meditation execution and the mediation agreement,through observ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meditation system text from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Through analyzing,we found the facts that the gradual disintegr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authority,the country's expectation for the social function of the meditation process and the complexity of the situation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have proposed urgent requirement for enforcing the execution,which enables the interference of the national authorities into the dispute resolution mechanism which is essentially based on the parties'own will.On the whole,this change is an inevitable choice as well as an indispensable condition for the maintenance of the role of the meditation in modern society.
meditation execution;mediation agreement;effectiveness;social transformation,system text
D912.1
A
2095-1140(2013)03-0053-07
(責任編輯:王道春)
2013-03-01
許萌(1988-),男,湖南安鄉人,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2010級憲法學與行政法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憲法與行政法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