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聲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北京100871)
內戰史是美國史學界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誕生于內戰末期,發展至今已近一個半世紀,先后吸引了一大批優秀的學者,產生了一系列重要的著作。在20世紀70年代前,受傳統學派、進步主義學派、修正學派、新左派等史學潮流的影響,內戰史的研究內容極為廣泛,涵蓋軍事、政治、經濟、社會等諸多領域,但總的說來,此時的內戰史研究側重政治史和軍事史,注重對內戰時期的政治和經濟變化的分析,熱衷于內戰起因和戰場戰術的討論等。進入70年代后,史學的風向發生了轉變,新社會史和文化史逐漸興起,原先被忽視的底層階級和社會,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歷史記憶”等問題日益得到重視。①[美]格奧爾格·伊格爾斯、王晴佳著,楊豫譯:《全球史學史:從18世紀至當代》,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86-296,390-393頁。記憶、圖形、感知等過去被輕視的題材漸受青睞,照片、繪畫、歌謠等原先不為認可的資料也始得垂愛。在此背景下,“死亡”以及因“死亡”引起的政治、社會和文化變遷,乃至相關的“歷史記憶”開始引起內戰史研究者們的眷顧。近幾年來,接連有數本討論內戰死亡的專著問世,②David W.Blight,Race and Reunion: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Cambridge,Massachusett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William Blair,Cities of the Dead:Contesting the Memory of the Civil War in the South,1865 -1914,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4;John R.Neff,Honoring the Civil War Dead:Commemoration and the Problem of Reconciliation,Lawrence: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5;Mark S.Schantz,Awaiting the Heavenly Country:The Civil War and America's Culture of Death,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8;Brian Craig Miller,John Bell Hood and the Fight for Civil War Memory,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2010;Frances M.Clarke,War Stories:Suffering and Sacrifice in the Civil War North,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而現任哈佛大學校長德魯·吉爾平·福斯特 (Drew Gilpin Faust)教授的《受難之邦:死亡和美國內戰》①Drew Gilpin Faust,This Republic of Suffering:Death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New York:Alfred A.Knopf,2008.在其中影響最為重大。
福斯特通過該書旨在闡明,內戰不僅給美國帶來了“死亡”(death),還顛覆了戰前的“死亡”文化,引發了美國人精神上的焦慮和信仰上的危機。在應對危機的過程中,內戰時期的美國人修正了原有的信仰,改變了對個人與國家之間關系的認識,并通過這種新的認識,建立起新的美利堅民族觀。全書雖以“死亡”為話題,但核心是“人”,以“人”為出發點和落腳點,以“人性”為歸宿。在她看來,如何對待“死亡”和“死者”,便是如何對待“生命”和“生者”以及如何對待“人”。人在“死亡”面前不僅僅是被動的承受者,更是積極的參與者,具有主觀能動性,充滿了選擇。所以,福斯特把全書的各章標題都設成動名詞,強調人在面對“死亡”時的主動性。除去前言,《受難之邦》由八個章節和一個結語部分構成,分別為“臨終”(Dying)、“殺戮”(Killing)、“埋葬”(Burying)、“定名”(Naming)、“接受”(Realizing)、“信仰和懷疑”(Believing and Doubting)、“解釋”(Accounting)、“統計”(Numbering)、“幸存”(Surviving)。全書的架構以“死”(即“臨終”)開篇,由“生”(即“幸存”)結尾,點出“死亡之業”(the work of death)的緣起和結果,而書的中間部分則重在說明美國人在內戰中如何肩負和應對“死亡之業”,從而使美國最終得以“起死回生”,轉危為安。在這些章節中,福斯特從“死亡”的物理表現、人性心理、文化內涵三個角度出發,力圖回答幾個相互聯系的問題:傳統的“死亡”文化是什么?內戰對該文化帶來了哪些挑戰?美國人如何應對這些挑戰,并起到哪些效果,帶來哪些影響?
福斯特認為,戰前的“死亡”觀念以“善終”(Good Death)為核心,強調人在臨終時,若能在親人陪同中安然逝去,死后可入天堂得永生,帶有很強的宗教色彩和家族性質。這套觀念涉及“死亡”的各個環節,包括“死亡”的原因、地點、方式、過程以及對死者的處理等,并成為一套文化。該文化包含了一系列的規訓和儀式,以“死亡”是否具有意義為核心,以死者有無“善終”為標準,其實際的承載者與維系者是個人和家庭。但內戰觸動了該文化,其引發的大量“死亡”,不但動搖了原先的“善終”標準,還挑戰了個人和家庭繼續維系這種文化的能力,引發了全社會的信仰危機。這種危機使當時的美國人對生命的價值和“死亡”的意義心生焦慮,對戰爭的意義以及國家的職責心存質疑。這就使“死亡”超出了死亡本身,成為一項“業” (work),即“死亡之業”。“死亡之業”的任務是確保死者得到“善終”,讓“死亡”獲得意義。
在福斯特看來,內戰對戰前的“死亡”文化帶來了一系列的挑戰。第一項挑戰是內戰改變了士兵的“死亡”地點和過程,切斷了死者與親人間的聯系,讓身死戰場的士兵在臨終之際無法和身處后方的家屬進行直接的交流。面對這一挑戰,戰友、牧師、軍醫、護士通過各種方式,實現傳統“善終”觀念中的各項要素,努力為生者與死者搭建溝通的橋梁。對于臨終者,士兵和醫護人員等往往扮演成親屬的角色,讓死者平靜地離去。而對于死者家屬,士兵和醫護人員等又時常通過家書的方式,告知家屬關于死者臨終時的遺言和情狀,從而使其親人確信死者得到“善終”。事實上,為了寬慰死者家人,這些家書往往都按“善終”的標準寫就。在這些書信中,驍勇善戰、為國捐軀日益成為評價死者是否“善終”的理由和標準,這在非基督徒中尤為明顯。這就使死者的生命價值和“死亡”意義與國家發生緊密聯系,并出現國家的宗教化和信仰的世俗化。依作者之見,這是內戰給傳統“死亡”文化帶來的最初變化,也是戰時“死亡之業”的起點。
內戰對戰前“死亡”文化帶來的第二項挑戰是內戰改變了士兵的“死亡”原因和方式,扭曲了人性,貶損了生命價值和“死亡”的意義。在傳統文化中,無端殺戮是被禁止的,但“正義之戰”不在此列。所以,士兵們在戰爭中既要從思想上和心理上克服宗教和情感的束縛,以便適應新的戰爭技術和戰術,同時又要盡量抑制殺戮,以免完全偏離原有的觀念和文化而違背人性。因此,各種理由和解釋應運而生。比如南方人認為自己是抵御侵略,為正義而戰;北方人則認為自己為捍衛國家統一而戰,亦是正義之戰。隨著1862年林肯的 《(廢奴)預告宣言》(Preliminary Proclamation)的頒布,北方人認為自己乃是為廢除罪惡的奴隸制而戰,符合教義上的正義原則。然而,內戰所造成的大量“死亡”,還是突破了士兵們 (尤其是白人士兵)的心理承受,令他們在精神上不斷面臨傳統“善終”觀念的拷問。殺戮使人慘死,過度的殺戮使人冤死。這種“死亡”令死者或悄無聲息,或痛苦屈辱地死去;讓家屬終日處于憂慮、絕望之中。這使原有的“死亡”傳統和“善終”觀念更加岌岌可危。
戰前“死亡”文化在內戰中面臨的第三項挑戰是如何處理內戰帶來的大量遺體,維持“死亡”觀念中關于“安葬”等善后環節。內戰時,士兵一般希望自己死后的遺體能運回故里安葬,而許多州政府起初也愿意,并且有能力運送死難士兵的遺體。然而隨著傷亡急劇攀升,原有的設施技術、后勤系統不堪重負,早期的這種做法難以持續。此時,一些中介機構便應運而生,它們協助家屬記錄、入殮、防腐、運送死者,從而幫助個人和家庭維系原有的“死亡”傳統。但這些組織大多要收取費用,這讓死者或因家境不同而在死后待遇迥異。這種差異和商業化,令許多死者家屬非常不滿。他們認為這是將死者商品化,是對死者“死亡”意義的侮辱。另外,對于大量普通家庭來說,運回親人遺體,使其“善終”,所費甚大,難以承受。人們為此呼吁、抗議,最終迫使聯邦政府介入,承擔起了料理死者尸體的各項職責。
1862年,國會授權總統購地筑墓,用以安置為國捐軀的聯邦士兵,但并未撥出專款。戰爭過程中,共有五個風格迥異的國家公墓被修建起來。其中查塔努加 (Chattanooga)、斯通斯河 (Stones River)、諾克斯維爾 (Knoxville)三地的公墓是由聯邦將領出資建造,而安提塔姆 (Antietam)和葛底斯堡 (Gettysburg)兩地的公墓則由北部一些州來修建。戰后,由于許多心懷怨氣的南方人不斷破壞北部士兵的墳墓,國會最終決定由聯邦政府來大規模承建公墓,重葬那些陣亡的聯邦士兵。到1871年,聯邦共耗資400萬美元建造了74座國家公墓。福斯特認為,這些公墓讓“死亡”的責任和意義由家庭轉到國家,改變了“善終”的內涵,褪去了“死亡”文化的宗教色彩,讓國家開始神圣化。此時,公墓不僅是安置死者的墳塋,更是生者祭奠這些為國殞命者的圣地。
公墓將陣亡者的墓碑按縱橫排列、井然有序,再現了他們生前的陣容,將歷史記憶定格,向后世述說戰爭的代價。當生者面對這些墓碑緬懷悼念時,他們的個體記憶被源源不斷地匯集起來,在社會的心理上凝聚成共同的苦難經歷,產生了想象共同體。但由于聯邦的重葬工作和紀念活動只針對北方陣亡者,迫使南方人自發組織起來,安葬、紀念南方罹難將士,形成自己獨有的戰爭記憶和想象共同體,對抗北方的歷史記憶和統治。不過,福斯特認為,內戰中的共同“死亡”經歷使南北雙方的歷史記憶和想象共同體最終在19世紀末走向融合,重塑了美國和美利堅民族。
在社會史和文化史等“新史學”潮流的浸潤下,《受難之邦》一書的取材可謂廣博豐厚,包括信函、日記、詩歌、照片、繪畫、報刊文章、布道詞、廣告詞、死亡記錄、墓碑碑文等。據此,福斯特憑借其敏銳的眼光、深邃的思考、流暢的文筆,以“死亡”為主線,以“種族”、“性別”為支線,將生命與死亡、個人與國家、宗教與世俗、戰爭與民主、歷史記憶與想象共同體等問題編織起來,為我們展現了一幅既陌生又熟悉,既細膩又宏大的美國內戰史。
《受難之邦》的首要貢獻是,展現了“死亡”文化在內戰中變動不居、錯綜復雜的歷史面貌。無獨有偶,在《受難之邦》出版的同年,馬克·斯強特茲 (Mark S.Schantz)的《等待天國:內戰和美國死亡文化》也出版問世。該書著重研究美國戰前的“死亡”文化及其對內戰“死亡”的影響。斯強特茲認為,戰前的美國疾疫肆虐,嬰幼兒夭折普遍,人口死亡率高,不亞于內戰的規模,“死亡”和“臨終”等話題充斥于報刊、小說、詩歌等大眾傳媒。所以,戰前的美國人,無論什么種族、年齡、性別、或社會等級,都對“死亡”非常熟悉,并將戰勝“死亡”作為生活重心。為克服精神上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他們在心中構想天堂的圖景,堅信人死后必能于天國和親友團聚。同時,他們還發起村墓運動 (rural cemetery movement),通過建筑、繪畫、公共演講等形式來歌頌英雄主義,美化“死亡”。斯強特茲推斷,正是戰前這種“死亡”文化及其所營造的氛圍為美國人發動內戰、擁抱“死亡”做好準備。①Schantz,Awaiting the Heavenly Country,pp.2 -5.在他眼中,內戰是戰前“死亡”文化的頂點而非終點,戰前的“死亡”觀和“善終”觀在內戰中是穩定不變的。
不可否認,斯強特茲對戰前的“死亡”文化所做的梳理可謂翔實細致,但他對死亡文化之于內戰的影響的討論則顯得粗略單薄,相關內容僅占全書的十分之一。因而,其結論往往帶有猜測的成分,如“光輝的生命勝過死亡,這種牢固的觀念……肯定對內戰一代有著重大影響”,“對于將要參與內戰的這代人來說,村墓運動或許為他們冒險赴死提供了強大的動機”。②Ibid,pp.67,73.此外,他還混淆了內戰與其他戰爭的區別。比如,他認為,在美墨戰爭中,盡管有許多美國士兵戰死沙場,但其家屬并未因此而難以接受,反以其英勇犧牲而引以為豪,并就此論證內戰死亡對士兵親屬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這樣的判斷至少說明,他沒有認清內戰的本質——美國人內部的戰爭,及其對參戰中士兵的“死亡”價值和意義的影響。比如內戰結束后,聯邦政府重申南部的戰爭行為是叛亂之舉,直接否定了南部士兵參戰的合法性,而許多南方人也因南部戰敗而對戰爭和“死亡”的意義產生懷疑。在這種情況下,南部陣亡者的家屬想要感到自豪,并“從中得到寬慰”顯然是困難的。
與斯強特茲不同,福斯特通過剖析內戰中的人們是如何“想象死亡”、“面對死亡”、“經歷死亡”、“承受死亡”、“悼念死亡”、“記憶死亡”,來思考內戰的影響和意義。她并不否認戰前“死亡”文化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想象死亡”階段,一旦美國人踏入戰場“面對死亡”、“經歷死亡”,戰前的“死亡”文化便受到嚴重的挑戰。在這個意義上,她似乎要告訴我們,內戰不僅是戰前“死亡”文化的頂點,也是終點,更是一個新的起點。斯強特茲在書中指出,戰地照相師在拍攝戰場時,會盡量呈現那些“保持完整的尸體”,或將攝影的重點放在風景上,轉移人們對內戰“死亡”的注意,使戰前的“死亡”文化不受破壞。③Ibid,pp.186-196.但這其實正好反映了內戰的巨大影響,印證了福斯特的觀點。
《受難之邦》另一個可堪稱道之處在于,它討論“死亡”但不囿于“死亡”,而是將其與戰爭、國家、人性等宏大主題串聯起來,對人類的命運充滿了關切與悲憫。在書中我們發現,內戰不但改變了美國的“死亡”文化,也推動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當社會的文化和心靈在內戰中受到重創時,最先對其療傷的不是國家,而是商人。他們通過資本和市場,滲透到棺木制作、入殮防腐、尸體轉運、喪服裁縫等各行各業,維系著文化的延續和社會的運轉,反映了資本主義之于美國的特殊意義。而當國家介入后,個人和國家的關系也隨之轉變。公民用鮮血澆灌著國土,用生命捍衛著國家,為聯邦政府在戰后拓寬職能、擴充權力、履行對公民的責任注入活力,令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興亡交融在一起,推動美國真正成為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講中所稱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國度。
瑟的外形和琴相似,區分琴和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弦的數量和有無弦柱。七弦、無柱,為琴;二十五弦、有柱,可能為瑟……為什么說“可能”呢?這就涉及到另外一種與琴瑟相似的彈撥樂器—古箏了。
福斯特還就內戰產生的大規模殺戮對內戰中士兵人性所提出的挑戰做了細膩的討論。如何在確保戰爭目的正義的情況下,避免動機偏離、手段過度、結果慘重、人性扭曲,這是一個永恒的難題。在內戰中,盡管殺戮與基督教的教義相抵觸,而且多數士兵厭惡殺戮,但戰爭很快讓士兵變得麻木,使他們暫停了對生命價值和“死亡”意義的思考,復仇成了殺戮唯一的動機和目標。參戰士兵們意識到,人類熱衷殺戮的本性很容易打破社會道義對謀殺的束縛。在這里,福斯特通過“種族”這一分析范疇,就不同膚色的士兵對待殺戮和“死亡”的態度分別做了考察。她認為,黑人士兵的態度較為簡單,他們更多地將殺戮看成是對奴隸制的合理報復,是證明自己男子氣概和追求自由的正當手段。與此不同,白人士兵對殺戮和“死亡”的認識要復雜得多。雖然他們對于黑人士兵的“死亡”一般都不會抱有太多的憐憫,但在面對那些和自己同膚同種的同胞們大量死亡時,他們的內心往往會飽受折磨。
值得留意的是,在《受難之邦》中,內戰的人性拷問是和戰時的經濟發展、國家構建、民主深化同時存在、不可分割的。這不但展現了戰爭的兩面性,更揭示了人性的兩面性。人類既是戰爭的制造者,也是受害者。戰爭導致了死亡,死亡改變著人類,但人類終究沒能終結戰爭,這種近乎宿命的循環至今仍然存在,值得人類反思。福斯特這種洞察史料,以小見大的能力,體現了她作為成熟史家的深厚功底和優秀學者的卓越稟賦,并最終成就了《受難之邦》一書的學術品質。
盡管如此,若用更為嚴格的標準來評判此書,則書中有許多問題值得進一步商榷。福斯特在書中特別關注黑人對“死亡”的反應,但其所運用的材料非常單一,主要是《基督教記錄者》(Christian Recorder)、《同盟》(Union)、《盎格魯—非洲人周報》(Weekly Anglo-African)等報刊的報道,兼帶提到弗雷德里克·道德拉斯以及某護士、某黑人牧師等人的言論,而對于黑人士兵本人的材料及其戰友和親人的態度則只字未提,與作者在論述白人士兵時的“旁征博引”形成鮮明對比。材料上的局限使作者簡化了黑人群體內在的豐富性,忽略了黑人士兵內心的掙扎、黑人親友精神的痛苦、奴隸群體情感的復雜以及他們對于“歷史記憶”和“想象共同體”的影響。這種“簡化”還反映在她以當時美國中產階級的“善終”觀念為標準來討論“死亡”文化的變遷,這顯然不適用于奴隸,甚至不適合絕大多數黑人。而與此不同,《等待天國》對黑人的描述,無論是篇幅上還是材料上,都顯得更為豐富細致。
此外,本書的結論也值得推敲。福斯特認為,南北雙方對內戰“死亡”的共同經歷和悼念,使雙方最終在19世紀末走向和解。對此,約翰·奈夫 (John R.Neff)曾在2005年出版的《敬仰內戰死者:紀念與和解問題》中就提出批評。①福斯特曾在2001年發表的《內戰士兵與死亡藝術》一文中表達該觀點,奈夫此時就是通過批評該文來質疑福斯特的觀點。詳見:Drew Gilpin Faus,t“The Civil War Soldier and the Art of Dying,”The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Vol.67,No.1(Feb.,2001),pp.3-38,36.奈夫認為,南北雙方在戰后都試圖解釋戰爭和“死亡”的意義,并形成了北方的“勝利事業”和南方的“失敗事業”兩種截然相反的內戰記憶。南方在戰后的悼念活動不但未能消除其與北方的對立,反而強化了仇恨。②John R.Neff,Honoring the Civil War Dead,pp.6 -8.依奈夫之見,由于北方依靠武力征服南方,所以戰后對南方心存疑慮,差別視之,因而美國雖完成了國家統一,卻未實現民族統一。這些見解對福斯特的論點形成挑戰,即南北雙方最終是如何捐棄前嫌,讓美利堅民族在心靈上重歸一統?對此,奈夫和福斯特都未在書中予以明示。雖然歷史的事實讓他們斷定南北雙方最終和解,但這一過程如何實現,他們似乎并未找到滿意的答案。
《受難之邦》試圖探尋這一答案,但卻遭遇了兩方面的難題。首先,福斯特認為,內戰使個人之死超越家族范圍,融入到國家這一想象共同體中,使個人和國家的關系進一步緊密,加深了美國民主的政治與文化內涵。但是,這種“國家”與“民主”是對誰而言的?對北方人,或者對北部白人和全體黑人來說,這種經歷戰火洗禮的“國家”和“民主”或許意義非凡,它們令北部死者死得其所,讓生者得以寬慰,使黑人獲得公民權。但是,對于南部白人來說則截然相反,“國家”剝奪其“財產”,戕害其生命,侵犯其民主,帶來了“死亡”。事實上,南方在戰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只是融入“南部”這一想象共同體中,而未融入“國家”這一想象共同體。因為聯邦主導下的“國家”只承擔了北部陣亡將士的善后工作,維系了北方人的“死亡”文化,解決了北方的“死亡之業”。而南方的此類任務主要還是由南方的家庭和社會組織來完成,比如“女士紀念協會”(Ladies'Memorial Associations)、“南部同盟女兒聯合會”(the 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等。這就使南部的白人很難在精神和心理上真正認同“國家”,融入“國家”。而他們能否真正融入“國家”,將關系到美國“民主”的廣泛性和美利堅民族的統一,這也是“死亡之業”完成與否的關鍵。
其次,依奈夫和福斯特之見,奴隸制的廢除和黑人獲得公民權是北方實現戰爭與“死亡”意義的原因,而南部白人喪失與北部白人平等的公民權則是內戰的結果。但是,南北的和解卻最終又以南部白人獲得平等的公民權,黑人喪失部分的公民權的結局出現。那么,這種轉變是如何出現并實現的?它與“死亡之業”的聯系是什么?它對美國想象共同體的構建又有哪些影響?這些問題都是福斯特必須面對的。戴維·布萊特 (David W.Blight)曾在《種族和統一:美國記憶中的內戰》中將美國人在內戰后的內戰記憶分成三類,希望借此來分析南北和解的原因與過程。布萊特認為,戰后的美國實際上存在“調和主義”、“白人至上主義”、“解放主義”三種不同的內戰記憶,它們同時存在,并處于相互競爭狀態。最終“調和主義”吸收了“白人至上主義”的部分觀點,戰勝了“解放主義”,從競爭中勝出,使南北白人最終走向和解。①David W.Blight,Race and Reunion,pp.1 -5.這種視角和觀點應該說是頗具啟發性的。但是,對于福斯特來說,如何從“死亡”文化的角度闡述這種轉變卻是關鍵,因為它直接關系到《受難之邦》的主旨——美國人如何應對“死亡之業”?“死亡之業”最終是否完成?
然而,這兩個問題在《受難之邦》中并未得到有效解決。福斯特在書中只是較完整地告訴我們美國人如何遭遇“死亡之業”,至于如何應對她只講了一半,而對“死亡之業”最終是否完成?何時完成?她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本書的學術深度。其實,福斯特所說的“死亡之業”就是要賦予內戰的所有“死亡”以意義,讓美利堅民族最終在精神上實現統一。而這一切能否實現,主要取決于南方的“死亡”是否得到尊重并獲得意義以及南方在心靈上是否認同美國這個想象共同體。因此,內戰的“死亡之業”并未因戰爭的結束而終結,而是持續到聯邦政府從國家層面給予南部陣亡者以相同的關注,賦予其“死亡”以平等的意義為止。這最終是以聯邦政府對南部陣亡者進行重葬來解決的。
1900年,128名南方士兵的遺體被遷葬至華盛頓的阿靈頓國家公墓。1906年,聯邦政府開始肩負起重葬南部陣亡將士的責任。1914年,伍德羅·威爾遜總統先后于5月30日和6月4日在阿靈頓國家公墓發表紀念內戰的演講。特別是6月4日的演講,完全是圍繞紀念南部陣亡者展開的。在這兩篇演講中,威爾遜著重強調南北陣亡者在內戰中追求自由與和平,勇于奉獻和犧牲這一事實,呼吁美國人不僅要在法律上統一和重建聯邦,更要在精神上統一和重建聯邦,從而使美利堅民族在心靈上走向聯合。威爾遜號召美國人翻過內戰這一歷史篇章,共同面向未來。②Woodrow Wilson,“The Men Who Fought for the Union”and“Union of Spirit between North and South”,in Hart,Albert Bushnell,ed.,Selected Addresses and Public Papers of Woodrow Wilson,New York:Boni and Liveright,1918,pp.32 -36.盡管福斯特在書中并未提及威爾遜的演講,但我們根據她的思路可以將威爾遜的演講視為美國人“死亡之業”中的里程碑,因為它使內戰中所有陣亡者的“死亡”獲得了平等的“善終”和意義。但這里又會遇到一個問題,即如何處理內戰中遇難的平民和“死亡之業”的關系。內戰中遇難的平民有數萬之眾,“死亡”對他們的影響顯然與陣亡將士不同。他們既無英勇殺敵的業績,亦無長眠公墓的資格。對此,他們家人的“死亡”觀將經歷怎樣的變化?他們與新的想象共同體之間是何關系?探討這些問題,顯然可以進一步深化對“死亡之業”的理解。
事實上,這些問題的存在,很大程度上說明福斯特本人對“死亡之業”如何完成存在困惑。正如前面所說,《受難之邦》的最大亮點是看到了“死亡”文化在戰爭中的動態變化。但遺憾的是,作者未將這一亮點充分發揮,用它去審視戰后美國“死亡”文化的變遷以及該變遷對“死亡之業”的影響。福斯特自己在前言中曾說,死亡是人類永恒的主題,但受特定歷史文化和時空環境的影響,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人們對待死亡的態度卻大不相同。而我們都知道,美國從內戰結束到一戰爆發這段時間里,政治經濟、社會結構、國內外環境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勢必會影響到美國戰后的“死亡”文化和“死亡之業”。但福斯特并未慮及于此,她覺察到“死亡”文化在內戰中的變化,卻忽視了這種變化在戰后的延續。在這點上,她其實犯了和斯強特茲類似的錯誤。在第八章“統計”中,福斯特指出,戰后的傷亡統計將陣亡者變成一堆枯燥的數據,這雖可以消除他們的具體差異,令其獲得形式上的平等,但同時也讓死者由具體變成抽象,抹殺了個人的犧牲和意義。然而,她沒有看到,或許正是這種對個人的模糊和對“死亡”的抽象,淡化了后人對內戰“死亡”的直觀認識,減緩了南北間的對立和仇恨,使美利堅民族成為一個共患苦難的想象共同體。因此,不對戰后的內戰記憶和“死亡”文化做一個動態考察,是無法全面地理解美國內戰所引發的“死亡之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