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鏈鈺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論鐘嶸《詩品》的批評文體特色
潘鏈鈺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文體主要是由體制、體勢和體貌三個部分構成。《詩品》出現(xiàn)的31處“體”字,最主要的含義指風格,也就是體貌。因此,鐘嶸《詩品》對“體”的考察主要是從風格的層面。對《詩品》這種批評文體的特色的研究,應當從體制、體勢和體貌著手分析。這種分析對進一步理解《詩品》會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鐘嶸《詩品》體;批評文體;特色
對文體進行研究的時間要比文體的產生發(fā)展的時間短得多。這種情況在中國尤為明顯。與西方相比,中國古代“文體”這個概念的內涵要豐富得多。馬建智先生曾說:“一般說來,西方在文學研究中的文類和文體從邏輯層面上看似乎是很清晰的。Genre(文類)指文學的種類或類型,style(文體)指文學文體風格。……這就是說西方的文體是純文藝性的,體與類基本是一致的,因而在實踐中不需要加以區(qū)分。”①徐復觀先生曾就中國對“文類”與“文體”的混淆撰文做出研究,但徐的理論有偏頗之處。在中國古代,文體的概念內涵確是比較復雜。張毅先生認為:“文學文體大致可被區(qū)分為三個層次:作為一種文化存在方式;作為一種不同于其他文體的語言模式以及作為作品的題材和風格。”②張毅先生主要是從語言學的層面討論文體,但很明顯,他指出中國的文體至少包括體裁和風格。郭英德先生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他認為:“一種文體的基本結構,猶如人體結構,應包括從外至內依次遞進的四個層次。即(一)體制,指文體外在的形狀、面貌、構架,猶如人的外表體形;(二)語體,指文體的語言系統(tǒng)、語言修辭和語言風格,猶如人的語言談吐;(三)體式,指文體的表現(xiàn)方式,猶如人的體態(tài)動作;(四)體性,指文體的表現(xiàn)對象和審美精神,猶如人的心靈、性格。”③郭英德先生的這種劃分,顯得十分的詳細確切,有點繁復。筆者認為李建中先生的劃分觀點比較合理:中國古代文論的‘體’有三大含義,一是體制,二是體勢,三是體貌。④其實,還有很多學者(比如童慶炳先生、王運熙先生)對古代文體做出了解釋。但是,縱觀這些學者的論述,不難看出,他們的“文體”內涵都是豐富具體、層次分明的,遠非西方那種一刀切的界定能夠比擬的。既然文體具有三個層次,那么屬于文體這個大范疇額批評文體,自然攜帶者文體的諸種因子。無疑,批評文體本身也是具有這樣三個層次的,即體制、體勢和體貌。
魏晉南北朝文學自覺的標志之一就是文體的興起,談論文體更是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的一個熱點。但鐘嶸寫著《詩品》對這股熱潮表示了不滿:“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⑤然而,細讀《詩品》就會發(fā)現(xiàn),鐘嶸不僅談論文體,而且還談的比較多。“體”這個字在全文出現(xiàn)了31處,除了《詩品序》里面“體沉郁之幽思”、“體二之才”,以及中品談劉琨的“琨既體良才這三處的體,是表示“體察”、“效仿”的意思之外。其余的全部是文學批評上的“體”。特別值得提出的是,經筆者統(tǒng)計,在正文三品中,有18處(不算劉琨)談及體,并且,全部是表示“風格”的含義。本來文體學在魏晉已經興起并且有所發(fā)展,鐘嶸自己更是親身實踐了文體學。過去學者們大都把眼光投射到《詩品》中關于詩人的優(yōu)劣,很少有論及鐘嶸的體學觀念。還有,鐘嶸的《詩品》被冠之以百代詩話之祖,⑥作為一部在文學自覺時代出現(xiàn)的第一部專門論及五言詩歌的批評專著,作為一部身處兩漢之后、隋唐之前的詩歌理論大作,《詩品》本身的文體界定,又是如何呢?以前的學者也同樣很少論及。其實,《詩品》這種特定時代的“體”與后來的《六一詩話》的“體”很有區(qū)別。“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詩話》中,曾將歷代詩話分為“論詩及辭”與“論詩及事”兩類。前者側重于對詩人詩作的研究,后者側重于對詩人詩事的記錄。“論詩及辭”是鍾嶸《詩品》的主要取向,但其中亦有“論詩及事”的方法,對其后詩話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即采取這種“論詩及事”的方法,以筆記記事的方式將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詩事收集起來“以資閑談”。這種方式遠取自魏晉南北朝的人物品評與筆記小說,近則取自鍾嶸的《詩品》“論詩及事”的方式。當然,《六一詩話》中的這種“本事批評法”也與唐代的本事詩有關系。”⑦
《詩品》身處有漢一代的賦學之后,隆盛唐代的詩歌之前,這種文體本身具有極強的過渡性。而前文論及的體裁體勢體貌之分,同樣適用于分析《詩品》的文體特色本身。因此,本文試圖從這三個方面,論述《詩品》文體的特色。
首先是體裁。魏晉時期流行的體裁主要是駢文,駢文重視第六對句,這其實跟漢賦里面的對偶之句十分的類似,很可能是從漢賦里面進一步演化出來的。駢文已經不像漢賦那般的大氣宏偉、辭藻華麗、句式多樣,反而更是脫落了華麗顯得拘謹,句式多半是四六,倒有點像詩的味道。更何況,在鐘嶸《詩品》里面,的確讀得出一種詩的味道。比如“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一段,文字含典,詞章唯美,頗具詩意,讓人不經忘卻是一部批評研究詩歌的專著,倒像是一篇優(yōu)美的詩性散文。另外,在品評百多位詩人時,或發(fā)憂思,或闡神理,四六小句,讀之滿口留香,絕對不亞于詩的感覺。王叔岷先生在《鐘嶸詩品箋證稿》里面說到:“專就文體而言,詩品、總序,駢散兼行。而三品評語,則為絕佳之小品散文,與齊梁時駢儷之體迥別。詞意清澈,不似《文心雕龍》之深晦。”⑧《詩品》之所以具有這種特性,不僅是因為“中國古代文論是一種詩性言說”⑨,更是因為站在文體發(fā)展演變的角度,這是魏晉時期的文學應該帶有的一種痕跡。至于說《詩品》的這種體裁結構受到當時畫品的影響,還應需要更多的論證,本文不贅述。
其次是體勢。體勢也就是語體。明人胡應麟說鐘嶸的《詩品》是“詞則雅俚錯陳。”(《詩藪·內編》卷二)這正符合很多論者說的,詩品玩轉靈活,不似《文心》雅正嚴肅。這當然與鐘嶸和劉勰各自的思想和遭際的不同有關。王叔岷先生注意到《詩品》某些敘述批評的句法表達,跟《史記》具有很相似之處認為“有時亦明受《史記》詞意影響”⑩,并在此基礎上舉出諸多例子。王叔岷先生的看法自有一番道理。其實作為批評家,著作的體勢或說語體的鮮活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本的可讀性和流傳度。鐘嶸沒有嚴肅恭謹的儒家思想束縛,整個《詩品》似散文般漫談開來,“深從六藝溯流別”般的品評時人之詩從這個角度上來講,《詩品》倒是真真影響了后來很多的詩話和詞話的體勢。讀后來的詩話詞話,直到《人間詞話》,都能感受到它們受到鐘嶸《詩品》的影響。“《人間詞話》是采筆記體之外在樣式,取《詩品一路之內在體制,以嚴謹的治學態(tài)度來建構自己的詩學體系,表現(xiàn)了對二者的兼綜性。”(11)
再次是體貌。前文已經說過,體貌即是風格。詩品正文里面,談到了很多詩人之“體”,全部是將的風格。曹植是“體披文質”,張協(xié)是“文體華凈,少病累”,顏延之是“體裁綺密”。這些很明顯地看得出來,是說的他們的風格。“就體貌風格說,他在立足于作家文本論的基礎上,主要從縱向歷時的溯源和橫向共時的比較兩個維度對其藝術風貌進行品評將批評實踐與理論闡發(fā)結合起來,為我們概括出一些主要的體貌風格類型。”(12)“時至今日,鐘嶸《詩品‘推源溯流’法主要是從風格角度著眼的結論,已為研究界較多的接受。”(13)《詩品》總的體貌風格是怎么樣的呢?王叔岷先生認為是“詞意清澈”,《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五:“嶸學通《周易》,詞藻兼長。”歷代褒貶鐘嶸《詩品》的論述,張伯偉先生的《鐘嶸詩品研究》列舉的比較翔實。雖然,很多論者并沒有對鐘嶸詩品的風格做出很具體的論述,但是從王叔岷、張伯偉、曹旭等研究專家的只言片語中,能夠感受到《詩品》獨特的風格魅力。《詩品》自然趕不上劉勰的“體大慮周”,但很多人將《詩品》與《文心雕龍并稱雙壁。可見《詩品》的魅力絕不亞于《文心》。簡要地說,詩品給人一種清新悅目的感覺,另多處流光溢彩,不似“情兼雅怨”,而戀戀乎詩情濃和,怡然做馨,誠有語出天然之妙,獨秀群言之姿。其整體搖曳生動,字句繁花綴景,有清剛飄逸之貌。尤其是有些地方引用文學史上的佳話、有些引用近乎神話的本事,更顯錦上添花之妙,趣味自然橫生。這里必須說明,“體裁、篇體、風格三者是有機聯(lián)系、不可分割的。這和人體很相似”(15)因此,在論述一個文本的文體特色時,如果竭力地將體裁、體制、體貌區(qū)分開來,顯然是不對的,尤其是對待別具一格的中國古代文學和文論。所以,這里探討的《詩品》的文體特色,也不能如此簡單的絕對的劃分,本文是為論述的方便清晰,但筆者絕對不是將三者割裂的劊子手。詩品的風格像詩像散文,很明顯的跟駢文的體裁和雅俚兼有的體制明顯掛鉤,甚至有時是混融為一體。因此,這種文體的特色有時稍具模糊性,不過,這并不妨礙本文的行文和主旨。
鐘嶸的《詩品》開創(chuàng)的詩話的文體特色被后來的許多學者、詩人、批評家們繼承,或發(fā)展或開新,研究《詩品》的這種問題特色相信也會給后來的詩話、詞話的研究做出一點影響。
注釋:
①馬建智著《中國古代文體分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第23頁。
②張毅著《文學文體概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1月第一版,第43頁。
③郭英德著《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第一版,第4頁。
④李建中著《中國文化與文論經典演講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9月第一版。第236頁。李士彪先生的《魏晉南北朝文體學》同樣持“體裁、篇體、風格”三分法,見此書緒論第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第一版。其中篇體與體勢基本同義。
⑤《詩品箋注》鐘嶸著,曹旭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第105頁。本文提到的詩品皆指這一版本。
⑥有學者認為詩話最早的應該是歐陽修的《六一詩話》,這里筆者贊同“《詩品》為詩話之祖”的說法。
⑦王琳琳《<詩品>與<六一詩話>比較》,載《考試周刊》2010年第31期,第34頁。
⑧王叔岷著《鐘嶸詩品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7月第一版,第31頁。原文“詩品總序”四字并未分開,但用豎破浪線注解分別標注,這里引用時為清楚起見,加了頓號。
⑨參見李建中等著《中國古代文論詩性特征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9月第一版。
⑩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中華書局2007年7月第一版第31頁。
(11)閻霞《論<人間詞話>的文體特點——兼論其對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的啟示》,載《河西學院學報》2002年8月第四期,第26頁。
(12)林英德《鐘嶸<詩品>體論探析》,載《廈門理工學院學報》第17卷第3期,第30頁。
(13)張伯偉著《鐘嶸詩品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6月第一版,第167頁。
(14)轉引張伯偉著《鐘嶸詩品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6月第一版,第203頁。
(15)李士彪著《魏晉南北朝文體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月第一版第3頁。
[1]鐘嶸.詩品箋注[M].曹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2]張毅.文學文體概說[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
[3]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4]李建中.中國文化與文論經典演講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5]王琳琳.《詩品》與《六一詩話》比較[J].考試周刊,2010,(31)
[6]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7.
[7]李建中.中國古代文論詩性特征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8]閻霞.論《人間詞話》的文體特點——兼論其對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的啟示[J].河西學院學報,2002.(4).
[9]林英德.鐘嶸《詩品》體論探析[M].廈門理工學院學報,1(3).
[10]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
[11]李士彪.魏晉南北朝文體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2]馬建智.中國古代文體分類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13]徐復觀.文心雕龍的文體論[C].//中國文學精神.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On CriticalStyleFeatureofZhong rong's Shipin
P A N Lianyu
(Col lege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 terarure,W uhan Universi ty,W uhan Hubei 430072)
Ti is composed by three par ts,types or forms of l iterature,l inguistics and style. There are 31 Tis in S hipin,themost impor tantmeaning is style.Therefore,the reservation to Ti by Zhongrong rests on style.The research of feature of this cr i t ical types or forms of li terature should star ts f romthese three levels,whichwould cont ribute tocatching the connotationof S hipin bet ter.
Zhongrong S hipin Ti;Critical S tyle Feature
I207.22
A
1672-2094(2013)03-0049-03
2013-03-01
潘鏈鈺,(1988-),男,湖北鄂州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論研究。
責任編輯:周哲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