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萍
(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 上海 200444)
汪啟明《先秦兩漢齊語研究》一書利用先秦兩漢時期可以確定為齊語的文獻材料,從中探討上古音方言之一齊語的語法、語音、詞匯以及文字等多方面內容,其中又以對齊語語音的研究為重點。該書從“方言”的角度來鉤沉文獻,結合了歷史、民族文化等多種因素,挖掘古漢語中齊語的獨特性,其視角和方法均具有獨到性,很值得研究古漢語音韻以及語法、詞匯的學人閱讀并學習?,F就該書的突出成就稍作簡評,并就書中的部分問題提出討論。
對于上古漢語的研究,較多呈現出將各種文獻材料融為一體加以研究的狀況,盡管歷時研究將漢語史發展的軌跡勾勒出來,但對于上古漢語材料的空間地域的差別卻較少充分的認識和專門的探討?!断惹貎蓾h齊語研究》一書則選擇了齊語作為研究對象,探討先秦兩漢時期其語言狀況,包括語法、語音、詞匯及文字等多方面。這對從空間維度進一步整理語料,進而更準確地研究上古漢語的現象及規律,為探求最為真實的漢語史奠基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在研究中始終保持著強烈的時空意識,這是保證研究科學性和可靠性所必需的。具體表現在四方面。
1.在材料選擇上,仔細辨別屬于“齊語”的文獻材料,成分較復雜、不能確定著作地的文獻則不作為主要材料,如未采用《墨子》一書,作者認為墨子一說是魯人,一說是宋人,所以未采用此書。實際上《墨子》一書的語料成分相當復雜,并非墨子一人所作,其中有大量為墨子后學所作,時代有先后之分,且又有地域之別,不輕率使用為當。又如書中選用《詩經》中的相關篇章,考察漢時四家詩的作者情況,從而擇用其異文加以論證,也很好地體現了選材的嚴謹性。
2.在概念辨別上,注重史地結合。如對“齊”這一概念的厘定,從追溯地區民族發展史的角度,認為現代學者所說的“齊”指姜太公封齊之后的概念,由“姜”姓與西北“羌”姓的關系發現齊人與羌人之關聯,齊人把“庫”稱為“舍”與羌人呼“庫”音“舍”,說明了他們語言上的親緣關系。又如對“東夷”兩概念之分辨等,均具體清晰。
3.在考察齊音時,也特別注意齊音的發展變化,如陽聲韻真文元三部在齊語中先秦時尚與《詩經》中一致,至戰國起開始出現混用;又如“言殷聲如衣”的“陰陽對轉”現象原為齊語特有,后受通語影響,至漢代后期減少,在《釋名》中以“又音”形式保存。
4.在齊語詞匯的考證方面,通過比較《方言》中指明的齊語詞匯與漢代經師注釋所說的齊語詞匯,來說明齊語使用區域的擴展,前代齊語中使用的詞至后代在其他地區也出現使用的語言事實。
在前人研究綜述部分,作者認為林語堂著《燕齊魯衛陽聲轉變考》,是第一次運用語音學原理來進行齊語研究,林又有《周禮方音考》、《左傳真偽與上古方音》,但其研究“假設十分大膽,但論據亦顯不足”,其他對齊語方音的研究也多采用了韻文、異文、聲訓、假借等材料,但材料占有量略嫌不足。作者收集了豐富的齊語材料,尤其是關于齊語語音特點的論證,通過韻文、異文、經師讀音、聲訓等各種大量例證加以明確,盡管有一些現象尚無確定的解釋,但明確了其現象存在的實際情況,如復輔音及清鼻音的問題,這些語音現象的存在引人繼續深入探討。同時,也補充了前人材料不足導致的結論欠缺,如關于來母復輔音的順序問題,利用鄭玄的“倫比”釋“”說明前人多認為不存在的來母在前的情況是可能存在的。
如某些字同時表示正反兩義的詞匯現象,“可”表示“不可”等,結合古漢語中一些字如“亂”、“仁”可表示正反兩義的語言事實,相比較“語急”、“省略”說,作者認為承認其為一字兼表正反兩義更為恰當,這是可取的。又如在界定齊語詞匯時,通過論證“齊人與妻婢奸曰姘”中“齊”并非地域概念,糾正了杭世駿把“姘”字誤當作齊語收入《續方言》的錯誤。
此外,貫穿全書的方音意識,給漢語史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研究古漢語語音、語法、詞匯及文字,方音均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因素。如“何居”之“居”為齊語中記音的疑問語氣助詞,而不當作實詞解。
該書雖以齊語的音韻研究為重點,但同時也涉及語法、詞匯等多方面問題的探討,細節較多,因而難免有一些尚可商榷之處。
關于部分語言現象,某些地方有過分強調齊語特點的傾向。如在齊語語法部分認為漢語文學語言的詞在使用過程中可以具有兩個詞類的語法功能,“齊語也是如此”,舉例將《公羊傳》“今紀無罪,此非怒與?”根據何休注“怒,遷怒。齊人語也”解釋為:“怒”在這個具體的語言環境中,由動詞轉化為名詞,成為動詞“遷”的支配對象;但是“遷”字又被省略了,并且包括遷的補語“紀”和介詞“于”也被省略了。此解釋有“增字解經”之嫌。該處的理解,當如王引之引其父王念孫的說法,否定何休的注釋,而認為是“怒之言弩,太過之謂也”。
又,齊語特點,尤其是語法方面,當與雅言有較多一致之處,不能作為齊語獨有的特點特別提出,如“齊語中還利用語言環境來區別一個詞不同的語法意義”,例“邢遷于陳儀”與“宋人遷宿”,從語法上講,“邢遷”是自愿遷了,“遷宿”是被動遷。應該說這一點正是漢語具有較強意合性導致的,尤其是早期漢語缺乏虛詞作語法標志,動作的主、被動語態均隱含于具體的語言環境。故這并非齊語之方言特點。
另外,關于齊語語法的部分,在全書體例上,宜自列為一章,與語音及最后一章的詞匯并列,盡管篇幅較小,或可歸于詞匯一章,不當置于“齊人與齊語”一章,因為此章均討論語言宏觀的概念問題,而語法部分則是對齊語這一具體方言進行微觀的描寫探討,雜并為一章,不宜。
書中“前言”部分提到張樹錚《“齊人言殷聲如衣”補釋》一文有結論:“西北和北方把陰聲讀為陽聲,而東南、中南(齊在內)把陽聲讀為陰聲?!保ǖ?2頁)而在關于“齊人言殷聲如衣”一節,所舉例子并非純粹的陽聲讀為陰聲,也有一些是陰聲轉陽聲之例,但卻未加以說明,而是一概解作“言殷如衣”例,有失偏頗。例如,第158頁例5《周禮·夏官·太卜》“其經運十”,鄭玄注“運”字“當為”,“運”在文部,“”在微部,在《周禮》中“”作“運”,是微部字混成文部字,由陰聲讀為陽聲。再如第160頁,“聲訓”中例1《禮記·淄衣》“資冬祈寒”,鄭注“祈之言是也,齊西偏之語”,“是”在支部,“祈”在文部,《禮記》中“是”作“祈”,是陰聲韻讀為陽聲韻。由此可見,齊語中并不是單純的“言殷如衣”的陽聲讀為陰聲,也有陰聲讀為陽聲之用,是陰陽相混淆的情況。據此可對張樹錚的結論加以修正或說明。
書中有少數地方出現表述錯誤。如第273頁說明“前人記錄齊語的詞時,采用借字表音方法的,依聲借字,還有依聲造字”,舉例“于”“於”的關系,說“應該是‘于’這個詞經過引申,形成了一個新的詞,然后才造一個‘於’來加以區別。而這個區別字,與原來的‘于’字音近義同,是同源詞,同時也是同源字”。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办丁北緛砭褪且粋€已有的象形字,象“烏”形省。當作為與“于”字義同的虛詞時,其用法是假借之用,并非“於”后造而與“于”屬同源字關系。兩者確實存在時代先后關系,“于”字作虛詞之用,后多使用“於”,兩者為“古今字”的關系。
本書文字方面還存在少數需糾正的地方。全書用繁體字排印,出現了幾處繁簡誤用:
4.第289頁“於省吾”之“於”應作“于”。
又,《春秋左傳集解》為晉代杜預所作,書中第149頁第12行引用《左傳》中杜注時,作“杜遇”,是為排印別字,當改為“杜預”,后文中如第278頁所引提及“杜預注”均誤作“杜遇注”。
以上就《先秦兩漢齊語研究》的突出成就及可商榷之處作了簡要的評述。一方面,其在古漢語研究領域的獨創性是值得肯定的,其研究方法也值得學習;同時,尚有一些細節問題存在不足或錯誤,于文中提出商榷和糾正,以便對部分問題作進一步探討,也為其他學習、研究古漢語的學人提供一定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