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廉
(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青島,266071)
1985年,“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名稱由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正式頒布實施,至今已經20多年了。從那時起,全國各高等院校、研究機構、各報刊媒體及出版機構,都采用這一學科名稱。然而,這一學科名稱是否符合學科規范?在理論觀念和實踐應用上是否存在問題?今后應否繼續使用下去?我以為這些都是值得認真思考的。而且,據我所知,在此問題上學術界一直存在著不同的看法,甚至有時還引發過激烈的爭論。這就要求我們以嚴肅認真和冷靜審慎的態度去進行反思和總結,以便準確地認識其主要缺陷所在,進而找到規范學科名稱的正確思路和方略。這是學科建設中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問題。
首先,影響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科目錄和教學計劃的規范化,損害了學科聲譽。
我國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科目錄和教學計劃,經過建國后幾十年的探索,總體觀之,可以說已經實現了學科名稱的規范化,基本趨于成熟和穩定。而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名稱卻一直處在變動之中。從建國初期的“中國新文學”,到1950年代后期的“中國現代文學”,再到1980年代中期“中國當代文學”獨立設置,再到后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名稱變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多,在漢語言文學專業中是極少見的。這種情況遂引起人們的議論:“中國現代文學自稱是正在走向成熟的學科,可是連學科名稱都統一不起來,穩定不下來,算什么已經趨于成熟?”“僅僅30來年的歷史,與二三千的中國古代文學相比,實在顯得太單薄、太狹窄了。同列為二級學科,懸殊太大,應該想方設法加以豐富和充實。”的確,這種情況若長期存在,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發展和社會聲譽的維護都很不利。面對這種現狀,我們確實應該進行認真的反思,增加學科發展的危機感和尋求學科名稱規范化的緊迫感。
其次,影響高校教師學術視野的拓展和學術能力的提升。
在開始一段時間內,從事中國現代文學教學研究的教師,精力幾乎都集中在五四至1949年這30余年文學史研究的范圍之內,矛盾一時還顯得不那么突出,但隨著當代時間的延長,加強中國當代文學教學研究的呼聲日益強烈。為適應此種需要,1980年代中期,一部分從事中國現代文學教學研究的教師,便抽調出來專門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教學研究。自此中國當代文學便與中國現代文學并列,成為獨立的學科。兩門課的教師各自堅守自己的教學研究陣地,明確分工,互不侵犯。每位教師也都各有歸屬:你是搞中國現代文學的,他是搞中國當代文學的。老教師如此,年輕教師往往也如此。這種做法時間長了,矛盾便日漸顯露出來,而且愈來愈加突出尖銳。教師一個人只搞一段(或是中國現代文學,或是中國當代文學),大大限制了教師教學研究的視野,知識結構變得相當狹窄,專業素養變得比較單薄。有的地方,在一段時間里,不少教師往往不能獨立承擔一門課的教學,分段接力教學的情況相當普遍。中國現代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聯本來極為緊密(包括文學運動、文學思潮、作家流派、文學體式等),卻被人為地切斷了,無法從多重的聯系中進行描述和論證。編選作家研究資料,搞現代的和搞當代的互相爭搶資料范圍,沒辦法只好達成妥協:明確分工,各有側重,結果雙方所編輯的作家研究資料都不夠齊全,不夠完整。這種情況同樣引起了人們的議論和不滿。大學教師只能講30多年的文學史,確實太狹窄了,說起來自己也感到臉上無光,深感這樣的學科格局和學科名稱,確有進行調整改革的必要。
第三,影響教學組織和學術組織的合理組建,限制了學術交流活動的開展。
伴隨著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兩門獨立學科的開設,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教學組織也發生了變化。許多高校中文系分別成立了中國現代文學教研室和中國當代文學教研室,兩個教研室各自安排教學活動,各自組織學術交流活動,各自謀劃人才培養和社會服務。這就造成了教學機構的膨脹和人才資源的浪費。后來,將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合并在一起,統稱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但許多院校并沒有因此而將兩個教研室合并起來,依然是各自一幫人馬,各自獨立活動。有的研究機構也仿效高校的做法,分別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兩個研究室,各有自己的人員編制和研究計劃,各自組織自己的學術交流活動,后來同樣沒有因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名稱的改變而進行合并。全國和不少省市自治區分別成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各有自己的組織機構,各有自己的活動經費,各自出版自己的會刊,各自舉辦自己的學術評獎活動。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名稱實行后,兩個學會至今依舊獨立存在,并沒有進行調整和改變。這對于學術更廣泛更深入的交流,當然是極為不利的。
以上情況的長期存在,實在令人感到憂慮和尷尬。由此可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科名稱確有盡快進行調整和更換的必要。
建國以來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多次變更,固然使我們面臨不少矛盾和尷尬,有力地說明了進行學科規范化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但同時我們還應調換視角,從另一個層面思考問題,努力尋找推動這種變更的主要動因是什么,由此可以獲得怎樣的歷史經驗啟示。這同樣有助于學科名稱規范化問題的解決。
其一,學科名稱多次變動的歷史進程,反映出研究者具有積極主動的探索精神,其研究成果有力地推動著學科的發展。
中國現代文學是一個年輕的學科。它自誕生之日起,即面臨著許多復雜而又艱難的問題。其中最重要最根本的問題是文學史觀的建構。1950年代初,研究者積極主動地學習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以此作為建立“中國新文學史”學科的指導思想,著力探索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革命的關系,力圖用歷史唯物主義和階級分析方法闡述中國新文學發展的歷史,初步建立起學科的基本框架。但是新時期開始之后,在強勁的思想解放運動的推動下,研究者日益明晰地發現,以往的文學史觀和文學史框架存在著嚴重的機械論、工具論等錯誤傾向,將許多有價值有貢獻的理論觀念、風格流派和創作成果排除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之外是極不恰當的,于是進行了認真的糾正,逐步恢復了它們應有的歷史地位。此后,通過積極認真的研究和爭論,又陸續將通俗文學、現代派文學、臺港澳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等寫進文學史,大大拓展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空間,挖掘出豐富的思想藝術成果。與此同時,還將中國當代文學單獨開設,成為一門獨立課程,加強了與現實生活和文學創作的聯系,推動了教學和學術的發展。還著力探索中國現代文學同晚清文學在文學觀念、文學創作、白話語言等方面的歷史聯系,將近代文學的一部分內容納入到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框架之中。1980年代中期,學者們又敏銳地發現,中國近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存在著彼此分離、缺乏貫通的弊端,創造性地提出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①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1985年第2期。的文學史觀,推動了中國近百年文學研究的一體化。可以這樣說,幾十年的教學和研究過程,是研究者不倦學習、積極反思、勇于破舊立新的過程,反映出研究者思想不斷解放、觀念不斷更新、知識結構不斷拓展的蓬勃奮發的精神風貌。我們應該從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和文學史觀的不斷變動中,充分看到研究者思想活躍、積極向上、勇于開拓進取的精神特質。中國現代文學教學研究的實際發展進程表明,研究者通過嚴肅認真的研究,只要發現文學史觀和學科名稱及整體框架確實存在弊端,影響了教學和學術的發展,就一定會積極主動地予以摒棄,而努力尋找較為恰當、較為科學的文學史觀和學科名稱。這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寶貴傳統,應該予以肯定。并在此基礎上,建立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信心。
其二,國家教育部重視和依靠專家學者,是推動學科發展的又一強大動力和重要保證。
1951年“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的制定,是聘請老舍、蔡儀、王瑤、李何林先生等著名學者、作家承擔的,充分體現了國家教育部對專家學者的信任和依靠。1961年國家啟動中國現代文學史教材編寫工作,委托著名作家學者唐弢先生擔任主編(第三卷由唐弢、嚴家炎先生主編),參與撰稿的均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中學術素養較高的專家學者。這同樣反映出國家教育部對專家學者的重視和依靠。進入21世紀以后,國家教育部又邀請嚴家炎、黃修己、孔范今等著名學者,分別負責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現已出版多種。②嚴家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中、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黃修己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下),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8年。孔范今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從“中國新文學”到“中國現代文學”,到“中國當代文學”,再到“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名稱的變動,都是由國家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發起、組織、審定并頒布實施的。此外,國家教育部還通過對學科教材的規劃出版、重要學術研究課題的立項以及重要學術活動的資助,給學科的發展進步以積極有力的支持。在這些工作中,也許還存在某些可以提出討論的問題,一些需要進一步改進的地方,例如,如何處理國家意識形態要求和尊重專家學者獨創精神的關系,如何自下而上地通過公開競爭選拔出最優秀、最適用的高校教材,然后加以推薦,并通過教學實踐總結經驗,不斷進行修改和完善等,但國家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巨大作用是應該給予充分肯定的。
其三,報刊媒體出版機構積極介入,緊密配合,使學科名稱得到更廣泛更迅速更深入的應用。
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科名稱僅僅是在校內使用的,范圍比較狹窄,而報刊媒體及出版機構則是面向整個社會的,空間十分寬廣。這些部門在涉及中國現代文學時,都與國家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所制定的學科名稱保持一致。這就使各時期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名稱得到極為廣泛、極為迅速、極為深入的傳播,很快為全社會所知曉所采納,并擴及全世界。觀眾、聽眾、讀者通過上述廣泛的傳播渠道,獲得了對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了解,并積極地予以采用和遵守。
歷史是最具啟發性和說服力的。通過對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演變過程的考察,可以清晰地看到,推動學科名稱多次發生變動的主要動力在哪里,根本的保證在哪里,問題存在的原因及解決的方法途徑是什么。這大大有助于我們總結經驗,增長智慧,提升信心,為進一步解決學科名稱規范化問題提供有利的條件。
我贊成并力主以“中國現代文學”為學科名稱,廢除現行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名稱。其目的在于實現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規范化和協調性。“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具有三個最為顯著的功能,能夠解決學科名稱所面臨的困難問題。但對它必須重新進行解釋,賦予它以新的內涵功能。
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中的“中國”二字,指明所說的現代文學是包括全中國的,其中不僅有漢民族的文學,還有各少數民族的文學。這種明確的內在含義的界定和揭示,有助于糾正以往僅研究和書寫漢民族文學,而忽略其他少數民族文學的錯誤傾向。此其一。從地域上說,既然是指全中國,就應該既包括中國大陸地區的文學,也包括中國臺灣、香港和澳門地區的文學。這種明確的內在含義的界定和揭示,同樣有助于彌補過去只研究和書寫中國大陸地區的文學,而忽略臺灣、香港和澳門地區文學的歷史欠缺。此其二。中國現代文學應是由華人作家創作的文學。只要是華人作家所創作的作品,無論是使用漢語或中國其他少數民族文字創作的作品,都應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組成部分。按照此種明確的內在含義的界定和揭示,海外華文文學,同樣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部分。此其三。中國現代社會存在著不同的階級、階層和黨派,那些描寫他們生活、思想和藝術傾向的文學,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部分,亦應得到必要的關注和書寫,以體現中國現代文學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此其四。以上四個方面充分體現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巨大涵容功能,有利于拓展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空間,豐富中國現代文學的思想及審美內涵,確保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規范性、合理性和合法性。
不過,我覺得,在闡釋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全面涵容功能時,有一點是應該予以注意的。即在研究和書寫實踐中,既要重視涵容的全面性,將盡可能多的文學類別樣態寫進文學通史之中,以體現公平公正精神,又要重視它們在總體文學系統中的比重地位的差異,注意區分主體和副次,從而對其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這同樣是公平公正的學術品格所要求的。只關注全面性,而不重視差異性,只強調全面論,而疏忽重點論,并不是真正的科學認識論和辯證法。正是從這樣的認識出發,我覺得對于大陸地區的漢文學,對精英知識分子所創作的新文學,對于體現中國現代文學成就特點的大家,應該繼續下大力氣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突出其經典性的巨大貢獻,合理地維護其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并在文字篇幅和框架體系上予以體現,以保持文學史整體格局的合理和諧統一,防止主次模糊、輕重失當的偏向發生。
應當指出,我這里所說的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中的“現代”,并不是單指我們通常所講的現代派和后現代派中的“現代”,而是具有更為廣泛、更為豐富、更為深刻的內涵的大現代。舉凡與中國固有傳統不同的新因素,無論是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還是文學藝術,都可以稱之為“現代性”或者“現代化”的新因素。這是必須明確并且應當格外重視的理論前提。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中的“現代”二字,其巨大的整體貫通功能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解讀。1.對上(前)的縱向貫通。19世紀中葉以后,在內外多重因素的影響和推動下,中國社會開始出現許多新的因素,向著與傳統不同的現代化方向轉型。這種轉型既是受西方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和文學藝術的巨大威壓、強烈碰撞及強力吸引所促成的,也是中國傳統自身所孕育的。當然,從實際情況看,兩者所占的比重和所起的作用并不是同等的。相比較而言,前者顯得更突出更巨大一些。這種轉型不僅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領域表現出來,在文學藝術領域也多有呈現。其中既有思想內容方面的,也有藝術審美方面的,還有語言形式方面的,成為貫穿、通連文學復雜系統的突出線索和顯著標志,從而既與中國古代文學聯系起來,又與中國古代文學區分開來。這鮮明地體現了現代對古代的貫通性。2.文體樣態的橫向貫通。這主要體現在對中國現代文學領域內多種類別樣式的滲透和影響方面。1980年代末,我們合作編撰的《中國新文學發展史》曾把1917-1949年間的文學創作現象概括為13種類型:啟蒙文學、情愛文學、叛逆文學、感傷文學、鄉土文學、通俗文學、左翼文學、都市文學、現代派文學、救亡文學、歷史文學、諷刺文學、工農兵文學。①馮光廉、劉增人:《中國新文學發展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試問這些文學類型現象哪一種不和現代性有一定關聯呢?就是用文言寫成的古體詩詞、古體散文等傳統文學樣式,也無一例外。我非常贊成朱德發先生的論析:“傳統體式文學與新文學不是異質相對的,只是在樣態上有些差異,實質上在骨子里是相通的,所表現的文化內涵、思想情感是完全一致的,是一種體式上的民族化而內容上的現代化的‘別體新文學’。”①朱德發:《現代中國文學史書寫的理論探索》,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從近年來所出版的幾種《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的有關敘述里,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這種內在的關聯性,只不過時間先后和表現方式有所區別,大小和強弱程度有所不同罷了。這是因為,處在整個社會向現代轉型的總進程中,任何一種文學類別樣式都難以徹底保持完全封閉、與現實無關、與時代無緣的自足狀態,總會呈現出某種與時代現實、與社會心理、與文化文學思潮相關聯的現代印記。當然,要充分而又準確地認識社會轉型期和文學轉型期諸多文學之間的矛盾碰撞、融合變異的復雜狀況及其特點規律,尚需做更多更細致的研究,尚需提供更富有說服力的材料予以證明,但總的情況和趨向,恐怕大體是這樣的。3.對下(后)的縱向貫通。1880年代末期至20世紀,中國文學一直處在現代化的轉型之中,這一點比較容易理解,因為過去的歷史事實就是這樣的,那么,21世紀及其以后的長時段將是怎樣的呢?我認為,從社會發展的連續性和程度性看,從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要求看,未來的中國社會仍然處在向現代化發展的歷史進程之中,只是其發展水平更高、發展程度更為完善罷了。在這個長時段中,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可能會出現某種新的因素,但總的方向和進程是不會有大的根本性的改變的。正因為如此,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名稱便具有長久的生命力,可以長期地使用下去,而不像“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那樣,在時間維度上有那么大的限制性。
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制定和實施,乃是基于國家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所制定的全國學科目錄和教學計劃的要求。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所頒發的學科目錄和教學計劃要求所開設的專業,其學科名稱必須具有嚴格的規范性和協調一致性,必須接受并嚴格遵守整體學科目錄和教學計劃的指導原則的制約,而不能各行其是,隨意為之。現行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科名稱,將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并列混合在一起,并沒有真正實現中國近百年文學研究的一體化,是機械的混合,而不是有機的融合,無法達到與其他相關學科名稱的協調一致。在詞語的運用上,亦顯得不夠簡潔精練。而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名稱則能夠有效地解決這一難題。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先古后今,自然地連接承續下來,從時序上構成一種合理的縱向發展的關系。一門叫中國古代文學,一門叫中國現代文學,字數相等,兩兩相對,在詞語運用上顯得簡潔精練,構成協調一致、整體和諧統一的學科關系。這種嚴密精練規范的學科名稱,自然能夠長期地穩定下來,具有長久的使用價值和生命活力,而不至于再像過去那樣改來改去,出現矛盾尷尬的被動局面,招致那么多的議論。我感到,在學科名稱問題上,要有全局意識,服從全國學科目錄和教學計劃的整體要求。總之,我覺得,以中國現代文學為學科名稱比較穩妥,比較全面,比較縝密,可以說是最佳的現實選擇。
上面就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所作的重新解釋,揭示其所具有的三大功能,并不是外加的、牽強附會的,而是其本身所固有的。我們過去之所以沒能敏銳地發現并充分地認識這些價值功能,乃是由于受到那時某些偏誤的理論觀念和思維方法的束縛禁錮,因而失去了應有的洞察力和解析力。但必須指出,上述解說并不是我個人的獨創,而主要是吸收和借鑒了朱德發先生的有關學術成果,才得以實施的。(朱德發先生學術識見的理論核心是:“現代中國文學史是建立在現代國家觀念之上的新學科,它的兩大特點:一是上可封頂下不封底,即起始與古代中國文學相對接,中經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歷史時期,及至21世紀繼續往下延展;二是現代中國內的不分民族、不分階級、不分黨派、不分地區的所有的文學形態都是研究和書寫的對象,以公正公平的態度對待現代中國的所有文學樣態。”②朱德發先生有關這一問題的學術研究成果,主要集中體現在《評判與建構——現代中國文學史學》(與賈振勇合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現代文學史書寫的理論探索》(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和《現代中國文學史通鑒》(與魏建主編,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等三部著作中,請參閱。)
把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起始時間,提前至1880年代末年1890年代初年,實現中國近百年文學研究的一體化,并統稱之為中國現代文學,那么,怎樣處理和中國近代文學的關系呢?最近,嚴家炎先生講的一段話是很值得認真關注和思考的。他說:“關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我們的認識是指一個較長時間段的文學的歷史,是指主體由白話文寫成,具有現代性特征并與‘世界的文學’(歌德、馬克思語)相溝通的最近一百二十年中國文學的歷史(下限在何時,目前還難以設定)。換句話說,中國現代文學之所以有別于古代文學,是由于內含著這三種特質:一是其主體由白話文所構成,而非由文言文所主宰;二是具有鮮明的現代性,并且這種現代性是與深厚的民族性相交融的;三是大背景上與‘世界的文學’相互交流、相互參照。理解這些根本特點,或許有助于我們準確把握中國現代文學與古代文學的分界線之所在。”①嚴家炎:《讓文學史真正成為文學自身的歷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6期。按照我的理解,這就是說在強調中國現代文學同清末文學的歷史聯系時,還必須充分注意它與中國古代文學的區別。說明1880年代末年至1890年代初年這段文學,實系中國現代文學的準備期和初生期,就其所具有的現代品格看,還是非常初步的,并不充分并不完整的。這是新的初生期文學難以避免的現象。黃修己先生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稱這一段文學為“前五四文學”,也許正是充分地看到并看重了這一點。這些說法有助于我們把握這一時期文學的現代化的程度,更準確地評估五四文學革命的里程碑意義。當然,如此認識和處理這一問題,必然涉及到1880年代末年到1890年代初年這段文學的歸屬問題。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就總體來說,這段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學的相同點更多一些,故而我主張將其歸屬于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則僅從歷史的演變上,文學轉型的現代化起點上,講述與自己直接相關的文學觀念、文學思潮和作家作品,而不必全面地詳細地講述,其他大部分的內容仍歸中國古代文學處理。這樣既可以解決兩者的關聯性,又可以解決兩者的差異性,相互配合,把握分寸,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從而確保兩門課程敘述的連貫性、系統性和完整性。
關于中國當代文學以及與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名稱的關系,學術界在認識上是頗有分歧的,有時還引發過爭論。對于兩個學科應獨立開設還是應合并統稱中國現代文學的問題,學術界亦有不同意見。不過,據我所知,主張將中國現當代文學改稱中國現代文學的呼聲,可以說是一直持續不斷的。這里僅舉幾例說明。
2001年,嚴家炎先生提出:“雖然在一段時間里,將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國文學稱為‘當代文學’——以區別于此前的現代文學,確也有方便之處,但卻恐怕很難成為文學史意義上的劃分。而且任何階段的歷史都有自己的‘當代’、‘當代文學’這類概念,暫時借用則可,無限期地使用就很不科學。”②嚴家炎:《文學史分期之我見》,《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
2002年,許志英先生提出:“既然以往約定俗成的‘當代文學’成了問題,那么將它納入現代文學的范疇怎樣?我想是可以的。我在將中國文學分作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兩個大的時期時,現代文學就是一個可作延伸的概念,不僅現在的文學可以叫做現代文學,就是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之后的文學也可以叫做現代文學。只要在未來的文學發展過程中從文學觀念到文學形態沒有出現像一九一七年那樣與前代文學全面的深刻的‘斷裂’,也就是說沒有出現大的文學史分期的‘界碑’,現代文學就可以一直延伸下去。”③許志英:《給“當代文學”一個說法》,《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
2007年,朱棟霖、朱曉進、龍泉明先生聯合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上下冊)出版。該書明確地將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合并在一起,統稱為“中國現代文學”。④朱棟霖、朱曉進、龍泉明:《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2000(上、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
2011年溫儒敏先生提出:“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從現代文學學科專門獨立出一個‘當代文學’,本是研究范圍的拓展,卻帶來兩者‘分家’之后的某些隔閡,以至在學科設定上只好使用‘現當代文學’這個別扭的稱謂。現在兩者的重新融合,打通現代與當代,已大致形成共識,雖然在學科名稱上可能還有待商榷。有的主張統稱‘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過這種時間性稱謂會有限制,新世紀文學就包容不了,還不如仍叫‘中國現代文學’。”①溫 儒敏:《現代文學研究的“邊界”及“價值尺度”問題——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現狀的梳理與思考》,《華中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
2012年初,吳義勤先生和溫儒敏先生兩位主編鄭重聲明,從該年第一期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決定開始發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論文和資料,這就意味著已將中國現代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合并在一起了。再加上《叢刊》原先就發表有關研究中國近代文學的論文和資料,所以,實際上《叢刊》從本年開始,即已實現了中國近百年文學研究的一體化,而統合后的學科名稱仍叫中國現代文學。這是一條很值得重視的信息,也是一種很值得關注的動向。
這些斷斷續續發出的呼聲,至今已有一段時間了,可以說已經產生了相當的影響。我之所以引述以上那么長的文字,乃是為了說明,把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學科名稱改為中國現代文學,似乎已形成一種趨勢,為許多學者所首肯。這對于實現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規范化,無疑是一種有力的鋪墊。
許志英先生在2002年所寫的那篇文章中,曾經披露過這樣一個事實:“記得八十年代中后期國務院整理研究生專業目錄時,我聽葉子銘先生說,起初大家同意用’中國現代文學’來代替‘中國現當代文學’。但等到目錄正式公之于世時,還是叫‘中國現當代文學’。原因據說是搞當代文學的一批人不同意取消‘當代文學’概念,說當代文學時間比現代文學還長,為什么要取消當代文學的提法,這不是現代文學吃掉當代文學了嗎?”②許志英:《給“當代文學”一個說法》,《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我相信這一信息的真實性。它有力地說明:在1980年代中后期,一些有影響的專家學者(指參加國家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問題討論的專家學者)即已就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名稱取得了共識,只是為了照顧部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的情緒,才臨時決定采用“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一學科名稱的。從他的敘述里不難看出,當時的這種做法實系一種妥協性的權宜之計。如今20多年過去了,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大概都調整了自己的心態,會從全局和長遠的觀點考慮學科發展和學科名稱問題,能夠接受“中國現代文學”這一學科名稱,而不再慮及所謂“被吃掉”之類的問題了。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同志也不必再有過去那樣的擔心和顧慮。
2012年2月,嚴家炎先生在答《中華讀書報》記者問時曾說:“如果中國現代文學史是指主體部分由白話文寫成、具有現代性特征并與‘世界的文學’相溝通的最近一百二十年中國文學的歷史,那么,目前這部教材當然可以命名為《中國現代文學史》。問題在于,過去幾十年中我們已經養成了一種思維定勢,習慣于把中國現代文學僅僅理解成‘五四’到1949年的三十年歷史,因而容易造成一種誤解。所謂‘現代’——Modern Times,本來是一個相當長期寬泛的概念,確實像李怡先生所說,在西方是以地理大發現與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文化的興起作為它的開始,這一歷史過程一直延續到今天,下限在哪里還很難說。有人稱它為‘現代’,有人稱它為‘近代’,實際上并沒有區別。中國文學上的‘現代’從何時算起,應該從文學史的實際出發。至于通常所謂的‘當代’——Contemporary Times,在中國雖含有緊接新民主主義而來的社會主義時期的意思,其實依然從屬于‘現代’的長時段。所以,叫《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還是叫做《中國現代文學史》,二者名稱雖有不同,實質上卻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把目前稱作近代文學的一部分與現代文學、當代文學三個部分統到一起,成為與古代文學相對稱的一個獨立學科,都是為了從文學自身的實際出發去劃分文學史段落,而不是簡單地套用政治分期作為文學史的分期。”③嚴家炎:《從時間、空間、語言三個向度拓展現代文學史研究——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答問》,《中華讀書報》2012年2月22日。這表明,在嚴先生看來,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在理論認識和歷史實際層面說,都是可以成立的,不存在什么問題的,所剩下來的主要是學者們的思維定勢問題,即大家在習慣上容易將中國現代文學理解為是指1917至1949年的中國現代文學。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難解決。因為思維定勢和習慣是在一定條件下形成的,當條件發生變化之后又是可以改變的。只要從理論認識和現實需要上說明應該怎樣理解,怎樣認識,怎樣對待,大家會改變原來的認識和習慣,而接受新的觀點和做法的。不是嗎?我們1950年代稱該學科為中國新文學,后來又改稱中國現代文學,再后來又改稱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些不都適應下來了嗎?我們應該堅定信心,一往無前,盡快把學科名稱規范化,而不能因為這個小問題,而延誤學科名稱問題的解決。
總之,我以為實現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規范化的條件已經成熟,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希望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能在適當的時候召開一次會議,盡快作出調整學科名稱的決議,修訂一下漢語言文學專業目錄和教學計劃,并抓緊頒布執行。①查找目錄名稱,教育部已經改正了。(編者按語)我們的科研機構、學報、報刊、媒體和出版機構,也會一如既往,在各自分工的范圍內,對新的學科名稱及時作出調整和安排,全面完成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名稱的變更。這是一項具有歷史意義的改革。我相信在未來的學科史上,一定會記載這一事件,并肯定其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