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初
(孝感市民間文藝家協會,湖北 孝感 432000)
秋天,總是像出海歸來的漁倉,滿載著收獲與欣喜。
龍年的秋天,對于湖北省作協會員、孝感市青年女作家周芳來說,的確可稱“雙喜臨門”:先是8月初,中國第五屆冰心散文獎在京揭曉,她的散文集《執手何須傾城》獲優秀獎。這不僅是周芳、也是孝感文壇的“破冰”之履!接著11月,她又相繼博得全國孫犁散文獎。獲此獎項的,湖北省也只有她與夜魚兩位女性作家。由此筆者把她接連兩次獲獎合稱為“破冰摘梨(犁)”,并想探究一下周芳散文創作的主要特色。
那年,她把多年來發表在各種媒體的恬淡散章,編欄列目,集成“書胚”遞到我的郵箱,征求意見并讓我寫上幾句放在前面的話。不久正式出版,當她將“胚”變成“籍”饋贈給我,我感覺上了檔次。
被冠以“抒情人道主義者”的汪曾祺曾說過,作家是感情的生產者,作家對他所寫的人要具有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情,要帶有抒情意味的同情心。[1]
筆者以為,《執手何須傾城》既是作者對自我生命的確認與珍重,更是對他人乃至整個生命世界的接納與珍愛,的確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情。你看她不分貴賤,與疆場燙傷的獅子執手,與每日收垃圾的獨臂老人執手,與比煙花還要寂寞的異鄉女子執手,與底層的蕓蕓眾生執手,與地震及一切災難中罹難的生靈執手,甚至與自殺的魚兒、鸕鶿執手……并以獨特視角的洞察力,女性細膩的觀察力,構成這部展現豐沛生命情感的史詩。
然而她卻一直將自己看作一個非常平庸的人,平淡地經歷著、坦然地承受著、沉靜地思考著一切。翻開集子封頁就見壓題照下,幾句簡約得不能再簡約的自我寫照:執手相逢,得見生命之點滴笑與淚,時有文字見諸報端書刊,更多沉于暗夜心河。就這三四十字,表面波瀾不驚,暗里卻激情涌動,用凝練之筆將文本底色與主題,涂抹得煞是別致。周芳正是用自己的書寫方式,內隱的語言去敘述、去闡釋文本所表現的事物。別看她今年才抵近不惑歲月,但從文筆下流出的文字,分明能看出她以“洞穿”世俗的老辣,豐厚的人生閱歷積淀和書寫唯美的駕馭力,將冷雋的筆鋒之犁,深耕于社會底層,深耕于現實生活,深耕于弱勢群體,進而在她筆下匯成一條悲天憫人的憂傷之河。
接下來揭開正文,我們一睹那些篇目就叫人情感震顫:《再見,鸕鶿》、《魚,自殺了》、《一朵花,讓世界停止了片刻》、《插上心口的一把刀》、《神鐘愛的人》、《海地,我在吻你》、《兩只烏龜歸呀歸》、《不傻不快樂》……與此同時,她的思想感情卻伴隨這種底層的深耕而不斷攀爬,不斷躍升,不斷超越,以致躍上一個情感境界的高層——強烈的人道主義關懷和人本主義意識,體現出作家對人類生存狀態的高度關照,尤其對社會底層命運的關注,對于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的艱難追求和生存欲望的深刻理解和同情。
正因為周芳這種自覺的擔當勇氣,才能產生這種強烈的憂患意識,我們才不難設想和體悟,她不惜將冷雋之筆浸潤憂傷之河的那種心痛。因此整部文集,深深地浸潤著一種人文關切的“菩提之心”,一種靈肉沖突的憐憫與惻隱。
顯然,作家的底層意識,實際上是一種高層的文學自覺。而且這種“自覺”凸顯出文學因何而偉大,和為誰而創作的神圣。有了如此創作動機,筆下到底在呼喚、催生什么樣的社會生態,這還用得著追問么!
誠然,一個真正的作家,總是以社會底層為關注對象,以消解民眾疾苦為擔當,但這些不一定都是真正有力量的敘述,也不一定都以母愛的天性、作家的良知、社會活動家的敏銳和拓荒者的勇氣,來如此鍥而不舍地深耕。
所以,與周芳執手,讀著這些絞瘁心血和情感的文字,乘著作者的懷舊之船,去蕩舟流經憂傷之河的時候,讓我們心海激蕩起來的,不僅是情感里一層層牽掛的波瀾,更是穿越流年、蘸著黃連汁液的苦澀和疼痛。
當我們撫慰情感的傷痛,咀嚼大愛的堅實時,又不得不感佩作者本身的“菩提心”。《執手何須傾城》所要表達的,正是她這顆透明的菩提心。這不,《醫者菩提心》就是作家這種人文關切的最好寫照──從一個人們對于醫患關系習以為常現象的解剖,喚醒了麻木了人性的蒙昧。
人們常常把醫院看成人性的煉獄,把醫生看成鐵石的心腸。然而在周芳筆下,卻是用另一種視角來看醫院和醫生的“麻木”。文章開端一句便是:那是一群冷若冰霜的人,她曾經這樣以為。接著寫道:
人們聲淚俱下,申訴病痛,他們黯然靜聽,神情肅穆,不作應和。手術室外是搶天呼地的哀號,而他們程式化地向前推進,隔離,麻醉,消毒,剖腹……第一次拿著解剖刀,也會哆嗦;一顆“平常心”也會兒女情長,淚沾衣襟,只是,如何能抵得死神的猙獰?他們要學會“漠視”和“冷酷”,來鍛造我們未曾理解的“菩提心”,這顆心,物我兩忘,這顆心,將對生命的珍重,對眼淚與呻吟的慈悲,深藏其間。這顆心,隱身“冷漠”,只是為了更敏捷地馱著病人沉重的軀體,游到再生的彼岸。[2]
這樣的文字讀進我們平常人的心,會受到何等的震顫而驚呼:原來人心都是肉長的,只是立足點不一樣,出發點不一樣罷了!盡管我們追游在這條用冷雋浸潤過的憂傷之河,難免嗆上幾口苦澀的水,但一定會品咂到人性隱忍的痛楚,吸吮到作者這些飽含心血的文字,進而激起一股按壓不住的沖動,很想挺身而出,協力作者擊水弄潮,撫慰那種大愛無言的傷痛。
說到這里,作為全集的壓軸之作《時光深處》我想重點贅言幾句。當初作者將“書胚”給我時署名“若如初”。這個筆名或許就是她寫作的原始動機,似乎注定了追懷往事,注定了追懷就不要放棄,就要勇于擔當;而書寫中的懷舊和憶往,撫今與追昔,同樣是她難以割舍的歌唱。尤其作者將婉約的語言和近乎風長的文字,掖在每縷歌唱生活的陽光之中,讓抒情和敘事在歌唱中穿行自如,而在凄楚的歌唱中,無不以激越的音調和曲折的回旋、游走自如的藝術結構里,使作品沛然莫御地貫穿始終,給人以沁養心脾的美感。其中讓我涂鴉的兩篇分別叫《流年》和《暗光》。有幾處按照建議,發現入集時作者又動了“手術”,進行了“肢解”,還作了“移植”和精煉,前者改成了《回歸》,后者就是這篇《時光深處》。
《回歸》從保護環境,到農民外出打工謀生所致的“留守族”、“空窠老”的孤獨,再到具體對象的懷舊戀往,以多角度的“散點”關注,感覺主題多元但又集于一束。可以說,在這篇典型的懷舊文字中,作者將無限的惆悵和感嘆發揮到了極致,在追懷十五年前“那個被稱為膏都的地方,那些豐富的淚腺,那些隱藏的欲望,在等著我。它們要告訴我十五年的塵埃、陽光。十五年了,我們分隔兩端……”藉此表達人與人之間初次見面的那種“如初”的美好感覺;而文章的落腳點,分明是在公訴事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惆悵。可見“若如初”本是一種企盼,企盼一切美好與幸福,企盼停留在最開始的地方。筆者以為,“若如初”既是對原生態的一種向往,也是對初愛無瑕的追懷。而作為讀者,只有對若如初深深的品咂,悟讀,咀嚼,才能尋覓各自心儀的東西。
對于作者來說,盡管生命中有太多對往事的咀嚼,太多的回環與夢想,太憂傷的惆悵和無奈,可是當她用流動的時光,來撫摸淤塞在心口的疼痛時,卻用美好的回憶來包扎情感的傷口,來超越流經心海的隱忍,讓堅靱韌頑強的靈魂,呈現晴空一樣的蔚藍和純粹。
筆者與《執手何須傾城》再次執手,發現一種別樣的文本個性,與作者年紀正副不下五六歲的同年女性相比,周芳的散文總是以個性化文本之光照亮讀者的。不妨先放開視野,與她周圍同類比較。先說當下的孝感文壇,如我讀到的王瑛、萬雁、范小雅、風鈴、江蘭、文朵、張麗等,她們的文字各展其長,各顯風采,有絹秀、清麗的敘事,有熾烈、火熱的傾訴,也有優美、媼婉的抒情,多是輕盈雋永的文字,表現了各自獨特的女性敘事風格,且不同程度地擺脫了無病呻吟狀,結出了植根生活厚土的堅實之果。而周芳憑借的卻是一種強烈的個性化文本意識,以特定生活情境中個性化闡釋為特點,浸透著如水的柔情。她十分注重選材的多樣化、主題的多元化,而她的敘事和描摹,卻很有一種節奏的律動性,一種思維的跳躍性,從而“跳出”一般閨閣私情的樊籬,凸顯別具一格的女性藝術特色。因而,多了幾分篤定和從容,少了幾分浮躁和膚泛;多了幾分深刻與冷雋,少了一些浮華與輕佻,這就構成了她自己的敘事風格。
作者能夠寫出如此精致清澈的文本,還是與她這種憂傷情懷分不開的。因而,在最寂寞的情感“宴席”上,給讀者大眾烹飪出了一道可口又可心的精神美餐點亮了一盞讓人忽如睡醒、豁然開悟、突入徹悟的心燈,去探照一種愛的博大悲憫,去感知一種憐的詩性揮灑,去拘一把情的至純惻隱,進而讓大家準確解讀作者那種憂天下之憂、憐眾生之憐的博大情懷。這種情懷,既有助于情感的挫傷者療疾祛邪,又有利于閱讀欣賞者養心寧神;反之,我們循著這盞“心燈”的光亮,順著思想情感的紋理,觸摸她內心世界的一些細節,就不難發現,生命溫度里的這種詩性、這種惻隱和這種濕潤的冷雋。尤其這種冷雋之筆浸潤優傷心河的敘事風格,既超越了一般意義的性別敘事,又摒棄了那種身體敘事,因而獲得了廣泛認同的天地。這也許就是她能“破冰摘梨”的原因——而“摘犁”時,在湖北也只有她和另一位青年女性夜魚——這在當下的孝感似乎獨秀于林。
我們不妨再跳出孝感,放到更大的視野看湖北。近幾年,全省涌現出一批各具異彩的70后青年女作家群體。雖然她們中的一小部分,不乏輕盈雋永的文字,凸顯了各自獨特的敘事風格,但往往所表現的主題缺乏歷史感、滄桑感;雖然情感充沛,但缺乏思想深度,缺乏一種浩然大氣。然而她們的強勢崛起,成為我省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組成了鄂軍女性文學的新方陣,其中童喜喜、姚鄂梅、阿毛、華姿、王蕓、鄒君君等為代表、名噪全省乃至全國近乎“腕”的女性,可謂群芳斗艷。而80后女作家鮑捷,更是后生可畏,她的《如果生命是列火車》榮獲全國散文一等獎,并入選全國散文獎獲獎作品集。
總之,面對全省這種群芳強勢崛起的態勢,即使周芳的作品彰顯了這種個性化品格,我仍然想給作者潑點冷水——我們不敢奢望也不可能預期,周芳將來就一定會超越這些近乎“腕”的群芳,在這個“群芳競艷”的方陣中,能否“競”過群芳突破“方陣”,公允地說,有些敘事方式的“跨欄”高度還需要不斷超越,不斷攀升。不過話又說回來,周芳能夠“破冰摘梨”,已經墊起了起跳的態勢,墊起了一種思想高度,顯示出了一種超越,一種攀爬,乃至一種作品的厚重,無疑可以窺見她筆峰之犁深耕的方向,讓人看到這種筆耕的走向。
[參 考 文 獻]
[1] 王敏.“抒情人道主義者”與“和諧的藝術樣態”——談汪曾祺的創作[J].理論學刊,2009(4):115.
[2] 周芳.執手何須傾城[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