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宇
票據法中的權利外觀理論,是指在交付契約或交付行為欠缺的情況下,引起外觀的行為人對于信賴外觀而取得票據的第三人應負外觀所示的責任即票據責任。①現今權利外觀理論是一種較為有力的票據理論,但學界對其仍存在較多批判,因此本文就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要件、法律效果及適用領域等問題進行探討,并在此基礎上對權利外觀理論進行評析以便更好地解明權利外觀理論,進而對我國的票據抗辯制度進行檢討。
19世紀后半期,資本主義經濟進入繁榮時期,在德國出現了為確保動的安全所展開的對外觀信賴予以保護的法思想,特別是Gierke的權利表現形式理論、Heinrich的具有公信力的有價證券思想、Naendrup和Wellspacher創建的為一般私法上各種制度奠定基礎的、遍及私法全范圍的作為普遍理論的權利外觀理論。票據法中的權利外觀理論就是在這些理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在20世紀初Jacobi最先系統展開票據法領域中的權利外觀理論。Jacobi在有價證券法,特別是票據法領域適用權利外觀理論,同時其也承認權利外觀理論是能夠貫穿私法全體的普遍理論。②
按照Jacobi的思想,權利外觀理論是由兩個方面組成:一方面是用權利外觀思想說明票據法中保護善意人的各種制度;另一方面是用權利外觀理論補充作為票據理論的契約說。Jacobi認為,票據法中的諸多制度都和權利外觀理論存在著關聯,例如,作為債權人的權利外觀是背書連續的形式上的資格,為了第三取得人的權利外觀是善意取得和抗辯限制,為了債務人及付款人的權利外觀理論是善意支付等等,此時的權利外觀理論是與形式資格具有相同的意味。③可見,這是對于一般外觀信賴保護的思想,與作為票據理論的權利外觀理論未必有直接的關系。同時,Jacobi根據權利外觀理論,推導出契約說一直面臨的困難:交付契約欠缺的抗辯的排除,即物的抗辯的排除。不止于此,其還認為,在票據背書的情況下仍然適用指定債權讓與時的抗辯繼承原則,至于人的抗辯限制則根據權利外觀理論說明。可見,Jacobi把票據理論最初的兩個課題——物的抗辯限制和人的抗辯限制的基礎,從契約說手中完全委托給權利外觀理論。這樣,Jacobi把票據理論的機能廣泛地交給權利外觀理論。因此,在票據行為正常進行的情況下,其根據是契約說,此時票據行為純粹地維持民法意思表示理論或抗辯繼承這一債權讓與的一般原則。在基于票據法的理念,對票據行為進行特殊處理時,則是權利外觀理論在發揮作用。④
作為票據理論的權利外觀理論是Jacobi權利外觀理論中的第二個方面,因此,筆者僅就這一側面的相關問題進行闡述。權利外觀理論并不是和契約說、發行說以及創造說并列的票據理論,其是從保護票據取得人的立場出發,補充契約說或發行說的不充分之處,附加在這些學說之上的理論。本來,票據在作成后交付前進入流通時,并沒有發生票據債務人基于意思表示的責任。但是,根據權利外觀理論,如果存在票據行為人負擔票據債務的外觀,并且其對這一外觀的作出存在歸責事由,那么其對善意第三人就應該負基于外觀的責任。⑤可見,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要件為外觀事實、歸責事由和取得人的信賴三項要件,產生的效果是在票據行為人處票據債務成立,適用領域是因交付契約欠缺等導致票據債務不成立的情形。
(1)外觀事實
票據取得人根據權利外觀理論受保護的前提就是,存在外觀事實。外觀事實,也稱交易上權利或意思的虛像。“外觀”與“虛像”都體現出與真實狀況不一致。然而,這種外觀或虛像卻是一種事實。從語義上分析,事實不等于真實。真實的反面是虛假,它側重表象與本質的關系,而事實則側重認識主體與客體狀態的關系。權利外觀理論的外觀不是真實但卻是事實。外觀事實即指外觀的確實存在,它不依主體認識的差異而有所不同,也就是說任意第三人的認識具有一致性。因為任意第三人的認識具有一致性,所以外觀事實具有社會性。任意第三人認識的一致性,還說明這種狀態具有相當的穩定性,它并非瞬間即逝,短暫的狀態是無法形成社會觀念的。此外,外觀事實還必須具備法律性,即它在法律上是有意義的。所謂具有法律意義,也就是說,它是一種法律事實,是得以產生法律效果的事實,是法律適用的對象。⑥
在大多數場合,票據根據交付契約正常流通。因此,出票人署名的票據在第三人手中時,就可以理解為出票人是基于有效的意思表示作成、交付票據,負擔票據債務,這種蓋然性即是外觀事實的存在。⑦可見,署名人以外的第三人持有具備票據要件、背書連續的票據,其本身就構成了外觀。⑧不過,在外觀這一法律要件中,是否為真正的署名并不是問題。此時,不過是在署名名義人處欠缺歸責要件時,會妨礙該種抗辯的限制。⑨
(2)歸責事由
票據取得人根據權利外觀理論受保護的另外一項條件是,因存在外觀而受到不利益的人必須有責地引起外觀。一般對于需要具備此項要件都沒有疑義,不過對于何謂有責,卻存在不同的見解。
一種觀點認為,認識或應該認識票據并署名,即成立歸責事由。其原因在于,從公平的角度出發,善意取得人對于信賴票據的有效存在并不具有可歸責的事情,這樣,署名人至少應該承擔因證券作成而建立起他人信賴基礎的責任。⑩另一種觀點認為,根據票據占有脫離的情況判斷歸責性的有無,即基于權利外觀的責任是從行為人的全部行為中推導出來的。這樣,可以防止非基于意思的證券流通,在署名人因過失使證券流通上尋求歸責事由。[11]票據如果放在桌子上、抽屜中,或者被家人、職工等內部人員從保險柜中盜出,那么署名人就存在歸責事由。票據如果在保險柜中被外部人員或強盜盜出,那么署名人對于票據流通就不存在歸責事由,從而也無須承擔票據責任。[12]可見,在這一見解中,除署名之外,票據的占有脫離也作為判斷歸責事由有無的因素。
在確定署名人的歸責事由中,以下三種情況較為特殊。第一,在絕對強迫下作成票據的場合,署名人不具有可歸責性。因為此時票據署名人并不是根據作為歸責結合點的意思而為的行為,這與精神病人和幼兒等不具有認識自己行為結果的精神能力的場合一樣。[13]第二,在票據署名被偽造的場合,原則上所顯示的票據署名人不具有歸責性。因為作出外觀的并不是署名名義人,而是偽造人。但是,在票據的取得人向名義人詢問署名是否真實,名義人給予明示或默示確認的場合,或在被委托保管的印鑒和當前交易使用的印鑒被冒用的場合,應該承認名義人的可歸責性。[14]第三,在票據記載內容被變造的場合,一般票據署名人不具有歸責性。因為變造是在票據脫離署名人,進入流通中進行的,票據署名人不能控制變造的危險。但是,如果票據署名人為權利外觀的發生設定條件,如由于記載不充分,提高變造的危險時,那么就應該承認其對于變造的票據外觀具有歸責性。[15]
票據取得人根據權利外觀理論受保護的最后一項條件是,票據取得人對外觀的信賴應該是基于善意即沒有惡意和重大過失,即“簽名人之負責任,須以取得人之值得保護的信賴狀態之存在為必要”。[16]因為適用權利外觀理論的目的在于促進票據流通,其實質上是犧牲票據債務人的利益以保護取得人,但如果不加限制地對取得人予以保護,則會損害制度的公平價值。從而違反了法學成為一種人類為了美好的理想而不斷努力探索的正義之學這一要求。[17]另外,善意取得的場合和交付欠缺的場合都是非基于本人意思,票據就進入流通的場合,所以取得利益的一方在主觀狀態上也應該相同。[18]
在權利外觀理論中,對于其構成要件的舉證責任,存在兩種不同的見解。第一種觀點認為,在權利外觀理論的立場中,取得人無惡意、重大過失與交付契約欠缺的事實一同由署名人舉證。其根據在于,因為承認根據一定形式作成的證券是有效交付的票據這樣一種外觀,所以根據此種外觀即可在法律上推定取得人善意。[19]第二種觀點認為,權利外觀只是例外地代替通常必要的構成要件發生效力,所以其基本上是一種例外的理論。如果采取此種立場,那么全部要件——外觀、歸責事由、信賴的舉證責任都應該由被例外救濟的票據持有人承擔。[20]
筆者認為,第一種觀點比較妥當。除上述理由之外,筆者認為這種舉證責任的分配還是為了進一步保護票據取得人。一般情況下,主觀狀況的舉證較為困難,如果將此分配給票據持有人,無疑削弱了對其的保護,這與確立權利外觀理論的目的——保護善意票據取得人不相符。而且,第二種觀點的立論是存在問題的。如果說權利外觀理論使票據持有人“例外”地受到救濟,那也是相對于民法的一般原則而言,在票據法中類似的救濟卻是一種“常態”,例如,票據行為無因性導致的舉證責任轉換,背書的權利推定效力導致的舉證責任轉換等都表明保護持票人,促進票據流通是票據法固有的理念,而不是例外。
當具備外觀事實、署名人的歸責事由、取得人的信賴三項要件時,署名人就必須對票據取得人負擔票據債務,這是一種外觀責任。與此同時,票據取得人取得票據債權。但是,該票據債權再次被讓與時,如果受讓人對于外觀事實的信賴存在惡意和重大過失,那么票據債務人能否對票據受讓人提出抗辯就成為問題,對此存在不同的見解。
一種觀點認為,既然在善意人處票據債務成立,那么持票人受讓的就應該是完整的票據債權,署名人不能對其提出抗辯。[21]另一種觀點認為,權利外觀理論是在票據署名人和善意取得人利益衡量的基礎上,承認署名人的票據責任,所以應該考慮每個取得人的惡意和重大過失,此時署名人能夠對票據持有人提出抗辯。[22]一般來講,如果將背書視為債權讓與,那么就傾向于前一見解,如果把權利外觀理論定位成個別例外的救濟理論,就傾向于后一見解。[23]筆者認為背書是債權讓與的方式,所以贊同第一種見解。在滿足權利外觀理論構成要件的情況下,取得人原始地取得票據債權,即使后來的受讓人存在惡意和重大過失,其也能夠當然地繼受該票據權利,因為其是從有權利的前手處受讓票據權利,主觀上的善意、惡意不起作用。這一結論也可以從利益衡量的角度來證成。一方面,如果依權利外觀理論受到保護的持票人未轉讓票據權利,票據債務人不能提出抗辯,則轉讓之后不許其提出抗辯,對于票據債務人而言并未受到額外的損失;另一方面,如果允許其抗辯,則惡意持票人必將向其前手(依權利外觀受到保護的人)行使追索權,依權利外觀受到保護的人可向票據債務人行使再追索權,票據債務人此時不能拒絕請求,從結果上看與允許持票人直接向票據債務人行使票據權利相同,票據債務人都是最終的責任承擔者,只不過在第二種見解下,需要一個迂回的過程,從效率的角度講似無必要。可見,票據權利根據權利外觀理論被創設,而且此種創設的效果具有絕對性。
最初,權利外觀理論是針對契約說前提下的交付欠缺的抗辯而產生的。在契約說的立場下,票據行為通常根據交付契約成立,據此產生或讓與票據權利。當欠缺票據交付時,票據署名人無論對直接相對方,還是對第三取得人都可以不承擔票據責任。但是,如果票據署名人和第三人滿足權利外觀理論的構成要件,那么票據署名人就要對善意第三人負外觀上的責任。此時“將外觀責任置于法律責任周圍,補充法律行為責任”。[24]在權利外觀理論后來的發展過程中,又將與此類似的幾種場合納入了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領域,主要包括行為人無行為能力的抗辯、偽造的抗辯、變造的抗辯、無權代理的抗辯、付款后未收回票據的抗辯等。不過,根據不同的票據理論,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領域有所不同。
從權利外觀理論產生之時起,就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批判,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內容:
第一,在權利外觀理論中,票據取得人受保護的條件之一就是票據署名人存在歸責事由。但是,什么樣的場合屬于票據署名人存在歸責事由,進而承認其票據責任卻并不明確。正如前面所述,學者們對此問題存在爭論,即是作成票據本身成為歸責事由,還是在保管作成的票據時,存在過失的場合才承認其具有歸責事由。如果采用前者,那么票據作成本身意味著負擔票據責任,結果回歸到創造說,采用契約說或發行說就沒有意義。如果采用后者,那么就會使票據署名人是否負擔票據債務的界限曖昧,致使對票據取得人的保護有所欠缺。
第二,根據權利外觀理論,在交付契約欠缺的場合中,票據上的署名人是在意思表示之上負擔票據責任。但是,如果署名人是無行為能力人,那么即使其在票據上署名作出權利外觀,也不承擔票據責任,因為無行為能力人是不能進行有效法律行為的人。這樣,就將是否能夠進行有效法律行為的人作為判斷是否能夠負擔票據責任的基準,導致票據責任是根據有效的法律行為成立。
第三,在權利外觀理論中,判斷署名人行為能力有無的基準時間不明確。在契約說或發行說中,至少要求在票據交付或移轉占有時行為人具有行為能力。這樣,在交付欠缺或移轉占有欠缺的場合,根據權利外觀理論要求票據署名人承擔票據責任時,如何判斷署名人的行為能力并不明確。如果將此理解為票據作成時,那么在票據作成時署名人具有行為能力,而在其后的票據交付或者移轉占有時卻喪失行為能力,行為人是否負擔票據責任;相反,如果將此理解為票據交付或者移轉占有時,那么雖然在票據交付或者移轉占有時署名人具備行為能力,但票據作成時其卻是無行為能力人,其是否能夠負擔票據責任。可見,在權利外觀理論中,很難對這些問題進行合理的說明。
第四,例如,A以B為收款人出票,B進行空白背書,但交付前被C盜取,D從C處善意取得票據。此時,如果根據在契約說或發行說中附加的權利外觀理論,那么D取得對A的票據權利是根據善意取得,取得對B的票據權利則是根據權利外觀理論。這樣,在同一票據上形成了復數權利,票據債權人與一部分票據債務人的關系根據善意取得產生,與另一部分票據債務人的關系是根據權利外觀理論產生。這樣的理論構成是否妥當,存在疑問。[25]
筆者認為,盡管權利外觀理論自身存在一定的缺陷,但絕不能因此否定權利外觀理論的存在價值。而且,這些缺陷也并非絕對,通過一定的理論構成是可以避免的。
權利外觀理論最初是作為補充契約說的不足而產生的。在契約說中,交付是票據行為成立生效的必要條件,票據權利和票據義務發生的基礎。當票據作成后交付前,非基于票據債務人的意思進行流通即票據交付欠缺時,因為票據行為沒有成立,所以票據債務人并不負擔票據債務,其可以對任何人提出抗辯。但是,這樣一來,對善意取得人的保護非常不利,進而影響票據的交易安全和流通。因此,需要對票據債務人的抗辯進行限制。不過,在原有的抗辯理論中,之所以將票據債務人交付契約欠缺的抗辯作為物的抗辯,可以對抗任何人,就是因為在此種場合,有必要對票據債務人的利益進行特殊保護,如果對其抗辯進行完全的限制,不符合最初的宗旨。所以,對票據債務人的抗辯不能絕對地限制,需要設定一定的條件。從民法中引進過來的權利外觀理論剛好可以滿足這一要求。即正常情況下,在票據交付契約欠缺的場合,票據債務人享有交付契約欠缺的抗辯,并且其具有絕對的效力。但是,如果具備外觀事實、署名人對此存在歸責事由、第三人取得票據是基于善意,那么持票人就能夠取得票據債權,票據債務人不能提出抗辯。與交付契約欠缺相類似的情形還有很多,其通過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都能得到很好地解決。可見,權利外觀理論通過例外地承認署名人的責任,彌補了契約說的不足,保證了票據交易的安全。
在發行說之下,因為其仍然以交付作為票據債務的成立條件,所以面臨的困境與契約說相同。因此,在其理論構成中,權利外觀理論是必不可少的。在創造說之下,權利外觀理論也同樣具有適用的余地。在創造說中,票據債務的成立只須作成票據本身,并不需要交付等其他要件。因此,在票據交付欠缺等場合,通過其自身的理論構成即可對善意第三人進行保護,無須權利外觀理論的介入。但是,在票據偽造、變造、無權代理等場合,創造說自身并不足以保護善意取得人,此時有必要利用權利外觀理論對其進行補充,共同發揮作用。由此可見,無論在何種學說之下,權利外觀理論都具有重要作用,是一項不可替代的理論。
如上所述,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領域包括無行為能力的抗辯、偽造的抗辯、變造的抗辯、無權代理的抗辯、付款后未收回票據的抗辯。對于上述幾項抗辯,我國相關法律也有或明確或模糊的規定,但與權利外觀理論的要求有一定的差距,以下逐一進行檢討。
關于行為能力——《票據法》第6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票據上簽章的,其簽章無效,但不影響其他簽章的效力。”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票據糾紛若干問題的規定》第46條規定:“票據的背書人、承兌人、保證人在票據上的簽章不符合票據法以及《票據管理實施辦法》規定的,或者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票據上簽章的,其簽章無效,但不影響人民法院對票據上其他簽章效力的認定。”依據上述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票據上的簽章是確定無效的,因此無需承擔票據責任。不論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是否采取了欺詐等手段(如偽造身份證件)騙取相對人相信其是完全行為能力人,結果都不會有所不同。因此,此種抗辯屬于物的抗辯,可以對任何人行使抗辯權。
關于偽造和變造——《票據法》第14條規定:“票據上的記載事項應當真實,不得偽造、變造。偽造、變造票據上的簽章和其他記載事項的,應當承擔法律責任。票據上有偽造、變造的簽章的,不影響票據上其他真實簽章的效力。票據上其他記載事項被變造的,在變造之前簽章的人,對原記載事項負責;在變造之后簽章的人,對變造之后的記載事項負責;不能辨別是在票據變造之前或者之后簽章的,視同在變造之前簽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票據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67條也規定“被偽造簽章者不承擔票據責任。”由此可見,被偽造簽章者不承擔責任并沒有例外情形,因此其可主張的抗辯是物的抗辯,可以對任何人行使。然而,如果被偽造簽章者對于偽造本身也有過錯的情況下,賦予其物的抗辯權是否妥當則有待商榷。例如,被偽造者未妥善保管其印鑒而被他人獲得,從而偽造出與真實印鑒相同且無法用肉眼識別的假印鑒,此時仍賦予被偽造者以物的抗辯權對于善意第三人不甚公平。至于變造,我國法律區分變造前后進行不同處理較為合理,然而對于不能辨別前后時的處理則有所不妥。既然票據已被變造,在行使付款請求權時必定是以變造后的票據為依據,對于付款人和善意持票人而言,權利和義務的內容都應以變造后的票據為準,因為此時的“權利外觀”即為變造后的票據。況且變造前的內容可能無法辨識,此時“視同在變造之前簽章”的規定將無從適用。
關于票據代理——《票據法》第5條規定:“票據當事人可以委托其代理人在票據上簽章,并應當在票據上表明其代理關系;沒有代理權而以代理人名義在票據上簽章的,應當由簽章人承擔票據責任;代理人超越代理權限的,應當就超越權限的部分承擔票據責任。”依據該條規定,只要“沒有代理權”,就應“由簽章人承擔票據責任”,而不存在表見代理的可能性。由此,代理人如果并沒有真正被授權,即使存在授予代理權的客觀表征,也應該由代理人承擔票據責任,而不是如民法一樣,持票人可以主張表見代理成立,從而可以要求被代理人承擔票據責任。因此,此種抗辯屬于物的抗辯,可以對任何人行使抗辯權。
關于付款后未收回票據——對于此問題,我國《票據法》及其司法解釋并未作出明確規定,只是其第55條規定:“持票人獲得付款的,應當在匯票上簽收,并將匯票交給付款人。持票人委托銀行收款的,受委托的銀行將代收的匯票金額轉賬收入持票人賬戶,視同簽收。”該條規定的僅僅是相關行為人的義務——持票人在票據上簽收,并將票據返還付款人,對于未履行義務的后果并未進一步規定,似乎行為人一定會遵守法律的規定履行自己的義務,從而不會產生糾紛。然而事實告訴我們,行為人故意或者過失未履行義務的情形比比皆是,私法的任務就是在這些情況發生時給出解決方案。因此,當付款后票據未簽收且未收回的情況下,如果又流通至善意第三人手中,付款人是否需要對第三人負擔付款義務就應該依據權利外觀理論加以解決。
綜上所述,我國《票據法》及相關規定未能體現權利外觀理論的合理要求,對于票據抗辯仍然采取物的抗辯和人的抗辯的二元區分,無法適應復雜的票據實踐,完全適用會有損公平的實現或者票據的流通,應予改變。至于如何改變,則有待于進一步研究。筆者傾向于在法律規定一般的原則,并由法官在個案中斟酌具體情形加以適用。原因在于:構成票據抗辯的事由相當繁復,法律不可能逐一進行毫無遺漏地規定,因為“立法采取的是一種舍棄個別保留一般的理性做法。在立法活動中,一般情況下只能把一般的正義、公平原則納入法律之中,因為它是一般的規范和原則,不可能完全考慮太多的個別合理性。”[26]當然,我們還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在現代法治觀念下,如果能動司法使法律“成為漂浮在海洋上的冰山”,喪失了其獨立的根基與價值判斷,那就得不償失了。[27]所以,權利外觀理論的適用主要依靠法官在具體案件中的判斷,但在法律中應設置一般條款,對法官的自由裁量加以約束。
注 釋:
①[24]河本一郎、小橋一郎、高窪利一、倉澤康一郎:《現代手形小切手法講座》(第2卷),東京:成文堂,2006年,第21頁,第22頁。
②喜多了祐:《外観優越の法理》,東京:千倉書房,1976年,第225頁。
③④⑦[23]莊子良男:《手形抗弁論》,東京:信山社,1998年,第209頁,第210頁,第211頁,第216頁。
⑤[25]前田庸:《手形法·小切手法》,東京:有斐閣,1999年,第41頁,第52-53頁。
⑥丁南:《民商法上的外觀主義》,《法商研究》1997年第5期。
⑧木內宜彥:《特別講義手形法小切手法》,東京:法學書院,1982年,第55頁。
⑨[13][14]木內宜彥:《木內宜彥論文集I手形抗弁の理論》,東京:新青出版,1995年,第223頁,第233頁,第233頁。
⑩今井宏:《手形行為と手形の交付》,《手形法小切手法講座1》,東京:有斐閣,1965年,第117頁。
[11]田邊光政:《手形流通の法解釈》,京都:晃洋書房,1976年,第196頁。
[12][21]菅原菊志:《手形法小切手法入門》,東京:青林書院新社,1981年,第31頁,第43頁。
[15]鈴木竹雄:《手形の変造》,《新商法演習》,東京:有斐閣,1974年,第 75 頁。
[16]高金松:《空白票據新論》,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6年,第48頁。
[17]參見吳真文:《論法律對人本的價值訴求》,《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2第1期。
[18][19]今井宏:《手形行為と手形の交付》,《手形法小切手法講座1》,東京:有斐閣,1965年,第123頁,第123頁。
[20]鈴木竹雄:《手形法·小切手法》,東京:有斐閣,1957年,第141頁。
[22]大塚龍兒:《商法の判例》,東京:青林書院,1977年,第147頁。
[26]陳金釗:《解釋對法治造成的創傷及其彌合——沒有邏輯基礎的法治信念》,《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3期。
[27]康建勝、衛霞:《傳統司法中的“能動”主義及其價值——以情理法為視角》,《甘肅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