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珍
文學作品的藝術真實,源自創作材料的真實。藝術真實與材料真實的關系是辯證統一的,一方面,藝術真實是作者對真實材料的提煉加工和集中概括的結果;另一方面,材料的真實為作者有效的施展藝術內涵和表達技巧提供素材。而材料真實性的形式,至少有兩種:一種是作者對原始材料進行“考古”式的調查研究,去偽存真所得到的真實材料;另一種是作者對原始材料的直接引用,這些材料所呈現的故事和當時社會現象不謀而合,作者并不在意材料本身是否真實,而是直接借喻現實。明末的小說家天然癡叟在感悟原始材料的同時,通過對材料的凈化、美化和深化,賦予了小說《石點頭》更強大的生命力。
一
《石點頭》為擬話本小說集,共14卷,卷卷都有其原始教材。其故事來源說法雖多,但經考察者能找到材料的出處。其中闡述比較全面的有孫楷第的《小說旁證》(卷七《其它話本》)和胡士瑩的《話本小說概論》(第十四章的第一節《〈石點頭〉等故事的來源和影響》)。從第一卷至第十四卷都作了詳細的解讀和注釋。其主要觀點如下:
卷一《郭挺之榜前認子》見《輟耕錄》卷二十二《算命得子》條;卷二《盧夢仙江上尋妻》見《本事詩》樂昌公主事、《后漢書》卷一百七《黃昌傳》、《情史》卷一《李妙惠》條,清朝《江西通志》卷九七也有記載;卷三《王本立天涯求父》見《文安縣志》卷九《藝文志·紀常·王孝子傳》、《耳談類增》卷四《王長者》條,《續藏書》和《明史》卷二百九十七《王原傳》亦引;卷四《瞿鳳奴情愆死蓋》,李夢生認為是來源于同陶輔的《花影集·心堅金石傳》;卷五《莽書生強圖鴛侶》見《粵西叢載》卷十七《廣西莫舉人》條引《談林》、《情史》卷三《莫舉人》條;卷六《乞丐婦重配鸞儔》見《夷堅支丁》卷九《鹽城周氏女》條,亦見《唐摭言》卷七,《情史》卷二引之;卷七《感恩鬼三古傳題旨》見《夷堅支景》卷三《三山陸蒼》條、《夷堅續志后集》卷二《鬼報冒頭》條;卷八《貪婪漢六院賣風流》,王磊認為應出自徐樹丕《識小錄》卷二“關政之惡”條及同卷“滸墅張孟儒事”所載朱術事跡變化而來;卷九《玉簫女再世玉環緣》見《云溪友議》卷中三《玉簫化苗夫人》條、同書卷四。金院本、元雜劇亦有;卷十《王孺人離合團魚夢》見《夷堅丁志》卷十一《王從事妻》條,戴不凡在《小說見聞錄》中認為,第十卷“實據《初拍》卷二十七的入話(敘述王從事搬屋失妻,后在衢州團圓故事),加以敷衍而成?!本硎弧督际行D屠身》見《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周迪妻”條、《情史》卷十四引之;卷十二《侯官縣烈女殲仇》見《情史》卷一《申屠氏》條、《香艷叢書》十二集《俠女希光傳》;卷十三《唐明皇恩賜纊衣緣》見《本事詩》之《情感》篇、《情史》卷四《唐玄宗》條;卷十四《潘文子契合鴛鴦?!芬姟短綇V記》卷三百八十九《冢墓類·潘章》條,《情史》卷二十二亦引之。
二
“文非泛論,按實而書?!北痊F實生活更典型、更強烈、更鮮明的藝術真實,是文學作品獲得成功的秘訣之一。天然癡叟在已有題材的基礎上與時俱進,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觀察社會的角度和深度,敞開了一種新的寫作空間。即以明代社會生活這個大背景來做舞臺,反映朱明王朝末世的某些真情實景。
1.藝術真實的表現
植根于現實生活土壤的《石點頭》,不僅表明了天然癡叟嚴肅的創作目的,也表現了作者的平民化的創作立場,對下層老百姓的痛苦生活表示同情,對社會、朝政也多持批判態度。當然,作為封建時代小說家,天然癡叟也會不自覺地站在傳統道德一邊,流露出其保守的一面。
首先,對奸淫邪惡的抨擊?!耙牡覂惹郑吇既肇健钡拿髂?,各種社會危機此起彼伏,這是天然癡叟不可能也是無法回避的內容。在《石點頭》中,或貪官,或酷吏,或鄉霸,或地痞,或豪紳,或淫棍,或賭徒,或惡僧,或盜賊,或人販,等等,如此之多的活靈活現的人物形象,以極其直觀的敘寫的手法針砭著當時社會的種種弊端。
在小說的具體表現中,作者以十分鮮明的態度,堅守著是非善惡的價值判斷標準。小說中的三大“惡”人就能充分的說明這一點。卷八中由儒生演變為貪官污吏乃至妓院老板的吾愛陶,“兇惡貪鄙”,為垂涎他人財物,竟三天之內,害死七條人命;卷十中無惡不作的流氓地痞趙成,光天化日之下,竟公然騙搶儒士王從事的妻子;卷十二中奪人妻女的惡霸方六一,更是陷害儒生董昌致死。這些“欲打欲罵,欲殺欲割”的人物的種種行為的塑造,清楚地揭示了當時黑社會的罪惡活動的猖獗。尤其是對儒生的迫害,“比暴露他們壓迫一般百姓,更有力、更深刻地揭示出當時社會敗壞到何等程度?!奔词故钦f教氣味頗重的內容,也反映了殘酷現實。像卷三表面上寫一個從未識父面的兒子立志天涯尋父,但卻揭露了官府“征比”的殘酷、盤剝勒索的情弊,更反映出“四海之大,幅員之廣,不知可有不困于役的所在”的普遍性。
其次,對奢糜之風的痛斥。隨著明中葉以后對商人和娛樂服務業的推崇,金錢至上的氛圍日益濃重,清操廉恥,此時大多已蕩然無存。在商品經濟的刺激下,社會消費能力也趨于奢侈,財帛當道,僭越違常,教化不施,使社會風尚發生巨大的變化。為此,小說《石點頭》充分反映了這種不良風氣。
其中最典型的是商人們的生活——征歌逐色。以卷二謝啟為代表的明代揚州鹽商,不但住宅屋宇廣大,擬于王侯,且佳麗成千。卷四米商孫謹,不僅穿金戴銀,而且行奸賣俏。不僅和寡婦方氏通奸,而且還勾引方氏的女兒瞿鳳奴。實際上,明朝“重農抑商”的政策還是比較嚴厲的,對商人的住房、穿戴有嚴格規定。謝啟、孫謹之所以公然違反規定,一方面說明商人勢力的強大,另一方面也說明“鮮衣怒馬,甲第瓊筵”的勢利之心已成“自然”。至于市井販鬻廝隸走卒,亦“多纓帽緗鞋,紗裙細袴”,“以歡宴放飲為豁達,以珍味艷色為盛禮?!辈粌H“市井販鬻廝隸走卒”生活糜爛,就連“文明化身”的儒士們也過著“市井販鬻廝隸走卒”一樣的腐化的日子。正如卷二雷鳴夏秀才勸盧夢仙時說的:“如今縉紳,哪一個不廣置姬妾?在兄長,一妾不為之過?!雹谝灾碌胶贾萸髮W的潘文子與王仲先竟成了“男風”的代表(卷十四)。作者在卷十四的入話中,還對各地同性戀的名稱作了介紹,既反映了當時男風的盛行,也說明當時確實是“趨利避害,人人同心”。
事實上,我在科爾沁沙地轉了五六個旗縣,能夠看到的大片的林帶和農田林網,有一定面積,有一定規模,可以稱為“林”的,其實,還都是楊樹。盡管,有的是“疙瘩樹”,有的是“小老樹”,但它們是頑強的戰士,以自己的身軀抵擋著風沙,任由風沙蹂躪,折磨,踢打,摧殘。它們忠誠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防風固沙,功不可沒。
再次,對“人性”啟蒙的頌揚。人們在改變著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在改變著價值觀、道德觀。此時出現的尊重人、肯定人的哲學思潮,使個性的解放、情欲的滿足、私利的肯定等成為思想家們關注的熱點話題。文學家們當然不甘落后,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以文學藝術的形式,對個體與整體、私欲與公利、情欲與天理、私德與公德等彰顯倫理政治的文化意識,進行了大膽地敘寫,天然癡叟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卷四中的方氏,雖然與好女色的孫謹鬼混,但那是寡居難熬使然,實際上是封建禮教壓抑人性的結果。當然這種淫亂聚麀不等于感天動地的堅摯的愛情;卷五紫英與莫可的私奔,可以說是人性的頌揚;卷二龔家女、卷六周長壽、卷十喬氏、卷十三姚夫人的改嫁,是人性的一種解放;卷十四更是人性的贊歌。因為同性戀,到現在為止,人們都是有看法的,何況是封建社會的明朝。反映了人們思想的開放。作者對他們的行為也都予以肯定,既描寫了紫英與莫可的真情,也描寫了喬氏與王從事重合的“美談”;既對瞿鳳奴、孫謹的殉情懷有同情,又對潘文子、王仲先的深情進行了歌頌。
最后,對封建說教的肯定。用封建倫理道德勸誡世人,幾為明末其他短篇話本小說的共性。有些作品只看書名便知寓意?!缎褪姥浴范嘤梅饨ǘY教的忠、孝、節、烈解說“型世”,《清夜鐘》將以“明忠孝之鐸,喚省奸回;振賢哲之鈴,驚回頑薄”道出,《石點頭》則以“圣僧說法,頑石點頭”命名,明確表明“勸人作善”的旨意。
作為封建時代的小說家天然癡叟,雖然能站在下層老百姓的立場上和以同情、尊重的態度欣賞女性,但由于嚴肅的創作目的,還是大贊節婦烈女、孝子賢媳,描寫了大量的因果報應、神鬼顯靈的故事,以此彰顯教化勸誡。卷一的米青姐,似乎做妾、守節都是天性使然。“我雖是鄉下一個女子,不知甚的,卻守節守義也是一般,斷沒個任人去取的道理?!雹劬硭闹械啮镍P奴,雖然是被母親利用,雖然與“丈夫”孫謹的婚姻是非法的,但封建的婦女貞烈觀卻在她腦中根深蒂固。卷九中的玉簫,在韋皋志在功名、連結發妻子尚不相顧的情況下,竟為付之流水的“七年之約”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她們都以“三從”、“四德”為自己品行的導向性的規定,推崇“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的原則,不惜丟棄人類普遍的感情內容,忍辱負重,曲不能爭,直不能訟,以一廂情愿的貞順恪守著男性對女性的苛求。
“孝”也是作者贊賞的主要內容之一,集中在第三卷和第十一卷。王本立為了尋找未見過面的父親,漂泊十二年,走遍齊魯地;宗二娘為孝敬婆婆,甘愿屠身,換錢給丈夫作歸家的盤纏?!鞍偕菩橄取保⑹亲罨镜牡赖?。直至今日,筆者認為仍要發揮孝道應有的社會價值。但不問是非、絕對順從、毫無人性的“愚孝”,無論如何也是不值得提倡的,更是無法弘揚的。中國封建社會“二十四孝”本身就是封建社會實現人民愚忠的一種手段。至于天然癡叟直接站出來說教的內容就更多了,在此不再詳述。
2.藝術真實的價值
古今中外藝術大家在談到創作時都會不約而同地強調一個“真實”的問題,“譬如大匠運斤,無土木材料,縱有成風盡堊手段,何處設施?”“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背浞终f明藝術真實在寫作中的重要地位。
第一,批判時弊,反映社會現實。包含價值生活的好小說,就是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揭示生活的深層底蘊,闡釋作家對生活的價值判斷和詩意感受等。在《石點頭》中,作者雖然敘寫的是一幕幕小家庭的悲劇,但證明的往往是“世事殘酷”的現實:惡人囂張,陷害平民(卷十二);官吏貪酷,稅監擾民(卷八);科場舞弊(卷七),拐賣婦女(卷十),戰亂頻仍(卷十一),災害遍地(卷二)……即使作者也鼓吹了一些封建統治者借以殺人的倫理道德教條,但對真實的人生畫面的描繪,使他的“推因及果,勸人作善”的創作意圖同客觀藝術效果常常出現矛盾。作者既注重對社會弊端的揭露,更注重對人生世相的描繪。
第二,勸人作善,提供精神食糧。如果說“真”是涉世之根本,那么“善”就是為人之良源。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是教人為善的、向上的、傳承普世道德的,即對弱者的同情、對惡者的批判、對名利的淡薄、對權力的無畏……即使是宣揚因果報應的《石點頭》,其本質也是“思考”的結晶。郭喬(卷一)行善,結果父子同榜高中進士;王從古(卷十)有還妻的義舉,讓其最后有“陰德”之報;等等,天然癡叟意在教化,實際上還是希望世人尊親盡孝,節欲愛身,使一切正義充滿力量、一切行為得以崇高顯現。思想領先,題材、內容、境界全新。所以,《石點頭》雖然取材于前人之作,雖然內容“不及三言深刻豐富”④,但表現生活能力的增強,人性解放吶喊的高起,使其“自清道光十八年(1838)以來,仍被列入淫詞小說禁目中”。
第三,介紹名詞,探研史學價值。從真實性入手,不僅豐富了內容的寫實性,而且提供了史料價值。像卷十一對“屠身”人的不同稱呼、卷十四對當時各地“龍陽”的稱謂、卷四孫謹出場時的衣著打扮等,以及作者對揚州一帶方言及風土人情的描寫,諸如“沒搭煞”(指某人沒意思,不值得交往)、“說淡話”(指背后搬弄是非,說別人的閑話)、“淘氣”(吵架)等,不僅讓今人了解了一些俗語的涵義,也為史學家對明史的研究提供了參考,更是《石點頭》本身所具有的認識價值的一種體現。
三
文學的“真”早在《易·文言》中就提出:“修辭立其誠”。《禮記·表記》中也強調:“情欲信,辭欲巧?!毙≌f雖不像新聞那樣認為真實是命脈,但小說的真實同樣可以增強作品的魅力,亦是小說家追求的境界,以致對當今作家也具有一定的啟迪。
啟示一:作家要有嚴謹的創作態度。
天然癡叟創作《石點頭》,雖有他思想的矛盾性、好發議論的說教性,但他絕不媚俗的創作態度、希望拯救世人的良苦用心,就當時而言是難能可貴的。尤其是作者反映現實的態度,不去刻意追求情節的巧合,而是按照現實生活的本來面目揭示其本質,使其更加深入骨髓。
文學創作是嚴肅之事,必須以一種執著探索的精神堅韌為之,故有“文章千古事,莫與后人愁”之說。如今我們看到的令人感動的名家名作,都是以淡泊、嚴謹的態度創作出的精品。賈島“推敲”的精品意識、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嚴格自律、袁枚“頭未梳成不許看”的厚積薄發,真正的體現出文學的價值。特別是當今的知識經濟時代,更要正確對待創作的功利性,警惕創作的庸俗化、時尚化、娛樂化、商品化。每一部文學作品都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一個細胞,只有具備“任它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淡定與堅定,才能寫出有時代特色的文學作品,也才能達到“以優秀的作品鼓舞人”的目的。
啟示二:文學創作的源泉來源于生活。
源于“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石點頭》,給人一種“勸懲”的印象。作者確實也想達到“勸善”的目的,但結果卻反映了某些生活真實。由此說明,只要是一個有良知的小說家,有意、無意間都會在其作品中表現現實生活。
在政治多極化、經濟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當今,創作環境更為“嘈雜”,但創作的要求更為嚴謹:文學需要安靜;文學需要生活。文學的表達是對生活的再現,既不是“沖動的舒泄”,也不是“瞬間之記錄”。它需要的是對生活的關注和安慰,是對真實的人的內心的拷問與反思。生活又是豐富多彩、縱橫交錯的,所以必須遵循和貫徹“三貼近”原則,在繼承傳統中做到去偽存真,在博采眾長中做到去粗取精,獲得生活的真諦,才能真正承擔起提振和彰顯先進文化精神的重要使命。
啟示三:不朽的杰作要反映時代潮流。
“文章合為時而著”。時代潮流是創作的風向標,既需要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又需要觸及現實問題。《石點頭》的作者在文學創作過程中,雖然也描繪了一些不合情理的甚至殘酷的事情,但他畢竟是一位具有深邃的社會洞察力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對個性解放、個體的自由發展等已經成為社會發展趨勢的主流和熱點問題,給以了關注。
反觀現代的文學創作,及時反映我們時代的現實問題的能力還遠遠不夠。一些作家雖有“為時而著”之心,卻未必有真正的“為時而著”之“文”。因為隨著市場經濟的沖擊和擠壓,人們越來越浮躁。為了名利,忙于生存,大多用低俗媚俗的作品來“娛樂大眾”。與其說這是文化繁榮,不如說是為爭飯碗而標新立異、嘩眾唬人。寓教于樂沒有錯,但要分清低俗與庸俗。所以當前的文學家們更需堅守道德的力量,堅守人文關懷。只有用“心”去感悟、體驗時代,才能把握時代本質,成為每個歷史時刻的觀察者、思想者和記錄者。
“小說的內容永遠是生活?!闭鎸嵉纳钍撬囆g真實的基礎,每一部小說都傳達了對藝術真實的一種理解。天然癡叟通過《石點頭》對明末現實的關注,解說了“小說在思考”的妙論。讓讀者既領悟了《石點頭》的學術價值,也讓其社會價值表露無遺,亦是其作為傳世之作的光彩所在。
注 釋:
①④歐陽代發:《話本小說史》,武漢:武漢出版社,1994年,第291頁,第294頁。
②③天然癡叟:《石點頭》,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5年,第43頁,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