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年7月的一天,江蘇鎮江,林則徐與魏源兩位老朋友相會。
此時中國在鴉片戰爭中已現頹勢,他們希望為中國做點什么。他們用自己的言行第一次回答了關于近現代中國命運的一組大問題:中國何去何從呢?是排斥外來的一切,還是改革時弊勇于向敵人學習?他們雖然為中國悲哀的近代史帶來了第一抹亮色,但是歷史的殘酷就在于它不僅不會因為一個民族的苦難而讓其向好的方向發展,反而常常令災難更加深重。當我們翻開那些沉重的書頁,經常會陷入一種憤怒與悲涼無從宣泄的情緒:我們看到老屋著了火,母親還在沉睡,我們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動不了身,叫不醒苦夢中的母親,滿腔的焦急在身體里進發成一團大火,焚毀了五臟……
這是一本希望創造奇跡最后卻沒能發揮應有作用的書,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介紹西方的中文著作——《海國圖志》。其著述者一句簡短的話“師夷長技以制夷”,成為后世許多中國人渴望實現的目標。但是這句話在剛成書的近二十年間卻并沒有引起國人廣泛的共鳴,《海國圖志》的命運同它的作者一樣坎坷。
魏源少有才名,但是科考不利。他有濟世救國之志,一向關注社會現實。1841年,他進入兩江總督裕謙的幕府,參與謀劃對英作戰,并在前線審訊俘虜,由此獲得了對英國的第一個直觀感受。但面對進退失據的清政府、昏聵無能的高層官員,他一怒之下,憤而辭歸,立志于著述。他接受了林則徐在廣州組織編寫的西方國家資料《四洲志》的工作,并開始進一步搜集資料,編著《海國圖志》,以喚醒國人,了解世情,挽救危亡。
一年之后,《海國圖志》成書。初為50卷,后經修訂、增補,到1852年成為百卷本。書中全方位地介紹了世界各國的地理、歷史、政治、經濟、軍事、科技,乃至宗教、文化、教育、風土等各種情況,不少造炮制船這樣的近代軍事科技資料,也匯聚書中。編書的目的正如魏源所說“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
今天,《海國圖志》是中國人說起19世紀的中國必會提到的一本書,它的價值到底在哪里?
魏源以前所未有的客觀目光審視著當時的中國與世界。他認識到地處東南的中國已不再是中心,遠遠落后于歐洲,而且世界正在逐步成為難以分割的整體,這是對世界市場日益擴大的直覺反應。
在中國傳統文化環境中長大,對中華文化充滿自豪的魏源直面中國的落后與西方的強勢,開始反思“天朝大國”的迷夢。他看到了堅船利炮的力量,也隱約看到了近代化國家在制度上的長處。他曾盛贊剛剛立國六十余年的美國民主制度:
一變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翕然,可不謂公乎!議事、聽訟、選官、舉賢,皆自下始;眾可可之,眾否否之,眾好好之,眾惡惡之;三占從二,舍獨同……可不謂周乎?!
這也許是中國對于民主制度的第一次驚嘆。魏源希望中國可以學習這些好的制度,從而“風氣日開,智慧日出,方見東海之民,尤西海之民”。隨著時間的推移,魏源對世界的認識日益深刻,他倡導樹立更客觀的世界觀,希望中國人民能夠改變心態,認識其他民族的長處,與其他民族平等相處,他甚至對“夷”的說法也提出了置疑。
那么,如何應對這幾千年來中國面臨的最大變化?魏源主張在廣州設立造船廠和兵工廠,延聘法國和美國工程師督造,并教授船只的航行和武器的使用。他希望朝廷能夠成立專門機構研究西方各國政經情勢,主張引進外國技術與人才,深入學習歐美先進的軍事、科技成果。
為了捍衛中國的獨立自主,他號召“以甲兵止甲兵”,主張學習西方制造戰艦、火械等先進技術和選兵、練兵、養兵之法,改革中國軍隊。他敏銳地感受到中國受到的威脅不光在東南,北方也有大患,他警告人們勿忘俄羅斯“并吞西北之野心”。
他主張嚴格限制官員參與經濟活動,希望通過參與世界市場的競爭而促進中國經濟發展。國家的任務是為經濟發展創造條件并保護經濟。
魏源對鴉片戰爭失敗的認識仍停留在技術層面,對于制度性的落后雖有涉及,卻還沒有系統的論述,有些觀點不脫紙上談兵的書生氣,對此他自己也承認:“然則,執此書即可以馭外夷乎?日唯唯否否。”
但必須看到,對于在舊文化環境中成長的魏源來說,一句“師夷長技以制夷”,已帶著理性救國的態度,道出了第一代睜眼看世界的中國人對國家前途的思考,這是極其不易的,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擺脫生存環境的束縛,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客觀審視敵手的長處。
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海國圖志》之論,實支配百年來之人心,直至今日猶未脫離凈盡,則其在中國歷史上關系不得謂細也。”
然而魏源萬萬沒有想到,他寄寓救國圖強夢想的《海國圖志》遭遇了空前的冷遇。
當時中國識字者最少也有三百多萬人,然而卻少有人去讀這本書,更別說認真領會書中的深刻內涵。一些看到此書的官吏士紳不屑一顧,有人主張將《海國圖志》付之一炬,他們無法接受書中對蠻夷的“贊美”之詞,因為他們認為中國只是武器裝備不如英國,中國的文化乃至政治制度遠在英國之上。
道光皇帝去世七年前,魏源的《海國圖志》即已問世,但道光皇帝生前沒有看過《海國圖志》。《海國圖志》問世十六年后,兵部侍郎王茂蔭上書咸豐皇帝,要求“親王大臣、八旗子弟”學習《海國圖志》,因為“知夷難御,而非競無法可御”。這個可以抵擋列強的“法”,就是《海國圖志》。但這個建議如石沉大海,波瀾不驚。
這本書最后既沒有被燒掉,也沒有引起太大反響,在國內只印了千冊左右。有的時候,沒人理睬要比群起而攻之更可怕,因為后者至少說明還有關注者,而前者表明人們連輕視的姿態都懶得做。
魏源官至知州,但在1853年以“貽誤文報”、“玩視軍機”的理由被革職。后來雖然起復,但他已是心灰意冷,以年過六旬、遭遇坎坷為由相辭,潛心于佛學。
1857年,遁入佛門的魏源病逝于杭州的一間僧舍。這不是普通的懷才不遇,魏源的命運意味著中國的命運還在昏昏沉沉地滑向不知底的深淵。魏源沒有想到,他的知音競在日本。
1851年,一艘中國商船駛入日本長崎港,在例行檢查中,日本人發現了三部《海國圖志》。據說,這是《海國圖志》登陸日本的最早記錄。雖然《海國圖志》被日本檢察官評定為禁書,但很快三部書便被如獲至寶的日本官員和學者買去。
此后,在中國銷量極差的《海國圖志》不斷“偷渡日本”,成為一些日本人的案頭愛書。海上的炮聲已使一些有心人預感到了危機。
兩年之后,危機降臨日本。美國以當時的世界第一流戰艦迫使德川幕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條約,此后日本又與其他西方國家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日本同中國一樣一步步向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滑去。
這讓日本人感到了莫大的刺激,國難當頭,《海國圖志》擦亮了日本維新人士的眼睛。就在美國到日本的這一年,日本人開始翻印《海國圖志》,一共印刷了15版之多。到1859年,價格飆升了3倍,成為日本朝野上下革新內政的“有用之書”。長期流亡日本的梁啟超認為,明治維新的前輩們,“皆為此書所刺激,間接以演尊攘維新之活劇”。
日本維新思想家佐久間象山讀到《海國圖志》后說:“嗚呼!予與魏,各生異域,不相識姓名,感時著言,同在是歲,而其所見亦有暗合者,一何奇也,真可謂海外同志矣!”
窄窄的海峽,隔開了中日兩國。雙方在19世紀中葉本來處于同一狀態,也許中國的情況還好一點,可是雙方對于恥辱的反應卻相差甚大,甚至遠比一道海峽寬闊得多。在那邊是“驚破太平夢,徹夜不能眠”,而在這一邊是“大有雨過忘雷之意”。
當鴉片戰爭結束時,道光帝已經60歲了,他希望耳根清靜,討厭聽到不好的消息,當得知英軍撤出了長江之后,道光皇帝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下令沿海各省撤軍,以節省軍費。道光帝從這場戰爭中總結出來的教訓不是如何勵精圖治,而是“用人不明”。這個“人”指的不是在懵懂中將大量主權拱手相送的耆英等人,而是林則徐,耆英則被道光視為“慧眼識珠”的人才。戰爭結束了,中國的一切又回到原點,清政府的軍政大員彈冠相慶。
19世紀中葉的中國政治氣候中還缺乏日本那種向敵手學習的勇氣,救國的緊迫性還無法改變傳統思維的慣性,1840年的堅船利炮無法驚醒一個傳統過于深厚的天朝迷夢,變革連萌芽都沒產生就已結束。
1862年,日本德川幕府組織人員考察中國,許多日本人考察過中國后發現,曾經威服四方的天朝上國不僅與日本一樣處于被西方奴役的狀態,而且還不如日本富有進取心。中國在他們眼中的形象迅速縮小,同時放大的是對中國的覬覦之心。
(雪茹摘自《中外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