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液體,那它就是嫵媚的水;如果是植物,那它就是水邊的柳;更如果江南是一艘典雅精致的畫舫,那它分明就是咿呀的櫓聲和旖旎的水波。從六朝金粉的秦淮到曉風殘月的西湖,從煙花三月的揚州到楓橋夜泊的姑蘇,再沒有哪種戲劇比越劇更令人繾綣悱惻、至性至情了。
很難想象,一百年前,越劇于江南的誕生,是怎樣的一種奇跡。許是因了江南之水太多清麗柔美的滋潤、江南之地太多煙雨嵐風的漫漶,一出“小歌班”,幾許半農半藝人,“紹興文戲”的越劇便如三月里的桃花汛,在烏檐粉墻的江南,在鸝囀鶯啼、河埠纖道、家家枕河的江南恣意泛濫開來。同樣是誕生于江南的戲劇,總以為昆曲的精致而典雅,只迎合通儒碩彥、顯紳名士作陽春白雪的把玩和品嘗;紹劇的陽剛又太濃烈而鋪張,僅能為壯士俠客、忠臣武將作慷慨激昂的鼓噪和張揚。唯有越劇才是一條灌濯沃野的河流,在吸收容納昆曲、紹劇、灘簧、京劇以至話劇、舞蹈等諸多精華的同時,更構筑起一座美妙的島嶼,讓所有熱愛江南戲劇的蕓蕓眾生,無不以登臨為樂。
就像婉約清麗的江南之水體現了江南的本性一樣,曲調和唱腔同樣以委婉柔美、深沉哀怨著稱的越劇,亦淋漓盡致地演繹著江南之水的本性和特質。四工調的明快恰如春天里的桃花汛,弦下調的幽怨仿佛深秋中的芭蕉雨,而尺調作為越劇最主要的唱腔,那一份無以復加的灑脫和柔美,則更似初夏時節新綠荷塘里孟浪的漣漪。袁雪芬的純樸真切,傅全香的跌宕多姿,戚雅仙的迂回沉郁,尹桂芳的流暢雅儒,范瑞娟的奔放淳厚,徐玉蘭的爛漫華麗,這一切無不是江南之水形態的聚合,品性的張揚。
曲調和唱腔是如此,越劇的器樂無疑亦是江南之水的天籟和傳真。越胡蕩漾出十里蛙聲出山來的逶迤,二胡盤桓著黃梅時節家家雨聲的纏綿,琵琶的起伏里具有春江花月夜的紛繁,洞簫的嗚咽中聽著雨到天明的惆悵。至于賦予越劇另一名稱“的篤班”的鼓板,清脆的擊打里分明更是清泉石上流的自然和野趣了。
說不清越劇上演的劇目到底有多少種。如果說“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不無膚淺地概括了諸多越劇劇目故事主題、情節主線的話,那么哪怕在如此膚淺的概括里,越劇所演繹、所展示的情感審美,尤其是女性情感的審美,其內涵和形態也已如江南之水的綺麗和豐沛一樣,是何等繽紛和華美了。《紅樓夢》里焚稿葬花的林黛玉,滲透的是一腔徹骨的愁怨和蒼涼;《白蛇傳》中斷橋寄情的白素貞,洇漫的是一份大膽的追求和浪漫;而《梁山伯與祝英臺》里十八相送的祝英臺,鼓蕩的更是一種驚世的叛逆和勇敢;《血手印》里的冤屈、《祥林嫂》中的苦難、《碧玉簪》中的賢良、《柳毅傳書》里的爛漫——一部越劇大典,何嘗不是水做骨肉的江南女性,乃至中國女性情感的演示臺、命運的演示臺、人生的演示臺。總說柔情如水,如水的越劇卻讓如水的柔情化為冰,化為火,化為永遠芬芳在江南天空和地域上一壇情感的女兒紅,讓每一個品嘗過越劇的人從此情也繾綣、夢也繾綣,俠骨氤氳、柔腸百回。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愁”,“既然你說我是呆頭鵝,從此莫叫我梁哥哥”——當一陣陣水樣委婉的喝腔、一聲聲水樣嫵媚的嬌嗔,在江南的鄉野市肆間,在江南的谷場河流上悠悠沉浮的時候,那是如水的越劇在水樣地流淌。
(摘自《解放日報》,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