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段時間,我們一家都懼怕聽到他的聲音。
他是一個騎著三輪車的賣米老人,自我幼時起,他就蹬著那輛永遠不換的黑三輪車,拖著他那永遠不變的誠懇而悲涼的長調,按著永不變更的順序仰面喊著:“李阿姨,阿要新米?”“張老太,阿要米?” “老頭……”厚重的鄉音回蕩在居民樓間,穿透墻板、水泥、紗窗,于是他的老客戶們便推開窗,和他討價還價。
他一直都是叫我外公“老頭”的,在外公剛過世時也是這么喊著。張望著空空的窗口,他并不知道這個“老頭”已經不在了,不能再打開窗問“新米怎么賣”。他只是一次次地仰面喊:“老頭,老頭……”
于是外婆仰面而泣,媽媽的眼眶也紅紅的,而爸爸卻疑惑著,媽媽便緩緩地把手指伸向外公房間的窗,說:“你聽。”
大家就都安靜下來,只有一股酸澀涌入家人的胸口。外公的“五七”剛過去,喪失親人的痛苦在鞭炮、香燭和哀樂里劇烈地燃燒過,那些燃燒后留下的、難以揮去的黑色煙塵還在身體里流動,常常嗆得我們滿臉是淚。而這個聲音,又一次牽動了我們的神經,如一截浮木,無意間觸及了河岸,輕輕撞擊松軟的土壤,又隨即漂去。我們心頭那松脆板結的防線,就這么被擊潰了。
沒人有勇氣打開窗,告訴樓下懇切呼喊著的賣米老人:“別喊了,‘老頭’已經不在了……”
于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們都害怕他的聲音在一個平靜的白日響起,攪起親人心頭的陣陣悲意。
他喊著,我們又何嘗不想喊?喊著老伴、爸、外公……也許外公就會在窗邊出現。但當賣米老人騎著三輪車喊起“老頭”時,我們只能望著窗口的陽光與微塵,或嘆息,或啜泣。
這聲音,從我們的心靈深處響起,卷來陣陣猛烈的洪流,再讓我們自己將其一點點飲盡。
時間一頁頁地向后翻去。
我們漸漸開始適應沒有外公的日子。當我吃著媽媽做的點心,不經意地說出“不如外公做的好吃”時,不會再卡在“外公”二字上久久無聲;外婆每天用手絹擦拭外公遺照的相框,當她細心地擦去照片上的灰塵時,也開始擦去自己曾經的淚痕……濃濃的酸苦漸漸被時光沖刷到平淡,慢慢地,只剩下溫熱。
與此同時,賣米老人的聲音仍時時響起。也許他奇怪于這“老頭”怎么總不出現,卻也每次都來樓下吆喝幾聲。
我們漸漸不再因這聲音的出現而不知所措。
我伏在窗邊,看著三輪車上那張熟悉的黝黑的臉,他正張著嘴,用力地喊著“要不要米啊”。我想起外公以前總是應著那聲“老頭”,打開玻璃窗,向下一望,問賣米老人:“是新米嗎?”
“是新米!我自己也是吃這米的,好吃的!”
“是不是?。磕窃趺促u?。俊?/p>
……
兩個老人操著方言你一言,我一語,簡單地討價還價;或是外公毫無意義地問著“好吃嗎”,或是賣米老人頻頻地點頭說著“當然好吃”……
我會問外公:“怎么那個爺爺還叫你老頭呀,他自己就不老嗎?”說罷,自顧自咯咯地笑著……
現在,我在窗口望著老人載著米向一家又一家吆喝,好像外公剛剛也還在樓下跟他買米,正把米搬向樓上。窗口投進溫暖的陽光,空氣里點點灰塵飄浮。我獨自站著,卻感到渾身有股暖意,似乎外公就在身邊。
我回頭望著屋內,媽媽微笑著說道:“好想爸啊,那邊也有好吃的米嗎?”
我們相視笑了,并不說話。
聲音在午后的暖意里氤氳。這聲音,大概是一陣風吧,輕輕拂過,將我們心中的湖面晃起碧藍的波,只有淡淡的思念一圈圈暈開。
這聲音也是從心中喊出的,只是時光和愛意磨去了那鋒利刺耳的音調,只留下記憶中的溫和與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