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記

我爸的記性一向不是很好，他總記不住我朋友的名字，人家明明叫“王宇虹”，他非說人家是“王紅雨”。

禍不單行，我七歲那年，他出車禍腦震蕩了。這下可好，腦子估計更加記不住事情。

那天我剛放學回到家，我爸就風風火火地進了門，他的褲子磨破了，白襯衫上沾了點血，樣子十分狼狽。我知道肯定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低聲喊了一句：“爸。”他倒好，沒給我一個正眼，自顧自地到廳里的沙發上坐著，雙手擺在膝蓋上，挺直腰背，端正地坐著。我媽沒落下多少，也跟著進了門。她拉過我悄悄地說：“你爸出車禍了，醫生說他腦震蕩，會有短暫性失憶。他現在不記得你是因為受傷，不是故意的，他連媽媽都不記得了，你要乖。”

就在這時，我和我媽的談話被一陣叫喝給打斷了：“你說這是我家，我怎么不知道？這里才不是我家，你騙我來這里有什么目的？你說，你給我好好說，給我一五一十說清楚的！”

好家伙！那咄咄逼人的架勢，跟領兵打仗橫掃千軍的大將一般！如果不知道我還以為這家伙是為民請命的警察叔叔呢。

我媽倒是鎮定得很，沒管那兀自發火的大爺，又和我咬耳朵：“醫生沒允許出院的，是你爸非要回來，幫媽媽勸爸爸回醫院好不好？”

勸？我怎么勸？我不會??！我就只是想，我爸不記得我了，這可怎么辦？我才七歲啊，我爸就以后都不記得我了，這可怎么辦啊？

我心里慌得不行了，就只能哭。說哭咱就哭，我張開嘴巴哇哇地哭。我媽這下才嚇到了——家里一下子出了兩個沒法控制情緒的人，能不被嚇到么？

漸漸地，我越哭越大聲，就在我要扯開了嗓子哭的時候，沙發上的大爺居然發話了：“阿希，你哭什么??？”語氣是溫柔的，溫柔得像是春游的時候迎面吹來的風。

咦，這位號稱腦子受傷在未經醫生同意的情況下私自逃出醫院的大爺居然認得我！我趕緊收一收眼淚，滿口哭腔地說：“你……你……你記得我？”

“你說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記得你。”語氣是有些責怪的，倒沒有生氣，比起剛才質問我媽來，算是可愛可親了。

雖然這位大爺剛剛才喊過我，但是我生性謹慎，是一定要確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記得我的：“那我是誰？”

“阿希你是不是傻掉了？你是我女兒??！”這敢情好啊，他是真的認得我！

我激動得上前去抱住我爸：“爸——你真的沒有忘記我！”

時至今日，我仍舊覺得當時那個暫時失去記憶的大爺是最讓我不知所措的。平日里，他罵我不上進，我便默默地聽著；他說我貪玩，我頂嘴兩句便同他大吵一頓；他偶爾噓寒問暖，卻始終脫離不了嘴笨，來來去去都是那么幾句，我的回答也有些公式化。無論他怎么樣，他都是那個讓我熟悉又知道如何應對的父親。

過了這么久，我已經記不清那天的我到底是長發還是短發，我家當時的沙發是實木還是皮質，只記得我爸一反常態，左手牽起我的手，右手摸著我頭頂，細聲細氣地說：“我當然記得你啊，就算我忘了全世界，我還是會記得你的啊。”

編輯/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