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盛夏，那年的你

[1]

“我不想上學了。”

“放屁。”

聽到男孩低沉的抱怨聲后，女孩迅速地吐出兩個字后生氣地從樓梯上三級連跳飛躍而下，伸出她小小的拳頭擊向男孩的腦袋，卻在半空中就被男孩截下，“你那小拳頭想打死誰啊？”

“打死你啊！不服啊，我們來單挑！”女孩甩了甩頭發(fā)，柔順的長發(fā)在空中劃出一個好看的弧線而后落下。她伸出小指，瞇著眼看向面前那張小白臉，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哼”。

“季小涯，我沒跟你開玩笑。”男孩抿了抿嘴，努力地憋出一絲笑容，“其實我昨天就應該離開了，我只是還有一個問題而已……你，想要我留下嗎？”

“廢話，你走了我考差的時候打誰啊，全班可就你頭最硬了。”季小涯投給他一記白眼，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徑直向前走去，心卻仿佛被一只大手給拎了起來。

——如果他走了……

一個接一個設想出的場景在小涯的腦袋里像一輛輛救護車一般閃著燈鳴著笛呼嘯而過，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悸。他走就走唄，走了自己身上又不會多長出塊肉。

身后卻安靜極了，久久沒有傳來回音。小涯最害怕這種安靜，終是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喂，林含，你真的要不上學了啊？”

似乎是等了許久后終于等到自己想聽到的話，小涯聽到林含好像輕輕舒了一口氣——又或許，只是她聽錯了而已。接著一陣哈哈大笑在自己身后響起，林含嘴角帶著笑繞過她意氣風發(fā)地向樓下走去，“看在季小涯同學這么極力挽留本帥哥的面上，本帥哥就再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學校多留一年。”

“林含，你敢耍我！”

那還是準高三暑假補課的第一天，高三這場溫情與硝煙并存的戰(zhàn)役才剛剛拉開序幕。教學樓旁一叢叢的梔子花不知道在這里學習的孩子未來的命運如何。它們知道的是，下一次再盛開的時候，教學樓里的人們就該換一批了，年年都是這樣，沒有一個人，可以在這里留到永遠。

[2]

看著自己身旁的位子空蕩蕩的，從第一節(jié)自習下課到第二節(jié)自習開始，季小涯就知道林含又翹了課逍遙自在去了——這已經(jīng)是這個星期的第三次了。看著面前比語文作文還要長的數(shù)學題目，腦海里冒出林含在外面以草坪為枕以星月為友哼著小曲吹著涼風的快活樣子，季小涯就有些恨得牙癢癢——憑什么他林含就可以瀟灑地把數(shù)學試卷疊成紙飛機扔向湛藍的天空，而自己就要用三四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這里將它填滿？

嫉妒情緒最容易引起神經(jīng)沖動。季小涯捂著肚子向值日干部耳語了幾句，就撒開腿向教學樓后的那塊大大的人工草坪跑去，果然看見林含盤著腿坐在草坪上，不知是在仰望星空還是夜觀天象又或是神游天際。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林含你不要玩火自焚好不好？回教室做題去！”

“季小涯你成語誤用了，小心語文老師敲你的頭。沒看見我在享受生活嗎？”林含輕輕地把胳膊從她的手中抽出。那晚的夜色格外的溫柔，體貼地蓋住了林含糾結的臉龐，將其隱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黑暗之下。夏末的蟲鳴聲中，他偷偷地嘆了口氣。

“你到底想干嗎？”季小涯干脆也盤腿在他身邊坐下。陽光，大氣，聰明——這是高三前的林含，不過兩個星期的暑假過去，他怎么就開始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生存了？

“季小涯，做你的作業(yè)去吧，干嗎要來管我啊。我都一個多月沒聽過課了，反正如何努力也都考不上一類大學的……”

“放屁！你考不上我們?nèi)喽伎疾簧狭恕！奔拘⊙囊话驼婆牡搅肆趾谋成稀Ｋ恢烂媲斑@個男生的身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使他有如此大的變化，她只想用自己的蠻力把他從這黑夜里撈出來。

就像高二時林含對她說的那樣——

“嘿，季小涯，你必須考上一個好大學。”

“……我憑什么要聽你的啊？”

“好大學里的人素質(zhì)高啊，聽到你像潑婦一樣罵他們的時候不會有把你打得稀巴爛的沖動！”

“去死吧你……”

……

即使是那樣無厘頭的對話，卻使迷失在班級四十名開外的季小涯重新燃起了對高考的希望。林含可以給她動力，她為什么就不行！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比他差到哪里去。

林含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在那里。季小涯也就跟著他沉默著，在這夏末，蟲鳴聲凄涼的夜晚——或許對于有些夏蟲來說，這是它們能夠鳴唱的最后一晚了。

“林含……”

“連一只蟲子都這么賣力歌唱，你，一個大男人，有什么權力坐在這里等死？”

季小涯用力把林含的頭掰向自己，緊緊地盯著他那帶著些迷茫和游離的雙眼，“憑你的智商，一個暑假掉下來的課，三天就可以補完，對不對？”

“你忘了你是林含了嗎！”

林含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些什么，卻終是閉上了嘴。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去做題吧。”

季小涯欣喜地做了一個成功的手勢。她就知道，林含這樣驕傲的人不會愿意做連夏蟲也不如的等死的微生物。

在這個燈火通明的奮斗的夏天里，沒人會愿意。

[3]

第一次調(diào)考的成績隨著一縷秋風一起來臨了，季小涯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成績單上班級排名的那一欄被噴上了幾團鼻涕，右邊的“8”被遮上，只剩下一個“1”。看見季小涯在傻笑，林含無奈地抽出一張衛(wèi)生紙扔給了她，“面對現(xiàn)實啊同學！”

“切，我18我驕傲好不好。”小涯把紙給扔了回去，高傲地抬著頭，又自己抽出一張紙給擦了個干凈，“第三了不起嗯哼，我最討厭三這個數(shù)字了，什么‘三妻四妾’‘不三不四’還什么‘小三’，都不是什么好詞。”

林含意外的沒有反駁，認真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到班主任身旁，私語了幾句，然后帶著微笑邁著大步朝小涯走了過來，“好了。”

“……什么？”

“剛剛發(fā)現(xiàn)我有一題判錯了，加上這題的分數(shù)，應該是第二名。對啦，你討厭‘二’不？”他笑得陽光燦爛。

看著林含無辜的眼神，季小涯抓起筆袋就往他身上扔去，“不許炫分！分高了不起啊，總有一天我會和你考一樣的分數(shù)……不，比你高！”

“我……”

“你說什么？”教室里吵鬧沸騰的討論與嬉鬧聲像海浪般包圍在小涯身邊，林含的聲音混雜在其中，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不真切。

“沒什么。”林含似乎有些失落地蹲下身去，撿起筆袋，起身后又換上了一副燦爛的笑容。

“莫名其妙。”季小涯低下頭，呆呆地盯著“18”這兩個數(shù)字。

成績與排名有時候似乎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有時竟能讓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好久，甚至讓你一生為之沉醉著迷。

18，與上次的30相比，與高二時的40開外相比，進步了不少呢。

但，與林含一比……

該死的林含，干嗎考那么高。季小涯苦惱地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從高二上學期期末考試她拼了命也只考了40名后的某一天，他義正言辭地拿出一大套試題交給她并解釋到“你考這么差丟你同桌的人”的時候，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許下了“加倍努力”的承諾——即使她很豪情萬丈地推開了他的試題并給了他一記白眼，她的心中卻真的在那一瞬間爆發(fā)出了滾燙的熱情融化了以往的堅冰。

連他人都這么努力地幫助自己，自己憑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些？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最開始的目標，但是卻依然有種淡淡的失落感，只因為那個聲音，那個從自己的心底的未知處傳來的輕柔的呼聲——

吶，我是真的很想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學。

秋風下，有什么東西在溫柔地生長著。季小涯從抽屜中抽出一本英語閱讀，抿了抿嘴唇，無聲地給自己鼓了鼓氣。

[4]

“季小涯同學，謝謝你。”手心里被塞進了什么東西，小涯在桌子下偷偷地展開那張紙條。過年之后林含的廢話好像越來越多了——他是想讓我翻譯這個句子么？英語老師布置的一百道翻譯題還沒寫完呢。

“So？”

草草地寫完這兩個字母，小涯又將頭埋進了英語卷子之中，英語啊英語，唉，我待英語如初戀，英語傷我千百遍……

“沒什么。”

無聊。小涯把紙條扔到一旁，又開始了與英語的搏斗。

她沒有看到，紙條上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然后又被擦的那些可憐的字，那時的她也不會知道有些字能比英語分數(shù)更重要。那些字，連同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一起被埋在了橡皮擦下，只剩下一些黑黑的橡皮殘渣，風一吹，就不見了蹤影。

兵荒馬亂的四月調(diào)考像一把殘忍的利劍將教學樓里本已疲憊不堪的人兒殺了個片甲不留。學校里到處都寫滿了“四月來了，六月還會遠嗎”的宣傳語，同學們走路的步伐再度加快，只恨不能夠飛起來。教室里，季小涯歪著頭，咬著筆，恨恨地看著面前的英語試卷。

“我要跟你分手。”窗外不知哪個女孩對著哪個男孩來了這么絕情的一句，然后就是女孩跑開和男孩追逐的腳步聲。真好啊，竟然可以分手，心煩的小涯繼續(xù)恨恨地看著面前的試卷。

“我要和你分手！”

剛回教室的林含被季小涯這句話震得不輕，愣愣地看著她，“你在跟誰說話？”

“英語！”

幸好是英語。林含舒了一口氣，安慰著自己脆弱的心靈。不忍心再看面前女孩的愁眉苦臉，他拿起筆，“喏，看這一題，這句話是錯綜時間條件句，時態(tài)前后是不能一致的，小傻瓜。”

“你才傻！”

“好好好，我傻。那你說說你這題為什么要用過去完成時態(tài)？句子中有什么標志嗎？”

“我……”

窗外幾只麻雀撲騰撲騰地從一棵樹往另一棵樹飛去。其中的一只似乎想飛得更高些，拼命得閃動著翅膀，不惜疲憊，但終是落在了樹梢上。

或許有些鳥兒原本就不適合飛向高空，只是空有那一腔熱血，像一個傻瓜一樣貪戀著那片藍天。

幸好，麻雀們也能擁有樹梢上的一片春暖花開。

老鷹們的理想，就讓它們自己來完成吧。

小涯心底那塊溫柔生長的事物似乎有些累了，大概是困了。

[5]

一場六月的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洋洋灑灑，淋濕了許多人青春的記憶。街上一群群結著伴的學生放肆地歡笑著，揮灑著他們心底壓抑已久的汗與淚。

林含站在離大門不遠處的一棵樹后，看著季小涯一個人吃力地拎著一大袋書向前緩緩地挪動著。他不敢去幫忙，他怕自己一旦沖上前去幫她拎書，就舍不得再放開手了。

就像曾經(jīng)他用了一整個暑假兩個星期的時間去忘記關于這里的一切，季小涯一句話就摧毀了他所有準備好的離別贈言。

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爸爸在美國已經(jīng)等了他一年多。爸爸離開時淡淡地對他說，留在這里或去美國都可以，他不強求他，只求他開心就好，忠于他自己的內(nèi)心。他也就任性了一次，由著自己回到了這個校園里，回到了那個女孩的身邊，因為這里，梔子花叢中的盛夏最美麗。

而現(xiàn)在他知道他已經(jīng)長大了——18歲的蠟燭一旦被他吹熄，就決定了他不可以再任性下去。爸爸聽到他的回答后長長的嘆氣聲還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縈繞著。他知道爸爸也已經(jīng)開始變老了，經(jīng)商賺再多的錢也只是孤身一人。大洋的那邊，才是他的歸宿。

這里的盛夏再絢爛，終究不是屬于他的。

季小涯的身影一點點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她帶著自己在這里所有的美好消失了。雨水從他的臉上滑落在嘴里，苦澀。

雨水瓢潑，似乎想要將這個世界沖刷得一干二凈，卻偏偏泛起了他心底的回憶。那些還沒有說出的話語，那些還沒有讓她聽見的心聲……

第一次調(diào)考后季小涯沒有聽見的那句“我等你”——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這不是在開玩笑，他要怎么等她，這樣，以分離的姿態(tài)來等待嗎？偷偷摸摸地離開然后告訴她自己在等待嗎？連一聲告別都沒有然后憑空消失的等待，他能給的也就只有這樣的吧。

紙條上被擦了個干凈的“謝謝你讓我留下”——謝謝她，不然他或許會后悔一輩子，或許他再也找不到這樣讓他動心的女孩子了，或許季小涯再也不會遇見如他這般默默愛著的人了。

還有那句沒有說出口的再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怯弱得要命，竟然連再見都說不出口。他想象不出自己該怎樣面對季小涯的“暑假見”或是“你要到哪里去”的質(zhì)問。

——他舍不得離開，舍不得，一點兒都舍不得。

雨下得有些大，他握緊了拳頭，突然扔掉了那把礙事的傘，拔腿用力向前沖去，細雨濛濛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雨水落地濺起一片塵土掩埋了誰的回憶。他努力地奔跑，拼命跑，卻再也看不見季小涯的身影了。

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找不回。因為他從一出校門，就走上了和她相反的方向。

[6]

下了飛機，天空有些灰。機場里人頭攢動，剛剛高考完的孩子向入艙口跑去，準備享受美麗的暑假生活。他摘下墨鏡，十年不過像彈指一瞬間，天空里沒有少一朵云，這個小城夏日的熱情也沒有絲毫減少一分。他在這個小城里十八年的生活到最后也只剩下那個打馬而過的高三讓他銘記于心了。

十年了，林含第一次回來，只是因為高三的同學聚會而已。他探著頭尋找著四周是否有熟悉的身影——說好的，有同學會在機場來接他。

“hey！”

一個熟悉的力道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他呆呆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著面前的女子笑靨如花。

“不要裝傻！我還沒老到你都不認識吧？”季小涯看著面前男子的表情由呆愣到驚愕最后終于笑出來，忍不住一拳頭打到了他的頭上，“還笑，當時也不說一聲就走了，害得我們還以為你高考考差了跳湖了傷心了好半天呢！”

其實哪有“我們”，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低沉負了整個盛夏的熱烈而已。是她一個人在那塊人造草坪上躺了一天一夜，獨自一人看著那片星空，想象著他翹掉自習時在這里是怎樣的心情。從開始到最后的整整十年，都只不過是她一個人面對這場離別，始終難以釋懷罷了。

“你……這十年還好吧？”林含發(fā)現(xiàn)自己最終是可以坦然地面對她了，即使在那邊每每想起她就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想念與嘆息。

“好得很啦，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呢。這些待會兒再聊啦，他們還等著我們呢！”

“唔……”林含抿了抿嘴，低著頭含糊地應和著。

“話說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羞澀了？嘖嘖嘖，你當年欺負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哎，季小涯……”

“有話快說，磨磨蹭蹭娘們兒一樣。”

“有個秘密告訴你。”

“你能有什么秘密！”

“我……當年一直喜歡你。”

“放屁！”

他和她一起開懷大笑地向前走去，他在前面，她在后面。十年前他想說的話十年后終于說出口，即使太晚也沒關系，即使沒有回答也沒關系，至少當他白發(fā)蒼蒼的時候他可以微笑地看見自己無處安放的青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終于沒有遺憾，至少他給了自己一個結局。

他看不見身后的她笑著笑著就哭了，卻依然用大聲的笑掩飾著越流越多的淚水，像一個小傻子。

就像她看不見十年前他在學校門口轉(zhuǎn)彎處淚流滿面的樣子。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