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風流人物——看趙敏、蕭峰

天龍八部，就是人世百態，人世是煉獄，故而要修行。所以，蕭峰這樣的一個英雄好漢，不得不悲壯。最后的自殺也是給阿朱的一個最好交待。

一

趙敏是金庸女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想來沒人懷疑；說喬峰是金庸男子中數一數二的漢子，應當更不會錯。今日，我就要把這兩人放一起說一說。一個是千嬌百媚的蒙古郡主，一個是豪氣干云的英雄好漢，兩人卻又有諸多相似之處。

他二人都是少數民族的身份，一則契丹，一則蒙古，并且都因為這個身份使得自己生世屢遭坎坷，敏敏不得不放棄民族親情還蒙上了不白之冤，喬峰屢屢身受其害還失去了最心愛的女子，只是兩人的結局喬峰更加壯烈。

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細膩，機智過人，運籌帷幄，堪當大業，是真真的領導人才。敏敏在武當山，萬安寺，靈蛇島，無一不體現她的機敏思辨；喬峰治內亂，戰聚賢，擒楚王，也無一不證明了他的精明睿智。

兩人都是一樣的光明磊落，豪氣干云，金書中這么多好女子，也只有敏敏和霍青桐巾幗不讓須眉，豪氣堪比男兒吧。

少數民族貴族的氣質給了他們這份獨有的熱情和坦蕩。他們倆都愛喝酒。蕭峰是以酒當茶，豪飲三百袋，雖千萬人吾往矣。而敏敏胭脂口紅俏佳人，喝起酒來，英姿與豪邁不減，情趣卻增了十足十了。連張公子她的大敵，喝起沾了她唇印的殘酒，也不禁心中一蕩。酒于蕭峰有增加豪勇和戰斗力的作用，于敏敏，卻有美容之效——“酒氣將她粉頰一蒸，更是嬌艷萬狀。”這兩人高興時喝酒，不高興時喝酒，談情時喝酒，對敵時也喝酒，真不知如若這兩人面對面喝酒會擦出怎樣的火花？

兩人都是書中毫無意外的主角，卻都出場很遲，敏敏是全書過半才盈盈登場，喬峰也是全書將至三分之一才在酒樓出現。兩人的出場不可謂不是橫空出世，雖然甚遲，卻使得整部書都明亮起來。

無忌的性格本是拖泥帶水，山素的故事雖有諸多奇妙浪漫之處，卻以悲劇收場叫人扼腕，而敏敏的出場給了人全新的感受，也給了人真心的期待。

天龍八部雖是眾生相，喬峰出場前都以段譽為主角，段公子雖然俊雅不凡，氣度雍容，人品卓絕，才高八斗，本來也是一討人喜歡的翩翩佳公子，可是喬峰這樣的大英雄一出場，他的氣概立刻被比下去了。除了喬峰，感覺天龍的篇章都是以構思精巧的奇遇引人入勝，而不是書中主角的人格魅力令人拍案叫絕。

二

如此，便來說說兩個人的出場。

倚天的回目由四十句古體詩而成，字字句句不是蒼涼迷惘就是豪氣干云，只有素素的出場（皓臂似玉梅花妝）和敏敏的出場（靈芙醉客綠柳莊）讓人眼前一亮，感受到一絲浪漫溫柔的氣息。

天龍的回目是恰好填了五首詞，喬峰未出場的部分雖然也俠氣盡生，但待其出場才開始了磊落爽快的節奏，叫人心底先暗暗喝了一聲彩！

趙敏的出場：

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眼見前面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息。到得近處，只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挎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只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喬峰的出場：

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金字招牌上寫著“松鶴樓”三個大字……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勺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段譽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著樓邊欄桿自斟自飲，驀地里一股凄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嘆。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段譽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論江南或是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氣勃勃，似這條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貨。可見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邁自在。

敏敏登場，地點描述得明白，雖是郊外，仍在是在眾人簇擁中閃亮登場了，神箭八雄，獵鷹駿馬，好不神氣！

敏敏的相貌描述得細致，喬峰也是如此一般，想當初芷若和段譽的外貌雖也有描述，但都是大致概括個，或從旁人口中得個印象。這般用心描寫的結果就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使人無法不被吸引，好奇期盼。

看到喬峰出場的時候，我雖不知這是誰，但心底早已料到，這是他出場了！敢問全書還有第二個這般鐵錚錚的好漢嗎？不禁心底暗暗激動，再看了片刻更是忍不住叫好！

這樣的樣貌描述，這樣子的吃法似曾相識，除了讓我想到梁山好漢里的武松，更想到了我們的敏敏，都是熱鬧繁華中眾人簇擁出場，都是一下子就吸引了第一主角的目光，叫人忍不住上去攀談結交！

想初時芷若和段譽的出場一是在湖中打斗，西域荒郊，一是在比武場上，忍不住笑，都是一層一層剝落展現他們的性格背景，不似敏敏和喬峰的出場這般絢爛奪目，扣人心弦！

下面是兩人出場的片段：

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干婦女，如此胡鬧，成甚么樣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系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上了馬背，馳將過去，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也沒官長管束么？快快把眾婦女放了！”

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他號令部屬在瞬息間屠滅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的去了。

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此后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周顛對楊逍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

……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段譽正感寂寞無聊，有心要結交朋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這位爺臺的酒菜帳都算在我這兒。”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卻不說話。段譽有心要和他攀談幾句，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大漢桌前，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那大漢只點了點頭，并不起身還禮。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啟稟大哥，對方約定明日一早，在惠山涼亭中相會。”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來跟他們說，約會定于三日之后。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口出譏嘲之言，說道倘若不敢赴約，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漢道：“是了，你傳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兒在惠山聚齊。咱們先到，等候對方前來赴約。”

兩人躬身答應，轉身下樓。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樓上其余酒客誰都聽不見，但段譽內力充沛，耳目聰明，雖不想故意偷聽旁人私語，卻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話都聽見了。

那大漢有意無意的又向段譽一瞥，見他低頭沉思，顯是聽到了自己的說話，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段譽吃了一驚，左手一顫，當的一響，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兄臺何事驚慌？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

段譽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過杯筷，移到大漢席上坐下，請問姓名。那大漢笑道：“兄臺何必明知故問？大家不拘形跡，喝上幾碗，豈非大是妙事？待得敵我分明，便沒有余味了。”段譽笑道：“兄臺想必是認錯了人，以為我是敵人。不過‘不拘形跡’四字，小弟最是喜歡，請啊，請啊！”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們的言行和下屬間的互動都讓人忍不住暗暗推測他們的身份，卻又猜不透，以張無忌明教教主之尊和段譽大理王子的身份也遠遠不敢估計他們原是那般高的權位；他們的初次登場都給人留下極美好極神秘的印象，讓人忍不住拿他們跟別人去做比較，更讓人心生親近之意卻不知如何結識。隨之而來的綠柳山莊一會和惠山一役都讓人全方位的了解他們的胸襟為人，好不贊嘆！

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只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是蓬蓽生輝。張教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口道出名號，而且教中地位誰高誰下，也是順著次序說得一一無誤。

……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駕臨洛陽敝幫，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訊息，確當恭候大駕，失迎之罪，先行謝過。”說著抱拳一拱。

段譽心中暗贊：“大哥這幾句話好生得體，果然是一幫之主的風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對發脾氣，那便有失身份了。”

這兩人的行事風格層層展現，叫人越看越是佩服，越看越是喜歡，越看越是熱血沸騰，只覺得讀書讀到此二人已不枉了！段譽的目光只是集中在王語嫣一人身上，我的目光卻無旁騖，只愿落在這兩位的身上。

三

天龍的寫作很少采用插敘，基本都是分開描寫在平行的時間三個男主角身上發生的事情。常常讀了大段大段虛竹或者段譽的行止，突然蕭峰出現了，如同朦朦朧朧有點透不過氣的地下室突然打開一道天窗，讓人立刻感到明朗爽快！不兒女情長，卻也不婆婆媽媽。段譽的迂腐，虛竹的木訥，更襯托出蕭峰的英雄氣概！

然而，蕭峰的魅力不僅僅在于他豪爽的性格，也在于他復雜的身世背景和純粹的處事風格。

說到此，趙敏和蕭峰又有幾點相似之處。

兩人都不是張無忌、虛竹那樣慢慢成長型的，出場時都已經學會了十八般的武藝，趙敏巧思布局，橫空出世，誰知道她是多久前就開始積蓄，多久前就開始謀劃了呢？蕭峰從被置于少室山下開始，就開始練武，出師，謀事，二十多年來經歷了各種考核和重重磨難才拿下了丐幫幫主的位置。正因為他們的驚艷出場，讓人無法不關注，不去思考他們到底經歷了什么，他們到底是如何在擁有先天的聰慧后又通過后天的努力才成就了今日這番才能？

也讓人無法不好奇他們的處世之道是什么，他們人生價值取向是怎樣。敏敏出場時，張無忌在綠柳莊讀到了她的一首說劍詩，從而側面反映了敏敏的人生抱負，綠柳山莊的布置也無一不體現主人的文化素養和胸中丘壑。蕭峰的處世之道到后來也越來越明朗。他的性格既受著契丹血統的影響，也受著后天漢人熏陶的影響。契丹血統使他生性豪爽，體格健壯，他自己就不止一次提到不喜歡做文縐縐的事情，喜歡和人猜拳飲酒，直來直去，而非勾心斗角。有經驗指揮人打仗，但不喜歡為官，做發展生產一類的事。而他天性的淳良和師父的教誨使得他心善為民，仗義豪俠，頂天立地，故而最后無路可走之時才逼死了自己。

這兩個都是天賦極高，又心系天下，但是卻也能拋得開，放得下之人，不是迂腐之輩。

他們也都是充滿了人性色彩，以親情愛情為重，標準的外剛內柔式英雄兒女。人家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可是敏敏這個美人是不是更難過英雄那一關？遇上了無忌，榮華富貴，抱負聲譽，一切皆可拋。而當蕭峰英雄聽見小阿朱柔情的表白時，又何嘗不是幸福填滿胸臆？管它什么生死仇恨，都可拋諸腦后。這樣的大英雄，好漢子，鐵骨柔情，最是感人。當他快樂得拋起小阿朱的那一霎，幸福、浪漫、甜蜜，無一不具，讀到此處，有幾個女孩子不想成為他臂彎下的小阿朱？當他終于在層層陷害和陰謀中享獲了愛情時，他流下了兩行淚水。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是怎樣的感動和刻骨銘心？

書中不止一處地方透露了蕭峰不喜兒女情長，婆婆媽媽，然而他遇上了小阿朱，也只有阿朱，能觸到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千里相隨，溫柔照料，俏皮可愛，偏偏就是這樣的阿朱打動了我們的大英雄了！她又怎能不打動呢？！這不是巧合，正是英雄佳人，天作之合，有了彼此，就擁有了全世界。

可惜好景不長。天龍八部，就是人世百態，人世是煉獄，故而要修行。所以，這樣的一個英雄好漢，不得不悲壯。最后的自殺也是給阿朱一個最好的交待。

而趙敏，因為自己的英姿勃發，不會如殷素素江南小兒女那般的撒嬌，使得自己頻頻被誤解和不憐惜，然而最終通過自己不屈不撓的意志，明察秋毫的智慧，克服重重困難和阻撓，以豪俠兒女的姿態，解開了誤會，收獲了愛情。英雄豪杰當如此！蕭峰也是一般。

天生的鋼鐵般的意志和不向命運低頭的品質使得他不斷地探索真相，層層剝落，雖然最后也傷人傷己，或許這就是金庸要透露的禪意。

金庸一筆寫千古，武俠史詩，涌現多少豪杰。縱橫馳騁英雄氣，數風流人物，還看趙、蕭。

（編輯 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