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林清玄,筆名秦情、林漓、林大悲等。臺灣高雄人,1953年生于中國臺灣省高雄旗山。畢業于中國臺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曾任臺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志》主編等職。他是臺灣作家中最高產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賞最多的一位。
春日清晨,到山上去。
大樹下的酢漿草長得格外的肥美,草莖有兩尺長,淡紫色的花競相盛開,我輕輕地把草和花拈起,摘一大束,帶回家洗凈,放在白瓷盤中當早餐吃。
當我把這一盤酢槳草端到窗前,看到溫和的春日朝陽斜斜落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聞到山間凄涼流動的露氣,然后我慢慢的咀嚼酢槳草,品位它的小小的酸楚,感覺到能嫻逸無事的吃著如此特別的早餐,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幸福。
我看著用來盛裝酢槳草的白瓷盤,它的造型和顏色都很特別,是平底的橢園形,滾著一圈極細的藍線;它不是純白色的,而是帶著古玉一樣的質感。我一直對陶瓷有一種偏愛,最精致的瓷與最粗糙的陶,都能使我感動。最好是像我手中的白瓷盤,不是高級到需要供奉,而是可以拿到生活里來用;但它一點不粗俗,只是放著觀賞,也覺得它超越了實用的范圍。
如果要裝一些有顏色的東西,我也喜歡用瓷器,因為瓷器會把顏色反射出來,使我感受到人間的顏色是多么的可貴。白色的瓷盤不僅僅是用來裝食物,放上幾個在河邊小溪撿到的石頭,那原本毫不起眼的石頭,洗凈了自有動人之美,那種美,使我覺得隨手撿來的石頭也可以像寶石一樣,以莊嚴之姿來供養。
從手里的白瓷盤,我覺得我們生在這個世界,應該學習更多更深刻的謙卑與感恩。我們住的這個地方,不管任何季節走進樹林去,就會發現到處充滿了勃勃生機,草木吸收露珠、承受陽光,努力的生長;花朵握緊拳頭,在風中奮斗,然后伸展開放;蟬在地底長期的蟄伏,用幾年漫長的爬行,才能在枝頭短暫悠揚的歌唱。不管是什么生命,它們都有動人的顏色,即使是有毒的蛇、蜘蛛,如果我們懂得去欣賞,就會看見它們的顏色是多么活潑。使我們感到生命的偉大力量。
抬起頭來,看到云天浩淼,才感到我們住的地球是多么的渺小,地球上的每一個生命是多么的渺若微塵,在白色、紅色、蘭色的星星的照耀下,我們行過的原野是何其卑微。幸而,這世界有這么豐富的顏色,有如此繁茂的生命,使我們雖渺小也是可以具足,雖卑微而不失莊嚴。我們之所以無畏,是因為我們可以把生命帶進我們的心窗,讓陽光進入我們的心靈,洗滌我們身心的塵埃;讓雨水落入雜亂的思緒,使我們澄明如云。
我覺得人可以勇邁雄健,那是因為人并不獨立生活在世界的生命之外,每一個人是一個自足的世界,而世界是一個人的圓滿。自性的開啟,不是走離世界,而是進入宇宙之心。我愿學習白瓷盤,收斂自己的美來襯托一切放在盤上的顏色,并在這些顏色過后再恢復自己的潔白。就好像生命的歷程里,一切生活經驗都使它趨向美好,但不沉溺這種美好。我要學習一種介于精致與樸素的風格,雖精致而不離開生活,不要住在有玻璃框的房子里;雖樸素但使自己無暇,使擺放的地方都煥發光輝。我要學習一種光耀包容的態度,來承受喜樂或痛苦的撞擊,使最平凡的東西,一放在白瓷盤上,都成為寶貴的珍品。
佛教經典常常把人喻成一個“寶瓶”,在我們的寶瓶里裝著最珍貴的寶物,可惜的是人卻不能看見自己瓶里的寶物,反而去追逐外在的事物。我們的寶瓶里有著最清明的空性與最柔軟的菩提,只可惜被妄想和執著的瓶塞蓋住了,既不能讓自性進入法界,也不能讓法界的動靜流入我們的內在。 我們的寶瓶本是與佛一樣的珍貴,可惜長久以來都裝了一些污濁的東西,使我們早已忘記了寶瓶的本來面目。不知道當我們回到清凈的面貌,一切事物放進來都會顯得珍貴無比。打開我們妄想和執著的瓶蓋,這是悟!使生活的一切都珍貴無比,在是悟后的世界!試著把瓶里的東西放下,體驗一下瓶里瓶外的空氣,原來是相同的,在是空性!
因此,我不只要學習做白瓷盤來襯托人間事物的顏色,我更要學習做寶瓶,即使空無一物,也能在虛空中流動香氣,并釋放出內在的音樂。我要在人群里有獨處的心,在獨處時有人群的愛,我要云在青天水在瓶,那樣的自由自在并保有永久的清明。
(編輯 孫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