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系桃顏

【一】

我是陶家的嫡長女，自幼與李家少年指腹為婚。人人都不看好這樁婚事，洛陽第一美女嫁給一個啞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等著看笑話。

而李玨也確實怪僻，不是待在他的書齋里，就是待在院中的一株桃樹旁。對桃樹不僅悉心照料，更是時常捧著書靠著那桃樹靜靜看書，一待便是好幾個時辰。我沒想到他對院中的那株桃樹會那么看重——我不過是想在院中騰出地方種兩株蘭花，便叫人把桃樹過于繁茂的枝丫修剪了些，不承想，他竟然為此對我非常仇恨。看他的眼神，怕是我在他心里，根本比不上那桃樹的一片樹葉吧？

疼我的哥哥為了這事幾次規勸我，甚至第一次與我翻了臉，他也因此去了戰場。我也愛我的哥哥，所以臘月十八，哥哥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我雖然剛剛被診出有孕，正沉浸在喜悅中，也被這漫天的冷水澆得全身發冷。

他不過二十年華，風華正茂，前程似錦，怎么會死在那陰冷潮濕的南疆？

大概是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可能是因為同情我喪兄之痛，李玨這些日子待我極好，整日陪著我，即使口不能言，他也盡量讓我知道他在陪著我。

而經此一事，我的一顆心忽然像沉入了冰淵一般。看著身邊的李玨，我忽然很疑惑，眼前這個人，真的值得我付出所有嗎？命運為何會如此安排，我與他，本不該是一個世界的人。

哥哥的過世，誠兒的出生，讓我一顆心越發平淡如水。青娘便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李家的。

青娘是李夫人的遠房親戚，因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寄人籬下，她對李玨的愛慕，我只一眼便看得出來。

算起來，他們幼時也曾相見，道一聲青梅竹馬也不為過。李玨待她也算和善，而李夫人也似有意讓青娘給李玨做小，只是怕我這剛給李家生了孫子的兒媳婦心有不滿，這才遮遮掩掩，沒當面提出。

青娘毫不掩飾她對李玨的傾慕，而婆婆也總是意有所指，而我最在意的，大概是李玨對著青娘那溫柔的笑容了。他，極少對我這樣笑。

當我主動提出請婆婆做主為李玨納妾的時候，我看到他震驚的目光和青娘欣喜若狂的眼神。沒有理會他，我盡職做到一位賢妻該做的事。

李玨怒極，甩門而出。我不明白他為何生氣，家有嬌妻愛子，如果再能多位兩小無猜的紅顏知己，這是多少男子夢寐以求的事，他又為何露出這般不情愿的表情？

我還沒弄明白李玨的心思，卻不想，有些人會這么迫不及待。青娘端來的那碗蓮子羹里，下了送我去黃泉的鶴頂紅。看著嘴角流下的血跡，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誠兒的哭聲仿若來自天際。最后出現在我眼前的，不是李玨，不是誠兒，而是一雙憐惜而哀傷的眼。

那是誰？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二】

再次醒來，我看到的是哥哥熟悉的身影。早以為已經戰死沙場的哥哥，竟然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捂著嘴，任由眼淚從我臉上淌下。他憐愛地替我擦著眼淚，就像小時候那樣，我受了一點點委屈，他都心疼得要死。

“好了，桃兒，我來接你回家了。”哥哥對我說。

他并未解釋為何他會“死而復生”，他也不曾告訴我，為何他口中的家，并不是我熟悉的沈府，而是這處山明水秀之地。

哥哥經常下山，而每一次從山下回來，他都神色疲憊。我心中憂慮，尤其擔心誠兒，哥哥卻以我身體尚未康復為由，不準許我下山。

我哀求哥哥帶我去找誠兒，他為難至極，又不忍心見我如此，便答應會去李府看看誠兒，將誠兒的消息告知與我。

我從哥哥這兒知曉青娘如今已經成了李府的新少夫人，而李玨與過去相比，并沒有太大變化。我雖不知青娘如何擺脫殺人的嫌疑，但是心中卻一直擔心她會對誠兒不利。誠兒年幼，李玨又不明真相，青娘如此心狠手辣，又怎么會放過誠兒？

如此想著，我再也坐不住。趁哥哥下山之時，我換了一身丫鬟的服飾，悄悄地跟上。

如果早知道事實的真相是如此，我一定不會跟著哥哥下山。我情愿做一個蒙在鼓里的傻女人，那么，我便不用承擔這無盡的痛苦。

我跟著哥哥到了一家客棧，我看著他走進了一間上房。我悄悄地在窗上開了個洞，看到哥哥在瞬間變成了另一副模樣，那個讓我恨得咬牙切齒的青娘。

我呆愣在當場，心中只覺得冰冷異常。那撲面而來的絕望讓我窒息，卻也讓我清醒。確實太巧了，哥哥死訊傳來不久，青娘便出現在了李家，而我“死前”看到的那雙充滿憐惜與哀傷的眼睛，又是莫名的熟悉，現在想想，不正是哥哥的眼睛嗎？

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事實。哥哥便是那個給我下了鶴頂紅的青娘，而他，不，是她，此刻已經取我而代之，成為我丈夫的新娘。

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讓人如何相信？

忽然，我想到了曾經在書上看到的關于山精妖怪的傳說，莫非，哥哥是被妖怪上了身，或是妖怪化作了哥哥的模樣？

這么一想，我更加擔憂誠兒與李家人的安危。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位算卦的道士。往日我是不信這些的，但是，今天看到的一切，讓我不得不重視這些看似荒謬的話。

他道：“這位姑娘，你身上似有妖氣，怕是不妙。若是不煩老道啰唆，還請移步。”

【三】

我就這么跟著老道長走了。他是蜀山的長老，下山游歷，不想碰到了我，身上帶著隱約妖氣的我。

求路無門，我只得把事情的一切都告訴了道長。而一向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道長也愿幫我，此時的我卻不知，當真相來臨的時候，我面對的是比這更加讓人絕望的痛苦與自責。

再次回到李家，我感慨萬分。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一想到那個占據了我原本的身份，又假冒了哥哥的身份的妖怪，心中便忍不住憤懣。而一想到她可能對誠兒不利，我心中更是焦慮不安。

道長不愧是蜀山長老，只幾個回合，“青娘”便現出了原形。而李家眾人看著忽然由嬌俏小娘子變成俊朗男人的“青娘”，全都呆愣當場。

而看到已然現了原形的妖怪，我的心情卻絲毫不減沉重。他，竟然與哥哥長得一模一樣，還是說，哥哥便是妖怪？

他虛弱地倒在地上，卻漸漸笑出了聲。他看著我，目光漸漸由溫暖變得冰冷：“你想起來了？”

腦袋忽然如同裂了一般疼痛，洶涌而來的記憶將我打得措手不及。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地上的哥哥，他……他是青蛇精？

我捧著腦袋，滿臉痛苦，猛然覺醒的記憶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圍。怔怔地看著他，我呆呆地問道：“為什么？”為什么要裝作我哥哥，陪伴我度過那么多個日月？為什么又要扮作青娘，想方設法將我趕出李家？而在毒死我之后，又不惜耗費法力將我救活？

他仰天大笑，一眼都未瞧李家眾人，陰冷的目光只是狠狠地瞪著我，仿若下一秒就會撲上來將我咬死。“哼，我青陽做事，要何理由？”他是這樣恨我，恨不得我立刻去死。

早已看不慣他的道長已經拔出了斬妖劍，躺在地上的他毫無還擊之力。在死前一刻，他的臉上忽然揚起詭異的笑容，面對著道長的斬妖劍，他竟然絲毫不回避。

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只是朝著我的方向，微微揚眉。

那個動作，如此熟悉。

心，驀地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四】

除了誠兒，李家并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人或物。而我的身份，也不便再留在李家。看著欲言又止的李家二老，我只是溫然一笑，既然世人已道李家少夫人早已香消玉殞，那便不要再添事端。

道長只以為我身上的妖氣是受青陽影響，卻不知是我身上的碧珠大限已到，快壓制不住我身上的妖氣了。那原本屬于青陽的碧珠啊，主人已逝，它又如何能夠再堅持下去？

我與李玨見了最后一次面。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與記憶深處的印刻不謀而合。他猶豫而哀傷地看著我，我心中卻激不起絲毫漣漪。這個男人，我當年千方百計要嫁的男人，此刻在我眼里，卻仿佛陌路。

我淺然微笑，終于能夠坦然面對他。上一世的救命之恩，這一世的以身相許，我與他，終于兩清。

李玨此生本無姻緣，更無子嗣，為了報他前世救命之恩，我逆轉命格，卻損了自己的修為，這才會法術全無，連帶著幾世的記憶也一同消失。

那一年的三月，百花爭艷，一位書生看到了被丟棄在路旁的一株桃樹，他溫柔而細致地將它帶回了家，移種到了院中。而我，便是那株被孩童拔起丟在路旁的小桃樹，而李玨，便是那善心的書生。

這一世，我終于報了他的恩情，卻沒有想到會因此丟了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守候了我兩世，到死都不忘護我周全的人，正等著我去陪他。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一定要等著我！

哥哥，青陽，或者說，青郎。

我的執念，隨著青陽的離去而煙消云散。李玨于我，恩大于愛，而青陽，此生此世，來生來世，我都還不起他的呵護愛惜之情。

青陽從始至終陪著我，為了我，他甘愿下了浮云山，化作兄長，伴我成長。而待我生下誠兒以后，他便知我已然報了恩情。只是，那時的我早已沒了身為桃妖的記憶，又怎么知道應該脫身離開呢？

留在人世間越久，對我的修為便越不利。青陽不得已，只能扮作青娘，進入李府，一點一點設計，讓我消失在世人眼中。而誠兒體弱，若非青陽的法術護著，只怕離夭折不遠，他不忍我前功盡棄，只能繼續化作青娘，好生看顧。

道長的到來純屬意外，卻成了讓我永生痛苦的源泉。

道長法力高深，即使有碧珠護我，也難免察覺我的不對勁。而當時青陽本可以脫身，卻為了護我，甘愿束手就擒。我身上的妖氣隨著我記憶的恢復而猛增，若他離開，我身上的妖氣便再也難掩，只為如此，他便甘愿赴死。

微微挑眉，那么熟悉的動作，曾經，他安慰我的時候，總是露出這般表情。而那最后一面，竟成了我夢中百轉千回的淚源。

誠兒有道長這個師父，必定能夠安然長大。紅塵滾滾，于我已經沒了牽掛。青陽，剩下的千百年，我便陪著你在這浮云山上，看那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細細摩挲著手里的碧珠，我踏上了歸途。

手中的碧珠發出微弱的光芒，淚眼蒙眬間，我看到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他朝我輕挑眉梢，語氣一如往常的無奈：“你這個笨丫頭，哭什么哭，只能陪我在這浮云山上，便叫你這么難過？”

怎么會難過，陪你一生一世，我都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