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女兒出生后,母親就來到了我家,像天下多數(shù)母親一樣,用生命中剩余的能量,把孩子的孩子一個個帶大。那時,我太年輕,沒有意識到70歲的消耗過度的母親應(yīng)該休養(yǎng)了,不該再操勞了。
最初,我們住一室一廳的房子,母親就住在廳里,貼北窗放一張小行軍床,幼小的女兒曾問:“姥姥的房間怎么沒有門?”每當我們不規(guī)律地開門回家,如果母親在午休,她時常會驚得猛地坐起來,然后又很不好意思地慢慢躺下……門外三家,門挨門,每家的鐵門開關(guān),都在廳里發(fā)出生硬的回音,尤其是早上,“哐哐”甩鐵門的聲音,用母親的話說,像是在“跑反”。夏季,午后的太陽斜射到玻璃窗上,母親用手縫制的麥黃色燈芯絨窗簾,能遮住光,但擋不住熱,玻璃吸收的熱量會釋放到母親床上。我卻沒有想到給母親裝個空調(diào),沒有足夠的錢,其實是沒有足夠的意識,以為“老年人不怕熱”,母親也從來沒說過熱。后來才知道,太熱或太冷,對老年人的心腦血管都不好。多年后,我懺悔地和母親談起這些——和我們在一起時沒有享受什么,母親笑著只說了兩個字:農(nóng)——民。現(xiàn)在想來,母親真是語言大師,所有的苦澀,都被善良和寬宏溶解了。
母親時常從她的窗臺向外望,一次我問她看什么,她說,看對面樓上的一個老太太,平時她總在陽臺上走來走去,這幾天不見了,是不是沒有了。我愣了一下,母親留心的是和她類似的老人,我從來沒看見這些。那些年,母親對人這一輩子肯定有了蒼涼的感知,來自土地、在格子間里向窗外望的母親,也一定孤獨極了。
但無論怎樣,那時孩子像嫩芽一樣,母親也沒有明顯的疾病,生活還是顯得生機勃勃。我非常懷念那段歲月。
居室的外面是一個小陽臺,剛好放下我的書桌,我不在家時,女兒站在椅子上,上身趴在桌上,母親在背后撫著她,寫寫畫畫。有一次母親給我說:“以后我也跟著康一(女兒的名字)認字。”母親在女兒的填字本上,還真學(xué)寫了幾行字,一個字,一個字,很艱難地對在一起。那是我們姊妹三人的名字,和我們的孩子的名字。女兒認字太快了,母親很快就跟不上了,也就不跟了。后來,母親讓我把姊妹三人的電話寫下來,“家”、“辦”、“手機”和我們的名字,她都認得很清楚,還能熟練地打電話。我書桌上的一切,對于母親,神秘而遙遠,她曾問我,那些書封面上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看起來和我們很不一樣。在兄妹三人中,母親是唯一沒有上過學(xué)的,但她像喜歡莊稼一樣,喜歡文明和文化。那時應(yīng)該教母親認更多的字,那樣的話,她晚年不能行走時,還能看點書報,就不至于枯坐著著急了。
那時,母親最快樂的事是和女兒一起看升旗,唱國歌。我家陽臺外是附小,每周一上午9點半,她們都提前做好了觀看準備,依然是女兒站在椅子上,母親在背后抓緊她,怕她像鳥一樣飛下去。每次女兒都舉著小拳頭,慌慌張張、竭盡全力、興奮地跟著唱,總唱成:“把我們的‘暄肉’筑成我們‘鮮’的長城”……后來,女兒到附小上學(xué),連續(xù)幾年指揮全校師生升旗唱國歌,當她微揚著頭,等待著音樂響起的那一刻,不知她想到過窗后無數(shù)次陪護她看這一場景的姥姥沒有?
今年6月,母親病危的時候,已經(jīng)保送錄取到清華的女兒到醫(yī)院的病床前喊“姥姥”,那兩天母親睜眼睛、說一個詞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聽到了女兒的聲音,睜開眼睛說:“休息去吧。”母親最心疼這個孩子,知道她學(xué)習太累。女兒上小學(xué)后,母親回到縣城的姐姐家,太熱太冷時總不讓女兒回去,也不讓我回去,說讓我好好照顧她。
時光真快,像一場電影一樣,女兒18歲,母親88歲。我一直盼望著,女兒上了大學(xué),我能輕松些,多陪陪母親,甚至奢望著,讓在縣醫(yī)院當醫(yī)生的姐姐請假,陪著母親來我的新校區(qū)有電梯的寬敞房子住段時間,但這一切都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了。這電梯、寬敞房子、防滑木地板,對于我,都失去了太多存在的意義,還有停在樹蔭下母親一次也沒坐過的我的轎車,也一直等候著母親。
等一切都準備好了,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我感到,上帝把我的前半生也帶走了。有母親的生活和沒有母親的生活是不一樣的,沒有了母親,這些物質(zhì)喚起的虛空和痛苦,像海洋一樣,一次次淹沒我。
從此,我羨慕每一個有母親的人,因為他們有機會和母親一起分享此世的美好。
(2013年8月2日母親去世五七祭)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