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岡與西泠八家

如果說早年偽仿明代篆刻大家的幾方印尚有一定的篆刻功力，所見幾方新仿清代篆刻家的印作就不能不說一蟹不如一蟹了。

一次一位藏家拿來一方凍石“清代印章”。我一看頂款有“鐵生刻”3字，立判為偽物。藏家大異，乃告之“鐵生”是清代西泠八家奚岡（1746-1803）的字，他是生活于清乾嘉時期的著名篆刻家。他的篆刻，師法丁敬，以疏逸清麗見長。而這方“逆旅小子”印用的是巴林石。巴林石的出產于內蒙古巴林右旗，赤峰是其主要集散地。這種石料用作印石只有不足30年的歷史，200年前的奚岡怎會用巴林石呢？因為巴林石一般來講較普通的壽山石、青田石、昌化石都更顯瑩潤高檔，容易給人以長期把玩已經熟了的感覺，近年多見以巴林石仿冒舊印者。浙派是以切刀為特征的印派，線條蒼老頓挫，怎似此印之光潔呆板？又翻出《中國璽印篆刻全集 》第3卷，果然奚岡原印赫然入目，原印現藏上海博物館。

下面將西泠八家中的其他幾位順便介紹一下。

丁敬（1695-1765），字敬身，號硯林、鈍丁、龍泓外史等，浙江抗州人。他“嗜好金石文字，善書工詩，精于鑒別，慧眼獨具，秦漢銅器、宋元名跡，寓目即辨”（《道古堂文集·隱君丁敬傳》）。

丁敬生活的康熙、乾隆時代，是金石學大興的時期。就篆刻來講，明末文彭、何震、蘇宣、汪關的影響很大，幾乎籠罩了整個印壇。丁敬在廣泛汲取秦漢、元明印藝之長的基礎上，出語驚人：“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于是他繼承發揚時代朱簡的碎刀法，融匯漢銅元朱，終于創立了浙派。

“龍泓館印”是丁敬一方六面自用印的一面，取法漢銅的印章，但他并不落秦漢人以及明人仿漢印的窠臼。尤其在刀法上，他采用長短不一的短切刀，徐徐切進。直線中穿插雙弧線斜線，即使直線也因短切刀的連續動作而暗含起伏，線條的律動彌補了漢印平正而易導入的板滯，達到了他自己所推崇的秦漢印“神流韻閑，不可捉摸”的高妙境界。在他圓朱文一路的印章中，他也能學元人而出新意。如此印另一面“敬身”，切刀法的純熟運用，線條若斷若連，使印章在淵雅曲勁、古穆凝重上都超過了元人。

丁敬創立的切刀篆刻，風格之新、影響之巨、聲譽之隆，遠逾前賢。從學私淑者如云，其中更以蔣仁、黃易、奚岡、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錢叔蓋為個中翹楚，他們與丁敬合稱“西泠八家”，統領印壇風騷近200年。

黃易（1744-1802），字大易，因其父名松石，故又號小松，杭州人。黃易的父親與丁敬是世交，“析碑論古，晨夕過從”。黃易幼承家學，善詩文，工書畫，篆隸尤精，古穆靜雅。黃易的篆刻以他深厚的金石學為基礎，直接師承丁敬，遠溯秦漢，兼及元明諸家，淵雅醇古，有出藍之譽。早年丁敬見到他的篆刻作品時，便感嘆：“他日傳龍泓（丁敬號）而起者，小松也！”對他寄以厚望。后人以丁黃并稱。深厚的學養、豐富的藝術實踐，使黃小松在印論上往往有驚人之語。如他說篆刻要“小心落墨，大膽秦刀”，一語道破篆刻三昧，至今為每個篆刻家奉為信條。

蔣仁（1743-1795），本名泰，字階平。后于揚州平山堂得到一方漢印，文曰“蔣仁之印”，喜不自禁，乃易名蔣仁，更號山堂。他和丁敬一樣是浙江杭州人，而且亦世居艮山門外。丁敬70歲卒時，蔣仁已有22歲，可惜我們已無法了解丁敬與蔣仁是否有師生關系。蔣仁平生服膺丁敬，蒼勁中別饒逸致。

陳豫鐘（1762-1806），字浚儀，號秋堂，浙江杭州人。通小學，善篆隸，工蘭竹。書畫、古硯、碑帖收藏頗富。篆刻取法丁敬、秦漢之間，秀麗工致與陳鴻壽齊名，世稱二陳。

陳鴻壽（1768-1822），字子恭，號曼生。他也是書畫皆通、富于收藏、勤于著述的全能型藝術家。浙派篆刻傳至陳鴻壽已如強弩之末，有了程式單一、缺乏變化之嫌。而他運刀兇猛，起伏相連，猶如雷霆萬鈞，極有氣勢，其英邁豪爽的刀法堪稱浙派的最后強音。應該指出他的切刀刀痕畢露，但敦古而無習氣。后人師浙派，往往從學他的印章入手，但常常只抓住他刀法的表面現象，不得其蒼茫渾厚的內在神韻，形成瑣碎劃一、千印一法的程式，這也是浙派再無發展、陷于衰落的原因。

趙之琛（1781-1851），字次閑，浙江杭州人。性嗜古，長于金石文字之學，兼工山水、花卉，篆刻得陳豫鐘親傳。趙之琛篆刻功力極深，時譽很高，故作品也較多，據說僅他為同鄉高氏三兄弟即刻印千余方。但他章法刀法都走向定式，千印一面，不能隨印生法，切刀如鋸齒。特別是晚年熟而不能返生，熟而不知求變，燕尾鶴膝習氣愈加嚴重，失去了古樸堂皇的意趣。

錢松（1818-1860），字叔蓋，號耐青，浙江杭州人。他的山水、花卉、隸書、行書等都功力深厚，名重一時。據說他曾臨摹漢印2000方，功力之深，可以想見。他對浙派的切刀法十分熟悉，這在他的“叔蓋金石”“胡鼻山人宋紹圣后十二丁丑生”等印中都有出色表現，所以當長他37歲的浙派前輩趙之琛見到他的印章時嘆道：“此丁黃后第一人，前明文何諸君不及也。”但如僅止于此，錢松絕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可貴的是他在浙派方峭切刀的基礎上還收了鄧石如圓厚的特點。特別是在當時浙派習慣性的切刀技法上，更變化出一種碎切與披削相結合的新刀法，臥桿淺刻，從容悠游，這種切削結合的刀法刻出的線條鈐于紙上可產生出浮雕般的立體感。中國的書法篆刻都是線條的藝術，對線條在形式和質量上的突破，無疑是革命性的。錢松是西泠八家中的最后一位，也是掙脫浙派羈絆、另辟蹊徑而絕處逢生的印壇巨人。

浙派自丁敬開啟后，繼起者蔣仁以古秀勝，黃易以遒厚勝，奚岡以淡雅勝，陳豫鐘以工飭勝，陳鴻壽以雄健勝，趙之琛以純熟勝，錢松繼往開來，更能推陳出新。

西泠八家和同時期的揚州八怪多為平民布衣，堅守文人氣節，在藝術上反對泥古不化，力求推陳出新，都對后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堪稱輝耀印壇畫苑的雙子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