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草書是書法中最具“抒情達意”功能的書體,且“抒情性”通過狂草書得以充分體現。當下草書創作由于“取法自然”意識的淡薄,而導致關注“自然意象、感悟于心、傾注于筆”付諸創作實踐的滯后,倡導當下草書創作應以“取法自然——感悟書理——觸發于心——顯現于紙”為目標的創作認識論,強調草書創作應“一次性書寫、抒發主體情性”的特質和通過藝術通感等方式培養創作“想象力”。
關鍵詞:取法自然 書勢內理 狂草創作
目前草書創作已清晰地表現出藝術情感與表現形式的嚴重脫節:要么是只注重情感發泄而少技法支撐的“亂草”;要么是只知技法訓練、模擬古人的“擬作”,真正于形式和內涵都能盡顯草書風采者鳳毛麟角。
這其中當然與草書自身對技法技巧和創作才情的高難度要求有關,而究其根源,與取法不無關系。當下草書學習取法,往往多重視“師法古人”,而輕“師法自然”。
其實,古代書論中“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折釵股”等等,都是“取法自然”的直接體現,古人以“意象”作比,形象且直觀。
誠然,書法需要技法訓練,但在技法訓練達到一定程度后,更需“師法自然”,只有創作主體與自然物象之間彼此影響、相互生發,最終才有可能實現草書創作“天人合一、書翰雙美”的完美創作境界。
一、何為書法“取法自然”的本質追求?
“自然”一詞,是老子的發明并首次使用,他曾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狹義“自然”指天地、山川等;而廣義“自然”指客觀世界、宇宙萬象等。
由于書法創作屬于人的精神活動,故我們所要師法的“自然”,應有從社會學角度上的衍生意義,那就是要強調“本于心”而達于“天人合一”的化境“自然”。
書法雖也是現實的反映,但又異于繪畫直取自然物象進行“模仿”,它只是對“自然”進行“抽象的反映,即既不是具體地描摹對象,又不是無形象的概念式的反映。”
古代書論中,衛夫人《筆陣圖》(傳)中有云,“橫如千里陣云,點如高山墜石……”,文中所敘并非點畫具象之形,而是通過“意象”強調對書寫勢態的關注。
書法的“取法自然”并不要求書寫的筆畫或所作結構,都去反映“千里陣云、高山墜石、山川天地、日月星辰”等客觀形象事物,簡單的物象描摹不是書法“取法自然”的本意和專長,其真義應是對“書勢內理”的感悟與“書貴自然”的崇尚。
草書創作極強調“勢”的生發,強調“觸類生變”。所謂“書勢”的“勢”,呂風子先生認為“力的奮發叫做勢” 。而徐利明先生則認為:“‘勢’是‘法’的來由、依據,領悟了‘勢’,‘法’就迎刃而解。” 可見對“書勢內理”的感悟與掌握比簡單筆畫描摹重要得多。
拙見以為,書法的“取法自然”不是簡單的模擬再現,而是悟得意境與精神后的審美再創造。書家對天地自然有何感悟、領會都會結合情性、技巧在書作中得以一一體現。
二、古今草書家如何在實踐中“取法自然”?
因為書法創作活動是人對“自然萬象”的抽象再現,也決定了書法與社會“自然”不可分離。
草書中的狂草書始于唐代張旭,由今草向狂肆的方向演化而來,且在盛唐達到了顛峰。這其中既與字體自身演變和社會環境的外部影響有關,更是創作主體收羅萬象,通會天機,對自然意象追求的結果。
此外,書法作為純視覺意象藝術,常以恍惚、渾沌“意象”映視迷離、惝恍之意。而狂草書中的“恍惚之象”又常借助酒性催發或忘機興發等形式表現出來的。
1、“借酒催發、忘機興發”
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對張旭草書褒揚有加,“……可喜可愕,一寓于書。”顯然,韓愈的“一寓于書”有文學夸張成分,對張旭狂草書所表現出的豐富意象頗有見識。張旭更是自言:“見公主、擔夫爭路得其意,聞鼓吹而得其法,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其神。”
陸羽在《僧懷素傳》中載有:“(素)飲酒以養性,草以暢志;時酣興發,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可見,“顛張醉素”的狂草書創作是在恍惚之間、激情之下表現出天地萬物與性靈渾融一體的。
徐利明先生在其《中國書法風格史》專著中對“顛張醉素”不約而同地選擇“借酒催發”來完成狂草書創作有如此解釋:“酒酣之時,理性退后,藝術天性隨意驅使著筆墨縱橫弛騁,無拘無束,大膽放任,意向迭出,痛快舒暢之至。”
顯然,酒作為催發劑,催發了創作者對自然“意象”的聯想,倘若書家平時沒有對此關注和感悟,哪怕再怎么喝酒也不能將生動的自然萬象流于筆端的。
與“借酒催發”不同,“忘機”導致“興發”也是狂草書創作渲泄情緒的較佳方式。古代題壁雖難以保存流傳,但適合書家盡情揮灑。五代楊凝式尤喜題壁,史載則有“居洛下十年,凡琳宮佛祠墻壁間,題記殆遍。”
其實,古代的題壁類似于現在的現場表演,眾人圍觀喝彩激起創作者無限創作激情,人之激動興奮之時,常能如“酒酣”之時在恍惚中“再現自然”,筆下則更是“萬象俱生”。
由于“書法不像繪畫那樣具體地圖寫物象,‘萬物之情狀’的顯現要靠觀賞者的聯想。” 從欣賞的角度來反觀創作,唯有創作者先對“自然萬象”感動于心,才有可能通過自己的作品再次感染欣賞者,可見,草書創作者對“自然意象”的感悟不可忽缺。
2、“自覺自悟、主動踐行”
與上述以觀賞者角度描述草書家“取法自然”的方式不同,宋代黃庭堅、明末清初傅山和現代林散之先生在自己的書論中常常提及“自然意象”,并通過對“意象”進行合理的“通感想象”后再現于各自的創作中。
黃庭堅主張字外學書和師法自然,其“棘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道,輒能用筆。” 通過視覺感官來聯想書寫的態勢,表明他是善于取法自然的。同樣,他在《山谷文集》之《論書》中還說:“余寓居開元寺之怡偲堂,坐見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
而魏宗禹先生在《傅山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一書中評價傅山書法時提出:“傅山的書法,極重視‘天’,即自然之道。” 這里“天”的主要意味就是“天然”。
傅山行草書多以狂草筆勢出之,但往往又優劣懸殊,其佳作絕妙,可達“天造”之境,其代表作如《草書右軍大醉七言詩軸》草書軸(圖一)即如此,纏綿的線條構成運動空靈飄逸,虛實變化頗多意外之趣,透出作者漫不經心、愉悅輕松“一任自然”的創作心態。
而近代草書大家林散之作品也多有“山林之氣”,先生有詩云:“有法兼無法,今人識古人。若能師造化,筆墨自通神” 是其“取法自然”的直觀體現。
林散之先生雖六十歲以后才專攻草書,但其總結前賢,強調師古,更重視“師法自然”。林老八十三歲時以整張丈二宣書寫的自作詩《草書七言論書詩橫幅》(圖二),現收藏于南京江浦林散之紀念館。
全詩的主旨提倡以“神奇”“非凡”的筆墨,創造物我兩忘的“渾然天趣”。其作品本身效果,也為詩作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注腳,這亦是林散之進入化境后才能深刻體驗到并道得出的心聲,更體現了書寫內容與創作手法的完美結合。
通觀作品,用筆翻轉飛動中顯出凝重,不泄不滑,更無裝腔作勢之態。正文五十六字,僅蘸墨五六次,大約每次舔筆,可以書寫一句詩,多的竟達十余字。信手拈來,不計工拙;旁若無人,如泉下注,非人書俱老、神充氣足者所能企及。
他視書法為性情中物,自喜能“寫到靈魂最深處”,純乎真性靈的顯現,這便是一種“天籟”之境。
無論是“顛張醉素”的借酒催發,還是楊凝式的“縱情題壁”,“自然意象”均在作品中得以一一“再現”。黃庭堅、傅山和林散之等倡導直接“取法自然”,并在實踐中予以呈現。
三、當下草書創作如何“取法自然”?
中國書法美學以“自然觀”為核心,古今草書家于“自然萬象”的取法中大為受益,對當下草書創作如何“取法自然”也不無啟發。
1、通過藝術“通感”培養創作“想象力”
無論是黃庭堅草書得“江山之助”、雷簡夫“聽江聲而筆法進”,還是張旭“聞鼓吹而得其法”,無不是創作主體通過視覺或聽覺與自然進行溝通的結果。
因為一切最生動的生命現象均來自于自然,只有將身心融于自然,體驗自然,感受自然,才有可能獲得永不枯竭的“生命意象”。這就要求創作者能“觸發于心——顯現于紙”,需要創作者調動視覺、聽覺和觸覺等所有感官進行溝通,需要所謂的藝術“通感”來實現由外向內、由身入心的體悟活動。
古人把筆法、點畫都看成是有生命的動態形勢,且大多書家學養深厚,又長于在創作過程中進行豐富“想象”,并能在審美聯想中進行創作表現。面對“自然意象”,我們也同樣需要通過藝術通感來進行“想象力”的訓練與培養。當然,“想象”有時也不一定能盡同于自然物象,卻可以喚起創作主體的一種心態對應,如此,創作靈感才有望隨之而至。
2、強調“取法自然”,仍需注重基礎技法訓練。
草書創作,尤其是狂草書創作,不光是只有激情就可以的,更需有過硬的技法訓練作支撐,就要求我們要從“師古”中學得活法。
誠然,狂草書若寫不出“狂肆”的意象心象,其藝術性將大打折扣。但“狂”又不是胡寫亂寫,必須要建立在嚴謹的技法基礎之上,狂草書的“草”不是草率,更不是草莽。
狂草書創作的“取法自然”強調“有感而發,傾注于筆”。正如徐利明先生所說:“平日嚴謹的法度訓練形成良好慣性后,在創作時便可一任激情傾瀉,不必在意法度,而法度自然隨激情的變化恰到好處地得以充分表現。”
3、強調創作時間性,倡導“自然書寫”
草書作為抒情性極強的藝術,在強調技法訓練的基礎上更需加強對“貫氣、一次性書寫、抒情寫意”等意識的關注。
現代書壇,善草書者甚少,能以狂草氣勢作行草書者則更少。因為這不僅需要有過人的功力與識見,更需要有蓋世的膽氣與天賦。
書法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字書寫藝術,其表現特質決定了書法不但要能表達
作者的性情,即創作者的“精神美”,而且要求其表現過程要在時間和空間上一次性完成。“書法的空間造型是在一氣呵成的點線運動中完成的,它不可以作斷斷續續的反復加減、涂描。否則,必將造成書法的點畫(線條)和結體(造型)呆滯、生硬、氣結、神散。這就決定了書法的時間性——它的創作過程必須是一次性完成的。”[11]即要求倡導真正感受自然發于內心的“自然書寫”。
四、“取法自然”應“從碑帖中來,到生活中去”
草書創作同樣適應“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原理,要求將書法放到自然生活中去感悟。以打乒乓球為例,可從中體會書寫節奏和爆發力,優秀的乒乓球選手,有賴于平時嚴格技法訓練后產生的“技法慣性”,其道理也一如作狂草書時的“技法慣性”。
前賢觀云之變、觀雷電、觀墜石,都是取大自然“意象”,并經過思索、捕捉,然后科學地運用于書法實踐和書法審美中。離開了生活,創作的思維就會枯萎,就沒有了創作的靈感。林散之老人也認為:“凡有志學書者,都應不斷拓展視野,廣泛涉獵哲學、美學、文學等范疇,提高文化素質”,“還要讀社會與大自然兩卷活書,它的篇幅無限”。[12]
毛澤東曾經為《紅旗》雜志題寫了20多幅刊頭,他在其中一幅“紅旗”旁寫上“這種寫法是從紅綢舞來的,畫紅旗”(圖三)的字樣,供時任總編輯的陳伯達參考。毛澤東從日常“紅綢舞”中體悟到書法的“舞動之勢”,豈不也是“取法自然”強調“從生活中來”的絕好例證嗎?!
事實表明:草書創作要繼續“求變創新”仿佛已離不開對“自然”的感悟,離開“取法自然”的草書創作,其“生命意味”也將越發短暫。
在技巧和技法訓練達到一定程度后,草書創作水平的高低,往往取決于創作者文化學養內涵積儲的多寡,此外對“取法自然”關注與否也將成為重要參照標準之一。
以“抒情達意”為表現主旨的當下草書創作,唯有倡導“取法自然——總結內理——觸發于心——顯現于紙”為目標的創作認識論以及對“自然意象”的感悟與運用,才是當下草書創作能夠保持不斷前行的“不二法門”。
緣于此,也決定了草書,尤其是狂草書不是每位書家都可以駕馭的書體,只能是少數既有極好的技法技巧又充滿了才情和才氣書家的專屬。
注釋:
①《老子·二十五章》。
②劉綱紀:《書法美學簡論》,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0頁。
③季伏昆輯:《中國書論輯要》,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年,李陽冰《王燕樓書法》第116頁。
④呂風子《中國畫法研究》29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1年。
⑤徐利明《永字八法的真義》《昉廬書論集》江蘇美術出版社,2006年。
⑥《宣和書譜》。
⑦蔡錘翔《中國美學范疇叢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⑧《山谷題跋》卷七。
⑨魏宗禹《傅山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書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451頁。
⑩田恒銘 整理:《林散之序跋文集》,黃山書社,1991年。
[11]徐利明《法度與情性之辯證——草書創作論》,中國和平音像電子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頁。
[12]陸衡整理《林散之筆談書法》,古吳軒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