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0歲的王微曾經花了7年時間創業,從無到有,把土豆網做成了國內視頻網站的領先者,直到去年與古永鏘的優酷合并。滿世界游蕩了一圈后,王微找到了數千萬美元的投資,開始著手實現他的另一個夢:動畫。
新公司取名“追光”,讓人想起那個拼了命跑啊跑追趕太陽的夸父。換到新行業,從頭開始起跑的王微也在拼命,他的日程表已經排到了兩年后—2015年底,追光動畫的第一部動畫電影可能上映,制作成本約1000萬美元,折合每分鐘10萬美元,相比好萊塢大片來說算低成本,但在國產動畫片里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制作—多數國產動畫片每分鐘成本都在1萬元左右。
問題來了:在國產動畫電影票房很難沖上3000萬人民幣的當下,王微要想憑借此片賺錢,票房就得不低于2.5億元人民幣。
當然,中國電影市場正在井噴,兩年后的事誰也說不準。剛剛公布一系列動畫電影投資計劃的光線傳媒老板王長田就放話說,5年后中國會出現10億票房的動畫片。
但還是有一些業內人士覺得王微的動作太過冒險,在國產動畫片這塊不大的戰場上折戟沉沙者有很多,作為新人,王微真的想好了嗎?
故事與機會
很多時候,王微決定做事情的動機是“好玩”。視頻網站是他覺得好玩的事情之一,但土豆已成過往,他想起二十來歲甚至更早養成的愛好:創作。這個生于1973年的大男孩,青春期是在20世紀80年代度過的—那是詩人和作家的黃金歲月。
“我以前除了工作,也寫過小說、劇本。”王微說,他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邊讀書邊打工,雖然學的是計算機和工商管理,但一直自認是個文藝青年—他的確寫過一本長篇小說叫《等待夏天》,并且發表在老牌文學雜志《收獲》上。虛構故事和創業一樣,對他來說都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好玩指數爆表。
寫故事天馬行空充滿樂趣,寫個故事賣錢就不那么簡單了。王微知道,電影是大眾消費品,賣東西不能完全由著自己性子來,何況他想做的還是個動畫片。截至2013年10月,中國原創動畫電影最高票房紀錄仍然是《喜羊羊與灰太狼》創下的1.65億元,跟好萊塢大片沒法比,連國產真人電影都動輒七八億票房,但大部分國產動畫片還在千萬元數量級晃蕩。“在院線經理們眼里,動畫片就是個小眾類型,國產動畫片更是小眾里的小眾。”中國傳媒大學動畫學院教研室主任薛燕平說,至少從近年來的市場表現來看,國產動畫電影這門生意仍然不好做。
所以王微審視自己的創意時也帶有批判性。他創作的第一個動畫電影劇本是一只貓的故事,貓從生下來就沒離開過主人的公寓,有一天貓趴在窗臺上看外面的世界,突然想出去瞧瞧。貓是聰明的動物,設計了一個火箭把自己發射出去,開始在陌生世界的探險。王微養貓,很多人都養貓,理論上這個故事具備商業化的可能。王微把劇本寫出來拿給很多朋友看,大家都表示喜歡。
但是這個故事仍然被廢掉了。有一天王微走進三里屯的某家碟店,想學習一下別人是怎么做動畫片的。放眼望去,滿墻的DVD封面都是各種動物:貓、狗、豬、熊、熊貓……“所有你知道的動物都有。”王微很沮喪,這些動物的故事來自皮克斯、夢工廠等世界級的動畫公司,大家都在做動物的故事,還有什么是別人沒想到的呢?
在追光動畫,王微身兼CEO、編劇、導演、制片人四種身份,他擁有最大程度的自由來實現心中所想,同時也要承擔最大程度的風險。2013年4月1日公司正式成立,王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大家開會討論劇本,他必須先完成編劇。故事設定有幾個前提,首先是在中國發生的、和中國人密切相關的故事,因為追光動畫的第一部作品瞄準的是本土市場。其次,時代背景可以是過去也可以是當下,但一定要表現“傳統與現代的沖突”,王微覺得這是中國人正在面對的最大命題。在這兩個前提下眾人開動腦筋,“門神”的故事出爐了。
“我們幾個人聊天,我說要不做一個門神的故事吧,他們說挺好玩。”王微說2012年底自己去泰國玩,在曼谷看到很多廟宇和宮殿的大門上都有雕像,就想象這些門神如果活過來會是什么樣。王微是福建人,從小聽說祖輩下南洋的故事,閩商們駕船到泰國販運大米,船底要用重物壓艙,否則船體重量不足,遇上風浪會有危險。于是當年的商船下面就放很多石制的神像,也有鑄鐵的,既求平安,也為便宜。旅行啟發了王微的少年記憶,繼而產生魔幻想象。按照追光的時間表,2015年下半年,這個故事就將出現在大銀幕上。
“動畫片一定要有特別神奇的效果,真人沒法表演出來的那種。”王微說,選擇動畫這種表現形式就意味著創意必須獨特,有巨大的想象空間,否則就沒必要投入遠高于普通真人電影的資金、技術和人力,而且還得殺進一個看似慘淡的市場。
王微是互聯網行業的老人,但在動畫行業是徹底的新人。只要不是頭腦發熱一頭扎進來,所有“闖入者”都應該對行業現狀和各種“頑疾”做過調研和預估,找到自己“非來不可”的理由。王微就認準了:“大家都在說國產動畫不好看,說明市場潛力巨大,好產品還很稀缺,這就是機會所在。”
往事與成長
2012年3月12日,土豆和優酷宣布合并,合并方案最終在8月20日獲得雙方股東大會批準。8月24日凌晨,王微發了條微博:“七夕夜晚,七年土豆,今晚正式退休……下一個有趣的夢里再見。”
之后他聲稱進入了“漫游中”—實際上,他的漫游狀態不過半年,“下一個夢”就開始做了。“我其實不太喜歡滿世界亂跑,有需求的時候可以。”在美國,王微除了和各路投資人聊,還去幾家著名的動畫公司取經,看來看去覺得“這事兒哥們可以干”。
很多問題可以從歷史中找到答案。中國動畫人發愁觀眾不捧場、院線不給排片等等麻煩事,可老美也是從這條路走過來的。王微去翻那些動畫片導演和編劇寫的書,發現歷史總在不斷地重復。美國動畫片的黃金年代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而80年代跌入低谷,觀眾們對普通的二維動畫片失去興趣。直到1986年,喬布斯收購了盧卡斯的電腦動畫制作團隊,這就是皮克斯(Pixar)動畫工作室。1995年11月,皮克斯的第一部動畫長片《玩具總動員》上映,22歲的留學青年王微坐在電影院里,“笑得整個臉都是酸的,原來動畫片可以做成這樣”。
反觀中國動畫片,也經歷了與美國類似的下滑曲線。以上海美影廠的一系列作品為標志,中國動畫在20世紀80年代攀上高峰,90年代開始低迷,從周期上看比美國延遲十幾年。現在的中國動畫電影市場,仿佛處在爆發前夜,影院里國產動畫輪番上映,又接二連三慘淡收場。“我們都見過好東西什么樣了,不要說中國動畫片一定不行,也不要說中國環境特殊,觀眾已經習慣了夢工廠那種質量的產品,你做個東西出來差太遠就很難說服人家進影院。我覺得唯一能做的是,讓產品質量全方位接近好萊塢水準。即便技術上會有差距,創意上沒理由輸掉。”王微說,“要是連打動人心的創意都沒有,還做這行干什么?”
王微對創意的信心,源自他揣摩觀眾心理,認為本土題材能接上地氣。“人心都是一樣的肉長的。你看怪獸片比如《環太平洋》,場景設定在香港,中國觀眾覺得沒什么距離,看著挺過癮的。要是怪獸毀的是北京上海,你肯定更有興趣,一拳上去國貿樓塌了,哇!”他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中國人更懂中國人,這也是追光動畫第一部作品定位本土市場的原因。
其實,中國的動畫制作人沒有誰自認靈感缺乏的,困難在于如何讓靈感落地。技術、人才、審查尺度等等,都有難題要預先考慮,逐個攻破。王微的劇本已經改了二十多稿,從四月份公司成立,到六月底前每天的固定議題都是改劇本。真人電影的導演可以扔掉劇本隨便拍,后期剪輯再做篩選,不滿意的還可以重拍。動畫片不能浪費,每一秒鐘都是錢,都是幾百號人的心血。
追光動畫HR負責人許紅梅估計,等電影進入后期制作時,追光會有大約一百五十人的團隊,這時候不容許任何閃失,更不可能推倒重來。“我們現在改劇本就是主要聽故事板設計師、角色設計師和場景設計師的反饋,有些情節在劇本上看挺好的,畫出來以后就沒感覺。”
王微習慣試錯,發現問題快速糾正,這是做互聯網產品的節奏,只是現在的工作要求他把試錯環節盡量提前。比如有個很簡單的鏡頭:燈光暗下來,電話響了,有人過去接起電話。第一版線稿出來后,有設計師向王微提意見,說感覺有點怪,好像“燈光暗”和“鈴聲響”這兩件事存在某種關聯一樣。這個鏡頭腳本在線稿階段反復修改四五遍,最后變成電話鈴聲一直響啊響,過了一會兒燈黑了,夜空星光灑落,有人過去拿起聽筒。大家都沒有意見了,設計師才去畫精細版本。“我要孤獨感。”王微說,“每個鏡頭都要有存在的意義。”
假如創意不輸老外,到底是什么扯了中國原創動畫的后腿?
王微覺得一是人才,二是時間。他在皮克斯看到,一流動畫公司的人力配置是藝術家、技術員和流程管理各占三分之一,共同構成數百人的團隊。這三種人缺一不可,必須個個精英,現實卻是三種人才在中國都特別難找。王微只好暫時自己身兼多職,他從夢工廠挖來了視覺特效總監韓雷,其他人才缺口還在慢慢補。“我很清楚現在做的是動畫公司,不是我王微的個人工作室,所以最重要的是人。”王微說,“我找人特別小心,每個人進來我都在想,三年或五年后他能不能當編劇、導演或者我們的藝術總監?現在可能缺乏經驗,但是一定要有成長的可能。”
至于時間,王微從計劃上映的2015年底往回倒推,兩年的工作日程表精確到周,排得滿滿當當。看上去“壓力山大”,他卻不緊張:“兩年時間夠了,這個事情肯定能完成。”皮克斯制作一部動畫長片平均用四到五年時間,2013年上映的新片《怪獸大學》從2005年就提上了日程。“我要是皮克斯我也可以這么做。”王微認為關鍵在于,追光是創業公司,不能什么都跟大公司比。
“創業公司最怕拖時間,一個項目拖太久就拖死了。”創辦土豆網的時候王微每天都很焦慮,很多事情來不及想明白就匆匆上馬,“創業就是這樣,經常要妥協,妥協才有可能推進,你不能等一切都調整到理想狀態再往前走,那就晚了。”現在王微到了不惑之年,學會了腳下趕路不停,但心態平和。
現實與內心
2013年8月3日,追光動畫舉辦派對,請了很多互聯網和媒體圈朋友來“暖房”,算是首次向外界宣布:王微要做動畫片了,目標是做中國的皮克斯。
美好愿景的背后,價值觀也很重要。王微說如今去美國參觀那些成功企業,已經不像自己二十來歲時激動不已。“以前看的是他們有多牛,現在會心里做比較。”
在工業光魔,王微看到這家公司像個博物館,到處是雕塑。1975年喬治·盧卡斯創立工業光魔,開始制作《星球大戰》系列。現在工業光魔成為好萊塢最牛的特效公司,拿過28項奧斯卡獎,公司里陳列著無數耀眼的藝術品和歷史遺跡。王微接著去參觀皮克斯,只見喬布斯設計的大樓里空空蕩蕩,偶爾能看到幾張《怪獸大學》的海報。皮克斯的人告訴王微,他們只關注最近在做的產品,海報過兩個月就會換掉。
王微回來跟同事們開會,說這兩家大公司的企業文化迥異,兩家都很牛。“我們現實一點,追光現在什么都還沒有做出來,我們是個零,只能往前看。”王微讓設計師把現有的部分畫稿貼到一面墻上,有了新的再換上去。沒過多久,墻上就貼滿了色彩斑斕的畫稿,一個夢想世界呼之欲出。
“我們再現實一點,創業公司一開始就搞全球化不大可能,我們只能先打中國市場。”王微已經有了全盤考慮,追光動畫第一部電影的1000萬美元成本預算,只是公司已經拿到投資的一部分,后續產品和周邊衍生品都要源源不斷推出,像滾雪球一樣做大。“做土豆網的時候擴張太快,我現在吸取教訓,知道在什么時間應該做什么事。”
2005年創辦土豆網時,王微是行業先鋒,而現在他是動畫圈的后來者,有太多前輩向各個方向探過路。青青樹動漫CEO武寒青說:“我很期待王微的作品,希望能看到更多創新,不過這個行業水很深,很多問題我們20年前就已經思考過了。”青青樹成立于1992年,是動漫行業里的老牌公司,近年來的主要作品是動畫電影《魁拔》系列,但是第一部《魁拔》制作成本超過3000萬元,只收獲300多萬元票房。還有一部2013年上映的新片《昆塔:盒子總動員》,號稱用過億元的投資打造了“無限逼近好萊塢”的視覺特效,結果檔期迎頭撞上《我愛灰太狼》,兩部國產動畫電影捉對廝殺,票房都不甚理想。在內容制作之外,決定一部影片商業成敗的因素還有很多,“怎么賣”有時比“賣什么”更要緊。
王微也知道營銷很重要,但他覺得還不到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誰都不會跟錢有仇,我相信只要作品質量好,院線就會歡迎,好東西不愁賣。”王微最熟悉互聯網,不過網絡只是很好的宣傳渠道,作品變現還得靠影院。“現在人們去影院有點全家出游的感覺,所以我們必須做合家歡的電影,‘大手拉小手’模式。”
這就涉及內容尺度,成年人不愛看低齡化的片子,覺得“智商被侮辱”,可又想保護孩子的眼睛純真無瑕。中國電影沒有分級制,王微參照美國的標準,幾乎所有的動畫片都是G級(大眾級,適合任何觀眾觀看),極少數有暴力打斗情節和異形、怪獸設定的影片,比如夢工廠的《怪物史萊克》是PG級(輔導級,建議學齡后兒童觀看),其他更高限制級比如R級和NC-17級,動畫片都不會觸碰到。“這么廣闊的天地還不夠發揮嗎?”宮崎駿說過:“做電影第一要有趣,第二有意義,第三能賺錢。”王微比較認可,他覺得好電影要打動人心,三條都做到并不難。
2013年5月,王微在新加坡國立大學發表演講,談到創業的最佳時機,他對臺下聽眾說:“其實對于年輕的創業者,并沒有所謂的好時機或壞時機。如果你得了這種病:因為某個想法而整夜無法入眠,吃飯的時候會錯把餐叉放進杯子而非盤子里,像只激動的鸚鵡一樣對愿意聽你想法的人喋喋不休,抑或是你已守護一個秘密太久,無法再隱瞞。那么,這就是最佳時機—時機由你的內心決定。”
他說20年前自己內心充滿憤怒,覺得才華無法施展,付出與收獲不成正比。現在他已經明白人類既不可能擁有一切,也無法顛覆一切。“大多數互聯網產品的價值在于顛覆,然后一兩年就消失了,或者變得不重要。而一部電影創作出來,20年后依然可以帶給人感動。我就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創造一個新公司看著它慢慢發展,創造一部新電影代表我們的存在。這就像航海發現新大陸一樣,特別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