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野：藝術修養比成為藝術家更重要

我的畫更多意義上是一種成人的世界，但是很多人都從我的畫中看到童趣，很多小孩也特別喜歡我的畫，會不自覺地在畫面前停留下來，認真地看。我自己覺得我的畫其實挺不適合兒童欣賞，有些畫的色情意味還挺重的，有些少兒不宜，但就是不知道小孩為什么那么愛看。

但是，人和一種趣味的相遇過程中，有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并且會成為終身的相依相伴，這當然跟你小時候接觸的東西有關系。我有一個做設計的朋友，他就是特別喜歡中國古典的趣味和風格，因為小時候他跟他姥姥住過一段時間，姥姥家好多清代的老家具，他從小就生活其中，然后他姥姥還會給他講述清朝時的生活，每件家具的功用和設計的巧妙之處，所以后來他做設計時，這些就都成了滋養他的東西，潛移默化地塑造出個人的趣味和審美。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畫里有吸引兒童的因素，可能跟我小時候讀了很多童話書、包括我父親就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有關，這些肯定都有潛在的影響。小時候，家里床底下有一只大黑箱子，父母從來不許我們動，有一次，強烈的好奇心使我打開了箱子，原來里面有那么多書！《安徒生童話》《寶葫蘆的秘密》《普希金童話詩集》《安娜·卡列妮娜》《戰爭與和平》還有《西游記》《水滸傳》……當時看這些書是危險的，但我立刻瘋狂地沉浸其中，我把這些書讀了一回又一回，書里的插畫，對我來說是最早的美術啟蒙，我對著它們臨摹了一遍又一遍。在這樣的影響下，我對老家具的親近感就不如那個朋友，他要逛古玩城，我就敬而遠之。但是，比如說在國外一個大街上，我就特別容易被一個小孩喜歡的東西吸引住。

但我覺得，很多小孩都看同樣的童話書，他既不寫童話也不畫童趣的東西，非要從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是不是小時看童話書的影響，我覺得不準確，至少不是決定性的。比如我作品中經常出現米菲兔，它讓我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著迷，這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可能就是從童年時代穿越而來，我想肯定還是跟天性有關，比如我姐姐，她從小和我一個環境長大，受著同樣的教育，她身上就完全沒有這種特質，這些事情都是挺神秘的。

說起來很詭異，我最早被藝術觸動，竟然是革命宣傳畫帶來的。我最早畫的畫都是紅太陽、軍艦、坦克、日本兵之類的，一般都畫打仗場景。雖然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政治因素和含義，更不能說那就是一種美，但就是有一種表達欲，要用繪畫來表達，不管是好的還是差勁的想法。

現在來看，1960年代出生的藝術家的確有挺多人是很關心政治的，我的作品中政治性很少，但這又是一個詭異之處，其實我特別關心政治，作為個人生活的一部分。小時候我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從我媽包里把《參考消息》拿出來看。在當時它是最重要的一份報紙，唯一一份有國際聲音的報紙，一則普通的消息，它也能寫得很生動，而且可以在上面看到美聯社、路透社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評論，它可以說是幫我對政治做了啟蒙。因為它的篇幅少，所以幾乎每一個字我都會認真看。

《參考消息》的語言特別生動，它說的都是人話，而不是那種口號式的冠冕堂皇，它評論一件事的語法和結構，跟現在是一樣的，這份報紙整整影響了一代人。

比起其他人，我想畫畫的欲望可能更加持久。別的小孩可能畫得好，但過兩天他的興趣就變了，我是一直在堅持了下來。當時也沒膽量考美院附中，就偷偷摸摸自己考了個美術學校，學的是設計而不是美術，現在設計都是用電腦，但過去都得畫藍圖，畫的時候在蠟紙上畫出底稿，然后再曬出藍色的圖紙，可以復制出好多份。當時的圖紙都得這么畫，一是不能錯，二來是復雜，比如設計一個手電筒或者一個叉子，都得畫厚厚一疊圖紙。

制圖課是我最恐懼的課程，但那種訓練過程，其實特別好。當圖完成時，它像機器印刷的一樣，它需要的不是想象，而是準確，它有一種森嚴的美、理性的誠實，這種訓練對任何一個少年都是嚴酷的，我強烈地拒絕這種訓練，但又對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迷戀。對于藝術來說，很多不討人喜歡的枯燥的訓練都特別重要，不能所有的時候都依靠興趣。比如學鋼琴，再喜歡鋼琴的小孩，他一定有一個階段非常痛恨練琴的那個過程，但那個過程對他以后能不能彈好是至關重要的。天分和興趣是一方面，理性和科學的訓練則更重要。

任何一件事情，你要干得超出一般人的水平，你一定要經歷一個非常枯燥的訓練過程，才有可能比別人干得好。有興趣的人多了去了，但你能超越興趣，經過一個理性和非常艱苦的訓練，否則你一輩子都是業余興趣，都是業余水準。所謂美，就是在這樣的理性訓練中一點點形成和固定下來的。所以在我看來，美是一種理性的結果。

但是美院附中那種訓練，大部分課程都安排錯了。比如說素描，不是讓你坐在那里用三個月半年的時間反復畫一個石膏像，這樣訓練出來的是被動臨摹能力，而不是思考能力。素描臨摹是為了訓練你的觀察能力，能迅速看出對象的特征，并呈現在紙上，而不是讓你像照相機一樣，把對象畫得一模一樣。一天畫一張就夠了，你要用非常準確的語言迅速地表現，而不是用一個月來畫一張素描，改來改去。有些學生畫素描能畫得睡著了，那樣的過程能訓練出什么呢？

這就像射擊，你得練成神槍手、狙擊手，一槍一個，百發百中，而不是用200發子彈射死一個敵人，那不叫本事。達·芬奇的素描，從不磨蹭，又快又傳神，再比如安格爾的素描，就是非常傳神的捕捉，速度快，語言簡潔，所有的東西都有了。而且他從不拷貝自然，他在分析自然，這才是素描和美術訓練應該達到的目的。我們當時受的教育都是蘇聯那一套，全在那兒磨蹭，最后素描紙都畫得反光了，倒像是在磨鉛筆的，然后形也沒畫出來。藝術不是重復自然，它是要表達別的東西，表達自然界里沒有的東西。你要創造出一個東西，一個情境，一個情緒，或者是一個形象。

再有天分的小孩，如果不經過訓練，最后畫的結果都差不多，那都不能成為嚴格意義上的藝術家。有人說農民繪畫才是真正的現代藝術，那是胡說八道，一定要經過理性的有意識的思考，才能變成真正的藝術。從本能出發，最后都會很相似。畢加索模仿兒童完全是理智的，非常理性思考的結果，他經過漫長的感受和思考，是對兒童天性的一種反思，是一種對童真的還原，已經不是兒童那種什么都處于蒙昧的狀態。

我如果有小孩，更希望他學設計，因為設計跟大多數人的生活關系緊密。好的設計師太少了，同樣的材料，有的設計師就是幾塊破木頭一搭配，你坐進去就覺得特舒服，就是因為他有基本的美學和設計功底。相比于好的藝術家，中國現階段更缺好的設計師，而且，藝術和設計之間也沒有那么大的不可逾越性，很多設計師、建筑師，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藝術家。

培養孩子的藝術修養，比把他培養成一個藝術家更重要。他以后不見得要當藝術家，當藝術家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非常艱苦。你時時刻刻都要想著怎么樣去創作，還不能過機械的生活，其實對日常的生活是一種極大的破壞，所以有人說藝術家是不適合家庭生活的。對普通人來說，只需要有了藝術修養，做別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得不一樣。現在出國，跟中國不一樣的地方只剩下美術館和畫廊了，商場、游樂場、品牌，這些都已經全球一體了，只有美術館和畫廊是不一樣的。

如果沒有條件出國去看那些美術館和博物館，那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看書，看畫冊，無論如何，這些都比當年我們的條件好太多，而且很多美術館和博物館的藏品都可以在網上看到很詳細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