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里,“名堂”這個詞大有名堂。
說耍酒瘋的人。“喝點酒就沒有名堂”。
說游手好閑的人,不正經的人,“這個人沒有名堂”。
說有兩下子的人,“這個人有點名堂”。
說哪里鬧鬼有煞氣什么的,“那里有名堂’。
多了去了,不勝枚舉。
我第一次聽到名堂這個詞,還沒有跟爸媽分床呢。
那是一個臘月的夜晚,外面寒風呼呼,大雪紛紛,一家人坐在火落(火落:湘南方言,即為生火做飯的角落,一般是在堂屋里角。)里,圍著大腳盆,大腳小腳白腳黑腳湊在一起,好比腳趾頭開大會,多么親熱。
媽媽不愛出門,腳又大又白,滑滑的,柔柔的。
爸爸每天不是上山打柴,就是下地干活,又愛穿草鞋,腳皮磨得又厚又粗,繭子厚厚的。
姐姐的腳最好看,又勻稱,又秀氣,如同兩節蓮藕。
哥哥是大板腳,足底平平,長大了當兵都不要的。
我的腳最小,皮又嫩,一家人全下了水,唯獨我踩著盆緣,用腳趾沾一下水,尖聲怪叫:“好燙好燙!”
坐我對面的哥哥嗔怪地說:“就你怕燙啊?”
我說:“就怕就怕!要你來管!”
跟我同一條板凳的爸爸說:“老三人小皮嫩,是要怕燙一些。”
爸爸真的是最懂我呢!我要對爸爸好,就伸出右腳去搓爸爸左腳背,好奇怪啊,爸爸的腳雖然是熱的,只熱在表面,肉里是涼的。我于是說:“爸,你的腳好像棒冰!”
爸爸說:“我右腳暖一點。”
我又探一下爸爸的右腳,果不其然,從內到外都是暖的。
我更加奇怪:“你怎么一邊冷一邊暖?”
爸爸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記得啦?你三歲那年,也是臘月,我上山打柴……算了吧,夜里不說這些,你們還小……反正你們記住,山路邊的野樹不能亂砍,有名堂的。”
吱呀——
虛掩的大門開了,寒風呼嘯而入,一朵雪直飄到我臉上來了。
都以為是風把門推開,卻看到一個老頭踅進門來,反手把門掩上。這人蓬頭垢面,渾身是雪,肩上搭著一只打了補丁的黑布口袋,手中是一根打狗的竹棍。
原來是個乞丐!
媽媽有些氣惱,就說:“哪有半夜來討錢米的?又不是強盜!”
老頭巴巴地望著我們,雙肩縮著,雙肘夾著,身子一抖一抖的,顯然是凍得受不了,呼著白氣說:“我不是討錢米,外面好冷……烤一下火就走……”
一家人又想趕他走,又不忍心開口,便都望著一家之主。
爸爸憐憫地說:“人不留客雪留客,老人家,到灶門口坐一坐吧。”
老頭走到灶門口,眼睛卻熱熱地望著我們的腳,望著熱氣騰騰的大木盆,只是不言聲。
“老三過去一點。”爸爸把我往左邊擠一擠,右邊空出一點位置,“老人家,你過來泡下腳吧。”
“好的好的!你是個大好人哪!”
老頭忙不迭地答應,那么快就坐到爸爸身邊來了,帶起一陣風,那種終年不洗澡的酸腐氣息撲鼻而來。
我不敢吸氣。
媽媽姐姐都皺起眉頭,哥哥向后仰身,差點跌倒。
老頭將腳從大頭鞋里拔出來了,那真是乞丐的腳呀,臟得看不到皮肉,爸爸的腳也黑,跟老頭的腳一比,又顯出白來了。
那雙乞丐腳一下水,好比放下去兩塊黑煤,立時騰起團團黑霧。
媽媽、姐姐趕緊把腳放在盆緣,哥哥也抬起腳滴水,一個個說:“我洗完了。”“我早就洗完了。”“我也不洗了。”
媽媽擦干腳,把毛巾扔給姐姐,帶著氣對爸爸說:“貴客你安排啊,我先睡去了。”
哥哥姐姐也擦了腳,各自回睡房。
我也想離開,卻還沒有正式洗腳呢!想下水,原來清清的熱水都變成污水了,于是就坐到哥哥那個位置去。
爸爸看出我的心思,說:“不燙了,泡一泡吧,腳泡暖了才好睡。”
我怪老頭打擾了我們一家的快樂時光,故意踩他,左腳踩他右腳,右腳踩他左腳,不由得大為吃驚——他跟爸爸一樣,也是右腳熱,左腳冷。
我對爸爸說:“爸爸,他的腳跟你一樣!”
爸爸叱一聲,教訓我:“踩長輩的腳,失禮失教!”
我又說:“是真的,他也是一只腳熱一只腳冷!”
老頭聽出名堂來了,便問爸爸:“老弟臺,你哪只腳冷?怎么回事?”
爸爸拍一拍左大腿,說:“幾年前的事了。眼看過小年了,家里柴不夠燒,我就到西邊山里去砍柴……說起來是我不對,走到半路,雪下起來了,看到路邊一棵野樹,碗口粗,就動了懶念,想把那棵野樹砍回家當柴燒。才砍了兩三刀,一個山里后生走過來,拍一下我的肩,好意提醒我:‘這棵樹砍不得的!山路邊的野樹,都是有名堂的。’我不該不信他的話,把那棵樹砍了回來。當天晚上,我左邊這一半身子,從左肩到左肋,到左腳,就都發涼。當時我還以為受了寒,后來診了兩年沒有診好……后來又到砍樹的地方燒香化紙,也不管用。老人家,你莫非也是……”
老頭看我一眼,對爸爸說:“小孩子還不睡啊?”
我聽出老頭有要緊的話,就催他:“你快說,說了我好去睡覺!”
爸爸卻吩咐我:“老三先去睡吧,去跟媽媽睡。我跟老人家還要喝酒的,天這么冷,老人家走了遠路,要喝兩杯暖暖身子。”
我老不情愿,當著外人,爸爸的話卻也不能不聽。
當我鉆進被窩,媽媽生氣地問:“怎么回事?那個討吃的還沒有走?”
我告狀說:“爸爸要留他吃夜宵!”
媽媽鼻子“哼”一下,背過身,連我也不理了。
我側耳聽著火落的動靜,爸爸說:“半夜了,不好弄菜,我們簡單一點,就炒點臘肉,打個蛋湯。酒是我老婆釀的,蠻好的,也是暖身的。”
有臘肉!我咽一下口水,盤算著等臘肉出鍋就出去嘗嘗。可是爸爸洗臘肉,切臘肉,動作慢慢騰騰的,我聽著聽著,不等臘肉下鍋就睡著了。
早上被哥哥叫起來,發現老頭還在我們家。早飯已經備好了,格外豐盛,有豬肚,有臘魚,有豆腐,還煮了雞蛋面,跟招待貴賓似的。
隔了一夜,媽媽態度全變了,滿臉喜氣,不僅親自給老頭添酒夾菜,一言一語還那么恭敬,好像老頭是個微服私訪的大人物。
爸爸也是一臉喜氣,只是比媽媽沉穩多了。
老頭仍然那樣邋遢,身子卻不再發抖,坐在那兒腰板直直的,似乎比昨晚長高一大截,并且只管吃,喝,不說什么話。
吃喝完了,老頭抹一抹嘴,提上布袋和竹棍,朝爸媽拱一拱手,說:“對不住了,感謝了,我走了!”
爸媽也不虛留,將老頭送到大門外,一個說:“隨便什么時候再來啊!”另一個說:“多謝你老人家了,招待不周,你多包涵。”
我跑出去,只見大街屋頂全白了,雪還在下呢,比昨夜下得更緊,億片萬片,大如鵝毛,團團旋旋。嚓,嚓,老頭昂首走進雪里,很快就不見了。
回到火落,爸爸坐下來,雙腿一伸,把褲腳卷起,對我說:“老三,你摸一下我的小腿!”
我摸一下,兩只小腿是一樣熱。哥哥姐姐也來摸一下,都很高興:“爸,你的病好了!”“是那個老人家治好的嗎?”
“這件事,就我們家曉得,出去不要亂說。”爸爸十分神秘,說話也慢慢的,“那個老人家是西山老坳子里的,會點穴解穴。他給我解了穴,我的病就好了。”
三姊妹都很震驚:
“你說真的?”
“點穴?”
“以前不是說山路邊的野樹有名堂……”
爸爸看一下我們三個,從頭說起:“山路邊的野樹有名堂,是那個后生說的,他哄我的。他也會點穴,正是老人家的徒弟。他從老人家這里學成功夫,可惜沒有學成武德,就私自下山闖江湖,碰到素不相識的人隨便拿來練手。他本事高啊,那么輕輕一拍,我都沒有什么感覺,穴道就給他封住了,經脈不通,所以半邊身子長年發冷。他就這樣無緣無故,到處傷人。這也罷了,還到處找高手比試。后來到了廣東韶關,遇上克星,給人家打殘,拿碗筷都吃力,什么事也做不了。老人家教出不肖之徒,按照祖師爺的條規要當乞丐,到處尋訪被他徒弟無故害了的人,給人解穴,還要賠禮。他解穴的時候,媽媽親眼看到的。你們還小,沒有叫醒你們。”
我們都看著媽媽。
媽媽等不及要開口了:“還是你們的爸爸有眼光,看出這個老人家有點名堂,留他下來好好招待。人家是找上門來給爸爸解穴,不然就給我氣走了。他叫爸爸脫下棉衣,這里拍拍,那里捏捏,弄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爸爸就好了。”停了一下,又說:“可惜他徒弟太沒有名堂,你們可不能學樣。”
姐姐雙眉一豎,惱氣地說:“他徒弟活該給人打殘,亂點人家的穴,也不給人家解!”
爸爸卻說:“你不知道,點穴有名堂,解穴更加有名堂。他們有句行話,點穴一日為師,解穴千日為徒——就好比要打人,小孩子都會,要救人,哪是容易的?”
我越聽越遺憾,爸媽為什么不叫醒我?讓我失去了拜師學藝的機會!
忍不住大叫一聲,向大門跑去。
一家人都來追我,到雪地里才追上。
爸爸把我抱起來,不讓我腳著地,喝問:“你要到哪里去?”
我掙扎著說:“我想當他的徒弟!”
“好大的膽子!”爸爸賞了我一巴掌,把我抱回家,見我哭得厲害,又來勸我:“當他的徒弟,那就要跟他去討吃,你想當乞丐呀!”
我嗯嗯喑喑,哭了好久,卻只好作罷。
七年之后,我長到爸爸肩膀高,可以跟爸爸上山砍柴了。
走了幾里山路,爸爸指著路邊兩棵雙生的野樹說:“就是這里!那年冬天我就是在這里遇到那個會點穴的后生,你看,樹是從老蔸子上長出來的。”
兩棵雙生的野樹是從同一個老樹蔸上長出來的,雖然過去這么多年,一眼還能看出老樹蔸上參差的刀口。
爸爸又說:“去年我去過老坳子,老人家在外而當乞丐還沒有回來,他不找到所有被他徒弟胡亂點穴的人是不能回來的。”
又走了十余里,來到一個坳子,前方有七八戶人家,三五條狗。寨后好大一片竹林,青青翠翠,看得人眼睛發綠。寨前一灣清澗,倒影青山白云,那么純凈,空氣似的,好像下方另有一個世界。
這樣的地方生人罕至,狗都跑到橋那頭沖我們叫喚,全寨子的人都站在門口,默默望著我們。
爸爸向他們揮一揮手,卻不帶我過橋,而足來到路邊山坡頂上。那兒有個土堆,我們先前就看到了,碑也沒有,也沒有燒化的殘余,要不是草還沒有長密,不太看得出是墳。
爸爸的聲音那么平靜,如同緩緩的流水:“這里就是老坳子,老人家的徒弟去年死掉了。他要是一個普通人,什么名堂也沒有,興許還活得好好的。可是他會點穴,又到處顯揚,一輩子想要平平安安,就難了。”停了停,嘆息著說:“那個老人家要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什么名堂也沒有,帶帶孫子,喂喂狗,住在這樣山清水秀的地方,跟神仙一樣啊,現在卻不知道流落何方。”
我在琢磨爸爸的話。
爸爸卻不說什么了。
扭頭看一下寨子,人們都進屋去了,只有一條大狗蹲坐在橋那頭,警惕望著這邊,卻也不再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