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馬大俠

路奇奇最近每天上學都會帶著他那匹天藍色的馬。

“我飛上它的脊背，雙腿一夾，然后，‘駕’，我們飛奔，我和我的天藍色的馬……”路奇奇一邊走著，一邊一個勁兒地對著羅蒙說著夢話。

“喂，哥們，收韁吧！”羅蒙早已習慣了路奇奇的癡狂，當然也習慣了在關鍵時刻喊醒他的癡狂。

“哥們，你不知道我的天藍色的馬多么……”路奇奇還在喋喋不休。

“閉嘴，到教室了，別做夢了！”羅蒙扯長了路奇奇的長耳朵。

人喜歡做夢沒什么不好，但是該醒的時候就得毫不猶豫地醒來。這是羅蒙的信念。

但是，路奇奇不管。他正與那匹世界上最帥的馬耳鬢廝磨在一起舍不得醒來。

“我騎著我的天藍色的馬……”

范西林，也就是他們班號稱“范爺”的，正百無聊賴地“棲息”在他的椅子上。正從他身邊飄過的路式“外星語”立刻吸引住了他，他的頭已經像雷達那樣準確地隨著路奇奇移動的腳步轉過來。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半瞇著眼睛沉醉的路奇奇。

“然后呢？”范爺屁顛顛跟在路奇奇身后，興致勃勃地接下去。

路奇奇一點也沒意識到半路上已經跳來了個“程咬金”，他喜滋滋地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椅子，繼續唾沫橫飛地癡人說夢：“然后我們飛了起來，我們飛過了草原，那遼闊無邊的綠色世界……”

“接著呢？”范爺若有所思地緊盯著路奇奇閃閃發光的臉，他覺得有點興奮，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班里的這小子總是讓他感到某種莫名的興奮。

羅蒙有點不明白范爺的把戲，他站在一旁，很想伸出手臂擋住路奇奇那匹天藍色的馬。

“接著，我們翻過了高高的山崗，穿過了一片水域，來到了動物的天堂……”

“有獅子王嗎？美洲豹還有紅狐？”范爺手指在輕輕叩擊他那雙瘦腿，好像敲在那些兇猛動物的脊背上。

“是啊，動物的天堂，什么都有，應有盡有，無限美妙。”路奇奇似乎已經進入天堂，臉上滿是天堂的顏色。

“就有一條不美妙，那就是你連半根馬毛都沒摸過。”范爺冷酷地朝著路奇奇嘻嘻一笑。

這聲笑像個冷霹靂，頓時讓迷醉的路奇奇清醒。

“你說什么？”范爺發現帥小子發火的時候，眼睛可以瞪得比龍眼還圓。

“我說你根本不會騎馬，連馬都沒見過。”范爺蹺著那根瘦腿，支起來對著路奇奇晃著。

“你瞎說！”路奇奇的火氣撲哧冒起來。

“你吹牛！”范爺毫不示弱，他把那把火頂回去。

“你說我不會騎馬？誰都知道我一生下來就會騎馬！”幾乎瞬間全班所有的人都圍過來聚焦在路奇奇變得越來越紅的臉上。

“我說你根本不會騎馬，連馬長什么樣都不知道。”范西林在人群中一跺腳，站起來，臉對著臉，跟路奇奇形成對峙。

羅蒙及時地抓住了路奇奇不理智甩過來的那條膀子。如果這條膀子甩下去，路奇奇這個星期的零花錢和安寧就是騎著天藍色的馬也追不上了。

“你抓什么抓，他盡給我找碴，欠揍！”路奇奇火冒三丈，他偶爾相信鐵拳出真理。

但是，羅蒙鉗住了他激動的膀子，說：“得了吧，哥們，要上課了。”

范西林狡黠地朝路奇奇一笑，

“你的天藍色的馬，回見！”他輕輕一跳，躍過幾個課桌，像老鷹斂翅，蹲回了他的老巢。

好吧，就算路奇奇有時學會了什么叫包容，還是無法吃透他范爺這套做作的傲慢。

當路奇奇騎著全世界最美妙的天藍色駿馬，這位大爺卻能狠心把他們推下萬丈懸崖。忒狠了吧，范爺！

被人推下去的感覺真是糟糕，糟糕透頂。

路奇奇正在按捺癢兮兮的拳頭。

上課鈴這時卻非常不善解人意地響起了。

于是，一整天，路奇奇像怕吃到蒼蠅似地緊閉上了他的大嘴巴。

羅蒙好記性地記得，那天以后誰也沒有再遇見路奇奇那匹天藍色的馬。

但是，三天后，天藍色的馬又出現了。

首先出現的，是一張天藍色的票子。

周五，那張天藍色的票子降落在路奇奇的課桌上。

誰也搞不懂范西林那張笑嘻嘻的臉上寫著什么，就像誰也沒搞懂那是一張怎樣的天藍色的票子。

但是，誰都看出了范爺笑嘻嘻的臉上寫著故事。

喜歡故事的孩子們迅速地把中心人物圍起來。

中心人物路奇奇抬起了頭，他正在發一個三百年的呆。

“干嗎？”別那么健忘，路奇奇還在生氣呢。

“盛情邀請。”范爺笑嘻嘻地把票子推過來。

羅蒙一聽邀請，就顧不得禮節，一把搶過票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高聲念起來：“會山跑馬場騎馬券。”

念完，羅蒙茫然地問：“會山跑馬場，什么意思？”

發著呆的路奇奇也不明白，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跑馬場，聽起來像一個游樂場。

“跑馬場，就是騎馬的地方唄！剛開張不久，我表哥幫忙弄到的票子。”范爺從羅蒙手里抓過那張天藍色的票子，朝人群一揚，好像讓眼睛雪亮的觀眾辨明真偽，然后，他把票子往路奇奇手里一塞，“會山不遠，近郊，路奇奇不是騎馬大俠嗎，這張券就是特別獻給他的，明兒讓他遛個夠，都是身骨倍兒好的駿馬哦。”

喜歡故事的人群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哦”聲，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

范西林朝路奇奇一瞥，又架起了他那條瘦腿：“愿意欣賞咱們奇奇大俠騎馬的哥們明天可以一起去瞧瞧，我表哥自愿當面的司機。”

誰都羨慕范爺有那么一個神通廣大的表哥，表哥就應該這么神通廣大的，什么跑馬場，什么面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羅蒙知道自己沒有這么一個神奇表哥，而且，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更明白自己只有一個處于艱難中的朋友。

大家都盯著路奇奇的臉。

是一張非凡的臉，因為永遠沒人能猜出下一秒那張臉會發生什么。

那個關鍵瞬間，路奇奇的臉一定灰了不止三十秒，灰沉沉的黯淡，那是一種讓所有人都覺得陌生的表情，看起來有點不像路奇奇。但是三十秒后，路奇奇又回來了，那張臉不知哪里開了個開關，然后一點點亮了，并且越來越明亮，有燈光璀璨的感覺。

恢復了鎮定的路奇奇非常紳士地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夾住那張天藍色的騎馬券，然后用那種非常淡定的聲音說：“OK！”

那個姿勢簡直帥呆了！

所有見證了這個英雄時刻的見證人都情不自禁鼓起掌來。“哇，帥小子！”

羅蒙第一個噼里啪啦激動地拍著手掌。

范爺也在笑嘻嘻地拍手。

路奇奇把夾在手上的天藍色票子非常灑脫地朝人群一揚。

掌聲更響了。

會山跑馬場。

遠遠聽到的疾馳的馬蹄嗒嗒聲早讓男孩們血管賁張。路奇奇更加確定自己打一出生就會騎馬。他興奮地搓著手，甚至有些感激范西林給他的這份“盛情邀請”。他不能永遠在夢里騎著心愛的馬，對吧。

因此，這個時候，路奇奇當然已經把羅蒙的告誡拋在腦后，也視而不見羅蒙罩在自己身上那個濕嗒嗒的憂郁眼神。

更多的男孩子則萬分羨慕，為什么范爺的表哥不多弄幾張票子，讓他們每個人過足騎馬癮。如果能騎上馬背馳騁，今天一早起來坐兩個多小時的面包車又是多么不值一提。

越靠近跑馬場，大家的興奮度越高。

終于走進會山跑馬場了。

天哪，锃亮的馬蹄不是有節奏地蹬踩在草地上，而是有力地叩擊在男孩們的心上。

跑馬場四周插滿飄動的彩色旌旗，它們在風中招展，牽引起了男孩們的英雄夢。

路奇奇像走進了自己的夢里，他的眼睛巡視著每一匹從他眼前一閃而過的馬，馬匹身上特有的氣味，混合著輕輕揚起的輕塵，他瞇縫著眼睛，一股腦都吸進自己的身體里。他沒有哪刻比這個時刻更加確定自己前世就是一位騎馬大俠。是的，十分確定。

幾乎所有的男孩開始和范西林磨嘰，為什么只給路奇奇一個人買票，他們每個人都需要騎馬。

于是，大家都轉頭去看那個神通廣大的表哥。

范西林被眾人的目光推著走向了停好車正準備點火吸煙的表哥。

大家緊張地看著遠遠兩個人的肢體語言。

表哥在搖頭。

大家也開始搖頭。

但是，范西林沒有放棄，還在交涉。

表哥看著能說會道的表弟。

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表哥。

表哥深深吸了一口煙，點了點頭。

范西林把手伸到背后，給大家做了個OK的姿勢。

“哇！萬歲！”大家都驚喜得跳起來，成功了！

等到范西林拿來一疊天藍色的票子，男孩們一擁而上把他團團圍住的時候，路奇奇還沉醉在自己的夢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經進入馬的靈魂里，外界的事態發展他毫無察覺。

羅蒙喜滋滋地拿到了一張騎馬券，用肩膀撞撞發癡的路奇奇，“一起騎馬啰！”

路奇奇這才回過神來：“所有人一起騎？”

范西林苦著臉說：“你還不樂意？我表哥今天破產了，連我下個月的活動資金也賠上了。”

羅蒙滿足地笑著：“怎樣，范爺夠哥們口巴？”

路奇奇嘻嘻一笑：“哥們，下個月手頭緊我借你。”

范爺回他一笑：“哥們還有點良心。”

一個男人帶著他們開始挑馬。

沒有多少人挑剔，他們好像對每匹馬都有感覺。眨眼就被幾個高大的叔叔甩上了馬背。

但是，還是有一個挑剔的。

黑的、棕色的、白色的、棗紅的，仍然沒有天藍色的。

路奇奇忍受著馬廄里的氣味，幾乎把所有馬廄里的所有的馬都尋了個遍。

而那群不挑剔的孩子，已經趴在高大叔叔的后背上，在馬背上悠閑地踱了兩圈了。

路奇奇在失望地尋找之際，還是瞥見他的老友羅蒙坐在一匹黑色高馬上，像被綁架在馬背上那種姿勢。

“喂，你到底騎還是不騎？”那位戴著草帽的一直陪著路奇奇找馬的叔叔終于不耐煩了。

“難道真的沒有天藍色的馬？”路奇奇還是死皮賴臉。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見鬼的天藍色的馬。”草帽叔叔有點兇了，用看幼兒園娃娃的那種眼神看著路奇奇。

“他們為什么不自己騎馬，只是坐在后面？”路奇奇還是勇敢地表達了他的懷疑。他夢想中騎馬不是這樣子的。

“小男孩，你忘記了你的年齡。未成年人是不允許獨自騎的。”那個叔叔的臉上帶著嘲諷。

“好吧，我不要天藍色的馬了，隨便幫我找一匹。”路奇奇心事重重地說。

于是，草帽叔叔馬上牽來了一匹淺咖啡色的馬。

那一定是一匹好馬，有一雙黑亮如水的眼睛，身上的鬃毛也亮閃閃的。

路奇奇打量著這匹馬，他決定堅持自己的想法：“叔叔，我能自己騎它嗎？我一出生就會騎馬的！”

那草帽叔叔抬眼仔細看了他一眼，說：“你肯定？”

路奇奇堅定地點點頭。

“好吧，摔疼了別哭啊！”草帽叔叔對這孩子似乎有點刮目相看。

“不會的。”路奇奇朝淺咖啡色馬說，“耶！”

“等一下！”草帽叔叔又牽來了一匹馬，然后把路奇奇扶上了馬背，用一根軟繩子從背后縛住了他，說：“我跟在你后面，這根繩子是我的遙控。”

路奇奇沒敢問為什么繩子是遙控，他一坐上馬背，第一次如此具體地感受到馬的體溫和心跳，還有馬背上的高度和柔軟，他的心啊，就開始像跳跳棋那樣起勁地跳起來。

這時，他們班那群騎馬小子已經完成了他們悠閑的騎馬之旅，異常驚訝地看著路奇奇獨自一人坐在了高高的馬背上。

直到這個瞬間，坐在馬背上的路奇奇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只是在夢中騎過他的天藍色的馬，現在騎在這個不停騷動又軟又硬的動物身上，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原來真的完全不懂如何駕馭一匹真正的馬。有那么一種沖動，他想以最快速度跳下高高的馬背，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因為眼下似乎馬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隱藏兇險無限。

但是，這時他望見了大家看他的眼神。范西林的，羅蒙的，更多的男生們……那種讓一個男生等幾百年才有機會獲得的崇仰而震驚的眼神。

這眼神那么有效地阻止了他的軟弱。

他還沒意識到怎么回事，發現腳下的大地已經開始震動起來。

后悔真的已經來不及了！

原來騎在身后的草帽叔叔開始驅馬了。

路奇奇拼命夾緊胯下的馬，兩個手拼命緊拽住韁繩，有一股虛虛的感覺往上涌，他開始了頭暈目眩的感覺，而且，世界也開始動起來。

與此同時，誰也沒弄明白怎么回事，男孩子們就那樣在崇仰和震驚中眼看著路奇奇從那匹漂亮的淺咖啡色馬的馬背上掉下來，以非常迅速的速度在降落。

“啊！”幾乎所有人都發出了那種受到驚嚇的吼音。

范西林覺得自己的瘦腿在抖。而羅蒙下意識地朝路奇奇降落的方向沖過去。

路奇奇自己沒有機會“啊”，掉下的瞬間他似乎失去了很清醒的意識，只覺得所有的東西搖動得厲害。他在飛！

還有一個人根本沒有時間“啊”，緊跟路奇奇身后的那個草帽叔叔，他眼疾手快地扯住緊緊拽在手里的那根軟繩子，繃直的軟繩子有效地阻止了路奇奇的飛速降落。然后，草帽叔叔用一個極其瀟灑的姿勢飛身下馬，抓住了路奇奇即將著落在地的身體，然后再飛身回到馬背上，抱著路奇奇快速疾馳。

人群再次發出“啊”。

范西林忘記了自己抖動的雙腿，而徒勞奔跑的羅蒙覺得那顆跳出來的心，終于又跳進了本該屬于它的胸膛。

路奇奇睜開了眼睛，世界不再暈眩了，四周閃過的景物變得流暢起來。

他終于騎過一次馬了，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騎馬大俠變成了落馬大俠，他差點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我和我天藍色的馬……”路奇奇對著斜著眼睛笑嘻嘻看著他的草帽叔叔抒情道。

“哥們，這就叫刻骨銘心，沒齒難忘。”事后他非常感懷地對他的死黨羅蒙說。

“唉。”羅蒙仍然用那種又崇仰又憂郁的濕嗒嗒的眼神看著他的朋友。